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芳

一
蘭姨是小叔出去打工領回來的姑娘,矮胖,到處鼓鼓囊囊的,眼睛小,透著點機靈和可愛。整日地里家里不停地忙活,也沒覺得她皮膚粗糙和黝黑,反而白里透些紅,滿滿地鼓著,說不出有多么可愛。
村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蘭姨是小叔的媳婦,卻沒有人叫她小嬸子,就叫她蘭姨,也沒人去問“蘭”是她的名還是她的姓。村子里竟也只有一個蘭姨,別人都是誰的娘,誰的姨,誰的嫂子,而整個村子的人都稱她蘭姨,就像村口的兩棵大柳樹,是全村公認的。
村里條件好,地不少,從最老的人記事起,村里的收成都能滿足溫飽。于是,這么多年村子里討來了一個又一個外村姑娘,卻沒一個男子跑出去。有那么幾戶沒兒子的人家還招進來了養老的女婿。
小叔是村子里出門打工的第一人,倒不是他有魄力有想法,是因為他的母親得了癌癥,家里變得一貧如洗,欠了一屁股債。帶母親四處投醫的時候,小叔接觸了外面很多打工的人,他們和他有了一些交情,就勸他,樹挪死人挪活,不如出來碰碰運氣。
小叔就出了門,他在工地上干小工,做背磚、和泥等出死力氣的活。那時蘭姨在工地做飯,到處鼓鼓囊囊的她洋溢著少女蓬勃的青春氣息,走到哪,都會有火辣辣的目光落在她的胸脯上、屁股蛋兒上。蘭姨也是潑辣的,面對那些目光不害臊,反而把大辮子在胸前甩來甩去,抖抖顫顫得更加火味十足。
小叔屬于沉默寡言型,但長了一張帥氣的面龐,棱角分明,尤其是兩道劍眉更加透著精神。小叔也喜歡這個肉乎乎的女子,他歡喜她逢人就笑的好性格。在家里時因為母親的病,整個家成天浸泡在藥水里,抬眼閉眼都是母親黃寡寡的臉和父親蹙緊眉頭的黑面包公臉,很少有個笑模樣。到了工地上,雖然干著最苦最累的活,可是每次打飯時,這個女子的笑容就好像一道光打進小叔的心里,照得他亮堂堂的。他喜歡上了這個做飯的女子,可他不會像別人那樣調笑她逗她,有時候聽到有人說出很過分的玩笑話,他會默默捏緊拳頭,心里罵著這狗娘養的敢調戲我的女人!
小叔不會說,可是他知道怎么做,他悄悄地為胖女子做了很多活計。他會悄悄地把廚房里的水缸挑滿水,把廚房門口的小塊兒空地掃得干干凈凈,他想幫她刷碗,又怕太顯眼招其他工友嘲笑,他就每次很自覺地把自己的碗刷得干干凈凈。
胖女子漸漸地也留意到了這個老實本分的年輕人,為了感謝他,打飯的時候會偷偷地多給他一些肉魚,這可是給了小叔莫大的鼓舞。
過了不多久,進入雨季,工地上隔三岔五就停工。工友們喝大酒、聊女人、睡大覺,雨天就是他們的神仙日子。
小叔是高中畢業。上學的時候,他看過別人追女朋友,除了幫忙做值日,還要送個小禮物、看個電影啥的。這天又是雨天,小叔一大早就跑到電影院買電影票,去得太早電影院沒開門。他就在周圍溜達,有幾家小店開了門,小叔看見一家賣飾品的店,就進去挑了個好看的發夾,還買了一把漂亮皮筋。買東西的時候,小店員聽說他來買電影票,對他說,我看你也是個打工的,現在的電影兩個人看下來得好幾十塊錢呢,你去前面那家小錄像廳吧,一人才幾塊錢。小叔沒想到現在看一場電影這么貴,為了表達對小店員的感激,他又買了一盒抹臉油,省下的就是賺到的嘛。
