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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最好的宋史學”?
——以《宋代地方政治研究》為例的討論

2022-03-18 11:34:50刁培俊
關鍵詞:歷史研究

刁培俊

文無第一,或可謂之中國人文學術評判的一大難題。其實,就全球性的文科學術研究而言,沒有最好,只有更好,評鑒的問題和困惑是普遍存在的。對史學研究成果的評騭,亦是如此。世間哪里會有世人公認的“最好”史學作品!?除了言人人殊之外,評價的標準確亦因人而異。中國歷來就有“文人相輕”、“唯我獨尊”的傳統(tǒng),文人的自大孤傲、狂妄不捐,千古以還,在在皆是,不勝枚舉。即便是大師巨子們視域中的“低夫下士”、“三家村圣人”,他們自己卻往往傲然自以為是,甚而對于學界普遍公認的所謂大家巨匠、文章居府嗤之以鼻,不屑一顧,乃至斥之為“學術垃圾”,亦在所難免(1)這里是撮合桑兵的論說鋪敘而成,其原文分為四個部分:兩種史法、學界江湖、系統(tǒng)與附會、為己與自律。參見:桑兵《治學的門徑與取法》,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緒論第1-22頁。。當然,對于世所稱譽的經典著作,如日月之高懸,如珠峰之頂巔,人所共見,并不會因二三子的貶斥毀譽而遮蔽其熠熠清輝。各花入各眼,職是之故,本文所謂的“最好”,雖意在求其普遍性,抑恐也只能是個性的認知。

以個人淺薄的學問,討論“最好的宋史”這一宏大且頗具挑戰(zhàn)意義的學術話題,除自不量力之外,更多的是惶憷。本文首先討論什么是“最好的宋史學”,結合古今中外的相關評論,提出普遍性的評判標準;其次,以《宋代地方政治研究》一書為例,對照這些標準,展開具體對照和闡釋;最后,將目光置諸最近百余年尤其是1980年代以還的宋史研究,結合歐美和日本漢學家的研究視角、問題、理路和方法,尤其是學術規(guī)范,對比中國人文學術整體發(fā)展歷程中的宋史研究,提出點滴淺見。當然,筆者雖明知共識難求,但付諸筆端,除聊供自勉之馀外,仍希望得到大師巨子、高明睿智者的嚴厲批判,俾便提升中國宋史研究乃至人文學術研究的整體水準。

一 為何要討論“最好的宋史學”?

2013年9月,由美國哈佛燕京學社社長裴宜理教授(Elizabeth J. Perry)和浙江大學歷史系主任陳紅民教授主持召開的“什么是最好的歷史學”學術論壇,引發(fā)了學者更深更廣層面的思考(2)〔美〕裴宜理、陳紅民主編《什么是最好的歷史學》,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由此擴展開來,進而討論“什么是最好的宋史(論著)”,也別有意義。對于學術評斷,中國史學界多含混模糊,以口碑為主。宋史學界的前輩多秉持君子風范,只留口碑,不立文字,鮮有得罪人的嚴正學術批評。至今尚無探討某一斷代史學術標準的論文。其他理由如下。

其一,近代以還的人文學術對宋史領域的關注不足。與漢唐史、明清史和近代史相較,多年來,國內外的宋史研究大致處于相對落寞的境地。雖然近百年來,經過中外前輩學者的不懈努力,宋史研究涌現出一大批優(yōu)秀論著,引發(fā)了學界的廣泛討論與熱烈思考。鄧廣銘、漆俠、陳樂素、李埏、徐規(guī)、全漢昇、王曾瑜、朱瑞熙、王德毅、梁庚堯、黃寬重、柳立言,以及海外Robert Hartwell(郝若貝)、劉子健、Patricia Buckley Ebrey(伊沛霞)、Robert P.Hymes(韓明士)、Peter K. Bol(包弼德)、Richard von Glahn(萬志英)、Ronald Egan(艾朗諾)、Jacques Gernet(謝和耐)、宮崎市定、周藤吉之、加藤繁、斯波義信、梅原郁等著名前輩,皆發(fā)表了足可藏之名山、堪稱經典的著作。與其他斷代史尤其是晉唐史學者相比,同是1970-1980年出生的中青年學者一般無法相比,遑論與陳寅恪、唐長儒、田余慶等學者相提并論,多少呈現出“總不如”的學術景觀。如果進而言之,就宋史研究整體成就而言,除極少數極個別議題之外,大多數的研究成果則很難褒揚其為“中國歷史”和“歷史學”研究的經典、典范文本,給學界提供了極具超越性、前沿性的理論方法和問題意識,做出了卓越的貢獻(3)新理論和新方法的突破,自是天賦異稟者所能為。王守仁曰:“上智絕少,學者無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進一退,自是功夫節(jié)次。”(見:王守仁《王文成全書》卷3《語錄三·傳習錄下》,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25頁。)而在“原創(chuàng)”概念中所包含的要素更多是主觀性而非客觀性的,多屬發(fā)明而非發(fā)現,多屬創(chuàng)造而非理解。確實只有“上智”方有巨大創(chuàng)獲,帶動人類思想的突破性發(fā)展和變化。如此,對于“下智”而言,也就只有踐行“上智”創(chuàng)造的方法,只有對既有理論的注疏、匯點、翻譯、考訂、詮釋和闡發(fā)(見:倪梁康《原創(chuàng)與積累再議》,《探索與爭鳴》2018年第5期,第11-12頁)。。

其二,最近三四十年來,中國宋史研究領域成果豐富,但良莠不齊,泥沙俱下,且漸有魚目混珠的趨勢。早在2004年,李華瑞業(yè)已指出,近50年來刊出的宋史研究論著總數多達1.5萬篇,但是與這種數量劇增相伴的,卻并非質量的提高,其中“1/3~1/2是完全沒有學術價值的廢品”,就王安石變法研究而言,發(fā)表“文章千余篇,但有見解、有一定水準的論文大約只占三分之一,其他文章多是低水平的重復之作和泛泛而談的應景之作”。2005年,李伯重引用了李華瑞的這一結論,并進而用之概指中國文史研究,尤其是熱門學科,如經濟學研究等(4)李華瑞《建國以來的宋史研究》,李華瑞《宋夏史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頁;李伯重《論學術與學術標準》,《社會科學論壇》2005年第3期,第5頁。。要之,晚近以還,人文學術幾成為專業(yè)化極強的謀生職業(yè),論文和著作幾乎等同于可用于交換的商品。學者多在論文、著作、課題、獲獎等指揮棒下,求實用,謀名利,浮躁淺薄的半成品遂蜂擁而出。

最后,如何使宋史研究走出上述困境,追求“最好的宋史”,開創(chuàng)出一條符合中國學術發(fā)展脈絡的道路,建立起中國學術獨有的規(guī)范和體系,是我們當前迫切需要關注的問題。本文立足于中國近當代人文學術發(fā)展的歷程,針對宋史研究的成果及其整體表現,討論“最好的宋史”這一議題,意即在此。那么,我們?yōu)槭裁磿x擇《宋代地方政治研究》這部書為例展開討論呢?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應先對什么是“最好的宋史學”做出回答,即探討其具體的標準是什么。

二 什么是“最好的宋史學”?

在討論此問題之前,有三點需要明確。

第一,學術貢獻和成果的評判,不能簡單以數量比。盡管在很多人眼里,包括在高校人事管理部門各類評比的表格里,人文學者影響力就在于這些“數量”,但我們應深知,學術研究重在質的創(chuàng)新突破,而不在量的無限累積。

第二,各時代有各時代最好的學術議題及其難度系數,比較與評判應在同一維度內進行,而不能隨意跨越。即如張家駒《兩宋經濟重心的南移》與同時代出版的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和《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續(xù)編》,同一時代出版的王曾瑜《宋朝兵(軍)制初探》和《宋朝階級結構》、鄧小南《宋代文官選任制度諸層面》、包偉民《宋代地方財政史研究》與茅海建《天朝的崩潰》,均是論題深邃與學術功力深厚的佳作,倘若硬要在二者之間做一評騭,估計是無從著手的。明乎此,始可探討何為最好的學術著作,何為最好的宋史學。當然,歷史文獻數據化前后,也不宜混同評騭。

第三,一部學術著作達到怎樣的水準,方可稱之為“著述”和“一家之言”?如前所述,言人人殊,但學界對此仍有口碑與公論。近代以前的中國傳統(tǒng)學術,以享有盛譽的乾嘉學派而言,義理、考據、辭章的評鑒標準(5)清人姚鼎在《述庵文鈔序》中說:“余嘗論學問之事,有三端焉,曰:義理也,考證也,文章也。”(見:姚鼐《惜抱軒詩文集》,劉季高標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1頁。)章學誠《文史通義·內篇四·說林》說:“義理存乎識,辭章存乎才,征實存乎學。”(見: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葉瑛校注,臺北里仁書局1984年版,第351頁。),冀求論著之淹博、識斷、精審,良有其則,影響深遠。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曾經盛贊清代考據學者“科學的研究法”和“科學的研究精神”,并總結出清代學界正統(tǒng)派學風的十大特色:

