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政治主張的轉變及其內在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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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系,上海 200241)
近代中國的國家建設是在頗為復雜的內外環境中進行的,需要處理以下幾個問題:首先,如何繼承清代以來形成的疆域版圖,并在此基礎上整合邊疆地區與中原腹地,保證主權的完整與國家的統一;其次,如何突破傳統王朝的“皇權不下縣”與授權地方士紳階層進行基層治理的模式,在中國建立具有現代國家雛形的組織、動員、汲取機制,削弱傳統的“專制權力”,形成廣泛且牢固的“基礎權力”,進而開展各項現代化建設。(1)關于“專制權力”與“基礎權力”的區分,參見邁克爾·曼《國家自主權:起源、機制與結果》,郭忠華、郭臺輝編《當代國家理論:基礎與前沿》,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3—57頁。與此同時,建立起較為完備的、讓大多數民眾能夠真正參與其中的民意表達與政治參與制度;最后,隨著近代中國被卷入由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包括日本)主導的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作為生產力水平比較低下的國家,中國面臨著十分嚴峻的外部環境,列強不斷對華進行商品與資本輸出,控制中國經濟命脈,甚至不時有瓜分中國之念,中國的民族資本主義在這樣的環境下顯得步履維艱,這讓中國政治與文化精英必須直面如何才能有效抵御外侮的問題。用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話語來說,近代中國既面臨階級矛盾,又面臨民族矛盾,反帝與反封建的時代任務是并行的。
在此背景下,中國未來政治建設當中的中央與地方權力劃分問題受到許多人的關注。這既涉及如何理解國家權力的基礎、性質與運作方式,又涉及如何在廣土眾民、地域發展極不平衡的中國有效進行現代化建設,還關系到如何面對晚清以降形成的地方督撫力量崛起、中央權力遭受削減、地方紳權日漸膨脹的既成事實,同時也和如何在列強環伺的局面下保證邊疆地區的穩定息息相關。面對這些問題,分屬不同政治陣營的政學精英提出各種各樣的方案,或是強調應效法19世紀崛起的德意志帝國,厲行中央集權,消除地方割據,或是認為源自近代英國與美國,在明治時代的日本有新的表現形式的地方自治制度更適合于中國。而中國古代政治思想中的封建與郡縣制之辨,同樣成為時人探討這些問題時的重要思想資源。
在其中,作為熟悉中國傳統學術與比較了解近代西方政治學說的革命家,章太炎在他的學術思考與革命宣傳活動中自然不會忽視國家權力架構問題,尤其是中央與地方的權力劃分和如何維系廣土眾民的中國之統一。自清末起,他便對這些問題進行了頗為深入的探索。辛亥革命之后,面對錯綜復雜的政治形勢,他先是主張政治建設應以鞏固國權為要義,到了20世紀20年代,又開始頻繁宣傳聯省自治。這看似矛盾的兩種思路,背后體現了怎樣的考慮,是否有一脈相承的思想因素存乎其間?而從章太炎的這些思考中,又能折射出清末民初國家建設過程中的哪些特征?本文即擬對這些問題展開探討。
甲午戰爭之后,目睹日益嚴峻的民族危局,當時還在杭州詁經精舍治學的章太炎開始投身政治活動。他應浙江同鄉汪康年之邀,加入時務報館,撰寫了一些分析中外政治形勢的文章。他根據在當時江浙士人圈里頗為流行的新學知識,認為世界政治矛盾的根源是所謂黃種人與白種人之間的種族沖突。而為了緩解這樣的外部壓力,中國應當團結同屬黃種人的日本。[1](《論亞洲宜自為唇齒》,P.6)此外,他還主張借助創辦“學會”來向士紳階層宣傳變法理念,將那些有志于從事改革事業的士人聚合在一起,講求學問、聯絡感情、策劃共同行動,“以革政挽革命”[1](《論學會有大益于黃人亟宜保護》,P.13)。這一主張明顯和當時在輿論界聲名鵲起的梁啟超宣揚的“欲興民權,宜先興紳權”之論十分相似。[2](《論湖南應辦之事》,P.95)可見,雖然章太炎以極大的熱情致力于宣傳變法,但從他此時發表的文章內容上看,其思想見解基本還是在洋務運動至戊戌變法之間流行的改革思想的框架內,甚至表現出當時讀書人普遍存在的思想局限(比如對日本的某種想象),談不上有太多自己的獨到之見。
庚子事變之后,目睹清政府對內對外的乖張之舉,章太炎毅然放棄變法主張,走上反清革命之路。在這之前,雖然他時常強調自己在少年時代便聽聞到不少明清之際江南政治精英抗清的故事,并且在戊戌變法前后撰寫的文章里也透露過表彰明末反清義士的意思,但他其實一直未放棄變法思想,希望在保留清王朝統治的前提下,用“分鎮”“客帝”的方式,促進中國國內的政治變革。其中“分鎮”論見于初刻本《訄書》的《分鎮》一文,章太炎認為自從咸豐年間以降,地方督撫的勢力在不斷做大,內輕外重之局已成。如此倒不如讓地方督撫具有獨立的行政權與用人權,使之成為一方藩鎮,讓他們來對抗列強的侵略。在章太炎看來,這樣可以避免出現中央政府一被列強威脅,就急忙簽訂賣國條約的情形。至于這樣是否有可能會形成地方割據局面,章太炎說:“瓜分而授之外人,孰與瓜分而授之方鎮?” [3](《訄書初刻本》,P.75)從淵源上看,章太炎的這個想法很可能是對其師俞樾觀點的改造。俞樾寫過一篇《封建郡縣說》,認為應該在施行郡縣制的背景下恢復一些封建制的遺意,即“內地郡縣而邊地封建”,這樣就能較好地抵御外患,避免強干弱枝之勢。[4](P.47)正如俞樾此論有向清廷當政者建言的意味,章太炎的“分鎮”論也是在保留清帝位置的前提下所設想的政治方案。
章太炎之所以在庚子事變之后徹底棄置這些主張,歸根結底是因為在他看來,清政府不但不能有效抵御帝國主義國家對中國的侵略,反而為后者侵略中國制造更多的機會。地方督撫與清朝皇室實屬一丘之貉,同樣不會有很多作為。在具有表明心跡意味的《客帝匡謬》當中,章太炎強調:
聯軍之陷宛平,民稱“順民”,朝士以分主五城,食其廩祿,伏節而死義者,亡一于漢種,非人人阘茸傭態。同異無所擇,孰甘其死?繇是言之,滿洲弗逐,欲士之愛國,民之敵愾,不可得也。浸微浸削,亦終為歐美之陪隸已矣。[3](《訄書初刻本》,P.120)
很明顯,章太炎最擔憂的是由于不能抵抗外敵而讓中國淪為“歐美之陪隸”。他認為只有推翻清朝統治才能避免這樣的情形發生。因此,章太炎的反清思想歸根結底是建立在他強烈的反對帝國主義思想之上,而他的民族主義思想針對的是對中國虎視眈眈的帝國主義列強。[5](PP.50-53)而他之后關于國家權力架構與中央和地方關系的思考,其起點同樣是建立在這樣的前提之上。
1906年,因《蘇報》案而身陷囹圄的章太炎出獄東渡日本,主持革命黨機關報《民報》筆政。一年之后,他在《民報》發表《〈社會通詮〉商兌》。在文中回應翻譯《社會通詮》的嚴復對革命黨民族主義宣傳的質疑時,章太炎指出他所主張的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是這樣的:
今外有強敵以乘吾隙,思同德協力以格拒之,推其本原,則曰以四百兆人為一族,而無問其氏姓世系。為察其操術,則曰人人自競,盡爾股肱之力,以與同族相系維。其支配者,其救援者,皆姬、漢舊邦之巨人,而不必以同廟之親,相昫相濟。[6](P.348)