回到工地,趁沒人的時候,小叔把東西和錄像廳的門票,塞給了在廚房揀韭菜的胖女子。下午吃了飯,他早早地就在工地的大門外徘徊,一直等到還有十來分鐘錄像開演,他才看見那個熟悉的圓滾滾的身體從工地大門擠了出來。他沒有迎上去,而是不快不慢地走在前面給她引路。
到達錄像廳時,錄像早開演了。好在人不多,昏暗的燈光下,三三兩兩的,都是兩個緊緊依偎的身體,其實來這里的基本都不是沖著看錄像來的,都是來談情說愛的。錄像廳不像電影院憑票對號入座,這里隨便挑著坐,胖女子挑了個角落坐下,小叔把在門口買的葵花子遞給女子,接著紅著臉坐在了胖女子旁邊。
你也吃。胖女子把葵花子遞到小叔面前,還沖他樂呵呵一笑。
你吃,你吃,我不愛吃……小叔這么近距離地看這個胖女子,除了覺得她的笑容好看,還發現她的眼睛真的很小,牙也有點黃。
錄像開演了,先是一個喜劇片,片子很老,小叔看著沒多大意思,可是胖女子看得笑出了眼淚,邊笑邊搗他說,真好笑,真好笑,這個人太好笑了。
片子快結束的時候,前面有人沖放錄像的人喊,兄弟,拿這片子哄人哪,放點好的!小叔以為他們嫌這片子太老太舊,心里想有人敢提意見真不賴。新片子放出來了,尺度大得令小叔的眼睛不知道該睜著還是閉著,他低著頭,一雙手搓著粗壯的大腿,一個勁兒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他們會放這個,咱們回去吧。沒想到,胖女子往他這邊靠了靠,小手指輕輕勾過來,勾住了他的小手指,嘴巴湊近他的耳朵吹著熱氣說,再看會兒吧。
二
蘭姨沒什么娘家人。親娘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父親娶了后娘,就把她寄養在爺爺奶奶家。蘭姨因此少了受后娘氣的日子,她在爺爺奶奶身邊無憂無慮長大,也算是她的造化。這或許也是她逢人愛笑的原因吧。蘭姨不愛讀書,好不容易熬到初中畢業,就和同鄉的姐妹出來打工,她在外面做工的幾年里,家里的爺爺奶奶相繼離世,她和父親的關系本就生疏,自此也便沒了回鄉的念頭。
小叔雖然家境貧寒,可蘭姨并不嫌棄,她喜歡這個溫厚的男人,她太渴望有個家了,有個屬于自己的溫暖的家。她和小叔在工地上舉行了簡樸的婚禮,請工友們吃了一頓喜宴,就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了小叔。
以自己的家庭狀況,小叔想都沒敢想過自己這輩子還能娶上媳婦,每晚抱著身邊這個圓嘟嘟肉乎乎的女人的身體時,他都覺得自己像在做夢,總是偷偷地掐自己一把才敢相信。
幸福的日子過得很快,蘭姨依舊在工地做飯,小叔搬磚和泥,可還是有些騷情家伙總找機會調笑一下蘭姨,蘭姨心大,和以前一樣和他們開個玩笑逗個樂子。
小叔因為家里窮本就有點自卑,還有點大男子主義心理作祟,為了這個事他們時時會有些爭吵。這一日,砌墻的瓦工和老鄉出去喝了點酒,回來時看見蘭姨撅著屁股淘洗衣服,蘭姨人胖可是喜歡穿那種緊身的短小的衣服,搞得她只要身子彎下去,腰那里就會露出白花花的一截,因為這,在她和小叔回鄉務農的那段日子里夫妻倆沒少吵鬧。那瓦工看著蘭姨腰部那雪白的一截,她肥碩的屁股一顫一顫地抖著,男性的荷爾蒙在那一刻借著酒勁兒爆發了,他從蘭姨的身后過去照著蘭姨的屁股就是一巴掌,還迅速地在蘭姨的腰部抓了一把,蘭姨尖叫一聲,掄著手上的濕衣服和瓦工打鬧了起來,這一幕恰恰被從外面回來的小叔看了個清楚,他二話不說,上去把瓦工的腦袋開了瓢。這個事情雖然是小叔傷人錯大,但因為瓦工酒后失德有錯在先,最后在工頭的調解下,小叔給瓦工賠了醫藥費和一些誤工補助了事。