一、凡立一義,必憑證據;無證據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擯。

二、選擇證據,以古為尚。以漢唐證據難宋明,不以宋明證據難漢唐;據漢魏可以難唐,據漢可以難魏晉,據先秦西漢可以難東漢。以經證經,可以難一切傳記。

三、孤證不為定說。其無反證者姑存之,得有續(xù)證則漸信之,遇有力之反證則棄之。

四、隱匿證據或曲解證據,皆認為不德。

五、最喜羅列事項之同類者,為比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則。

六、凡采用舊說,必明引之,剿說認為大不德。

七、所見不合,則相辯詰,雖弟子駁難本師,亦所不避,受之者從不以為忤。

八、辯詰以本問題為范圍,詞旨務篤實溫厚。雖不肯枉自己意見,同時仍尊重別人意見。有盛氣凌轢,或支離牽涉,或影射譏笑者,認為不德。

九、喜專治一業(yè),為“窄而深”的研究。

十、文體貴樸實簡絜,最忌“言有枝葉”。

梁啟超說“當時學者,以此種學風相矜尚,自命曰‘樸學’”(6)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69-70頁。。清代樸學的十大學術規(guī)范,對于今天的學者,均有顯著的規(guī)誡意義(7)王子今《清代考據家的學術道德》,《光明日報》2005年1月11日,第7版。。這一“公議”,并不會因一人或少數人的惡意貶損或善意溢美而驟高驟低(8)即如田余慶的研究,近年來又多有學者重新評價。辛德勇針對《論輪臺詔》提出商榷(見:辛德勇《制造漢武帝:由漢武帝晚年政治形象的塑造看〈資治通鑒〉的歷史構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版及2018、2020年增訂版)。何德章則婉轉評議其師“主要關注的是政治史,對相關歷史時期的社會史、經濟史、文化史鮮有論述;先生擅長分疏歷史橫斷面或者說同一時期的人與事,洞徹世道人心,卻有意或無意地忽視了歷史的縱向觀察”(參見:何德章《歷史學家與古人對話的智慧》,《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5年1月11日,第B07版)。之后,侯旭東又對《東晉門閥政治》展開了反思,批判田余慶論著中隱含的“線性歷史觀”(見:侯旭東《寵:信-任型君臣關系與西漢歷史的展開·告別線性歷史觀(代序)》,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5頁。)而胡寶國的評鑒,足以令讀者更多領悟田余慶學術的睿智、卓識、真與美的完全統(tǒng)一,以及精致型學術工匠與建構型學術大師的區(qū)隔,他指出:“杰出的學者并不是沒有弱點,他們也不是因為克服了弱點才變得杰出。他們之所以有杰出貢獻,只是因為他們把自己的優(yōu)勢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見:胡寶國《讀〈東晉門閥政治〉》、《在題無剩義處追索》,胡寶國《虛實之間》,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1-7、8-17頁。)秉持后現代主義的理念,反思過往的任何學術研究,只怕一切研究都會被顛覆,竊以為當今的宋史研究尚未達致如此反思的深邃境地。。此前,張偉然也就譚其驤的“五星級文章及學術活性”展開討論,他提出的標準是:

A.問題宏大:要么問題本身很宏大,要么它牽涉到的問題大;

B.文本復雜:必須投入一定的工作量;

C.手法新穎:或者是資料的獲取途徑,或者是對資料的處理,要有智慧。

即須有大問題、大功夫、大智慧。他認為,必備條件還須有“獨創(chuàng)性”(提問或結論)、“獨立性”(竊以為此“工作過程”當指獨自進行的,也即并非依賴他人幫助,其中應包括某些著名學者聘任研究助理,在前期研究中幫助自己搜尋資料)及“技術性”(9)張偉然《譚其驤先生的五星級文章及學術活性》,張偉然《學問的敬意與溫情》,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頁。。這一認知,相當全面、深刻。

學術乃天下公器,時間是淘洗鑒選的最佳裁判員。真正優(yōu)秀的學術論著,即便歷時久遠仍會卓立于學林,閃耀其熠熠之光,給后學者帶來知識、智慧和啟迪。學術的評價,雖因人而異,但學界多年來形成了一個大致的所謂“標準”。傳統(tǒng)中國又有強調史家的三長或曰四長(才、學、識、德)之說。如果我們仍然以新理論(新方法)、新議題(新視角)、新資料、新觀點(新論斷)作為評騭學術進展的標尺,這里所謂的“各擅勝場”,單就宋史研究而言,是否可以包括以下諸方面:(一)擁有一個“好問題”、“真問題”;(二)學術史梳理清晰且完備,針對不同觀點有切當回應;(三)對有關問題的存世資料進行了竭澤而漁般的搜討,并加以披沙瀝金般的內外考證、精選細擇,且在此基礎上對史料進行精準得當的解讀;(四)結構明晰,邏輯嚴密,論證精致;(五)語言準確,精煉平實,優(yōu)美雅致;(六)議題具有創(chuàng)新性,研究成果具有相對廣泛的影響力和學術牽引力,做到了目前條件下的極致;(七)對已出版的成果文本,仍有自覺精益求精的不懈追求。這七條準則也具備張偉然提出的大問題、大功夫、大智慧,學術議題提問或結論之獨創(chuàng)性、工作過程之獨立性。下面試一一分述之。

(一)擁有一個“好問題”、“真問題”

學術問題分為“一等問題”和非“一等問題”,亦即是否為“關鍵/核心問題”。一部優(yōu)秀的學術著作,首先需要擁有一個好的選題。

提及學術議題的選擇,歷史學人耳熟能詳的應是何炳棣的豪言與壯志。“何炳棣先生一生治學,從不做‘第二等’的題目,向來‘扎硬寨,打死仗’,視野宏闊,博征史料,而著述則精要嚴謹,下筆必有建樹,且數十年堅韌不拔,孜孜不倦,故成就卓著,貢獻杰出”(10)中華書局編輯部《〈何炳棣著作集〉出版說明》,何炳棣《黃土與中國農業(yè)的起源》,《何炳棣著作集》,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2頁。與此類似的,還有劉浦江的治學理念:“對于研究課題的選擇,我向來有兩個原則:一是追求重大題材,即關注重要的、關鍵的、核心的問題;二是追求難度系數,偏好難度較大的、前人沒有發(fā)現或者未能解決的問題。因為一般來說,這樣的研究課題具有更為恒久的學術價值。”(見:劉浦江《松漠之間:遼金契丹女真史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版,自序第2頁。)他也提出:“一個歷史學家,若能真正做到‘大處著眼,小處著手’,離大師恐怕也就相去不遠了。”(見:劉浦江《鄧廣銘傳略》,張世林主編《想念鄧廣銘》,新世界出版社2012年版,第26頁;劉浦江《不僅是為了紀念》,劉浦江《仰止集:紀念鄧廣銘先生》,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509頁。)。毋庸置疑,一般而言,歷史學的“好問題”一定須是“真問題”,而不是“偽問題”;以反證的方法論證“偽問題”,借此求真,無疑難免南轅北轍、反彈琵琶之譏,智慧高妙者尚可勉力一試,庸常之輩卒難效法。

不同時空和社會文化背景之下,不同學術議題之能否成為“第一等”的學術議題,各自不同。但總的來說,學術議題的選擇,應當具有宏闊的視野,至少也應是中觀的,能夠“以小見大”的,而非完全微觀的。即如漆俠引杜詩《前出塞》之言,“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11)漆俠《歷史研究法》,河北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6-28頁。刁培俊的研究生導師曾多次以此教誨他(見:刁培俊《漆俠先生和我》,《河北大學報》2001年11月20日,第4版)。。無論是政治史、經濟史、社會文化史,抑或思想史等,只要屬于學術宏大議題、關鍵性的、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整體史”學術議題的研究,無疑都是“第一等”的題目(12)近年來學界針對“整體史”和“碎片化”的討論,2012年《近代史研究》曾邀請章開沅、鄭師渠、羅志田、行龍、楊念群、王笛、王學典、章清、王晴佳、李金錚等諸多一線學者參與討論,至今也未必就算達成了共識,但足以引發(fā)學人的深度思考。。

具體來說,由于兩宋史的特殊性,這類題目應具備的特征是:首先,符合宋朝歷史實際,有思想、有價值取向;其次,能夠用最簡練的語言表述觀點;再次,抓住了天水一朝最重要的問題與特色,與宋史研究中的關鍵時間、人物、事件相聯系,帶有宋史研究的底蘊;最后,視角與觀點具有獨創(chuàng)性。而這些需要從思想蘊藏和技術操作兩個層面出發(fā),從理論和方法兩個途徑考慮。

“好問題”未必是“真問題”,反之亦然。問題醒目、建構精美、語言典雅、文本精致、炫人耳目的著作,未必都是宋朝的真問題、關鍵問題;學術建構的好問題,未必都是歷史上宋朝的真問題、大問題。質言之,問題究竟是“學術的”抑或是“歷史的”,也至為關鍵。

一旦選中了合適的論題,就應當緊緊圍繞著這個議題展開研究,提出鮮明的觀點,進行全面深入的論證,而史家的史識也往往在其議題的選擇與具體的論證分析中得以體現。這就需要學者集中精力和才智,強化學術文本的深邃、厚重度與扎實感。

(二)清晰完備的學術史梳理與系統(tǒng)的學術對話

誠如前揭梁啟超所云“凡采用舊說,必明引之,剿說認為大不德”,這是遵守學術規(guī)范所必備的一條,也愈來愈受到學人重視。眾所周知,2000年之前的中國史研究,長時期并無明晰的學術規(guī)范,學者多各行其是:引他說或只見學者姓名著作而隨文表述,而不詳列所引表述之章節(jié)頁碼,或明貶陰襲,或全然無視,在在而有,不一而足。隨著全球化和信息化時代的迅猛發(fā)展,在“前互聯網時代”尚有一定困難的尋閱海外宋史研究成果,在今天已經變得相對容易。大量域外研究成果中譯本的出版,更在很大程度上推進了中外學術交流。有些海外漢學研究確屬扎實深邃,在理論、方法或議題視角等領域啟人深思的創(chuàng)新之作,因此,絕不能“以不見為不有”。竭澤而漁地搜求完善學術史,充分回應既有研究成果,避免重復勞動,將是我們一項崇高的學術追求。

近年來,教育系統(tǒng)要求“全師科研”,高等教育系統(tǒng)的量化考核指標也不斷攀升,各級教師應晉職之需大量發(fā)表論文和著作,兼以1990-2005年前后國內若干家期刊或明或暗地收取版面費、贊助費以維持運轉(13)王曾瑜《量化考核與版面費之弊》,王曾瑜《纖微編》,河北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81-684頁。,大多數學術著作的出版迄今為止仍處于商品化運營階段。這些情況皆不同程度地加劇了學術成果發(fā)表的“市場化”和混亂化,致使各類論文、專著的數量不斷激增,質量卻良莠不齊。在這種情況下,詳細回顧學術史已成為一大難題。因此,如何在既有學術成果中選精與集萃,成為考驗學者閱讀耐力、體力以及才、學、識的一項硬功夫。

(三)史料的選擇與運用:竭澤而漁、披沙瀝金

如所周知,歷史研究本就是在斷爛朝報中的歷史記憶被淘洗之后的點滴呈現,存世文獻歷史書寫中的偏頗和局限,及由此導致的陷阱,幾乎隨處可見。而對不同時空之下的證據舉證越多,甚至不憚窮舉,其結論就越客觀,越能減少個人選擇導致的各種傾向性和偏見。

與漢晉唐史研究非竭澤而漁則無以稱其學不同,與明清史和近現代史史料如汪洋大海難以竭澤而漁也不盡相同,對于宋史研究而言,史料文獻具有可窮盡性。而當下文獻檢索工具相當便捷,更為搜尋資料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基于此,“窮舉”(14)黃敬斌《郡邑之盛:明清江南治所城市研究》,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31頁。所有可能找尋到的資料,亦非異常困難之事。

“窮舉”固然可以無限呈現不同時空下的諸多歷史鏡像,但當用3-5條材料足可論證一個觀點時,“窮舉”是否還有必要?對于眾多“同質”史料,是否需要一一羅列?如果未能“窮舉”,是否會被目為懶惰——根本不曾“竭澤而漁”地搜討過史料?是否仍會被等同于“斷章取義”,被斥為根本不看前后文、未通讀全書?