很明顯,他強調的是在建設現代國家的過程中,需要超越過去基于家族的、地域的、族群的界限,“人人自競,盡爾股肱之力”,使所有中國人具有共同的國家意識與民族意識,一起致力于救亡圖存,實現國富民強。而所謂“四百兆”,就是用這樣一個具有高度象征意味的數字來代表所有中國境內的民眾。這是章太炎在清末思考包括中央與地方關系在內的國家權力架構問題的基本立場。
1908年,章太炎在《民報》發表《代議然否論》,抨擊當時清政府的預備立憲之舉,以及以梁啟超、楊度為代表的立憲派的政治主張。雖然此文主要談的是在當時中國的社會經濟條件下,一旦實行徒有其表的立憲,無異于人為地制造許多騎在普通民眾身上的“議皇”,地方豪強能在推行立憲的名義下將自己的特權合法化,造成廣大普通民眾的權益受到進一步損害。不過在回應時人認為應借鑒美國的聯邦制來進行制度設計時,章太炎指出:
今之務在乎輯和民族,齊一語言,調度風俗,究宣情志,合之猶懼其隔閡,況剖分之?自宋以降,南人視北人則有異,荊、揚、益三州人視嶺外人則有異。地方自治始萌芽,而湖南、江蘇、安徽比鄰之民,又且相視若戎狄;濱海通商之地,其民羯羠不均,顧反有賤其宗國,而厚愛歐美人者。若一日分為聯州,其逖離則愈甚,而南北美之戰爭將亟見于漢土,于民族主義甚反矣。……今若分置聯州,其相蔑相陵可知已。[6](PP.316-317)
在這里,章太炎指出了中國為何不能施行美式的地方自治(聯邦制):一來這不利于在列強環伺的局面下促進中國民眾的愛國之念;二來中國地域發展極不平衡,在各地經濟發展水平差異還比較大的情形下貿然施行地方聯邦制,將會進一步加劇各地之間的隔閡,讓因經濟發展水平不同而形成的彼此偏見變成具有制度基礎的地域沖突,讓中國內部出現毫無必要的紛爭。而從歷史上看,中國與美國的立國根基本不相同。后者是各州政治精英為了共同擺脫英國的統治而簽訂《獨立宣言》,通過組成聯盟,形成新的國家。在此過程中,州是政治主體,國因州而成。為了共同利益,各州讓渡一部分權利給聯邦(國),同時保留一部分權利。美國憲法的要義之一就是劃定哪些權利屬于聯邦(國),哪些權利屬于各州。中國則自秦漢以來就形成了與其他古典文明相比極具向心力的大一統政權,郡縣制是歷史上絕大多數時期通行的制度,它保證了在古代社會條件下中央對地方的有效管轄,許多政治與經濟制度皆由中央設計頒布,地方大員由中央任命。正因為雙方的政治演進形態各有其路徑,所以很難將一方的制度直接移植至另一方。
在思考這些問題時,章太炎十分注意借鑒中國古代的政治實踐與政治思想。他之所以認為中國不適合采用近代西方的資本主義代議制,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強調這一制度與西方中世紀的封建制頗有淵源,可是中國自從秦代以來已經廢封建、行郡縣。[6](《記政聞社員大會破壞狀》,PP.395-396)而郡縣制恰恰是針對廣土眾民的國情而制定的,其主旨之一就是通過中央任命地方官吏、中央考核地方政績、中央調配經濟資源的方式,杜絕地方上的封建割據與權力世襲。因此需要在這樣的歷史遺產之上思考未來的制度建設。在發表于1910年的《非黃》里,章太炎指出:
士所欲惡,不盡當官成,又不與齊民同志。上不關督責之吏,下不遍同列之民,獨令諸生橫與政事,恃夸者之私見,以議廢置,此朋黨所以長。……誠聽法者,督責在中朝,而清問收司遍氓庶,曾以一校私言為劑哉!又諸登用吏士,循法者不尚賢,不尚賢者,選舉視技能,而遷陟視伐閱年勞。賢不可知,虛論才調度量器宇之屬,無為也。技能校乎學官,年勞伐閱省乎計簿,細大不越,以為選格之中,此所謂棄前識,絕非譽。[6](P.125)
章太炎認為,良好的政治秩序應該做到“督責在中朝”“清問收司遍氓庶”,即由國家制定的法令條文能夠上下貫徹、無所偏私、一視同仁,不受基于私利而形成的特權集團干擾。在政治銓選方面,應制定客觀的、穩定的標準,以能夠被驗證的政績作為主要參考,此即“考課有官,除授有法”[6](P.129)。而這些內容背后的邏輯,就是強調中央的政治權力能夠輻射于地方,國家政權的日常行政不被地方上各種利益集團所裹脅。如此,方能使國家政權惠及大多數民眾。章太炎在《非黃》中批評被時人所稱頌的黃宗羲,是因為認為后者的制度設計明顯有利于地方上的特權集團自樹私黨,牟取私利,干擾行政。在章太炎的政治視野里,“夫賊民者,非專官吏,鄉土秀髦,權力絕尤,則害于民滋甚。乃者諸妄豪強把持公事,政府固惎疾之,雖齊民亦欲倳刃其腹焉”[6](《與馬良書》,P.190)。因此,在思考中央與地方權力劃分時,應避免由于地方自治權過大而出現豪強富戶把持地方政權的現象,造成更為嚴重的政治不平等。
最后,章太炎在清末撰寫了大量關于語言文字學的論著。之所以在投身革命活動時仍不忘致力于此,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希望通過考證、分析中國語言文字的歷史演進形態與基本特點,從學理上論證中國各地具有共同的文化基礎,中國各地的向心力可從語言文字上得到證明。比如,關于《說文解字》的“六書”當中的“轉注”與“假借”,章太炎認為此乃漢字特有的造字之法,可駕馭文字的繁簡。有了轉注,則“方言有殊,名義一也”,各地讀音相似的字可以互相表達,使各地民眾有了相互溝通交流的前提。而假借的意義在于執簡馭繁,能讓有限的漢字表達更多的意思,達到“意相引申,音相切合者,義雖少變,則不為更制一字”的效果,有助于文化普及。[7](《轉注假借說》,P.36)
此外,章太炎的方言理論主旨即認為“中國方言,傳承自古,其間古文古義,含蘊甚多”[8](《博征海內方言告白》,P.291)。中國各地的方言雖然發音歧異,但或多或少都留存了古代經籍中的字音,展現中國作為一個地域遼闊、風俗多樣的共同體長期延續、統一的歷史事實在語言文字上留下的印記。若將方言視為地方民間文化的代表,且方言與古音關系如此緊密,也就證明中國歷史是上層與下層共同塑造,“雅言”與“方言”絕非水火不容,而是水乳交融。章太炎并不反對“文言合一”,但前提是“九服異言,咸宜撢其本始”[7](《正言論》,P.44),必須要在充分考察各地方言特點的基礎上才可踐行。因為許多經籍所載之故訓以變相的形式保留在各地方言之中,類似于“禮失求諸野”。各地方言雖然發音不盡一致,但彼此語根并無差別。在這樣的論述里,既尊重各地方言自身的特色,又維持經籍與民間語言之間、不同地域方言之間的平等與統一,將以方言為代表的地方文化整合到一個更大的共同體之中,使“文”與“言”的關系絕非簡單的對立,而是互有交融。中國各地方言雖有差異,但并不妨礙其共性。[9](PP.142-155)
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在日本期間,通過與日本的社會主義者以及無政府主義者的交往,意識到近代資本主義國家對個體的壓迫,撰寫了數篇批評近代國家主義的文章。他在發表于1907年的《國家論》中指出:首先,近代國家主義將國家視為超越時間的存在,在民眾與國家關系上,宣稱國家是主體,民眾是客體。這樣的觀點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國家是歷史與時勢的產物,如果沒有民眾,也就沒有國家,因此民眾是主體,國家是客體。認識到了這一點,就能發現19世紀以降國家主義理論的破綻。其次,國家的性質是為了防御外敵,是不得已才出現的,它并不帶有特別神秘的要素,也不像國家主義所論述的那樣神圣。如果超出防御外敵的任務,變為侵略他國的先鋒,那么這樣的國家就沒有存在的正當性。最后,與國家有關的政治事務往往需要多人協作才能完成,特別是離不開民眾的支持,但在近代國家主義的論述里常將其歸功于某一人,讓其余的大多數人默默無聞,通過突出政治領導者的功績來激發人們的愛國之念,這其實也屬于顛倒是非之舉。[6](《國家論》,PP.484-489)