小叔無論如何不愿意再在城里四處打工討生活,他說家里再不好,至少不用受氣受欺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蘭姨骨子里還是農村女人的倫理思維。她見小叔心意已決,就收拾好二人的行囊,跟著小叔回了老家。
小叔出門的時候是一個人,回到村里竟變成了兩個人,他帶回來一個肉墩墩笑瞇瞇的媳婦。村里人都夸小叔有本事,說你看那女子的屁股,怎么也能生兩個小子。小叔的父母也很高興,要給他們再張羅一次喜宴。這次喜宴讓全村人見識了蘭姨左右逢源的本事,他們都在心里暗暗琢磨,這個肉乎乎的小個子女子,可比他們村里的女子聰明又老到哇。一位老輩人叼著新媳婦點的喜煙,捻著下巴上長不長的胡子說,小面筋這小子比他老子有福氣呀。小面筋就是小叔,因為生下來時沒有奶水喂他,就靠著熬的小面筋把他養大的,小叔他奶抱著他邊喂面筋邊沖他哼著:小面筋,小面筋,喝了面筋好長大……小面筋這個賴名字就成了小叔的乳名,村里人都喊他小面筋,沒人喊他德泰。
喜宴過后,蘭姨就開始了在村里下地勞作、伺候老人的日子。
小叔弟兄兩個,他大哥和他年齡相差六歲,他大哥在母親生病前已經成家。農村人本就結婚早,加上家里沒勞力,他大哥基本上沒怎么念書而是很早就輟學在家幫父親種地,成家就更早了些。他大哥成家的時候村里給他劃了塊宅基地,父親張羅著蓋了五間房,從那以后,他大哥就另起爐灶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后來母親生病,小叔勉勉強強念完初中,就回家幫父親撐起家業。
他大哥是個老實人,什么都聽大嫂的,大嫂這個人心不壞就是精于打小算盤。母親這些年生病,他大哥除了幫父親種種地,出點苦力,從大嫂那一分錢都要不來。基本上都是靠借賬和父親種地、小叔四處打工賺的錢給母親治病。所以小叔能娶到蘭姨,全家人都跟著松了口氣。
小叔回家后和父母住在一起,他們家拿不出錢像當年他大哥一樣另蓋房子。院子四四方方、規規矩矩,只有南北四間老房,是小叔爹媽成親時蓋的土坯房,房子年久失修,從里到外都黑漆漆的。房頂上落了草種子,長出了一叢一叢的草,老房子就顯得更破敗,還帶著一股酸腐味。
蘭姨簡單收拾出來一間屋子給他們自己住,夜里她和小叔商量在老房子的右邊蓋三間新屋,這些年打工她手頭攢了一點錢,緊一緊夠用。小叔聽了蘭姨的話心里又感動又難受,他一個男人打了這么多年工,手頭沒幾個大子,有點錢都給母親看了病給了醫院。他摟緊蘭姨說,蓋房子不忙,這些年我在外面干活,看了不少城里人裝修房子,咱買點材料,把這老房子好好收拾收拾。等咱錢攢夠了,好好蓋個氣派點的。小叔沒敢告訴蘭姨的是,如果他們蓋新房子,那些借錢給母親看病的親戚都會找上門來討賬,到時候不要說蓋房子,就是都給了也不一定夠。蘭姨聽了小叔的話覺得有道理,事實上對這個家的真實情況,她知道的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第二日,小叔就去鎮里買了材料,準備著收拾收拾房子。