事實上,竭澤而漁地搜討資料,并不代表一股腦地將所有資料運用于自己的著述之中,而是要使用經過披沙瀝金般“淘洗”過的關鍵性或具有代表性的核心資料(15)柳立言曾提及其師劉子健的倡導:“他一再主張,搜集到的史料足以支持論點,便應下筆,若一味追求完備,翻遍群書,也許偶然會找到重要的新史料,但更多的是陷入經濟學的報酬遞減律,事倍功半”。這一倡導影響及于門下弟子,“筆者也較為重視問題的提出和解答的方法,不在乎答案是否永垂不朽”(見:柳立言《宋代的家庭和法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前言第3頁)。。鄧廣銘那一輩學人強調對資料的“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表及里,由此及彼”(16)此16字,最早見于毛澤東《實踐論》(人民出版社1951年版,第11頁),鄧廣銘《學術研究中的實事求是》一文對此作了特別強調性闡發(fā)(見:《鄧廣銘全集》第7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87頁)。,就充分注意到每一則史料的史源、版本及相關信息,對其運用的資料進行獨具匠心的精挑細選。這一方法和目前古代文史學界鈔本時代的“文本考古”之法(17)參見:〔美〕田曉菲《塵幾錄:陶淵明與手抄本文化研究》,中華書局2007年版;〔日〕淺見洋二《文本的密碼——社會語境中的宋代文學》,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孫少華、徐建委《從文獻到文本:先唐經典文本的抄撰與流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劉躍進、程蘇東主編《早期文本的生成與傳播》第1輯,中華書局2017年版。,頗多異曲同工之妙。在探究文本、針對史料進行研究方面,日本學者積極展開的史料批判法,也已積累了相當豐富的研究成果(18)參見:〔德〕利奧波德·馮·蘭克《近代史家批判》,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37-251頁;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葉瑛校注,第219-222、248-249、278-279頁;鄧廣銘《學術研究中的實事求是》、《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把史學研究推向新的高峰》,《鄧廣銘全集》第7卷,第87、105-107頁;〔日〕安部聰一郎《日本魏晉南北朝史研究的新動向》,《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國中古史青年學者聯誼會會刊》第1卷,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17頁;孫正軍《通往史料批判研究之途》、〔日〕安部聰一郎《日本學界“史料論”研究及其背景》,《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16年第4期,第34、39、39-43頁;孫正軍《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中的史料批判研究》,《文史哲》2016年第1期,第21-37頁。其實,對史料的內部和外部考證,尤其是對史料進行內部考證的批判性研究,在中國史研究領域憬悟很早(參見:杜維運《史學方法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8-136頁)。。而今之學界卻出現了大量不加揀擇考辨,對史料拿來就用的現象,致使學術研究成果日益粗放,嚴謹漸失。

且不論盲目“窮舉”可能會產生的隨意堆砌史料之嫌,就史料本身而言,存世文獻無疑都是特定群體歷史記憶的痕跡,其書寫策略存在眾多“人為的陷阱”。在歷史書寫中,史家或在政治體主導下疊加多層“濾鏡”(19)苗潤博在探究契丹早期歷史時曾指出,“當代國人的契丹印象實際上受到了華夷之辨和民族主義的濾鏡干擾”,契丹早期歷史“實際上就是中原文獻記載、遼朝自身建構及金元史官追溯三重濾鏡下的光影”(見:苗潤博《濾鏡下的光影——文本批判與契丹史研究的新面向》,北京大學未名學者講座之42,http://www.ihss.pku.edu.cn/templates/learning/index.aspx?nodeid=124&page=ContentPage&contentid=1144,2020年10月9日訪問)。近來,沈衛(wèi)榮積極倡導以“語文學”的學術取徑更深入而多元地探討歷史文本的“文本語文學”,頗有意義。沈衛(wèi)榮呼吁“回歸語文學”,其源自歐美的這一詞語與中國學術固有的“樸學”之傳統(tǒng)雖同異兼具,但剝開意識形態(tài)化的思維、積極抵抗相對主義的理路,深入細致地體認文本,通過“訓詁考證”“還原古典原義”,征文考獻,以明古事的方法和精神,二者是相通的(參見:沈衛(wèi)榮《回歸語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1-34、337-338頁)。語文學堪為一種難能可貴的學術態(tài)度、學術立場和學術精神,甚至是一門門檻極高的學術手藝,一門精湛的技藝,一種堅持以實證的、科學的和理性的嚴苛訓練,一種散發(fā)出博學、精致、執(zhí)著和脫俗的氣質(沈衛(wèi)榮、姚霜編《何謂語文學:現代人文科學的方法和實踐》,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導論第4-9、14-16頁)。陳尚君總結這一學術風向云:“李猛這一代人的看法更進一層,他們認為明清以降,包括日、韓流行的佛典,雖然很權威,但任意改動的地方也多,應該盡最大可能地利用唐寫、宋刊、古鈔的各種早期文本,努力還原文本原貌,在文本歸屬、文意還原及文本解讀方面,積極追索古人真相。”見:陳尚君《序》,李猛《齊梁皇室的佛教信仰與撰述》,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4頁。,或在“政治正確”的邏輯下剪輯與拼接史料(20)唐雯《唐國史中的史實遮蔽與形象建構——以玄宗先天二年政變書寫為中心》,《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3期,第182-204頁。聶溦萌討論了中古官修史體制的運作,探考了不同王朝對史書反復編纂的情況,唐雯將其研究方法概括為“文獻法醫(yī)學”(見:唐雯《唐代成熟的國史制度在魏晉南北朝時代漫長的發(fā)育——評聶溦萌〈中古官修史體制的運作與演進〉》,“文匯學人”公眾號,2021年4月16日;聶溦萌《中古官修史體制的運作與演進》,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30-31、291-301頁;《作為制度·文獻·歷史的官修史——〈中古官修史體制的運作與演進〉研讀會紀要》,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文研讀書29”,https://mp.weixin.qq.com/s/eM7m2QAE18KLLqCE9b2qUg,2021年12月5日訪問)。,以此重塑歷史,抑或出于個人的立場與情感因素,對史事進行有意諱飾與全面重構(21)管琴《行狀文本與歷史真實的顯隱——以朱熹〈張浚行狀〉為例》,《文藝研究》2019年第12期,第61-71頁。。即使是被看作“公”的史學文本,尚可能因書寫者不可避免的主觀情感而蘊含私的視角,更罔論“私”的史學文本。

進而言之,如果不加選擇地“窮舉”所有史料,則難免為其所牽引。或受惑于宋人的言論,未能跳出宋人的視野去研究宋史,形成一種“宋史意象”;或受蔽于元明清時人的“宋史觀”,理所當然地認定元明清時代的“歷史資料”及其既定結論就是“宋朝”的歷史而毫不懷疑,從而形成為另一種“宋史意象”。更因為20世紀以還歐風美雨的洗禮,有些學人盲目跟隨“漢學”的理路,形成為“漢學心態(tài)”(22)包偉民《走出“漢學心態(tài)”:中國古代歷史研究方法論芻議》,《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15年第3期,第60-68頁。之下的第三種“宋史意象”(23)刁培俊《謠諺里的宋代中國——趙瑤丹〈兩宋謠諺與社會研究〉讀后》,王兆鵬主編《宋代文學研究年鑒》,武漢出版社2017年版,第258-262頁。日本學界和國內魏晉南北朝史研究領域的某些經驗或可借鑒。裴汝誠《宋代史料真實性芻議》一文的重要性和啟迪價值,多年來被學界忽視,實則是一篇振聾發(fā)聵、啟人深思的作品(見:裴汝誠《半粟集》,河北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8-109頁)。。如此一來,對歷史的解讀,勢必都易出現極大的偏差。

這就要求學者對史料進行內外考證與批判。即:既要有對于史料產生時代、地點、著作人和原有形態(tài)的外部考證,也要有對于記載人信用、能力、真實程度等的內部考證;既要留心史料的來源與性質,也要關注不同版本之間的差異;既要從文本與歷史的“整體”上去考辨資料,榨干其中蘊含的所有信息,也要對論證過程中的史料取舍原則有所說明。

