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盟黃河記

陳浮

2020年春天，我應邀參加了洛陽市的一次教研活動之后，與二三十位地理學家、教師一起考察孟津區會盟鎮一段黃河景觀。會盟鎮位于洛陽城北的孟津東部，東接鞏義，南依邙山，西連白鶴，北臨黃河。

在先品嘗了非物質文化遺產鐵謝李松祖傳羊肉湯泡餅之后，沿著漢光武帝劉秀陵墓東側的河圖路向北走，10分鐘左右便來到了會盟鎮的黃河岸邊。

站在高高的河堤上，望著黃河自西奔涌而來，不禁十分詫異：以前心目中對黃河的印象是壺口瀑布那樣的濁浪滔滔，濤聲震耳，驚心動魄，像一位滿面滄桑、在風雷雨電中悲號怒吼的母親，像一名英勇無畏、奮力抗爭、不屈不撓的勇士。而眼前的黃河，居然水如碧玉、清波粼粼、文靜秀雅。她的氣質和風韻簡直就是麗景門外那一隊身著翠綠色漢服的女子，裙裾飄搖，洋溢著青春的氣息，蕩漾著時尚的光輝。她的清澈和靈動，很自然地讓我聯想到桂林的漓江和浙東永嘉的楠溪江。

片刻間，我就被她的魅力深深吸引，陶醉其中，甚至不著邊際地想到，如果詩人徐志摩站在此處，會不會把《再別康橋》的“康河”改為“黃河”：“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黃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置身于會盟鎮，在眺望美麗的黃河時，不能不想到會盟鎮名字的由來。

假如河水可以倒流，時光能夠穿越，則可以回放一段3000多年前可歌可泣的歷史畫面，是它令會盟鎮和這一帶河畔古渡名傳千載，注定讓無數后人在憑欄懷古時蕩氣回腸。武王伐紂，這部無比恢弘的歷史大戲就是在此地開始搬演的。

這些故事被先人鐫刻于龜甲，銘記于青銅，書寫于竹簡，描畫于錦帛。

太史公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周武王在長安縣祭奠文王陵后，拉開了伐紂的大幕。《周本紀》中說，周武王率領軍隊向東行進，討伐商紂王，到達孟津的時候，恰好有800家諸侯的軍隊不期而會，一致擁戴武王，要齊心協力推翻紂王的統治（“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

遺憾的是，史書上對八百諸侯會盟事件語焉不詳。還得說明代小說家許仲琳敢想敢寫，在《封神演義》中把這段故事描述得繪聲繪色，有鼻子有眼：

“且說武王同西方二百諸侯來至孟津大營，探馬報入中軍帳，子牙率南、北二方四百諸侯，又有數百小諸侯，齊來迎接。”

武王當日還擺了酒席，大宴諸侯。粗略估計如果只宴請各路諸侯的領導，按10個人一桌，主客雙方到齊了，至少要100桌！即使吃羊肉湯泡餅，這頓飯也頗為壯觀！

當然，后人對八百諸侯不期而會伐紂也有質疑。八百之數，可是實數？偶遇之說，有無虛言？虛實之辨，只能留給歷史學家去研究。曾經親眼目睹這出古史大劇的觀眾，至今依然健在的，只有這滾滾東去、大智不言的黃河！

多少古圣先賢修齊治平，伐惡揚善，力圖開創太平盛世！

當這種美好的希冀久久不得實現時，也有一些人把夢想與母親河黃河聯系在一起：什么時候黃河之水能夠清明澄碧，天下也便會清明太平。“黃河清”這三個字，寄托了人們多少美好的夢想，又帶來多少無奈的喟嘆。

《左傳·襄公八年》里曾經引用《周詩》里的一句：“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意思是人的壽命很短，等待黃河變清是不可能的。

漢代的張衡作《思玄賦》說：“天長地久歲不留，俟河之清只懷憂。”宋代的黃庭堅、歐陽修等人都曾在詩作中引用這個典故。他們都是用“黃河難清”打比方，感喟人生短暫。

在近代，辛亥革命前，嚴復先生在倫敦遇到孫中山先生。嚴復勸說孫中山優先辦教育，孫中山回答說：“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十分堅定地表明了革命的緊迫性。

因為黃河難清，甚至期盼無望，還引發了文人、小說家的幻想。

前秦的王嘉在《拾遺記》中說：“黃河千年一清。”明代程登吉在啟蒙讀物《幼學瓊林》中說：“圣人出，黃河清。”他們都把黃河清的夢想寄托在圣主明君的身上。

其實黃河的黃，是因為中游河段流經黃土高原，支流帶入大量泥沙，使黃河成為世界上含沙量最高的河流。上世紀30年代，最大輸沙量近40億噸。這似乎成為永無解法的難題。

然而，“讓黃河水清”這道無解的難題，在今人手中已經被破解。同行的地理教師說，這道難題的解法有三。

解法一：上游40公里處的小浪底水利樞紐工程發揮攔蓄作用，在非排沙排水期，此處水質變清。

解法二：新中國成立后對黃土高原水土流失予以高度重視和持續治理，小流域綜合治理不斷發力，沿黃經濟帶的保護開發成為國家戰略。

當然也包括解法三：枯水期的旱季，降水稀少，河流攜帶泥沙注入量減小。藍天白云、風和日麗也對我們今天看到美景大有助益。

因為上述原因，使得我們終于撩開黃河的黃色面紗，有幸一睹清清如許的黃河，這可是古人的千年夢想啊！可以告慰古人的是，在我們的時代，“黃河清”是可以期待、可以實現的。黃河變清的奇跡不是天造神設，而是人為之功。這樣的奇跡也只有在當今的盛世中國才能實現。

繼續沿黃河步道向東漫步，路旁不僅有幾間已經廢棄不用的舊宅，更有鱗次櫛比的新居小樓，樓下、路邊停放著一輛輛汽車。這里看到的黃河就更美了：河岸上27道丁字壩由遠及近依次排布，如士兵嚴陣以待，威嚴肅穆。丁字壩間的河岸上有很多高大的古樹，嫩葉新花纏繞、開放在虬枝老干上面，古樹在這春末夏初季節也抖擻了精氣神兒。樹叢中嬉鬧的鳥雀傳出爽心悅耳的鳴音，追逐著飛向河中央的夾心灘去了。

不止一處的夾心灘上芳草萋萋，灌木搖曳，恰好是鳥兒們棲息的好去處。在這夾心灘附近，淺水灣一片波光瀲滟，呈現出寶石藍的顏色，而主河道里翡翠綠色的水流奔騰激蕩，卷起層層雪白的浪花，發出“嘩嘩”的濤聲。

就在孟津古渡的不遠處一片夾心灘上，叢林下矗立著六個大字：“黃河寧，天下平”。大家都在這里駐足，紛紛拿出手機互相拍照片、錄視頻、發朋友圈。我想，大家此刻的心情相同，愿望一致：惟愿黃河常清，天下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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