小叔從外面打工回來,竟然還帶回來一個媳婦。那些債主們盤算著小叔這次怕是帶了錢回來,要是一分錢沒掙著怎么會想著回來定居?他們就像約好了一樣,一個挨一個來小叔家要賬。這里小叔剛給墻刮了膩子,準備著上大白,那邊債主們蹲到院子里和他的父親扯家里的難處。剛開始來的幾個,父親把喜宴收的禮金拿出來還了賬。后面再來的,父親就只能賠著笑斟茶遞煙說好話。小叔在房里看著父親低頭賠笑的可憐相,心里憋屈得像揣了一包炸藥,隨時隨地能爆炸。
蘭姨和婆婆坐在炕上做手工草編,婆婆的手很巧,編的花樣又多又好看。這幾天家里天天來客人,可是公公和丈夫并不讓她去張羅,她以為是這里的規矩不允許新媳婦隨便接待外人。可是,看那些人的臉色和公公、丈夫的情緒,好像有什么事并不是來串門看新媳婦的。她忍不住問婆婆,娘,這些來咱家的都是咱們的親戚嗎?婆婆聽了她的話,點點頭。她又問,娘,他們是來看新媳婦的嗎?娘聽了她的話點點頭又搖搖頭,她還想接著問,再看婆婆拿著剪刀的手直哆嗦,眼淚也吧嗒吧嗒地落在了麥秸草上。
蘭姨慌了,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連連給婆婆道歉。可她畢竟是在外面見過世面的女子,很快就穩住神,她一點點開導婆婆,終于從婆婆嘴里知道了這些人不是來做客的,而是來要這些年婆婆看病欠下的賬的。
聽了婆婆的話,蘭姨心里雖然有些氣惱小叔瞞著她,可她心里明白小叔瞞她也不是故意的,是沒辦法的辦法。她喊來還在收拾房子的小叔,拿出了前幾日準備修房子的錢,讓小叔把欠的賬都還了。她還安慰婆婆說,她和小叔還年輕,只要好好干,以后日子會好的。
蘭姨的好名聲也因為這件事傳遍了村里,人人都羨慕小叔娶了個賢惠女人,老人們更是津津樂道,都說自己坐席喝酒那天,就看出來這是個好女子……
三
小叔回鄉的第五年,母親終是被疾病帶走了。小叔的母親走得很安詳,村里人都說蘭姨對待婆婆像對待親生母親一樣,說小叔的母親是個有福氣的老人。母親走后沒多久,小叔去鎮里趕大集,碰到了高中時的同學,現在在鎮政府當秘書,他偷偷告訴小叔說村子因為建化工區,要拆遷了,已經在定方案了,告別時又特別叮囑小叔自己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外傳。
回了家,小叔偷偷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蘭姨。蘭姨此時正大著肚子,他們結婚七年,蘭姨中間不小心流過一次產后,肚子終于又有了動靜。聽了小叔帶回來的消息,蘭姨拍了他后脖頸一巴掌說,你這個老實人總算有了點用場。為了證實消息的真假,蘭姨以感謝村主任在婆婆的葬禮上忙前忙后為由,請村主任來家里吃酒。其實,他們回村的這幾年,逢年過節,蘭姨都會讓小叔請村主任來家里吃酒,蘭姨有一手做菜的好手藝,村主任年年都吃得嘴邊流油肚皮鼓鼓。這次趁著村主任又吃得酒足飯飽、心滿意足之際,蘭姨抓住機會問拆遷的事。村主任沒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說,侄媳婦嫁過來幾年了,也該蓋幾間像樣的房子了。蘭姨多么聰明的人,這話還用再挑明了說嗎?