后現代主義理論的興起對史學研究產生了極大的沖擊,一定程度上使文學與史學之間的界限被模糊,由此動搖了以求真為旨歸的史觀,以至于有的學者稱他一般不太區(qū)分第一手文獻還是第二手文獻(24)羅志田夫子自道:“我比較贊同史無定法的主張,就像我對史料不太區(qū)分什么第一手、第二手一樣(通常的區(qū)分都是基于史料的產生和存留,我以為最適合研究題目的史料,就是第一手史料,而不必考慮其出身。”(見:張洪彬《學術史、思想史和人物研究——羅志田教授訪談》,《學術月刊》2016年第12期,第175頁。)這似乎造成了一種印象:晚近中國史別有治學之取徑,抑或這是后現代主義史學的一種表現。但結合閱讀王爾敏《史學方法》(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杜維運《史學方法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桑兵《治學的門徑與取法》的體驗,及筆者個人既有的理念,頗懷疑此話的準確性,乃至產生歷史學文學化的感受。而史學亦文學之觀念的興發(fā),亦并非近二百年來才有的事情,早在寫就于西漢的司馬遷《史記》,即已實現了文史的完美結合, “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魯迅《漢文學史綱要》,《魯迅全集》第9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5頁)即此之謂,似說明文史結合之中蘊含的后現代主義色彩早已有之(可參閱:黃進興《“歷史若文學”的再思考:海登·懷特與歷史語藝論》,黃進興《后現代主義與史學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53-93頁)。事實果真如此嗎?。“二手敘述”,固然別有其史料價值(25)對此,羅志田曾指出,一手文獻之外的“二手敘述”也能夠透露當時當地當事人對某人某事的認知,加深我們對歷史人物與事件的體會,別有其史料價值。見:羅志田《風雨雞鳴:變動時代的讀書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版,自序第4-6頁。,但它只是近現代史某些課題可以效法的研究取徑之一,而非所有和最重要、最根本的,更不能改變中古史側重“第一手資料”的研究方法。因此,在宋史研究中,仍當仔細區(qū)分史料性質,關注一手文獻與二手文獻之間的差異,使之各盡其用。

經披沙瀝金般淘洗過的史料,還需要學者對之進行更加深入的剖析與解讀,剝離疊加在史料上的層層“濾鏡”,尋找歷史的本原,絕不能僅停留在表面,全然受其牽制。但另一方面,求之過深,過度解讀,亦非良法。超出史料之外,漫無目的地聯想推論,以至得出荒謬不經、聳人聽聞的結論,絕非以求美求真為旨歸的學人所應取。

需要特別提出的是,鄧廣銘更強調“四把鑰匙”——職官、地理、年代學、(版本)目錄學是研治中國古代史的基本功。這一治史法則為眾多史學工作者所遵循和再倡導。近年來,一些學者尤其是出身名師名校的學者似受后現代主義理論的影響,學術成果溢出或背離了這一宗旨,但并未舉證何以反對“四把鑰匙”的理由(26)如果將蘭克學派、乾嘉學派所秉持的理論方法視為“科學/學術正義”,則鄧廣銘提出的“四把鑰匙”也近乎此。除義理史學和海派作風之外,今人在歷史研究中忽略了其中所蘊含的科學性元素,是否類似于后現代主義理路而將之推入了解構與建構的方法論陷阱,是否近似于“后現代知識分子對科學的濫用”?這一點頗值得史學工作者警醒(參見:〔美〕艾倫·索卡爾、〔比〕讓·布里克蒙《時髦的空話:后現代知識分子對科學的濫用》,蔡佩君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英文版前言第2-5頁及正文第1-14頁)。若非是,則我們能否認為此乃學術態(tài)度之不端正、不嚴謹或屬懶惰?當然,我們這里的苛責,類似于北京大學歷史學系黃道炫所說的“面對官方史學和學術研究之間可能存在的出入,我們最好不要做‘把對方掃到垃圾堆里’的單純的批評者。我們可以想象自己為一個醫(yī)生。醫(yī)生的職責是治病救人,而不是看樂子、說風涼話。我們發(fā)現問題不是為了去埋汰別人,而是為了讓別人更好,通過治病,通過發(fā)現問題,去創(chuàng)造一個更好的未來”(參閱:《黃道炫老師專訪:歷史的力量在于“實”》,2022年4月3日訪問,https://mp.weixin.qq.com/s/_i1D63QFwFmAEYqQnsi7ZQ)。。當然,史學是個性化的學問,自可各行其事,各隨心意,各善其美,但是,在大多數學者視之為學術理性和方法正義的情況下,我們不妨套用閻步克的一句話——“從事學術不比其他行當更高貴,但也并不更低微;史學不比其他的學科更高明,但也并不更低微”(27)閻步克隨后還有一句話提醒史學研究者:“當然,學歷史多少需要一點兒‘傻氣’,因為得付出‘機會成本’、犧牲另一些誘惑,所以優(yōu)秀的歷史學者,較多出自淡泊執(zhí)著的人”(參見:《閻步克在北京大學歷史學系開學典禮上的講話——給一年級歷史學系新生的開學寄語》,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官網,2021年9月1日,https://mp.weixin.qq.com/s/WgoyzRHR4It0eOd1SfqzWQ,2022年3月22日訪問)。程民生亦曾敘及論著撰寫時,因家中停電而不得不秉燭奮筆疾書,“你看這書生氣傻不傻”(見:程民生《宋代地域文化》,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431頁;程民生《中國北方經濟史》,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81頁)。,因此,“嚴格運用鄧廣銘‘四把鑰匙’研治宋史也許并不比不嚴格運用者更高貴、更具學術正義,但絕對不更低微”。毋庸置疑,嚴格運用“四把鑰匙”的宋史研究者,似比持相反理念者(只說不做者、陽遵陰違者、取法學術正義而刻意標注某古籍善本,其實則引用文淵閣四庫全書等劣本者,均理應囊括其中)更顯學術的嚴謹、耐心和一絲不茍之精神(28)這一追求實證的研究方法,在持后現代主義理論、義理史學研究的史學者看來,幾有類如英國歷史學會前會長巴勒克拉夫之所謂“繼承下來的資本”、“陳舊的機器”者。參見:李伯重《從歷史中發(fā)現中國奇跡的根源(代序)》,〔美〕萬志英《劍橋中國經濟史:古代到19世紀》,崔傳剛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7頁。。當然,就版本目錄學而言,在電子文獻未能普及之前,很多善本書確難查閱,期刊論文亦難以遍尋參考,非京、滬等學術文化中心城市的學者不免望洋興嘆,兼而當時學術規(guī)范尚未嚴格(29)侯旭東《當代中國史學如何規(guī)范?如何發(fā)展?》,《中華讀書報》1999年4月21日,第9版。另請參閱:楊玉圣、張保生主編《學術規(guī)范讀本》,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楊玉圣、張保生主編《學術規(guī)范導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楊玉圣《學術規(guī)范與學術批評》,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等等。,故對其著作文本均可持寬容態(tài)度。而電子文獻普及化之后,同類情境,則難免苛評。

此外,其論證過程中是否特別注意了反證(反面資料),且對反證做出了合理的詮釋,也是評鑒論著的一個重要標準。田余慶曾向學生強調:“要注意排除反證,沒有反證的問題是簡單問題,復雜問題往往有反證。反證必須在我們的考慮之中。”(30)參閱:胡寶國《虛實之間》,第3頁。王家范在為《明清歇家研究》一書作序時也提及于此(見:王家范《序》,胡鐵球《明清歇家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頁)。王曾瑜也指出:“注重反面證據,是考證的一個重要原則。遇到反面證據,絕不能回避,而必須予以正視,并作出解釋,說明何以不能動搖自己的論證,方能使自己的考證有科學質量,經得起推敲和駁論。”(31)王曾瑜《治遼宋金史雜談》,王曾瑜《纖微編》,第16-17頁。無論如何,一般情況下,故意忽略反證的論著是算不得優(yōu)秀的。

統(tǒng)而言之,注重版本與一手文獻,注重史源學視野下文獻的內外考證,以實證主義的理路展開歷史研究,對史料進行精當的解讀,充分關注并回應反證,仍應是史學工作者秉持的基本路向。

(四)結構明晰,邏輯嚴密,論證精致

能夠成為學術精品的經典論著,其結構一定是明晰的。邏輯嚴密、論證精致,也是必備條件。當然,小的瑕疵,人人難以避免,但任何一個較大方面出現紕漏,都稱不上完美。故而任何一位有高遠追求的學者,在其研究與寫作中,都應以此為追求目標。當然,往往越是歷史真問題,越難于在存世文獻條件下構建完美之邏輯鏈條,反之,則越是邏輯嚴密且近乎完美,這是史學工作者望而生嘆的無奈。

(五)語言準確,精煉平實,優(yōu)美雅致

用詞精準,文句通順,語言優(yōu)美、凝練且平實,行文流暢,是一部優(yōu)秀的史學論著所應該擁有的特點。而冗長且繁贅的論證,華而不實的語言,雜糅外來詞乃至自創(chuàng)名詞和概念,或拖沓的口語化表述,無疑將影響論著的質量。

在數字人文迅猛發(fā)展的今天,歷史資料獲取之便捷,嚴重削弱了學者沉潛其中、反復咀嚼品味的意識,使其在論著之中大段粘貼資料,而未能進行選精與集萃的工作,兼以電腦打字撰寫論著之便捷,以至于某些能夠用一句話表達的含義,用了兩三句話尚未完全表達清楚。長篇累牘,難以卒讀,實為短淺類論著的一大特征。對此,當下有志于成為優(yōu)秀史家的學者,或可更多反思,自我批判。鄧小南在對田余慶論著的評論中曾回憶田先生講授秦漢史專題課程,“先生開篇時曾說,若有上好的茶葉,寧可沏出一杯濃茶,而不要沖淡為一壺茶水。先生的這一信念,貫徹在他的每一著述之中”,因此,她認為田余慶的論著“部部篇篇,都是學術的精品,都滲透著濃郁醇厚的韻味,酣暢周密又溫潤含蓄”,只有沉潛細讀,才能體味其中的深意(32)鄧小南《先生的尊嚴:悼田余慶先生》,鄧小南《宋代歷史探求》,第518頁。。

