王 蔚
(安徽警官職業學院 法律一系,安徽 合肥 230031)
夫妻財產關系至少關涉到三個層面的法益:婚姻保護、意思自治、交易安全。[1]對于這三層法益孰輕孰重考量不同,立法保護的側重點自然迥異。事實上,從1980年我國修訂《婚姻法》至今,對這三層法益的保護一直處于搖擺不定的狀態,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要么是債權人的利益保護不周,要么是債務人的利益受到創傷,甚至是夫妻的婚姻關系屢受財產關系的干擾,引發諸多矛盾糾紛。
1950年我國出臺了第一部《婚姻法》。彼時的《婚姻法》,更多考量的是維護婚姻關系,確保家庭穩定。因此,該法第24條確立了“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為夫妻共同債務這一認定標準。新中國成立初期,夫妻家庭財產有限,夫妻對外舉債或者舉債后不認可借貸關系的情形較為罕見,該法確立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標準,并未引起討論和重視。因此,1980年《婚姻法》修訂時,第32條依然采用了“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這樣的判定標準。可見,當時《婚姻法》的重心依然是保護婚姻關系,但是強調意思自治。隨著夫妻一方否認夫妻共同債務引發矛盾糾紛的增多,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被學者詬病。到了2001年《婚姻法》修訂的時候,第41條依然從用途的角度肯定了“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這一標準的合法性。但是這個時期,社會經濟生活發生了很大變化,女方在婚姻中的經濟地位有了很大提升,夫妻約定財產制的適用也愈加廣泛。不僅夫妻一方舉債另一方不知情的概率大大提高,即便在另一方知情的情況下,夫妻一方對外舉債的,利用舉證責任分配否認借款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所需的情形也大為增加。而債權人往往很難證明夫妻另一方知情,由此導致部分債權人的債權不能得到保護。司法實踐中夫妻雙方或者一方故意利用這一規則,惡意轉移資產或者逃避債務,導致正常的借款活動受到限制,經濟活動受到較大影響。在這種情況下,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改弦更張,采取了推定論的立場,第24條規定“債權人就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主張權利的,應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這等于將債權人證明夫妻共同債務變為證明夫妻一方個人債務,而且將舉證責任分配給夫妻中非舉債一方。說明這個時期的《婚姻法》保護的重點轉移到交易安全上,意在遏制夫妻共同財產認定過程中的道德風險。特別是對于一些處于弱勢地位的家庭主婦來說,離婚時不僅不能分配家庭財產,還額外擔負一筆大額的債務。如此一來,《婚姻法》保護婚姻、保證交易的兩個目的都無法實現。在這種情況下,2017年2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不得不規定了夫妻共同債務兩種例外情形:一是夫妻一方與第三人串通,虛構債務,法院得以判定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二是夫妻一方在從事賭博、吸毒等違法犯罪活動中所負債務。但司法實踐中,即便夫妻雙方中非舉債方可以證明夫妻一方有賭博、吸毒等惡習,也并不必然等于能證明其舉債就是用于賭博或者吸毒。在這種情況下,《婚姻法》可能導致的一個結果是,離婚財產分配時,對婚姻中弱勢群體的創傷更加嚴重。
應當說,在1980年以前,夫妻共同債務的執行并無明顯困境,因為彼時家庭關系穩定,不管是夫妻共同債務還是夫妻單方債務,只要婚姻關系存續,非舉債方也會積極配合債權人,設法還款。到了2001年以后,司法實踐中出現大量夫妻雙方串通,利用債權人舉證不能的困境,逃避債務履行的情形。[2]因此,不管法官判定涉案債務是夫妻共同債務還是夫妻一方債務,民間借貸案件在執行中遇到的困境逐漸增多。截至《民法典》實施之前,夫妻共同債務執行中遇到的困境主要有:
1.夫妻解除婚姻關系,通過夫妻財產協議分配或者判決的辦法,合理合法完成資產轉移。法院在執行過程中,需要對已經完成產權轉移的標的進行再分配,且按照夫妻共同財產的分配方案,應當為非舉債方預留共同財產的一半,無論是動產還是不動產,都需要夫妻雙方的配合才能完成財產再流轉。而在司法實踐中,夫妻中非舉債方和舉債方往往都會反對對已經協議分配的財產進行執行,導致執行難以進行。
2.夫妻解除婚姻關系,夫或妻一方再婚或者與他人同居的,此時,對已經分配到非舉債方名下的資產進行執行,就涉及到非舉債方新配偶或者同居人的財產添附、增值以及投資收益的分配等問題,執行難度進一步增加。
3.夫妻解除婚姻關系后完成財產分配,但是并未進行相應的過戶或者交付手續,債權人申請執行夫妻共同債務的,夫妻一方或者雙方故意制造執行障礙,反復修改財產分配方案,導致執行難以進行。