第二天,蘭姨就放出風去,他們小兩口要蓋新房子了。村里人聽了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常年生病的婆婆走了,現在小兩口又有了孩子,謀劃一下自己的小日子也是人之常情。蘭姨并沒有向村里另要宅基地蓋房子,她不想弄得動靜太大,日后讓村里人說太多閑話。她和小叔商量,就在現在住的院子里蓋。他們蓋了一圈房子,老房子對面和左邊各蓋三間住人的,右邊靠大門的地方蓋了一個牛羊棚,搭了個雞窩。他們蓋房子用的材料都很便宜,在房子從外觀看成模樣后,他們就以手頭沒錢為由暫時停了工。
停工后沒多久,上面量面積的人來了。這時候村里人再打算加蓋房子已經遲了,上面來的人把現有的住宅都拍了照片留底,新蓋的一律算違章建筑,不賠償。蘭姨新蓋的一院子房子,雖說只是個空架子,可她是趕在政策出臺前蓋好的,全部都算了面積。這樣一來,他們家量的面積在村里竟名列前茅了。村里有些明眼人就猜出來其中的道道,他們背地里就罵蘭姨這個精明的矮女子,罵她自私,罵她溜村主任的溝子。蘭姨當然能想到村民的氣憤和嫉妒,可她也不過是個普通的農婦,不過是想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一點,她的這種自私放在誰身上都是可以理解的。
這件事情不僅引來了村人的嫉妒和非議,他大哥大嫂也找上門來。大嫂氣呼呼地質問他們倆,說,外人不告訴就算了,自家兄弟都藏著掖著牢牢地不給透個風,那錢是公家給補的,又不要你們掏,真是喪了良心了,一點兄弟情義都沒了!這話可說得夠重了,小叔低著頭一聲不吭,一個勁兒摳著大腿,就像當年在錄像廳一樣。蘭姨聽了大嫂的話火氣往頭頂上躥,委屈往肚子里咽。這些年,她掏出一顆真心來對待大嫂,家里做了好吃的也會送一碗給大嫂嘗嘗。大嫂的娘家遭了火災,她特意縫了新棉被還包了一個大紅包送過去。人心咋換不來人心呢?她一看丈夫一直低垂著頭的樣,知道指望不上這個老實人,只能自己硬著頭皮應付大嫂的刻薄話和咄咄逼人。蘭姨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過去拉著大嫂的手說,她嫁過來一分錢彩禮沒要,剛一進門就掏空了私房錢,還清了婆婆看病欠下的錢。這些年,婆婆看病抓藥都是他們夫妻在管,一年到頭攢不下幾個錢,婆婆走了,他們才覺得擔子輕了點,現在又懷了孩子,就想一鼓作氣蓋幾間房子,像大哥大嫂那樣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孩子才是個家呀。蘭姨的一番話說得大嫂一時接不上話,在婆婆看病花錢上,他們是有虧欠的,他們還真是一分錢都沒掏過。蘭姨一看大嫂的氣焰下去了些,就趁熱打鐵說,父母原先的三間老屋,咱們三家一人一間,其中一間面積算到你們名下。公公以后還跟著我們過,老人名下的地咱們也分成三份,一家一份,大嫂,你看行嗎?
他大哥大嫂兩個人來,原本也不知道要鬧成個什么樣子,來的時候就想著先得罵個痛快出口惡氣。然而蘭姨的建議,無非就是農村人兒女大了常有的分家罷了。大嫂聽了,也算公平,老二新蓋的房子他們也確實沒有理由去爭,這樣一來,他們分到的再加上自己家院子的,和老二的面積也差不了多少,以后還不用再管公爹的生活,算一算也劃算。村里人本來想看一出兄弟妯娌間的鬧劇,卻被蘭姨輕易化解了。他們再無心去管別人家的事,都把精力放在自家的土地和院子上,能多掙一點是一點。
四
蘭姨這邊安撫好了他大哥大嫂,這邊她又開始了新的謀劃。
這次村里拆遷,集體搬到離現在住的地方有個四五十里遠的地方。政府在那里蓋了統一的住宅小區,一水兒的樓房。小叔蘭姨他們家量的面積按規定可以分三套住房,其中一套因為父親的年齡過了七十歲,可以優先分一套在一樓的住房。蘭姨悄悄和小叔商量,要找村主任把另外兩套換成一套門頭房,她想開店。小叔這些年對媳婦的本事和通情達理很是佩服,他說自己都聽她的。
蘭姨在處理大嫂的問題上做得干凈利落,沒有引來更多的不良影響,也沒給村主任帶來麻煩,村主任對這個做得一手好菜的胖媳婦打心里欣賞。當蘭姨又提著東西趁著夜色潛入村主任家說明來意時,村主任問她,換成門頭房打算做什么呢?