聯系到19世紀以來資本主義國家常常以國家利益為借口來掩蓋社會矛盾、鞏固自身統治,并時常把讓本國統治階級獲利最多的殖民擴張活動說成是為了國家整體利益,章太炎的這些觀點就顯得極有洞見。在晚清的政治論說里,受到日本國家主義的影響,不少人認為近代國家從民族主義變為民族帝國主義是一種歷史必然,中國要想在列強競逐的時代里生存,就必須效仿列強所為,使自己變得和它們一樣。而在章太炎的視域里,這樣的政治主張并不能真正解決中國的問題,中國未來的發展也絕非僅此一條路可行。而要想探索其他實現救亡圖存目標的方案,就先得揭示近代國家主義的本質,拆穿在這一意識形態話語籠罩下的資本主義國家的“神秘性”與“神圣性”,為開啟更為廣闊的政治視野創造前提。
不過,章太炎雖然批判近代國家主義,但并不簡單否認世間所有國家存在的價值。他說:“愛國之念,強國之民不可有,弱國之民不可無。”[6](《國家論》,P.491)像中國、印度、朝鮮、越南等遭受西方列強侵略的國家,為了抵御強敵,必須加強國家實力。而這些地區反抗侵略的過程,恰恰也是在用行動批判近代西方的國家主義,因為這讓那些打著國家主義進行對外擴張的國家無法實現其野心。在這個意義上,對于弱國來說,“他國一日不解散,則吾國不得不牽帥以自存”[6](《國家論》,P.492)。也正是在這個問題上,章太炎不同于當時的無政府主義者。他對國家主義的批判,與反對帝國主義、強調救亡圖存的思想并不矛盾。
辛亥革命爆發后不久,章太炎從日本啟程回國。在回國途中,章太炎與日本人談及革命之后中國的政治局面,提到“同志中頗有洋洋自得者,以為今日天下盡在吾黨掌控之中,實則大謬也。今日吾黨人惟有惕勵加勉,不可再存僥幸投機之心。宜眾志成城,全力以赴國事。如其不然,恐萬劫不復。今日者,正是吾人發憤之秋也”[10](P.209)。可見,他已經意識到在復雜而嚴峻的內外形勢下,新政權的建設不會一帆風順。
他的這番擔憂是有根據的。武昌起義之后,除了中國南北雙方展開或明或暗的政治博弈,東西方列強也在注視著中國政局的變化,或是希望保證在華利益不受損害,或是企圖火中取栗,擴大在華勢力范圍。在北方手握重兵的袁世凱固然不停地通過各種渠道向列強尋求支持,孫中山從美國回國途中也進行了許多外交活動,希望西方列強能夠承認新政權,并給予新政權經濟上的支持。1912年1月,孫中山發表《對外宣言書》,其中提到:“凡革命以前所有滿政府與各國締結之條約,民國均認為有效”,“革命以前,滿政府所借之外債及所承認之賠款,民國亦承認償還之責,不變更其條件。”[11](P.10)這種妥協的態度不但使革命黨長期宣傳的三民主義中的民族主義大打折扣,而且讓新政權剛建立就面臨遭受列強操控的危險。因為簽訂貸款、索取賠款、利用不平等條約,正是列強控制清政府的常用手段。英國匯豐銀行的負責人希利爾明確告訴時任財政總長的周學熙:“我歐洲各國之外交政策之對于中國,有二種意思:既不愿中國為野心之國所并吞,亦不愿中國有異常之發達,以二者皆足以破列強之均勢也。自中國共和告成,我歐洲各國未嘗不有戒心,深恐中國能力發展,擴充國權。”[12](《斷送蒙古聲中之大借款》,P.299)
在此背景下,對于新政權的建設問題,章太炎著重思考的是如何能在列強環伺的危局之下維護中國主權與領土完整,讓中國具有名副其實的獨立地位,這也與他在清末的政治思考一脈相承。因此,在剛回到國內時,他將自己定位為政治上的“調人”,致力于“聯合之謀”[13](P.209),即協調各派政治力量之間的關系,盡可能讓他們都能以國事為重,團結共事。基于這樣的立場,他認為革命黨,特別是同盟會,應消除革命時期較為封閉的、圈子化的小團體特征,開誠布公地接納其他政治力量,共同建設新政權。所以他公開主張“革命軍起,革命黨消,天下為公,乃克有濟”[14](《與黎元洪》,P.383)。
同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1911年11月,章太炎與程德全發起成立“中華民國聯合會”,其主旨即為聯絡各方,共謀統一、鞏固新政權之道:
當困居專制政體之下,其功在于破壞;而在今日已脫離舊政府之羈絆,所重尤在建設。雖起義之初,事變倉卒,但能各自為計,粗維秩序,省、府、州、縣不盡聯合,勢固其所。一旦大局粗定,即不可不速謀建設統一之機關。倘或劃分界限,各競權利,紛擾錯雜,無有紀極,不獨內政、外交無統一之辦法,勢必分崩離析,一變而為東周、晉、唐之末造,重醸割據之亂,致招瓜分之慘,此后危險將有不可勝言者。[8](《中華民國聯合會啟事》,P.374)
在他看來,中國疆域廣闊,人口眾多,各地之間交通很不便利,這極易造成不同地域之間的隔閡。加之辛亥革命本由各省獨立而成,如無促進統一與聯合的政策,勢必加重已現苗頭的割據之勢,不利于集中力量鞏固政權、抵御外侮。在此情形下,他建議武昌起義后被推舉為領袖的黎元洪在施政方針上應以“國土之保全為重,民權之發達為輕”[14](《與黎元洪》,P.383)。
1912年初,章太炎又參與將中華民國聯合會改組為統一黨。之所以用“統一”為名,章太炎解釋:“‘統一’二字,若當國勢鞏固之后,本無庸說,現在則不得不有所需求。以中國此時南北尚未和合,外藩尚未親附,政權兵權尚未集中,故宜標示此義。”[15](《聯合會改黨紀事》,P.301)關于統一黨的政治綱領,他強調:“伸張國權為吾黨唯一之政見。吾黨之監督政府者,監督其喪失國家權利耳。輔助政府者,輔助其勿再喪失權利耳。已喪失之權利,吾黨希望其恢復而已。恢復權利,全賴有強有力之政府,吾黨亦但盡其輔助之力而已。”[16](《在統一黨南通縣分部成立大會上之演說》,P.118)也正因為這樣,當他聽聞孫中山等人打算以漢冶萍公司改為中日合辦為條件,向日本政府借款來解決臨時政府財政危機的消息,就致信孫中山,批評他不應該無視漢冶萍公司對于中國工業發展的重要性,也不應該不經集體討論,僅憑與一二親信商于密室,就決定賣給日本人。他指出:“斯乃秘密結社時之所行,而不可用之于撫世長民之日也。”[14](《與孫中山》,P.421)此外,他還反對革命黨人將新政權首都定在南京,因為這不利于穩定北方邊疆。
章太炎這樣批評孫中山,包括主張“革命黨消”,一方面是因為他對1909年前后革命黨內部那場內訌記憶猶新,看不慣孫中山等人對與自己意見不一樣的革命同志視若仇敵;另一方面與他目睹辛亥革命之后革命黨新的自相殘殺有關。在上海光復的過程中,光復會組織的光復軍起到不小的作用。但滬軍政府成立后,卻由陳其美擔任都督,陳氏頗為忌憚陶成章,欲除之而后快。作為前者的小跟班,蔣介石明白陳其美的盤算,于是親自去刺殺陶成章。陶氏之死讓章太炎對同盟會越發失望。他給孫中山寫信,勸他不應搞小團體主義,要摒除秘密會黨習氣,以仁恕之心對待革命同志。他勸告后者,同盟會與光復會之間“縱令一二首領,政見稍殊,胥附群倫,豈應自相殘賊”,這只會讓“挾私復怨者,得借是以為名”。[14](《與孫中山》,P.419)當然,章太炎的這番言說,自然很難得到孫中山周圍人的理解。戴季陶斥責章太炎“犧牲中華民國全國之國民,甘心為袁世凱作走狗”,其言論“變本加厲,竟不惜以向日民黨之主張,置諸腦后,另換一副面具,主張專制,排斥民黨”。[17](《哀章炳麟》,P.828)他甚至聲稱:“直可認為著《訄書》之章炳麟,已與鄒味丹同死,其至于今日存在者,并非章炳麟,特禽獸而冠人名者耳。”[17](《章炳麟之丑史》,P.842)