(六)議題的創(chuàng)新性,研究成果影響力和牽引力的廣泛性

經過論證之后的這一學術議題,是否具有創(chuàng)新性(33)王曾瑜《略論中華古史研究中的學術創(chuàng)新問題》,《河北學刊》2013年第2期,第12-15頁。,對相關問題或相關領域是否做到了目前理論、方法和資料擁有狀態(tài)下典范型的“制高點”,是否具有相對廣泛的影響力和學術牽引力(34)鄧小南《走向“活”的制度史——以宋代官僚政治制度史研究為例的點滴思考》,《浙江學刊》2003年第3期,第98-102頁。該文收入鄧小南《朗潤學史叢稿》,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497-505頁。,也應是評判一部學術論著的標準。譬如,漆俠《宋代經濟史》一書于1987-1988年出版之后,其中若干章節(jié)成為此后諸多學人的博士、碩士學位論文的選題和專著選題,或成為一些學者反思性商討和深入研究的選題,影響深遠,當是我們學習的典范。概言之,別開生面的議題和視角牽動并引領學術理論與方法革新,無疑具有極大的含金量,自然也十分困難,但應成為學人不懈追求的崇高目標。

(七)精益求精的學術自覺

學界的自省和批判精神是始終存在的。一位優(yōu)秀的學者應在不停變換的典范中反復自省,時刻保持謙虛和謹慎,永遠處于不自滿的狀態(tài)。對其論著,一定要有鍥而不舍、精益求精、追求極致的自覺意識。

受限于古今時空、語境的巨大差異,對歷史問題的認識,任何人都很難做到一蹴而就,任何學術論著都難以說是達致其“極致”的“十全十美”。即使是已臻于完美的經典之作,譬如陳寅恪的“兩稿”和田余慶的《東晉門閥政治》,反思和批判之聲仍時而呈現,不絕如縷,激勵后人再思考和再研究。即學無最好,只有更好。

因此,是否擁有精益求精、止于至善的學術自覺和自我砥礪與批判的意識,能否以良好的心態(tài)積極汲取不同來源、不同層次的學者或一般讀者的建議,不厭其煩地反復修改,力求日益接近自己認識水平內的“完美”(35)楊志玖堪為這一方面的楷模。他曾接受賈敬顏、黃時鑒、陸峻嶺等學者的觀點,或請教比他年齡和輩分低的學者。參見:李治安《師從楊志玖先生學元史》,《楊志玖教授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61-62頁。,不斷追求更好、最好,對判斷一部史學論著優(yōu)秀與否,是相當關鍵的一個標準。

當然,一部專著出版之后永不再版,占了當前中國宋史研究成果出版的絕大多數。不過,我們也看到很多學者在其著作初版之后,經過若干年的積累、反思和補充,修訂再版,給學界更精深、更完美的文本(36)譬如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王曾瑜《盡忠報國:岳飛新傳》和《荒淫無道宋高宗》等數次重印或再版,作者均力所能及或盡力做出新的修訂。劉浦江認為:“有的學者在將論文結集出版時,聲稱為保持原貌而不對文章加以改動,那樣一來,豈不只是舊文的匯集重刊而已?我頗疑心這是懶惰的一個借口。”參見:劉浦江《松漠之間:遼金契丹女真史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版,自序第2頁。。我們還看到一些專著今年出版,次年就修訂再版的現象。這似乎都顯現出作者精益求精的學術自覺,值得褒揚。

此外,對學者而言,這種學術自覺還應當包括在不同的人生學術階段,于同一個議題上運用不同的理論和方法,補充關鍵的新材料,反復試驗和耕耘。

上述說法是否妥當、完善,懇請前輩、先進有以教我。

三 《宋代地方政治研究》是“最好的宋史”嗎?

賈芳芳《宋代地方政治研究》(37)賈芳芳《宋代地方政治研究》,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簡稱“賈著”,下文凡引用該書僅括注頁碼)是一部全面研究宋代地方政治的系統(tǒng)性專著(38)龔延明在《宋代地方權力運作的全方位考察》(《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20年第5期,第62-64頁)一文中已對賈芳芳《宋代地方政治研究》一書多有褒贊之評。。全書除緒論和后記外,共五章,約49萬字。其緒論梳理了宋代地方政治研究的學術史,同時略述了其主旨大意;第一、二章,概述路、州、縣三級政權結構及其行政職能,展現宋代地方政治架構與地方官府行政運行的場景;第三、四、五章,從上行、平行和下行三個視角剖析中央與地方、地方官府內部各級官吏及官民之間的復雜關系,建構出一個類如“穿著官袍的黑社會老大”(王曾瑜《序》,第2頁)的地方官府形象。簡言之,作者試圖沿著地方政治研究的理路,努力呈現并分析宋代地方政治的種種亂象,揭示出在等級授職制下宋代地方政治的各種關系,進而探究其根源。

對照上述“最好的宋史”的七項指標,下面展開學術評騭和互鑒。

(一)草木英華樣爭新:賈著的特色及優(yōu)點

1.選題勝義紛呈,史識卓越

首先,這部書的議題具有無限深度和學術延展力。作者以地方官府為中心,探究宋代地方政治這一學術議題。筆者寓目所及,從地方政治角度去探究宋朝集權國家與官僚制度,尚未引起學界足夠的、切實的關注。就此而言,賈著對填補該研究領域學術空白的意義顯而易見。

一方面,宋代地方政治史是古史領域相當關鍵但研究薄弱的環(huán)節(jié)。誠如作者在本書《緒論》中轉述王曾瑜的論斷,對其進行深入探求,“有助于深層次剖析古代官場的各種積弊和腐惡,厘清古代政治的專制、愚昧和腐敗基因的遺傳密碼”(第4頁),展現出更為復雜多元的歷史面相。另一方面,“從古代的傳世史料的分量看來,更適宜研究地方政治者,是宋、明、清三代”(39)王曾瑜《回眸中國古代地方政治的貪腐與黑暗》,王曾瑜《纖微編》,第39頁。。由于漢唐的地方史料有限,不足以構建詳實周延、纖毫畢現的學術論域;而宋代地方政治因史料適中,且下啟元明清,故有獨特的研究價值。

由此可見,無論是就學術價值,抑或就研究的可操作性而言,本書的選題都是精當的,它應該屬于何炳棣所謂的“第一等”學術議題。作者犀利、敏銳的史學眼光于此可見一斑。

在具體論述中,作者非凡的史識體現得更加明顯。書中觀點鮮明,深中肯綮。譬如對“足上供”現象的解讀,以往學者多認為此乃中央搜刮地方所致(40)包偉民《宋代地方財政史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頁。。作者獨辟蹊徑地指出,“為迎合中央的財政需求,地方政府大肆刻剝百姓,造成百姓的賦稅負擔不斷加重”(第147-148頁);貪婪的地方官吏“借‘足上供’之際,侵吞入己”(第148頁),凸顯出地方官吏在“足上供”中所扮演的負面角色。作者進而指出高度中央集權的體制正是其存在和發(fā)展的背景:“地方官的權力來自于中央,升遷榮辱也都系于中央,是選擇做親民愛民的父母官?還是做代表中央管轄地方的屬官?對大多數人來說,答案是不言而喻的”(第166頁),一針見血地揭示出官場貪污腐敗的根源,實屬卓識。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秉承導師王曾瑜的馬克思主義治學傳統(tǒng),使本書成為運用該理論研究地方史的力作。宋朝專制皇權統(tǒng)治的實質始終未能改變(41)王曾瑜曾指出:“若要談制度的實際執(zhí)行和操作情況,依我之見,就離不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等級授職制下的人治和人事腐敗。”參見:王曾瑜《回眸中國古代地方政治的貪腐與黑暗》,王曾瑜《纖微編》,第73頁。。作者通過嚴謹扎實的實證分析,呈現了宋代地方政治黑暗現實,揭示出百姓在地方官吏豪奪苛虐的統(tǒng)治之下,負擔沉重,是制度因素與人為因素雙重作用的結果。一面是朝廷權力的無孔不入,另一面卻是地方監(jiān)管的漏洞百出。這一矛盾的根源何在?宋代百姓在這黑暗的壓迫下仍做“順民”的原因何在?宋代地方政治貪污腐敗屢禁不止的原因何在、影響如何?宋代地方的“貪”與中央的“劣”有何關系?作者通過層層深入的剖析論證,啟發(fā)學人深入思考宋代地方政治的諸多細節(jié)。

作者非凡的史識在這些論述中時時閃現,使本書成為深刻揭露宋代地方政治生態(tài)乃至宋代政治本質特征的一部學術力作。

2.充分吸納已有學術研究成果,恪守學術規(guī)范

賈著充分吸納了已有的學術研究成果,對中外成果都有詳細的剖析。凡與自己觀點相合者,書中均作了詳實的標注,亦合于梁啟超“凡采用舊說,必明引之”的規(guī)范。

但是,正如羅志田所揭示的,1980年代之后,中國歷史研究成果繁冗,難以一一搜討引述(42)羅志田《裂變中的傳承》,中華書局2009年版,自序第26頁。。本書亦是如此,盡管作者已做了大量學術史回顧,但仍有缺失(43)以宋朝“地方”為研究對象的論著眾多,可謂不勝枚舉,代表性的有:程民生《宋代地域經濟》、《宋代地域文化》,河南大學出版社1992、1997年版;黃寬重《宋代地方武力:地方軍與民間自衛(wèi)武力的探討》,臺北東大圖書公司2002年版;張祥云《北宋西京河南府研究》,河南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日〕大澤正昭『南宋地方官の主張:「清明集」「袁氏世範」を読む』,東京汲古書院2015年版;賈玉英《唐宋時期地方政治制度變遷史》,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等等。。令人在感慨百密一疏的同時,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今日學術史回顧與整理之難。

3.嫻熟運用基本史料,結構嚴謹,論證周密

就宋朝地方政治展開研究,相關史料是很難搜討凈盡的。而賈著史料詳贍且均屬常見文獻,是一部以資料詳實見長的實證作品。這首先與作者做了大量沉潛求實、探賾鉤沉的史料考索工作密不可分。

如第三章第二節(jié),作者就地方官員對中央官員“上交諂”的分析,既枚舉了地方官員諂媚特使、權臣和中央政要的實例,又佐以司馬光、蔡襄、胡寅、包拯等臣僚的奏疏和宋朝皇帝的詔令予以旁證,史料多元,論證有力。另外,本書對地方志的利用也恰如其分。如第五章第一節(jié)論述豪強“居鄉(xiāng)無惡不作”時,作者從《寶慶四明志》中征引“淳祐六年二月二十三日顏頤仲狀”,呈現了慶元府豪民武斷鄉(xiāng)曲的歷史場景,加深了讀者對此種問題的認識。諸如此類,恕不一一列舉。