4.司法實踐中更為常見的一種情形是,夫妻解除婚姻關系后,一方(最為常見的是舉債方)或者雙方下落不明,此時,對于夫妻中非舉債方分配所得的財產進行執行往往周期漫長。這種時間上的漫長與目前法院系統執行案件期限內結案的矛盾往往不可調和,導致法院在久執不下的情況下,將案件終結辦理,令債權人的債權得不到清償。相關的執行措施,例如查封、扣押、司法拘留等也會受到諸多限制,導致法院在查明糾紛本質、弄懂對錯是非之前,很難采取更加強有力的執行行為。
在《民法典》的修訂過程中,社會大眾對婚姻家庭編提出的意見比其他所有章節意見加起來還要多,尤其是對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規定,更是引發各方面的高度關注。
《民法典》對夫妻共同債務的規定,盡可能在綜合《婚姻法》歷次規定的基礎上,在保護婚姻、保護合意和保護交易三個層面上進行多番考量,最終回歸了保護婚姻這樣的傳統思路。《民法典》第一千零四十條確立了“共債共簽”或者“事后追認”原則,尤其是大額債務共債共簽制度的確立,有利于從根本上解決夫妻債務的認定糾紛。[3]但是,判斷夫妻共同債務的標準依然回歸“用途論”——“為家庭日常生活所需”,且引入“婚姻關系存續期間”這個時間標準。問題在于,由于現代社會貧富差距過大,消費層次和消費等級跨度大,很難以數額為標準來判斷是否屬于“為家庭日常生活所需”。但同時,各地法院又不得不確立大致的數額作為判斷“為家庭日常生活所需”的標準,以期讓《民法典》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規定落到司法實踐的土壤上。更進一步講,為了在保障婚姻穩定之外適度的為債權人提供保障以促進交易安全,《民法典》明確規定,超過“為家庭日常生活所需”個人擔負的債務,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如此一來,不僅債務數額的確立極為緊迫,而且舉債用途這一標準同樣非常重要。
此外,《民法典》規定,債權人能夠證明債務用于共同生產經營的,也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從《民法典》的本意來看,是試圖對于假借生產經營轉移財產進行規制,在保障婚姻穩定的前提下,對于交易安全的適度讓步。但是從司法實踐來看,現代社會“生產經營”范疇過于寬泛,甚至抖音、快手這樣的通過互聯網進行直播或者提供產品的行為,都可以認定為“生產經營”。如果不限制“生產經營”的范疇,很可能動搖《民法典》已經確立的保障婚姻之立場。
雖然目前在司法實踐中,關于《民法典》確立的夫妻共同債務的執行困境還沒有顯現,但是可以預測,執行活動中的困境并未有所緩解,相反,《民法典》保護婚姻的大原則可能導致執行活動更加艱巨。不可否認,一方面,“共債共簽”和“事后追認”原則的確立,會讓夫妻一方或者雙方對執行活動的抵觸情緒降到最低,很有可能會主動配合執行;但另一方面,由于對“生產經營”活動的理解不同,對涉案資金的劃扣或者執行可能引發的各主體之間的矛盾糾紛會顯著增多。此外,對于夫妻共同債務的性質有連帶之債和共同之債兩種觀點。共同之債,基于夫妻關系而言,而連帶之債,基于夫妻共有財產而言。目前,夫妻共同債務執行過程中的諸多爭議,與法官對于夫妻共同債務的性質認定不同也有關系。
《民法典》對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將保護婚姻放在第一位階,保護意志自由放在第二位階,保護交易安全放在第三位階,亦無不當。但是從司法實踐來看,這種側重婚姻保護的規定,對交易安全帶來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因此,如何在實現婚姻保護的前提下,適度提升交易安全,筆者有如下幾點建議:
一是明確“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內涵。建議以是否辦理離婚手續作為判斷“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的標準。對于夫妻之間長期分居或者通過婚內財產協議早已完成財產分配的,夫妻一方對外舉債時債權人不知情的,依然認定為“夫妻關系存續期間”。固然,婚內分居和婚內財產分配在現代社會并不鼓勵,但是在“共債共簽”或者“事后追認”的大原則下,為了避免夫妻一方或者雙方惡意舉債,應當適度為交易安全預留空間,否則,市場經濟時代頻繁的、正常的經濟活動會受到限制。當然,如果夫妻一方或者雙方可以證明,借錢時債權人明知夫妻雙方處于分居狀態或者適用分別財產制且已經完成財產分配的,可以不認定為夫妻共同財產。
二是明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內涵。建議放棄數額判斷標準,轉而從用途的角度進行判斷。正如前面提到,“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內涵十分廣泛,有的家庭將旅游度假、身體檢查和學習計劃等都列入家庭生活計劃;娶媳婦買房子需要的費用可能上百萬,而繳納物業費、工作保障金也許只要幾百、幾千,因此,很難從借款數額的角度判斷到底是否屬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因此,應當將家庭成員個人成長所花費的借款以及這種成長可能帶回家庭的預期收入,也列入“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范疇。