蘭姨沒猶豫,說,叔,我想開個小飯店,我的手藝您是知道的,我覺得自己能成。在工地的時候,小面筋他們都說我做的飯好吃。
你也叫德泰小面筋?
這句話把村主任惹笑了。村主任說,像你這樣有想法有魄力的女子,村里恐怕就你一個呀,這次拆遷蓋的門頭房數量還不少,要是有剩下的,叔就盡力幫你爭取,試試看能不能給你調換一套。蘭姨一聽村主任松了口風,趕緊給他加勁,說,叔,這店要是開成了,我給您算一成干股,每年給您分紅,賠了不要您管。蘭姨的這個提議讓村主任的光腦門沁出了汗,他相信這個矮個子女人的能力,她的手藝開店那鐵定是穩賺不賠,再加上她的這個腦子和機靈,最重要的是這個女子懂得人情世故。
有了奔頭的村主任,為了蘭姨換房子的事使出了渾身解數,一番運籌帷幄之后,給蘭姨換來了一套面積不大不小的門頭房,美中不足的是位置稍有點背,門面的前面還有棵大樹遮擋著。蘭姨不在乎這些,她對小叔說,酒香不怕巷子深,就我這手藝吃一次想兩次。小叔這幾天正忙著裝修僅剩的一套房,為了省錢,能自己干的他都親力親為,一天到晚累得像條死狗,蘭姨說什么他都說好。他大哥大嫂對蘭姨拿兩套房子換了一套門頭房頗為鄙夷,二換一在他們看來怎么都是個賠本買賣。
他大哥大嫂運氣也不好,他們要了兩套大面積的,抽房子時一套抽了五樓,一套抽了六樓。大嫂想耍賴,可抽房的都是鄉里鄉親的,大家都眼巴巴地盯著那個投影儀,每個人抽取的紙條會即時投放在上面。手是自己的,抽得不好怪不得別人,只能怪自己手太臭。蘭姨小叔從外面回來,坐在堂屋的公公對小兩口說,你鄰居二叔和嬸子剛來咱家了,說是你大哥他們房子的樓層抽得不順當。還說他們這是不要老人的下場,我看也是。蘭姨知道公公對大哥大嫂不掏錢給婆婆治病心里一直有氣。可她還是勸公公不要聽外人嚼舌根,自己的日子自己過,一家人和和氣氣才能過上好日子。這些年,大哥大嫂也不容易,咱們不能跟著外人瞎起哄。
五
蘭姨換來的門頭房的鑰匙下來了。小叔忙完家里的裝修,又開始忙店里的裝修。蘭姨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小叔讓她多休息,店里的事有他呢,可蘭姨在家待不住,也不放心。小叔看著她一天比一天發胖的身體越來越像個圓球,就故意調笑她說,媳婦你走路走慢些,小心走得太快滾丟了。蘭姨聽了又氣又笑,說,老娘我滾丟了,你家的種也沒了。
圓球一樣的蘭姨,每天捯著兩條小短腿,像只企鵝一樣在家和店之間扭來扭去。一些已經搬來的人家,閑著沒事,就湊在大樹底下打撲克,他們看著肥鵝一樣的蘭姨擰出擰進,故意揶揄她說,他蘭姨你這身子怕是最少懷了兩個娃吧?蘭姨知道他們對自己家量的面積多心里憋著氣,也不計較,笑呵呵地回一句,懷三個就更好了,一次罪全受了。
這次搬遷,村里的土地集體流轉了出去,說是要建設省內最大的化工區,到底干什么他們也說不清,反正以后每年能按時領一筆流轉金,比當年忙碌時的收入只多不少,可是把人解放了。
蘭姨的公公閑不住,裝修好后的新樓房是一樓,雖說采光差了點,可帶了個小院子,老人家把那巴掌大的地翻來覆去地修整,一塊塊地規劃好種了好幾樣菜,這樣到了時令就有各種新鮮蔬菜吃,還可以給即將開業的飯店用。客廳的窗戶是個飄窗,挨著窗根下有一小截空地,公公用竹柵欄圈起來養了幾只雞。他自己住的臥室里還放了個兔籠子,養了兩只兔子。公公說,莊戶人,家里不種點啥養個啥總覺得活得沒意思。蘭姨心疼新裝的房子,可她也沒太攔著,她知道攔也攔不住,白生氣。