雖然賈著旁征博引,但所用多是屢經披覽的基本史料,鮮有生僻乃至怪異離奇者。“這類材料從人們視而不見的背景下‘涌現’出來,靠的是‘問題意識’帶動下的新視角和新眼光”(44)鄧小南《朗潤學史叢稿》,第507頁。。如第四章第三節(jié)“地方官場內部的風氣”中,作者利用正史、文集、法律文書、官箴等諸多傳統(tǒng)史料,努力呈現宋代官場“政尚虛聲”的浮躁風氣。又如第五章第一節(jié)“地方官府對待豪強的不同情況”中,作者仍主要依據傳統(tǒng)資料,呈現地方官府與豪強多方勾結的歷史鏡像,并剖析其成因。

不僅如此,作者還設計了精致嚴謹的論證結構,使這些史料得到了恰當的運用,從而實現了對全書問題意識的回應和周密論證。就整體框架而言,作者自宋代地方州縣建制的政權結構展開論述,接著分析地方官員日常政務的運行模式,再依次剖析上行、中行、下行三種關系,建構出清晰的“宋代地方政治”歷史圖像,并試圖探究這一歷史圖像形成的根源所在,啟迪學人深入思考。

其論證安排的特色,在具體的闡述過程中同樣不乏體現。譬如在第四章第三節(jié)“地方官場內部的風氣”中,作者首先指出地方官府存在“專事交結”、“政尚虛聲”、“饋賄公行”、“享樂成風”等惡劣現象,并舉例證實;進而指出“在各種公開的制度,與不公開的隱蔽關系的交織作用下,地方官員在與朝廷及地方官府同僚的相處中,逐漸形成了一套與當時政治生活相匹配的腐惡官風,事實上成為地方惡劣官風的主流”(第260頁)。內外官“以苞苴相賄遺”,而苞苴則“盡出于農也”,由此論證并呈現出地方官員為了自身利益專事交結、刻下媚上、蠹政害民的現象屢見不鮮,從而由表及里、層層深入地揭露了官場的腐惡官風。

總之,賈著立足于宋代地方政治,以此議題為根基,建構起一個合理的論證框架,充分利用豐富的傳統(tǒng)史料,展開層層深入的論證,形成了完整的論證體系。

4.語言準確,平實凝練

盡管學術著作要在其質,觀點的創(chuàng)新性與論證的嚴密性是其核心要義,但其語言表達是否準確精煉,同樣會影響到作品的質量和價值。

賈著內容之勝義紛呈已詳于上,其行文同樣堪稱典范。全書語言平實質樸,用詞準確精當而不失生動。譬如在談到官民關系時,作者對部分清官的撫民舉措予以肯定,但始終強調這樣的清官只是眾多貪腐官員中的“少量”異類,決非“主流”,其舉措能帶給下層百姓的只是“一絲光亮”(第383頁)。就語句而言,賈著同樣體現出簡練的特色,其句式結構合理,無多余修飾,清晰準確地闡明觀點,可謂言簡意賅。概言之,賈著內容豐贍,語言準確且平實凝練,行文流暢,可謂“文質彬彬”的佳作。

(二)絕倫猶嫌較錙銖:賈著學術擴散力的影響因素

賈著是一部用心之作,具有諸多優(yōu)點。但金無足赤,任何作品都是如此。“地方政治”這一學術議題還有其他值得措意之處,以下嘗試論之。

1.文獻運用:關注史料選擇與史料批判

舉凡歷史研究,皆受限于史料,地方史研究也不例外。一方面,雖由于雕版印刷術的發(fā)展,宋代存世的地方史料較前代豐富,但若聚焦特定論題,學者則又難免史不足征之嘆。另一方面,如前所述,宋代官私記載未必皆是歷史事實。那么,目前存世的殘編斷簡能否如實地反映真相?能否反映歷史的全貌?這就要求研究者在使用史料時,堅持史料批判的學術方法,否則將直接影響到結論的客觀性與論證的嚴謹性。如在本書中,作者以李新奏疏中的“廉吏十一,貪吏十九”之語,作為宋代地方吏治之定讞(第273頁)。細繹其出處(45)李新《跨鰲集》卷19《上皇帝萬言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555頁。,筆者發(fā)現李新的奏疏有其特定的政治訴求,對貪腐現象僅約略言之。作者將其作為“定讞”,僅從史料角度而言,前后難以對應,存有異議。再如作者引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65“宋之季世,稅法為民大蠹”這條史料,來說明“有宋一代賦稅不均狀況的典型”(第380頁)。姑且不論此條材料是否反映了歷史事實,單就時段而言,則未能對應。

由此可見,在論證中,須先對史料進行審慎揀擇和考證,確保所用史料具有典型性,力求其能如實反映歷史真相,這是所有經典史學著作的第一步。

2.多元分析,全面解讀

賈著是一部地方史視角的研究力作。其書雖立足地方,探究地方政治的政權結構、日常政務的運行模式及其與各層級的關系等問題,卻始終注重在地方問題與宋代政治的整體架構之間建立關聯。一方面力求將宋代地方政治置于兩宋整體背景下加以考察,另一方面試圖借地方問題透視中央體制,為由“通”到“碎”、以“碎”立“通”的研究取徑作了最佳典范。

但聚焦于“碎”的解讀,很容易偏于一端,忽視歷史的多重面相。譬如在本書中,作者分析“豪民”時,僅論述了他們作為豪強的一面,卻忽視了其在地方上可能既是豪強又是長者的復雜形象(46)關于宋朝形勢戶的長者與豪橫形象,梁庚堯已有深入分析(參見:梁庚堯《豪橫與長者:宋代官戶與士人居鄉(xiāng)的兩種形象》,梁庚堯《宋代社會經濟史論集》,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474-536頁)。刁培俊更強調“豪民”群體社會形象的多元性(參見:刁培俊《宋代富民與鄉(xiāng)村治理》,刁培俊《宋代國家與地方社會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59-60頁)。。又如在論述地方官府與民的關系時,作者僅關注到前者與農民的關系,而忽略了宋代是四民社會的現實,除了農民之外,尚有士、工、商及相對獨立的僧道、軍人等社會群體,宋代州縣官員亦與之發(fā)生關系。此外,就官民關系而言,雙方既有沖突對立,也有聯結互動(47)對此,近來有學者提出,在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明中,官民的聯結與互動是中國社會演進的基本機制(參見:王日根《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明中的“官民相得”》,王日根《明清民間社會的秩序》,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523-534頁)。帝制王朝時代,一定的賦役征斂是不可避免的,不能認為凡財稅征斂即純屬侵剝漁民(參見:包偉民《宋代地方財政史研究》,第172頁;楊宇勛《取民與養(yǎng)民:南宋的財政收支與官民互動》,臺灣師范大學歷史研究所2003年版,第508-513頁)。。再如對“官吏關系”的探究,賈著在對吏胥黑暗面進行深描的同時,卻忽視了吏胥對地方政治可能產生的積極作用(48)對此,祝總斌早已指出:“在封建統(tǒng)治機器的運行中,官員起主要作用,吏胥起配合作用,二者相輔相成,不可或缺”(參見:祝總斌《材不材齋文集:祝總斌學術研究論文集(下)》,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60頁)。全面為胥吏辯白者,當屬〔美〕白德瑞《爪牙:清代縣衙的書吏與差役》(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一書。。要之,在這些論述中,賈著僅看到了問題的一面,卻忽視了另一面,可謂美中不足(49)前輩學者諄諄教誨治史須注意全局觀,避免主觀片面性、思維定勢和先入為主的惰性心理等問題,值得我們汲取并切實運用于實踐。參見:張邦煒《史事尤應全面看——關于當前宋史研究的一點淺見》,《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第80-84頁。。

誠然,地方史、區(qū)域史研究在細節(jié)深描等方面具有整體史研究無可替代的優(yōu)勢,但中國東西南北,廣土眾民,彼此間可能相差甚遠。國家不能等同于地方的拼湊,局部之疊加未必即為整體。因此,學者在探究“地方”時,須以統(tǒng)籌全局為前提,須由“通”到“碎”,以“碎”立“通”(50)羅志田《非碎無以立通:簡論以碎片為基礎的史學》,《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收入羅志田《近代中國史學述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45-360頁。。

3.時段延伸:突破王朝視野,關注動態(tài)過程

斷代研究亦當關注“長時段”,這是從事歷史觀察和思考的最有效的方法之一。其表現有二。第一,歷史是一個連續(xù)的過程,將視野局限在宋代,孤立探求,既無法對宋代進行合理的定位,亦無法深入理解宋代地方政治。質言之,學人應致力于突破王朝視野,在一個更廣闊的視閾下把握宋代地方政治。第二,歷史的進程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前后相因,又時時變革。由唐入宋,政權結構和地方建制等多有不同,自北宋至南宋亦有諸多差異(51)歐美漢學家倡導的“兩宋之際社會變革”暫且不論,單就官制若干細部的變化,即足以令人眼花繚亂(參見:劉子健《中國轉向內在:兩宋之際的文化轉向》,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序言第1頁及正文第4-8頁)。Robert M. Hartwell, “Demographic, Political, and Social Transformation of China, 750-1550,”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42, no.2 (December, 1982); Robert P. Hymes, “Statesmen and Gentlemen: the Elite of FU-Chen, Chiang-His,” in Northern and Southern Sung(UK,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也踵隨其師之后,大致持同樣論點。但是,由Robert P. Hymes執(zhí)筆的《劍橋中國史:宋代卷》第二部第八章,已對“Hartwell-Hymes假說”中關于中古士人精英的觀點做了大幅修正[參閱:John W. Chaffee and Denis Twitchett, 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5, Part 2, Sung China, 960-1279 (Cambridge, UK,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526-664;王錦萍《近二十年來中古社會史研究的回顧與展望》,鄧小南主編《宋史研究諸層面》,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06-120頁]。;甚至在北宋和南宋各自時段內,其前后期也不盡相同。在研究過程中,關注不同時段地方政治對前代的因革,將有助于我們認識宋代地方政治的特性及其變化趨勢(52)參見:〔日〕寺地遵《南宋初期政治史研究》,劉靜貞、李今蕓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3-16頁;鄧小南《走向“活”的制度史——以宋代官僚政治制度史研究為例的點滴思考》,鄧小南《朗潤學史叢稿》,第497-505頁。王曾瑜更鼓勵高明的年青一代歷史學者“由斷代史逐步走向通史”(見:王曾瑜《纖微編》,第19頁)。。