在政治主張上,不少革命黨人標榜自己致力于“民權”,以此區別于其他強調“國權”的政治派別。其實章太炎并不反對民權,他在清末的一系列政論里就反復探索如何在中國建立名副其實的民權。在他那里,民權與國權并非截然對立,國權鞏固了,民權才有實踐的可能。若中國亡于列強,民眾淪為亡國奴,民權又從何談起。因此,在施政方針上,章太炎有自己的思考。在《大共和日報》的“發刊辭”中,他建議:
民主立憲、君主立憲、君主專制,此為政體高下之分,而非政事美惡之別。專制非無良規,共和非無秕政。我中華國民所望于共和者,在元首不世及,人民無貴賤,然后陳大漢之豈弟,蕩亡清之毒蜇,因地制宜,不尚虛美,非欲盡效法蘭西、美利加之治也。[8](P.396)
辛亥革命之后,不少政治與文化精英都很關心如何建設共和政府,但關于中國未來的諸多重要問題,大多數參與其中者卻沒有一個十分清晰的答案。總體來看,在許多關鍵問題上,大多數政治人物不是從中國社會的基本現實與基本矛盾出發,而是向各種域外學說討求答案,比如總統制、共和制、聯邦制、邦聯制之爭。許多人對于中國問題的意見分歧除了現實的利益訴求不同外,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各自汲取了不同的西學資源,并且這種汲取在深度、廣度與準確度上都十分有限。而在章太炎看來,新政權的政治合法性除了革命黨一直以來強調的推翻“異族”統治之外,主要是建立在“元首不世及”與“人民無貴賤”二者之上,前者體現對帝制的揚棄,后者則體現民眾地位因新政權而改變,過去由于職業身份、政治特權與民族差異而造成的不平等將不復存在。他希望新政權能“因地制宜,不尚虛美”,聚焦于“政事”之美惡,而非抽象地追尋“政體”之高下。章太炎回溯歷史,認為一種政治制度起源于特定的歷史環境之下。君主立憲肇始于英國,然后其他國家起而效仿,但“形式雖同,中堅自異”。近代的民主政體為美國、法國所首創,中國雖然師法其基本形式,廢除帝制,但在具體建制方面,“當繼起為第三種,寧能一意刻畫,施不可行之術于域中”[8](P.397)。因此他聲稱:“政治、法律,皆依習貫而成,是以圣人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其要在去甚、去奢、去泰。若橫取他國已行之法,強施此土,斯非大愚不靈者弗為。”[8](P.396)總之,必須從中國自身的現狀出發思考政權建設問題,這是做到“鞏固國權”的重要前提。
進一步而言,依章太炎之見,欲收“鞏固國權”之效,在具體政策的制定與實施方面更應立足于充分了解中國的現狀,然后在此基礎上進行政治治理。在發表于1912年1月的《先綜核后統一論》里,章太炎指出新政權是建立在武昌起義之后各省通電宣告獨立,然后再推舉代表商議建國事項之上的,所以統一的基礎并不穩固。他警告新政府:
以電報統一易能也,惟實際統一為難。不先檢方域之殊,習貫之異,而豫擬一法以為型模,浮文獷令,于以傳電有余;強而遵之,則齟齬不適;不幸不遵,則號令不行。在位者胡可不矜慎哉
章太炎警告新政權里的各級官吏不能把電報里的內容當成真實的狀況,應對如何建設新政權有充分而成熟的考慮。他這番觀感并非無的放矢。張奚若回憶,武昌起義之后“在上海住了半年多,曾到南京去看過臨時政府的情形,也感覺很失望”,“當時我頗感覺革命黨人固然是富于熱情、勇氣和犧牲精神,但革命成功后對于治理國家、建設國家,在計劃及實行方面,就一籌莫展。因此除了趕走滿人,把君主政體換成所謂共和政體之外,革命是徒有其表的。皇帝換了總統,巡撫改稱都督,而中國并沒有更現代化一點。‘破壞容易建設難’一句格言,不幸完全證實。”[18](PP.463-464)
所以章太炎強調,主政者面對紛繁復雜的政治與社會局面,“欲更新者,必察其故;欲統一者,必知其殊”[8](P.405)。新的政策是針對現實狀況而設置的,后者是立法與施政之時必須要面對的重要前提。中國的統一也是建立在各地之間存在巨大差異基礎上的,一旦不能有效分析、協調不同地區的各種訴求,強行劃一地推行相關政策,那么將會造成“徒能以電報統一耳,安望其實際遵行耶?” [8](P.405)諸如賦稅與法律,“其事細如牛毛,其亂棼如討羽,順而理之。后或可以漸革;逆而施之,在今日已跋躓不行矣”[8](P.405)。這些關系到政治與社會穩定的問題一旦處理失當,將會導致政府運作紊亂,人心漸失,侵蝕新政權的統治根基。
此外,章太炎認為必須重視新政權中各級官員的政治素質,特別是他們是否具備從中國現實出發管理國事的能力,這也關乎能否更好地鞏固國權。章太炎建議新政府首先應派遣十余名特使前往各省,充分調查政治與社會現狀,明晰當地的具體情形,然后將意見反饋回中央,讓后者能夠“周知天下之故”。其次,清廷許多雖然離職但“審知向日利病”的官吏,新政府應“引為顧問”,議會也應時常向其咨詢。因為這批人雖然未必認同革命,但相對而言比較熟悉中國社會狀況,其行政經驗也值得吸收借鑒。這些建議的背后凸顯出章太炎對新政權的大小官吏非常不信任,認為他們對于政治只具備“游學他國,講肆科條”的書本知識,對中國的現實狀況知之甚少,所以在政治實踐方面“妄以校中師授,謂倉卒可見諸施行,顧未知何者宜取,何者宜舍也”。[8](P.405)
出于相似的考慮,在新政府各部首腦的任命上,章太炎建議:“總理莫宜于宋教仁,郵傳莫宜于湯壽潛,學部莫宜于蔡元培。其張謇任財政,伍廷芳任外交,則皆眾所公推,不待論也”,“若求法部,惟有仍任沈家本,為能斟酌適宜耳。諸妄主新律者,皆削趾適履之見,虎皮蒙馬之形,未知法律本依習慣而生,非可比傅他方成典。故從前主張新律者,未有一人可用。”[8](《宣言九則》,P.391)在這里,他所重視的同樣是上述諸人的行政經驗與能力,而非各自所屬的黨派與政團。章太炎認為了解中國歷史與國情、體察社會民隱是為政之關鍵,也是能夠真正保障國權的基礎。也正因為如此,在統一黨中章太炎一度與張謇、程德全、熊希齡等原立憲派人士走得很近。1912年3月,章太炎還寫信給當上大總統不久的袁世凱,希望他能“厲精法治”“酬報有功”“慎固邊疆”“撫寧南服”,實現鞏固國權的目標。[14](《與袁世凱》,P.441)
或許是意識到可以利用章太炎的聲名為自己增添政治合法性,1913年初袁世凱聘請章太炎為總統府高級顧問,并派專人南下奉迎,這讓章太炎一度感到中國政治有望走上正軌。可是當章太炎到了北京之后,逐漸發現那些立憲派與舊官吏并非他想象的那樣老成持重、開誠布公。早在武昌起義后不久,盛先覺就對梁啟超說:“微聞章太炎左右數人,囂張浮華,專事阿諛,頗有視太炎為奇貨可居之慨,而章太炎似亦竟為所蒙蔽者然。甚矣哉!君子可欺以其方,小人無往而不在也。”[19](P.298)黃尊三也在日記里記載,章太炎只在統一黨里“居其名”,實際上“利用之者仍為一班政鄙官蠹”。[20](P.337)這些觀察其實是比較準確的。就在章太炎離開南方前往北京途中,在張謇主持下,統一黨和以黎元洪為首的民社、以梁啟超為后臺的國民協進會等組織達成協議,聯合成立共和黨。關于共和黨的特征,日本間諜宗方小太郎如是描述:“該黨成員中縱然有眾多之前朝遺臣及有舊思想之學究,然彼等通曉該國實情,對政、商、軍、學各方面有閱歷之人極多,故態度穩健,能孚輿情,使黨勢興隆,固有其理由也;且背后又有袁氏巧妙操縱。”[21](P.153)據王紹鏊回憶,起初章太炎與統一黨內的年輕黨員反對與國民協進會等組織合并,因為梁啟超等人在當時以擁護袁世凱著稱,章太炎擔心這樣會讓統一黨受控于袁世凱,而是主張與由宋教仁領導的統一共和黨合并,如此可將那些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人團結在一起。[22](PP.317-318)可是張謇當時的主要政治目標就是全力輔助袁世凱。他積極為袁世凱籌劃組黨,對抗提倡政黨政治的宋教仁。此外,他還頗為熱心地替袁世凱網羅人才,其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梁啟超。張謇不斷疏通梁啟超與袁世凱的關系,讓他們從昔日戊戌變法時期的仇敵,變為今日政治上的合作者。而爭取梁啟超的目的,無非也是想增強抗衡革命黨人的力量。[23](PP.340-343)很明顯,章太炎設想的與宋教仁合作自然是張謇不會接受的。