三是明確“共同生產經營”內涵。對于“共同生產經營”的判定,可以進一步細化為“夫妻另一方是否參與公司登記”“夫妻另一方是否知道經營活動內容”“夫妻另一方是否從中獲益”三個層面去判斷。夫妻另一方即便沒有參與公司登記,對經營活動內容不知情,但是分享經營活動收入的,就應當認定屬于“共同生產經營”。從司法實踐看,關于“共同生產經營”與“家庭財產投資”容易發生混淆。因為,即便沒有參與公司登記,夫妻一方長期從事房地產或者二手車交易的,另一方很難證明自己不知情;但是如果夫妻一方頻繁更換工作內容,用家庭財產同時或者疊加從事房地產投資、商事活動的,另一方完全可能不知情。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判定不屬于“共同生產經營”活動,則可能導致正常的民間借貸大為受限。
《民法典》實施以后,夫妻共同債務的執行難度不僅承繼一般執行活動的困局,且要疊加商事活動中的執行困難。因此,建議通過規范執行行為和采取強有力的執行措施,來推動執行進展。
一是明確夫妻共同債務的性質。毫無疑問,結婚作為人類社會高度文明的產物,不僅關系到個體的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更關系到社會和人類文明的發展。對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恰恰是源于夫妻之間特殊的人身關系而言。只不過,隨著社會財富的增長,為了保障個體正義,法律在保障婚姻關系的立場上稍微做出了傾向。但是這種偏差,不應矯枉過正。因此,對于夫妻共同債務的執行,依然要立足在共同之債的基礎上。即便是約定分別財產制,只要能夠證明所借款項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的,也依然可以執行夫妻另一方財產。
二是區分“合意型”與“單方型”夫妻共同債務。所謂“合意型”即指夫妻共同合意對外舉債,也即《民法典》確立的“共債共簽”情形。所謂“單方型”,是指基于“家庭共同生活需要”和“共同生產經營”而被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對于“合意型”夫妻共同債務而言,法院在執行過程中,可以對夫妻雙方的財產無差別采取強制措施。而對于“單方型”夫妻共同債務,有學者建議以夫妻一方財產在共同財產中所占比例決定承擔數額。[4]不同的債務類型對應不同的債務執行方式,既尊重了夫妻生活共同體的身份性特征,又注重了對夫或妻個人利益的保護。
三是強化商事活動的執行力度。對于涉及“共同生產經營”活動的,在析產分家的基礎上,加大對法人財產,尤其是僵尸企業的執行力度,以避免破產企業拖死債權人的現象。對于拒不配合執行的當事人,只要符合條件的,應當及時跟進各項執行措施,破除被執行人的僥幸心理,并維護裁判權威。[5]
四是做好民事執行活動與刑事責任追究的銜接工作。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確立了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同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關于審理拒不執行判決、裁定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司法實踐中較為常見的幾種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的行為進行列舉。應當說,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的設置,對于推動執行活動具有顯著而積極的作用,但司法實踐效果并不明顯。一方面,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的適用率非常低,大部分法官對于民事執行活動轉刑事追訴活動持有“存而不用”的心理;另一方面,被執行人的法律意識較為淡漠,隱匿、轉移資產的行為在執行活動中較為頻繁。因此,法院應當與公安機關就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包括虛假訴訟罪建立日常的聯絡機制,及時移送線索,通過辦理拒不執行判決、裁定類案件或者虛假訴訟類案件,反推執行活動的順利開展。
長期以來,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和執行均存在不小的爭議,而歷次《婚姻法》的修訂,對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又反復采取了“用途論”和“推定論”兩個立場,導致不僅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更加復雜,且誘發了一定的道德風險,導致《婚姻法》維護婚姻關系和交易安全的目的均不能實現。《民法典》將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拉回“用途論”的立場上,但是同時兼顧了“共債共簽”和“事后追認”原則,讓立法回歸理性。在此基礎上,如果同步解決夫妻共同債務執行難的問題,則司法實踐中長期存在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困境和執行困境,有望得到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