概言之,賈著選取了一個一等問題,抓住了宋朝歷史乃至中國歷史的一大關鍵議題——地方政治,做出了相當全面和具體的論證,史料詳贍,觀點鮮明,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實屬上乘之作。但正如上文所述,賈著在學術史整理、史料的搜求與運用等方面還存在一些缺陷。此外,就“聯動性”與“整體性”關照而言,盡管其在透過地方政治諸層面以考察中央政治制度等問題上作了相當成功的嘗試,但仍存有深入探索的空間。譬如地方的治亂如何牽動中央的運作,地方的權力網絡與中央的政治圈層如何關聯等問題,都頗值得再加探討。

要之,賈著深蘊問題意識,內容全面,結構嚴謹,論證綿密,深具史識,是一部用心之作,是厚重深邃、正心誠意之作,是一部有靈魂的作品,是修訂之后無限逼近“最好的”宋史論著。該書的出版,對推進宋代地方政治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同時也為我們探討什么是“最好的宋史”提供了經典范例。綜此而言,該書對推進整個宋史學界研究的發(fā)展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四 馀論:國際視域內“最好的宋史”未來的學術增長點

20世紀以來,海內外學術交流的不斷加深,推進了宋史研究的深度與廣度。經海內外諸多學人的辛勤耕耘,在許多領域對320年間的宋朝史已達成了共識,多年前的“知識”而今變?yōu)椤俺WR”。在此基礎上,宋史研究將如何進一步發(fā)展?我們應當如何應對新時代的特點,成就“最好的宋史”?

(一)“急流勇退”,冷靜沉淀

在21世紀的今天,網絡信息呈爆炸式噴涌而出,令人目不暇接,淺閱讀與碎片化閱讀者日多,靜坐書齋精讀、深讀者日少。而資料的數據化與各類檢索工具的盛行,更加劇了這種趨向,在研究中以粗放檢索取代精深閱讀的大有人在。與此同時,各種研究范式和歷史理論模型層出不窮,學術研究也搭上了時代的快車,飛速向前。但我們需要靜下心來認真反思:新興的數字人文、文獻檢索能否完全取代通過精細化閱讀尋找史料的傳統(tǒng)做法?不斷涌現的新方法,使我們離歷史的真相越來越近還是相反?

如前所述,史料中存在種種陷阱,文本背后隱含著更多的信息。單靠數字化檢索僅能簡單提供表面相似的內容,更多潛藏于史料深處的信息卻易被疏忽;而學者碎片化的閱讀,又往往割裂上下文語境,斷章取義。這些做法使我們對歷史的了解只能停留在表象而難見真相(53)王明珂《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文本與表征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8章均聚焦于此。,對歷史的解讀也不過是幾分像,實則大走樣。

職是之故,我們當“急流勇退”,冷靜下來重新審視新時代帶來的變化和史學理論方法中存在的問題:我們是否真的需要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信息?又能否重回書齋,靜心深度閱讀,踏踏實實地做純粹的學問?

(二)整理國故,攬鏡自鑒

接續(xù)前揭,20世紀以來,各種新理論和新方法的試驗紛紛涌現,諸如蘭克學派、年鑒學派、新史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后現代主義理論、新社會史和新文化史等,流光溢彩,美不勝收。域外漢學的傳入,給國內學界帶來了不少問題意識與研究思路上的啟迪,但也使不少學人陶醉其間,持“漢學心態(tài)”而建構出各種“宋史意象”,過多取徑于“他鏡窺我”而數典忘祖,“以不知為不見”,虛妄自大,厚污前人,缺乏嚴格學術意義上的“攬鏡自窺”。宋史學界很多前輩已有深入研究的議題,偏偏持洋(歐美)自炫,這在宋代社會經濟史研究領域頗為明顯。殊不知,在這一領域作出重要成就的日本漢學家偏偏被刻意“忽略”,甚至在論著中虛假注釋,實則并未深入閱讀,汲取知識,借以佐證。

今天的許多年輕學者嚴重缺乏對本土歷史文化的了解,對乾嘉和民國學人等前輩有關宋史的著作、背景知識極度欠缺,面對中國歷史問題時,其觀察視角與認識深度幾乎和域外學者毫無差異。至于民國之前的先輩學者“做學問”所秉持的理論、方法與態(tài)度,及其在長期實踐中形成的“學術規(guī)范”和共識,他們更是知之不多。凡此“以不知為不有”者,不少年長學人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當然,其中傳統(tǒng)經學的研究方法和理論觀念已不再適合“現代學術”,自不能緊盯傳統(tǒng)不放,視糟粕為精華。但就“揚棄”而言,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當是治學正途。可惜,我們在追慕歐美、求新求異的道路上邯鄲學步,有進無退,前輩的諸多良方美意被“棄之如敝履”。對此,桑兵曾引述陳寅恪“以朱熹為楷模,對待域外文化,盡量取珠還櫝,以免數典忘祖”(54)桑兵《治學的門徑與取法》,緒論第9頁。哈佛大學教授、著名漢學家包弼德最近也指出:“我認為目前中國的發(fā)展,在借鑒世界先進技術與文化的同時,更應著眼于自己的歷史與文化”(參見:張梅《以史為橋 溝通哈佛與中國——訪哈佛大學副教務長包弼德教授》,《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第138頁)。,引人深思。或許,更要緊的是,首先整理國故,把中斷了的學術傳統(tǒng)接續(xù)上,找回自我,攬鏡自鑒,然后再掃視寰宇,意象異域。如此,豈不更多文化自信?又何須家有金山而沿門托缽。宋史研究的未來,也會更多切近“歷史中國”的學術創(chuàng)造,真正為中國特色學科體系貢獻一己之才智。

不斷涌現的新理論、新模型,固然為解讀歷史提供了新視角,但若是旨在求新求異,忽略對歷史本身真相的探究,兼以好高騖遠、眼高手低之姿態(tài)信口開河,在“制造”話語之下“史學若文學”般率性而為,勢必將脫離歷史求真的軌道,并與之漸行漸遠。

就前揭厚污前人者進而言之,對于既有學術成果的有效汲取,須努力發(fā)掘其獨創(chuàng)的優(yōu)長和智慧,而不是甚恐褒揚他人之優(yōu)長和智慧則難以凸顯自我的“學術獨創(chuàng)”;須避免在“自炫”心態(tài)下只關注一己之“發(fā)明獨創(chuàng)成果”而孤芳自賞,甚而忽略了更廣袤的森林,避免持“厚污前人”的心態(tài)刻意或變相隱藏既有成果,或避免“因襲”或“陰襲”既有成果而自找難堪(55)當然,再次套用閻步克前揭那句話——堅持從事學院派史學論著研究與寫作不比將史學通俗化、大眾化寫作(非虛構歷史寫作)更高貴更高明,但也并不更低微。各取所取,各行其是,形式多元可也。但是,以現代漢語重述《史記》、《宋史》、《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等,類似于“白話史記”、“白話宋史”的作品,應該算不上學術獨創(chuàng)。當今盛行的所謂“非虛構歷史寫作”的作品,自有其普及歷史知識的獨到之處,但竊以為仍不能算作“研究的著作”,更不能定性為“嚴肅的專題研究”。雖然史真、史料、史著之外的“N”,可合理推想,但不可能實驗證明。雖然“最合理的推測,是近于真的美,都有不可取代的價值”,但是,倘若全然顛覆19世紀前期由孔德(〔法〕奧古斯特·孔德《論實證精神》,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以還,一代代圣哲所創(chuàng)造的“實證精神”及其方法論,畢竟艱難。,或在計件計量的科研心態(tài)下只關注所謂的學術“創(chuàng)造”而指鹿為馬,顛倒黑白,標新立異,嘩眾取寵,刻意求新,僅著述而不立說,以博取名利而營營,并非持為整個學術、為人類知識總庫貢獻一份智慧之志而學術獨創(chuàng)。

(三)拓展學術議題,更新研究方法

一時代有一時代的學術,國際局勢的發(fā)展與社會問題的轉變等對學術研究提出了新的要求。在未來的學術發(fā)展中,問題意識的醞釀和研究方法的更新,應該受到更多關注。多年來,在議題與方法的開拓創(chuàng)新上,宋史研究多踵漢唐史研究之跡(56)鄧小南《朗潤學史叢稿》,自序第2頁。。在某些學術議題的研究中,又存在重復研究的“同質化”問題。但宋史自有其別異于漢唐史的特點,尚未開拓的領域仍有很多。這就需要研究者重新思考研究議題與方法,尋求更契合宋史研究的路徑,開拓出新的研究領域。

在研究方法的更新上,取法于其他時段的經驗是一有效途徑。譬如在明清、近現代史的研究中,學者常深入田野進行考察,廣泛搜集各類民間歷史文獻,并借助這些多樣的資料進行歷史解讀。近二三十年來,“華南學派”中的劉志偉、鄭振滿等人身體力行、持續(xù)倡導(57)參見:黃向春《民間文獻、數據庫與作為方法的總體史》,《光明日報》2020年2月17日,第14版;王蕾等《從故紙到文獻——劉志偉教授談圖書館民間歷史文獻整理與研究》,《圖書館論壇》2020年第1期,第134-141頁,收入王蕾《民間歷史文獻整理概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32-44頁。,其研究視角常常是自下而上的,多立足局部進行區(qū)域性、個案性研究,以小見大地關照整體,為整體史的宏觀架構填充更多微觀細節(jié),使之更有“整體感”。而這些研究取向,恰是當前宋史學界所欠缺的。結合宋史自身的特點,合理借鑒前揭優(yōu)長,庶可補宋史研究之闕。