因此,張謇等人利用章太炎北上無法出席的機會,主持統一黨與其他四政團合并事,伺機選舉張謇為統一黨理事長,此舉無異于將章太炎架空。章太炎試圖控制局面,但毫無效果,遂獨自宣布脫黨,昔日借助其招牌的同黨之人也聽之任之,并未挽留,此舉不啻將章太炎一腳踢開。在日記里,張謇更是認為章太炎“惑于謬說,意氣甚張”,聲稱“政治家非文章之士所能充”。[13](P.235)而關于章太炎參與創建的統一黨,據時任國務院秘書長的張國淦回憶:
章炳麟在北京,袁(袁世凱)令王揖唐招待。王即借統一黨以拉攏議員。某日,袁向余言:“王揖唐辦統一黨,打算作第三黨,只花去200萬元,議員多至200余人。”余言:“此等都是跨黨,希圖津貼,不是真正黨員。真正黨員不是金錢買來。”其后袁認真核計統一黨員,實數僅20余人,故決定合并進步黨。是合并進步黨時之統一黨,非復章炳麟時之統一黨。[24](《中華民國國會篇》,P.311)
面對這樣的局面,章太炎開始反思是否能依靠立憲派與舊官吏來行綜核名實、保障民生之政。他終于意識到,后者才是導致辛亥革命之后政風紊亂、政局動蕩的禍首之一:
立憲黨成立以后,政以賄成,百度廢弛,具文空罫,有若蛛絲,視戊戌、庚子以前轉甚。至于新朝蒙清余烈,政界之泯紛貪瀆,又彌甚于清世。一二良材,逃荒裹足,其連袂登庭者,皆斗筲之材也。……逮乎燕京統一,向之媚子不知幸予矜全為非分,更欲飛躍以超人上,涵濡卵育,日有孳生,而革命黨亦漸染其風,變本加厲。然則暴亂者,革命黨之本病也;貪險者,立憲黨之本病也。變暴亂之形,而順貪險之跡者,革命黨被傳染于立憲黨之新病也。[8](《發起根本改革團意見書》,P.458)
關于他的這段與原立憲派的合作經歷,正如姜義華老師的評價:
從組建中華民國聯合會至此,前后不過九個月,章炳麟終于開始發現,他興沖沖地試圖創建的所謂政黨政治,卻原來只是一出政治鬧劇。而他本人,自以為主導著一個大黨派的發展,其實,卻常常是舊立憲黨人和老官僚用來反對同盟會的玩偶。一旦不再完全聽命于他們,失去了利用價值,便被棄如敝履。他同舊立憲黨人及一批老官僚的政治蜜月終于結束了。[25](P.131)
章太炎曾希望袁世凱能“淘汰閣員,任用良吏,總攬大權,屏絕浮議”[8](《發起根本改革團意見書》,P.460),同時“事貴實行,法宜信必,文告先導,誅罰踵行”,做到“誅除贓吏,用彌盜源”[14](《與袁世凱》,PP.444-445)。但與他對立憲派的觀感一樣,他逐漸發現自己對于袁世凱的期待很大程度上也屬一廂情愿。在《自訂年譜》中,章太炎回憶1912年與袁世凱的一次對話:
七月,至武昌,謁黎公(黎元洪)。聞武昌人甚重張之洞,以為人材軍費皆張氏所遺以為倡義資也。返自武昌,與袁公(袁世凱)道之。袁公憤然曰:“南皮豎儒,今猶為人引重耶。”因數張過咎數端,又言初練陸軍及遣學生出洋,皆己所建明,無與南皮。劇談至三刻頃。余始雖審袁公雄猜,猶謂非卞急者;及聞其排誹張之洞,獨念曰:“死者尚忌之,況于生人。褊淺若是,蓋無足觀矣。”[26](P.20)
在這里,章太炎主要是看不慣袁世凱褊狹記仇的性格,認為他缺少政治領袖所具備的氣量與見識。但袁世凱最大的危害尚不在此。他利用章太炎、梁啟超、張謇等人希望鞏固國權的心理,把自己裝扮成穩健且老成的形象,讓他們這些人覺得除了自己,無人能在列強環伺的局面下領導中國擺脫困境。章太炎固然曾一度寄希望于袁世凱,梁啟超更是積極地為袁世凱出謀劃策。袁世凱當選大總統后,梁啟超給他寫信,傳授“為政妙訣”。他對袁世凱說:“善為政者,必暗中為輿論之主,而表面自居輿論之仆,夫是以能有成。今后之中國,非參用開明專制之意,不足以奏整齊嚴肅之治。”他勸袁世凱“訪集國中有政治常識之人,而好為政治上之活動者禮羅之,以為己黨”。[19](P.320)如此這般,其目標是“以熱誠之士為中堅,若能使此輩心悅誠服,則盡瘁御侮,其勢莫與之抗”[19](P.321)。可實際上,袁世凱最在乎的是保住自己的權位,將異己勢力一一清除。而他的政治手段無外乎延續清末官場里盛行的拉幫結派、公然行賄、討好列強,以及牢牢控制一支聽命于自己的軍隊。他固然沒有成為中國之華盛頓的想法,但也沒有如俾斯麥那樣帶領德國走向富強的能力。民初著名記者黃遠庸就指出:“蓋袁公者,利用之手段有余,愛國及獨立之熱誠不足。又其思想終未蛻化,故終不能于舊勢力外,發生一種獨特的政治的生面也。”[12](《社會心理變遷中之袁總統》,P.1)嚴復也認為袁世凱“固為一時之杰,然極其能事,不過舊日帝制時一才督撫耳”,指望其“轉移風俗,奠定邦基,嗚呼!非其選爾”。[27](P.624)
當章太炎意識到這一點后,他打算離開北京,去邊疆地區干一些有助于鞏固國權的實事。袁世凱順水推舟,任命他為東三省籌邊使,這樣章太炎就不能在北京發表不利于袁氏的政見了。而籌邊使是一個職權很不明晰的官位,雖然它可涉及許多具體事務,但只能“籌辦”,無法實際著手,加之僚屬與經費都很有限,更讓此職看上去有名無實。因此,章太炎到東北后,由于沒有實權,無法插手東北地區的政治與人事,就退而求其次,想在推進東北經濟發展上有所作為。在他的計劃里,包括了鑿通運河、籌辦東北實業銀行、利用外資開采煤礦及其他自然資源、組織籌邊研究會等。但問題在于,他手上沒有經費,袁世凱也不給他撥款,這讓他的實業計劃只能流于空談而無法實踐。最終,章太炎無奈選擇辭職。
真正讓章太炎徹底看清袁世凱面目的是宋教仁被暗殺。雖然章太炎認為宋教仁過于迷信議會政治,但從清末革命開始,他就與宋教仁關系極佳,認為后者是革命黨內難得的人才。宋教仁慘遭不測,使章太炎徹底放棄與袁世凱以及北方官僚集團繼續周旋的念頭。他對人言“項城不去,中國必亡”[14](《與伯中》,P.482)。同時開始與昔日革命同志重歸于好。1913年5月,章太炎在國民黨上海交通部歡迎會上說:“北方受了腐敗專制的遺傳病,較諸南方革命的激烈病,其流毒更甚”,這導致“民國非維持現狀也,乃維持現病耳”。他主張“吾革黨對于建設民國一問題,當仍以猛進的手段,循文明的步調,急求破壞專制惡根,拼命力爭共和二字,此后方有建設可言”[16](P.129),“昔日為民權激戰時期,今日為民黨與官僚激戰時期”[16](P.131)。在他看來,民初的政治亂象必然不得人心,一旦國民黨重整旗鼓,定能獲得全國大多數民眾的支持:“國民良心尚存,不患不贊成吾黨,吾黨共和目的不患不能達到。”[16](P.130)
但現實卻是,袁世凱手握重兵,并且將參議院中的反對黨逐個清除。國民黨成為袁世凱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釘,梁啟超等人組建的進步黨則變成他用來排擠國民黨的工具,一旦國民黨在參議院中沒了位置,進步黨也難逃卸磨殺驢的下場。為了討伐袁世凱,國民黨發動“二次革命”,但因實力過于懸殊,終究難敵袁世凱的北洋軍。更為重要的是,當時國內的大多數資產階級與政治精英并不支持國民黨之所為,認為后者好亂成性,只會破壞,不知建設,反不如袁世凱能夠給中國帶來穩定。[28](PP.370-373)在中國經濟中心上海,“商民日盼北軍續至”,他們希望北洋軍一鼓作氣,“不特紓目前之急禍,并可除永遠之根株”。[29](《盛宣懷致孫寶琦函》,P.298)章太炎所憧憬的“國民良心尚存”,至少在大多數有話語權的人身上很難看到。可以說,從辛亥革命到二次革命,章太炎為建設新政府不辭辛苦,結果卻是一塌糊涂,他的“鞏固國權”理想更是難以實現。