這一日,蘭姨在店里忙著收拾準備開業的事。店門前的大樹下,她擺了兩張小圓桌,上面放了免費的茶水供過路人解渴,目的也是為了吸引人能注意到大樹后面她的小店。
送牌匾的師傅來了。先咕嘟咕嘟喝了幾杯子茶水,才沖著屋子里忙活的蘭姨喊,老板娘,門上的牌匾送來了,你看怎么掛呀?蘭姨聞聲出來,急忙招呼師傅喝水。師傅說,剛喝過了,老板娘你真是熱心腸啊,給大家提供免費茶水。蘭姨扭著圓身子,搖著胖嘟嘟的手說,舉手之勞,舉手之勞嘛,師傅們多幫我吆喝點客人來呀。
兩個師傅抬起匾額,各自踩在梯子上,蘭姨站在樹下指揮著他們掛匾額,也許是樹枝太長遮擋了她的視線,也許是樹葉太密讓她看不清匾額的位置,蘭姨扭著自己的重身子,往后退了幾步,就在她剛站上馬路邊的那一瞬,不知從哪沖出來一輛農用車,車速實在太快了,快得司機慌了神,犯了最低級的錯誤,把油門當成了剎車踩,狠狠一腳踩下去,蘭姨被撞得飛出幾丈地。掛匾額的師傅嚇得匾額哐當落了地,人從梯子上連滾帶爬地下來,沖到蘭姨身邊,蘭姨身上看不到傷口,身下卻流了一攤血,他們一把扭住農用車司機讓他賠命,農用車司機已經嚇傻了,周圍的人都忙忙地圍過來說,把他交給我們,你們趕緊送她去醫院哪。這句話點醒了兩個師傅,他們把司機交給認識的人,抬著蘭姨直奔新小區的衛生院。
衛生院的老大夫焦急地摸了摸蘭姨的脈搏,翻了翻眼皮,說在這里不行,趕快去市醫院吧。小叔不敢怠慢,找了車又把蘭姨往市醫院拉。市醫院的大夫緊急搶救,蘭姨是保住了,可孩子沒了,而且蘭姨身體受了傷害,再也不能生育了。小叔就要開始的嶄新的生活平添了深深的遺憾。
警察后來查明了肇事司機是酒駕,他是去鄰村剛喝完喜酒回來,想起院子里還有點東西沒拉,怕去晚了房子被扒了東西就沒了,心里只想著拉東西,又喝了酒,根本沒注意到突然站到馬路上的蘭姨,慌亂中又錯踩了油門。
蘭姨那歡快的性格一下子沉郁起來!整日以淚洗面,丟了魂的樣子,想起那即將出生的孩子,一口一個孩子地叫。小叔心里很不落忍,勸她說,我有你就夠了,有你比什么都好!小叔的話不知道蘭姨聽進去了沒有,小面筋哪,我知道你喜歡孩子,我也想孩子呀!只是我沒把孩子給你保住哇!
秋天的時候,小叔把門頭房裝修好了。小叔特意拉了蘭姨去看,看到門頭上的牌匾,蘭姨竟然激動起來!扭著還不是很靈便的腰就從車上跳了下來,一改滿臉的憂郁,開口對小叔說,小面筋,明天就是好日子,咱們開業!
小叔一直懸著的心落了地,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呆呆地盯著蘭姨!怎么啦?不認識啦?往后的路還遠哪,能不走了?蘭姨圓球的身子瘦了,但卻活了過來,這是個生活打不倒的圓球。
我有時候在城里的大街上看見一個圓球形的女子,就會不由得想起蘭姨,想起這個帶給小叔一家無限希望與憧憬的女子,如果沒有蘭姨,如果蘭姨不嫁給小叔,如果村里不拆遷,如果蘭姨他們不回來,如果……世上的事,最渴望這樣的如果。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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