(四)關注歷史的“人文性”

歷史是一門人文性的學科。首先,歷史是人之活動的集結。無論是政治制度的運行,經濟社會的脈動,還是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變遷,無一不受人類活動的影響,更不必說那些依靠歷史人物的演繹而鮮活的歷史事件。因此,歷史自有其發(fā)展的內在邏輯與理路,充滿了難以全然量化解讀的人文色彩。其次,我們今天對歷史的認識借助于史書、碑銘、圖畫等文獻,這些文獻又是由人書寫創(chuàng)造,其創(chuàng)造之初就蘊含了歷史書寫者、記錄者有意無意的主觀性在內,而史料的流傳同樣受到了人為選擇的影響。既如此,史料本身也蘊含了一定的“人文性”。眾所周知的“唐宋八大家”等文人士大夫們繁盛不堪的詩性文字,誠屬顯例。最后,對史料的解讀,對歷史的研究,更有不可避免的主觀性在內。固然,學者們力求秉持客觀公正的態(tài)度治史,以求真為旨歸。但其研究方法、對問題的關注點以及思想傾向等,絕不可能完全不受社會環(huán)境與個人經歷等因素的影響。概言之,歷史固然有其“科學性”的一面(58)在“科學正義”的理念之下,歷史研究曾在蘭克學派盛行之后的一個多世紀中,忽略了其所蘊含的非科學性元素,而后現代主義理論卻將之推入了相反的陷阱,這一點頗值得史學工作者警醒。參見:〔美〕艾倫·索卡爾、〔比〕J. 讓·布里克蒙《時髦的空話:后現代知識分子對科學的濫用》,英文版前言第2-5頁及正文第1-4頁。,但不可忽視的是,它首先是一門人文性的學科。

而過去多年來,我們過分強調歷史的“科學性”,忽略它的“人文性”。也有很多學者踵隨于歐美學界的學術取向,取徑于歷史學“社會科學化”,從而使歷史學喪失了諸多人文的內容(59)歷史學究竟是否科學,從傅斯年“史學就是史料學”到胡適“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等,域外則自蘭克史學到新史學、年鑒學派等,學界爭論,不勝枚舉。可參閱:何兆武《可能與現實:對歷史學的若干反思》,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9、75-91頁;周振鶴《歷史學:在人文與科學之間》,《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5期,第41-46頁;〔美〕斯圖爾特·休斯《歷史是什么?——科學與藝術之爭》,劉晗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4-41頁;彭剛《敘事的轉向:當代西方史學理論的考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4-15頁。。有學者認為,宋朝是“士人社會”,研究宋代文學的學者須深入歷史;反而言之,研究宋史的學者亦應深入文學,或可彌補這一缺憾。歷史研究的學術理路,是更傾向于社會科學化,還是返還“人文化”,努力追討“歷史中國”自我的內在邏輯?這些都是見仁見智的問題,難以定于一尊。但史學的“人文性”是客觀的,無論我們是否對歷史進行科學化演繹,都必須充分關注其人文性。

(五)融合“求真”與“求美”

在學術追求上,中西方學者有“求真”與“求美”的不同傾向。中國傳統(tǒng)的歷史研究以“求真”為旨歸,學者求同多于求異,無限接近歷史真相與立不刊之論是其共同的崇高目標追求。而西方很多學者卻大多旨在“求美”,通過對社會科學、行為科學諸學科理論的借鑒,不斷地建構與解構歷史命題。誠如李劍鳴所言,美國史學史的特點是“趨新求變”,在這種學術傳統(tǒng)中,一本書和一位史家的生命力,不在于提供某種“不刊之論”,而取決于能否引發(fā)激烈的學術爭議,能否成為同行持久討論和批判的對象(60)李劍鳴《戈登·伍德與美國早期政治史研究》,《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第5-29頁。。這是致力于建構學術之美的取向,至于研究結論是否趨近于“歷史真相”,并不全然在其腦海之中,抑或并非其唯一追求和最高追求。

“求真”與“求美”孰優(yōu)孰劣,自是難以截然兩判(61)胡寶國《在題無剩義處追索》,胡寶國《虛實之間》,第17頁;李開元《楚亡:從項羽到韓信〈序言·文學比史學更真實?〉》,第1頁。。取徑于外,單純?yōu)椤皩W術”而建構的歷史研究(“學術的宋史”對應于“歷史的宋朝”),能夠啟迪學人多元化地認知歷史,自有其學術之美;取徑于內,遵循中國學術研究的內在理路,能夠對中國歷史問題產生更深刻的理解,亦有其獨到之處。事實上,二者并非嚴格對立的兩面。立足具體問題,將內化外鑠取徑相結合,在更大范圍與更深程度上將對真與美的追求融二為一,則有助于全面而靈活地解讀歷史,也當是史學工作者的崇高追求。

(六)呈現“主流之外”的“宋史意象”

在既往的宋史研究中,學者多依據官方正統(tǒng)史書提供的信息解讀宋史,形成了諸多包括種種“宋朝意象”在內的“既有常識”。而對這些“既有常識”不加懷疑,亦很少跳出官方文獻的主流建構去“尋找宋史”。

但我們需要追問,這些所謂的“既有常識”是否就是歷史真實?我們能否立足于宋史研究的第一手文獻,追索種種“宋朝意象”的歷史建構過程及其背后的因素?能否擺脫這些意象重返“歷史現場”?存世的宋朝筆記小說、個人文集等非官方文獻呈現的“宋朝意象”,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彌補或改寫了官方歷史?

以往學者對官方史學多有詬病,以為由于官方的建構而遮蔽了切真的歷史實相,主張借鑒明清晚近史學“史料的盡量擴充與不看二十四史”(62)羅志田《史料的盡量擴充與不看二十四史——民國新史學的一個詭論現象》,羅志田《近代中國史學述論》,第54-83頁。,但也有學者強調“正史”才是通往古代世界的橋梁(63)徐沖《“正史”不是通往古代世界的障礙,而是橋梁》,《澎湃新聞·私家歷史》2014年12月23日。。那么,傳統(tǒng)主流文獻中是否存在官方建構的“宋朝意象”?能否從民間的、非主流的史料中建構出新的“宋朝意象”?換言之,如果說官方文獻傳遞的是主流歷史話語下的“宋朝意象”,那么在私人文集、筆記小說和民間歷史文獻中是否就存在另一個非主流話語之下的“宋朝意象”呢?二者之間是否存在區(qū)別,區(qū)別何在?為什么會產生這種區(qū)別?又如何鉤沉索隱和分辨擇取?

私文本視域下的宋朝史,是一個可以傾心投入的學術世界。我們努力探考并呈顯的非官方敘事和非主流話語下的“宋朝意象”,除補充此前主流話語建構的“宋朝意象”外,在某些方面抑或可抉發(fā)出比前者更近乎歷史真相的部分內容。

(七)建立共同的學術規(guī)范

最后,于歷史研究具體方法和內容之外,還需要特別強調學術規(guī)范的建立問題。在論文與專著的寫作中,應當做好學術史回顧等規(guī)范,已詳述于前,茲不贅言。而在論文發(fā)表、學術評鑒與專著出版等方面,同樣需要有一共同的規(guī)范與標準。

當前評鑒學者成就的一種模式,是重視頂級期刊論文發(fā)表,輕視甚至忽略學術著作的考評。隨著這種模式的普遍化,學者發(fā)表論文的需求愈益增長。而近三五年來,各學術期刊為提升影響因子,越來越熱衷于刊發(fā)長文,減少篇數。與此同時,部分聲望較高的學者在論文發(fā)表方面享有“優(yōu)先權”,各平臺又日漸版面費化和人情化。這些現象共同導致學者論文發(fā)表,尤其是C刊發(fā)表的嚴重困難。

與之相較,出版著作顯得相對容易。一方面,當前對于如何評定一本著作的學術價值,仍缺乏公認的標準;另一方面,著述應達到怎樣的水平方可出版,也缺少相關規(guī)定;同時,在圖書出版行業(yè)中,當前國內的學術出版缺乏嚴格的學術審查制度,仍停留在“資助出版”階段,即便是高品質出版社所出之書也往往良莠不齊,因而學人也不能簡單地以出版社確定書籍質量的高下。這使得1990年代之前日本學者著作論文集化的做法在中國大行其道,進而影響到學術研究的取向:學者們更傾向于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而非緊緊圍繞某一個學術論題展開論證。如此則不能不影響到學術著作的質量與價值。我們呼吁:圍繞一個主題而嚴密論證的學術專著,仍應是評判學者學術業(yè)績的最關鍵之績點(64)〔美〕李小兵《出版的學問與學術的出版》,王希、姚平主編《在美國發(fā)現歷史:留美歷史學人反思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4頁。科大衛(wèi)呼吁:人文學科最重要的成果形式還是寫書,而不是寫論文!或可概括為“人文學科之學術成果以著作為最上”(參見:David Faure、張士閃《“大一統(tǒng)”與差異化——歷史人類學視野下的中國社會研究》,《民俗研究》2016年第2期,第23頁)。對此,我深表認同。目前國內歷史學者的論文集,普遍水平難以和1990年代之前近百年的日本漢學家相媲美;但就出書呈現論文結集這一形式和傳統(tǒng),中國學者似受日本學人影響者蓋多。。

學術評鑒模式的模糊化,圖書出版行業(yè)的版面費化和人情化,以及學術平臺的狹窄化等異常現象,共同影響了書籍的學術水平與質量。因此,我們需要建立起一套共同的學術規(guī)范與學術評鑒標準,從“源頭”上進行把關。與此同時,還需建立一套嚴格的圖書出版審查制度,對書籍的學術價值進行再確認。此外,資深學者的典范作用亦不可忽略。惟其如此,才能改善當前學界的亂象,實現整體性的學術水準提升,推動學術邁向新的高度。概言之,新時代對我們提出了新要求,成就“最好的宋史學”任重而道遠,需要我們竭盡全力,追求共識,共同推進,將營建學術共同體當作目前重中之重的事情。

致謝:廈門大學歷史系研究生黃成斌、張明菲兩位同學對本文寫作多有助益,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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