1916年,因妄想稱帝而眾叛親離的袁世凱在北京辭世。先前不顧個人安危,毅然前往北京面斥袁世凱有帝制自為野心,因而被后者軟禁的章太炎也重獲個人自由。面對依然紛亂不堪的政局,章太炎開始探索新的解決之道。此時,他逐漸相信聯省自治才是挽救中國危亡的合適方案。
聯省自治思潮的源頭是地方自治思潮。這一思潮從19世紀下半葉開始在中國傳播開來,最開始是一些有洋務經驗的官紳目睹英國與美國的地方行政制度,認為后者的中央與地方關系體現出地方自治的特征,這樣可以通上下之情,提高行政效率。甲午戰爭之后,康梁師徒鼓吹變法,他們受到日本出版的關于地方自治的著作影響,認為施行地方自治能讓國家基礎越發牢固,民眾的民主意識與政治參與意識也可得到提升。但在康梁那里,實際有權利在地方自治框架里作為政治參與者的主要是地方上的士紳地主,普通民眾,尤其是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則被認為素質有限,不能被賦予權利。庚子事變之后,越來越多清政府內支持立憲的官僚相信地方自治是醫治中國政治弊病的良方。他們認為這樣可以訓練政治人才,溝通官民關系,更為順暢地在地方上推行各類新政。1907年,體現地方自治主張的各省咨議局成立,這一機構里的不少成員在辛亥革命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辛亥革命之后,“國權”與“民權”兩種聲音在政壇上并存。梁啟超一改戊戌變法期間的論調,認為中國在列強環伺的局面下應加強中央的力量,避免造成事實上的割據狀態。因此,在制度設計上應以中央集權為方針,讓強有力的中央政權得以有效管理地方。[2](《中國立國大方針》,PP.2419-2426)當然,這樣的聲音自然讓希望獨攬大權的袁世凱頗為中意。為了對抗袁世凱,孫中山、黃興、胡漢民等革命黨人就鼓吹地方自治,強調地方分權的重要性,認為這樣可以培養國民自治能力,有助于普及共和精神。究其實,這些理由很大程度上只是幌子,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希望借地方分權來制約袁世凱。[30](PP.55-61)此外,一些原立憲派成員,如張謇等人,或是受到流行于世的政治學理論影響,或是希望能讓自己在地方上的地位與特權繼續得到鞏固,也公開撰文主張地方自治。
在那一時期,章太炎對待地方自治的態度頗為復雜。從日本回國途中,他認為:“最適于中國者,莫過于聯邦政治。”[10](P.209)可回到國內后,目睹政治與社會的混亂場景,以及列強對中國利益的窺視,章太炎開始主張鞏固國權,避免出現政治與經濟上的分裂,給列強可乘之機。當然,他這一主張是有重要前提的,即在中央執掌政權者必須具有強烈的國家意識,有能力、有決心帶領中國擺脫近代以來的困境,對內夯實國基,對外抵御侵略。另一方面,關于地方行政制度,他超越了簡單的將中央集權與地方自治二元對立起來的做法,而是從中國歷代地方行政制度史的流變出發,思考如何劃分地方行政單位。在他看來,肇始于元代的省制在實踐當中有諸多不便,既無集權之效,也無分權之利,反而容易造成地方割據。他建議將軍事區域與民政區域區分開來,“軍府”的管轄區域不妨擴大,但不能干涉地方民政,民政區域則必須縮小,把一省分為數道,全國共設置六七十道,如此既避免出現尾大不掉的地方割據政權,又能在道的范圍里進行充分而有效的治理。他認為,如此這般,“名為中央集權,乃愈促地方進化”[1](《復北洋法政學堂教習今嘉幸井書》,P.618)。
1919年,面對全國民眾對南北之間混戰不止的不滿聲音越來越強烈,北洋政府與南方的護法政府舉行和談。可是雙方之間分歧實在過大,和談因此陷入僵局。在此背景下,社會上的政治與文化精英開始尋找新的解決戰亂之方式。1919年前后,不少人紛紛撰文,主張應以省為界,施行地方自治,縮小中央權力,杜絕為了爭奪中央政權而兵戎相見。與之相關的,就是鼓吹應由各省分別制憲,體現各省“民意”的聲音越來越多。各省出現了不少致力于地方自治的團體,他們創辦刊物,發表宣言,互相聯絡,一時間響應者甚廣。[30](PP.134-139)作為當時積極參與聯省自治之人,李劍農歸納:“所謂聯治運動,含有兩方面的意義:第一,是容許各省自治,由各省自己制定一種省憲(或各省自治根本法),依照省憲自組省政府,統治本省;在省憲范圍以內,非但可以免去中央的干涉,便是省與省之間也可免去侵略的糾紛,什么大云南主義、大廣西主義都應該收拾起來。第二,是由各省選派代表組織聯省會議,制定一種聯省憲法,以完成國家的統一——就是確定中國全部的組織為聯邦制的組織;如此既可以解決南北護法的爭議,又可以將國家事權劃清界限,借此把軍事權收歸中央,免去軍閥割據之弊。”[31](P.516)對于響應聯省自治呼聲的各派政治力量之真實意圖,原進步黨人劉以芬這樣評論:“蓋失意政客,既為求適應其政治環境而倡為是說,而一部分軍閥,亦以其適足藉此自固而樂為贊成,遂至如響斯應,蔚為大觀。但觀國民、進步兩黨,在五六年國會中,因地方制度列入憲法問題,演成互毆,而此時唱自治者,竟多屬平昔主張集權之黨人,而素持分權者反間出而反對之。至各省中之表贊同者,如浙盧、奉張、閩李等,亦皆為前此擁護段祺瑞武力統一政策之軍人,此中消息,實不難于窺見矣。”[32](PP.40-41)相似的,嚴復在當時冷眼旁觀,認為:“舊日帝黨謀燃復辟之灰,而不利復辟,如熊鳳凰諸公,則一變為聯邦之說,以謂惟此可以救敗免亡。雖然,聯邦制有德制美制之殊。德制上有共主,下有封建,吾國無是之基礎也。吾國所有,乃群督之擁兵,如唐五代之藩鎮,藩鎮聯邦實不過連橫合縱已耳,其不足已亂,殆可決也。” [27](P.681)
在支持聯省自治的各省份里,湖南省的態度最為積極。由于該省地處南北要沖,南北之間一旦發生戰爭,湖南就會遭受戰火之災。1918年北洋軍與南方護法軍在湖南交戰,讓當地民眾飽受其苦,不但造成平民罹難,而且極大破壞經濟與社會秩序。1918年屬于北洋系的張敬堯被任命為湖南督軍,在當地搜刮民財,橫征暴斂,大開殺戒,招致極大民怨。因此聯省自治思潮出現后,湖南本地的政治與文化精英立即響應。在熊希齡的建議下,曾被段祺瑞排擠出湖南的譚延闿率領軍隊打起驅逐張敬堯的旗號。而為了獲得更多支持,譚延闿發表通電,主張施行聯省自治,讓湖南省脫離軍閥混戰與南北之爭,一心一意保境安民。這一舉動很快獲得本地精英的大力支持,隨后在全國范圍內引起回響。雖然不久之后譚延闿被手下將領趙恒惕奪權驅逐,但后者依然延續了譚延闿聯省自治的主張。
章太炎十分支持湖南省的聯省自治運動。1920年秋,他“抵長沙,以聯省自治說其人士”[26](PP.43-44)。在長沙期間,章太炎發表演講,陳述自己對于聯省自治的主張。他認為:“從前的中國,都是中央集權,各省的財產生命權,都操在中央手中,試看民國成立以來,甚么總統制、內閣制,無不利用外交,把各省底財產賣個干凈,要免除中央的專制,非行聯邦制不可。” [32](《談聯邦自治》,P.576)可見,他之所以主張聯省自治,主要出發點是批判長期由北洋集團把持的中央政權為了鞏固權勢而不斷與列強簽訂條約或協議,出賣中國利益。在這個問題上,各省卻沒有制衡的能力。為避免北洋集團繼續干賣國勾當,需要用各省來分其權。不過章太炎也承認,各省長期由大小軍閥控制,所以“這軍政長官何從選出,卻也是個大問題”,“現在既行自治,那一班武人,實在無法制裁他”。對此,他給出的方案是:“鄙意一面削小武人兵權,一面還須武人自身有覺悟,這自治才有真精神。”[32](《談聯邦自治》,PP.576-577)
1920年11月,章太炎在長沙發表《聯省自治虛置政府議》,進一步申說己意。他指出,為了結束民國以來的軍閥混戰,“自今以后,各省人民宜自制省憲法,文武大吏,以及地方軍隊,并以本省人充之;自縣知事以至省長,悉由人民直選;督軍則由營長以上各級軍官會推。令省長處省城,而督軍居要塞,分地而處,則軍民兩政自不相牽。其有跨越兼坼稱巡閱使或聯軍總司令者,斯皆割據之端,亟宜劃去”[32](P.578)。此外,他認為:“近世所以致亂者,皆由中央政府權藉過高,致總統、總理二職,為夸者所必爭,而得此者,又率歸于軍閥。”[32](P.578)要想杜絕這一現象,則需“虛置中央政府,但令有頒給勛章、授予軍官之權,其余一切,毋得自擅”,“軍政則分于各省督軍,中央不得有一兵一騎。外交條約則由各該省督軍、省長副署,然后有效”。他相信這樣的制度設計可以實現“政府雖存,等于虛牝,自無爭位攘權之事”。[32](PP.578-579)
1921年初,章太炎復向其他省份的聯省自治支持者喊話,聲稱要制止辛亥革命以來的政治亂象,需“地方權重而中央權輕”。他特別強調,聯省自治與聯省政府不同,前者是由本省民眾選舉本省人充當軍、警、民諸部門長官,是在各省自治基礎上的聯合;后者則“只求各省附己,而不問該省長官軍警是否本省人所充,是否本省人所舉,借大名以脅小民,援暴客而侮土著,其勢有所必至”[13](P.353)。不久之后,他基于這一立場,給熊克武、劉湘、趙恒惕、顧品珍等西南軍閥發電報,強調不能混淆聯省政府與聯省自治,要想實現后一目標,需要各省軍閥把自己的軍隊從鄰省撤走,不能在本省大談聯省自治,對鄰省則希圖占領。 [13](PP.353-354)
1921年6月,盤踞浙江的軍閥盧永祥也宣布籌劃聯省自治。他本非浙江人,之前對于聯省自治也沒有什么正面表態,此時突然宣布贊成此議,主要由于他屬于皖系,而皖系在之前的直皖戰爭中敗給直系,后者開始定點清除皖系在各省的勢力。為避免盤踞北京的直系勢力入主浙江,盧永祥決定利用早已在浙江籍政治與文化精英當中頗有市場的聯省自治論作為自己的政見,既可抵制直系,又能換取本地精英的支持。對于盧永祥的表態,浙江精英階層抱著支持態度,成立探討與鼓吹聯省自治的組織,商討制定省憲事宜。章太炎得知這一消息后,也表示大力支持,發電報聲稱“鄙意盧公宜速宣布自主,而浙人則極端主張自治,精神既可互助,名義不必茍同,庶名實相符,無所牽掣”[13](P.354),并委托褚輔成代表自己赴浙江參與此事。雖然浙江的自治運動搞得有聲有色,甚至制定出一部在表面上頗有民主精神的憲法,但這場運動之所以興起歸根結底是由于盧永祥想借此自保,在他那里自保是第一位的,是否自治、是否有一部外觀漂亮的憲法其實都是次要的。因此,一旦別的軍閥有窺伺浙江之跡,盧永祥的主要精力就放在整軍經武上面。到了1924年,面對直系軍閥孫傳芳大兵壓境,盧永祥只好宣布下野。浙江士紳精英們雖然還在從學理上探討自治之道,但看到孫傳芳大軍,他們很快就變得現實起來,開始摸索如何與孫傳芳展開合作。
在章太炎那里,聯省自治一方面是為了保障地方權益,另一方面則是防止中央政府被惡人占據,從而干出禍國殃民的勾當。因此,他在1922年6月撰文批評中國政壇上的“三蠹”——約法、國會、總統。他認為現行約法偏重中央集權,容易被梟雄借為專制之護符;國會議員時常狼狽為奸,為一己之地位而不顧正義,早已沒有代表性;總統一職乃軍閥用武力所爭奪的對象,每一次總統更迭,必伴隨一次軍閥混戰。所以,要想實現國內和平,需要限制此“三蠹”。他的設計是:“今擬聯邦制成后,明定中央政府,用合議制,以諸委員行之,員額既多,則欲得者自有余地;權力分散,則梟鷙者不得擅場;集思廣益,則狂妄者不容恣言,而仁柔者不憂無助。是故當其選舉也,則爭不至于甚劇;及其處機也,則亂不至于猝生。”[32](《弭亂在去三蠹說》,P.598)
或許是為了澄清自己這一主張并非意在制造割據,章太炎不久之后又撰文聲稱:“今所最痛心者,莫如中央集權,借款賣國,駐防貪橫,浚民以生,自非各省自治,則必淪胥以盡。為此計者,內以自衛土著之人民,外以共保全國之領土。衛人民則無害于統一,保領土則且足以維持統一矣。野心侵略之人,必以此為分裂,是何謂也?豈其心不愿分權于國人,而愿分權于敵人耶?” [32](《各省自治共保全國領土說》,P.600)章太炎強調,聯省自治不是為了分裂中國,而是為了更好地保全中國,自治是暫時手段,統一才是根本目的。既然此刻沒有合適人選堪當全國領袖,那么不妨讓各省精英群策群力,確保各省利益不被列強侵蝕。由此可見,章太炎鼓吹聯省自治的深層次原因,依然是為了防止帝國主義國家侵略中國,讓中國在列強環伺的局面下得以自立。
但是,湖南省的聯省自治運動終究難以為繼。曾深度參與其事的李劍農一針見血地指出:“自張敬堯被逐后,制憲自治的招牌雖然掛出來了,但有一個最難解決的問題就是軍隊過多,各將領又彼此不相上下;省庫的收入既不足以供軍隊的需求,要裁減又不能得各將領的同意;裁甲留乙甲不肯,裁乙留甲乙也不肯;彼此分據防地,把持稅收,省庫不名一錢;防區有肥瘠,瘠區的駐軍還要向省庫索軍餉。在這種情形之下,所謂制憲自治只是粉飾外觀之具,內部實有不能終日之勢;因是那些穿短衣、佩指揮刀的倡言自治者漸漸忘了自己所掛的招牌,想進一步地向外發展。”[31](P.521)湖南的聯省自治運動雖然喚起了本地政治與文化精英的極大熱情,但真正主導該省政治走向的還是那些控制軍隊的軍閥。當他們需要聯省自治的招牌時,他們就會擺出一副擁護的姿態,當他們不再需要這塊招牌,或者聯省自治的實踐損害其利益時,他們也就不會繼續支持這一運動。而在本省精英那里,聯省自治中的“自治”得由他們來主導,所謂“民意”主要也是他們的意見。如果普通民眾在此口號下要求更多的權利,特別是受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的青年學生希望借此運動來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時,精英階層中的絕大部分人也不會采取支持態度。1924年,兵強馬壯的吳佩孚要求趙恒惕取消自治,后者盡管不情愿,但畏于吳佩孚的軍力,只好答應修改湖南省憲。修改后的省憲,加入不少彰顯中央高于地方的內容,減少原省憲里體現民主思想的內容。[30](PP.210-216)這使得湖南的聯省自治愈發有名無實。或許是意識到聯省自治運動很可能以失敗告終,章太炎開始思考退而求其次的政治方案。他建議在中央采取“行政委員制”,即設置五位或七位級別一致的行政首腦,“長短相劑,調之適中”,以收互相制約之效。[32](PP.650-651)他認為這樣可以避免出現段祺瑞或吳佩孚式仗著武力操控政局的人物。當然,放眼當時的中國,已經沒什么人會重視章太炎這個意見了。
相比于以思想主張“多變”而聞名于世的梁啟超,章太炎的政治思想其實有其一以貫之的內容。從立志走上革命之路起,他一直在思考如何能讓中國擺脫帝國主義的侵略,保證中國主權與領土的完整。在此前提下,他還聚焦于如何在中國實現名副其實的民主政治,使政治設計能夠保障大多數民眾的權益,而非淪為少數特權集團的工具。如果用清末民初時論當中經常出現的“國權”與“民權”兩種概念來審視的話,章太炎在清末的政治主張,無疑是將“國權”與“民權”有機結合,使二者能夠相得益彰。
辛亥革命之后,面對中國所處的內憂外患局面,章太炎希望新政權將施政重點放在鞏固國權上面,因此他主動與原立憲派人士組成政黨,宣傳自己的主張,并一度對袁世凱寄予厚望。但現實卻是,袁世凱意在個人專權,立憲派也并不將章太炎視為同志。這些與清政府藕斷絲連的人士,或是希望在新政權內進一步鞏固自己已經獲得的政治與經濟特權(在他們看來這對中國的發展是有好處的),或是希望借助袁世凱的力量來削弱他們眼中好亂成性的革命黨,讓中國的政治制度與政治文化變得更為“穩健”。
經歷了民初政壇的一系列挫敗,章太炎認為造成中國政治混亂的主要原因是中央權力過大,致使各方政治力量為了手握中央大權而你爭我奪。因此,他開始致力于宣傳聯省自治。就其本心而言,章太炎之所以主張聯省自治,絕非為了討好地方軍閥。他有感于北洋系長期把持中央政權,干了不少賣國勾當,所以想借助其他力量來牽制他們。他相信只要各省有足夠的力量,就可抵制中央政府的賣國政策,同時能避免為奪取中央政權而出現的戰爭。從邏輯上看,這樣的主張依然是基于保衛中國主權,避免當政者出賣國家利益之上的,所以并未自外于章太炎政治思想的核心要義。然而,他似乎并未考慮到,在軍閥混戰的年代,控制中央的北洋系固然不憚于做賣國勾當,但只要有合適機會,地方軍閥一樣也會做相似的事情,這與在中央掌權或在地方割據沒什么關系。更為重要的是,章太炎自己也承認,要實現聯省自治,必須先清除軍閥勢力。可是他除了將此寄希望于形式上的精英共商機制,只能期盼“武人自身有覺悟”。而恰恰是這一點,在整個民初政治史中幾乎難得一見。實力雄厚的軍閥,在稱霸一方基礎上,不時想覬覦中央政權;實力有限的軍閥,則牢牢守住自己防區,讓自己有一個較為固定的收取苛捐雜稅之地。時人嘗言:“吾國近年,偉人太多,軍閥迭起,有地盤者,擁兵自重,務擴張其勢力;無地盤者,不甘雌伏,日以搗亂為爭奪之機。非此省侵踞彼省,即此黨排擊彼黨,歲無寧日。調和者四面敷衍,滿口仁義道德,相爭者亦滿口仁義道德。利用調和二字,以穩固其地盤,抵制他人之反抗。”[33](P.447)在此情形下,章太炎所設想的聯省自治,最終流于竹籃打水。
最后,人們不禁要問,為什么章太炎在清末對中國政治問題有如此深刻的思考,但在民初政局里卻難以施展其理想?其他撰于清末的那些政論里已經給出了答案。那時他呼吁革命應是“平民革命”,不但要推翻清政府,而且要改造不合理的社會經濟結構。他警惕有名無實的代議制,希望建立名副其實的民主制度。這些主張在辛亥革命之后卻都未實現。關于民初政壇,正如李劍農指出的,“自有政團以來,都是沒有民眾作基礎的政團,政團不過是讀書紳士階級的專用品”,“所有的政黨都與民眾不發生關系,都成了水上無根的浮萍”。[31](P.350)具體到地方上,王紹鏊回憶,他在江蘇都督府任職期間,曾赴蘇南一帶進行競選演講,但“聽講的人大多是士紳和其他中上層人士”[22](P.320)。他分析其原因:
那時的選舉有許多限制。例如,沒有一定數目的財產,就不能參加選舉。競選者知道勞動人民不能參加選舉,也就并不把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所注意的只是那些士紳之類的人。由此可見,當時從事政黨活動的人,所爭的民權實際上只不過是“紳權”而已!這些來自士紳階層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所聯系依靠的也是士紳階層,同廣大勞動人民是根本隔絕的。正因為這樣,他們很容易被袁世凱這樣的人所利用。[22](PP.320-321)
正像他所說的,由于辛亥革命沒有改變中國的土地制度,沒有改變中國的社會結構,過去那些政治與文化精英在新政權下依然能保持其地位。他們所理解的“民權”,很大程度上只是“紳權”。他們絕大多數人所希望的政治局面,是由一位政治強人式的人物來統治,保證自己的權力或特權不遭受威脅。在此情形下,別說“平民革命”基本看不到,不少底層民眾還受到各式各樣的新剝削。
在這樣的情形下,活躍于民初政壇上的政黨也就顯得有名無實。據統計,當時中國共有三百多個政治性團體,可是其中具有較為健全政綱或具體政治主張的僅有35個。在人員方面,不少著名政治人物經常一人橫跨數黨,擁有多重黨籍。在黨綱方面,許多政治團體的口號主張皆大體雷同,給人一種互相抄襲的感覺。[34](PP.34-39)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這些政治團體嚴重缺少代表性,特別是和當時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沒有任何關系,因此不能根據自己的階級基礎制定相應的黨綱。這些政黨在行動邏輯上高度繼承帝制時代的那一套“玩法”,即依靠同鄉、同學、同年、同宗等關系在政壇上縱橫捭闔,加入某個黨派類似于朋友之間介紹熟人,有了黨籍能更加方便“混圈子”。這些人固然對于中國社會,特別是中國官場尤為熟悉,但這種熟悉很難用于章太炎所期待的鞏固國權上面,更多時候是用于結黨營私、投機鉆研、聚斂錢財上面。這是他的政治理想付諸東流的根本原因。
聯省自治運動也是一樣。以士紳為主體的本地精英雖然在普通民眾面前可以高高在上,但面對有兵有槍的軍閥,多數時候只能選擇與之合作,或是淪為其附庸,或是成為其幫兇。[35](P.4)嚴復曾這樣評價民初的大小軍閥:“夫吾國武人,固與歐美大異,身列行伍,大抵皆下流社會之民,真老泉所謂以不義之徒,執殺人之器者。”[27](P.675)彼輩“處崇大優厚之地,操殺伐驅除之柄,而且兵餉之權不分,精械美衣,費帑無藝,則由是窮奢極欲,豪暴恣睢,分土據權,寧肯相讓”[27](P.676)。雖然多數軍閥不學無術、爾虞我詐,但他們需要文人學士作為門面,顯示自己禮賢下士、尊重道統。加之他們看準了地方精英渴望秩序穩定、維持既有特權的心理,因此只需略作姿態,不難找到一批合作者。在此背景下,正如胡春惠所論:“以聯省自治來解決國家僵局的熱心者,多只是一些知識分子和地方士紳,他們既不能獲得有槍階級的衷心支持,也沒有喚醒廣大的群眾作基礎,所以被認為正像河水表面的一層油一樣,猛看上去似能代表人民全體,但實質上卻無底蘊。所以一時之間他們雖能對當時的軍閥政客們,產生出一些德謨克拉西思想崇拜下的支配,但是在一陣疾風吹過以后,其支配作用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蓋聯省自治運動的本身,就是一種遷就現實環境下不徹底的和平改良,在那千瘡百孔的政局下,僅想用制定的一部省憲和省自治法,就可以賴法律造成事實,這是一項高格調的想法,對于民主法治根本沒有扎根的中國,無異緣木求魚。”[30](PP.329-330)就此而言,章太炎在五四運動前夕給青年學生做演講時,希望他們不要養成依靠已成勢力的習慣。(2)章太炎說:“現在青年的第二個弱點,就是妄想憑借已成勢力,就將自己原有之材能,皆一并犧牲,不能發展”。參見章太炎《說今日青年之弱點》,章念馳編訂《章太炎演講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80頁。他自己也承認,“蓋今日之中國,為從古未有之變局。欲應茲變,非芟鋤軍閥,則雖有優良之社會制度,終托空想”[32](《說求學》,P.584)。可他自己在參與政治之時,卻總是想借助已成勢力的力量來實現其目標,甚至被人利用而不自知,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巨大的歷史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