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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螽斯

2022-03-19 22:41:56宋長征
安徽文學 2022年3期

宋長征

河灘上空無一人,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沿著河岸向遠方延伸過去。一片蘆葦蕩,經過一場大雨沖刷顯得更加蔥蘢,偶有身影翠綠的水鳥從其間飛出,大概是去為巢穴里的小鳥找食去了。洞口很大,足以容下我和二林兩個人,包括用樹枝搭成的晾衣架,衣服上的水還在滴滴答答,我說,二林,你擰一下。二林并沒有搭話,頭上歪戴著老五叔的帽子沉沉睡去,嘴角的涎水流出多長,清澈,像是一個永不枯竭的泉眼。沒有人,沒有嘈雜與人聲,只有一股接一股的冷風,執拗爬上河堤,搖晃著河堤上的榆樹柳樹楊樹,啪嗒,一根枯枝從頭上落下,正好砸在泊放在洞口的板車上,將那套破碎的瓦盆僅剩的一個點點盆砸裂。

瓦盆按套算,一套盆下來,有斗盆,用來盛放糧食或者喂雞鴨的麩皮。有面盆,多用來和面,昨晚揉好的面團,蓋在床頭被窩里,第二天就餳了,就可以蒸又暄又白的饅頭了。第三種是臉盆,洋瓷盆價格不菲的年月,臉盆多用這種中型瓦盆替代;也有用來作夜壺的,村里五奎哥結婚時,新媳婦起夜,泉水叮咚響,第二天一看瓦盆中央不知被誰鉆了一個小孔,刺鼻的味道彌漫全屋,這時大梁和幾個小青年已經捂嘴壞笑著破開霧色鉆進各自的被窩里——為了聽夜,他們整整熬了一夜。點點盆,幾乎沒什么大用處,用作貓狗盛放食物的缽子,或者摔老盆,嗩吶一聲震天響,爹娘故去的孝子眼淚麻花把手中的瓦盆高高舉起,使勁摔下,瓦碎,代表一個家庭一個時代的結束,承繼衣缽或香火顯得如此重要,從此,這家人的田產或房產或其他遺物,就以繼承的名義改換為那個摔老盆的人所有。

這是我第一次以經商的名義出遠門,放了暑假,每日里不是和二林他們在田野里游蕩,就是趕著我家的那群羊在老河灘放羊。我的習慣,很多年未曾改變,每當出門時都會選擇一本書夾在腋下,裝作愛學習的樣子,由此也博得了村人的好評,你看,宋老三的小子,長大肯定是個讀書人。說不上受用與否,這本被夾在腋下的書,可能會在閑暇時翻上幾頁,或許僅僅是幌子,羊在河灘上吃草,我在柳樹下看天,那本書留給風去翻看,一頁一頁,不知許多年風看懂了沒有。長長的假期,過去就是開學,開學就是繳學費,對于這個問題,母親最是敏感,每天把賣雞蛋的錢攢著,賣了一頭豬或一只羊,去鎮街存上,不到萬不得已,堅決不會取出來。一天,在二林家,老五叔一邊打麻繩一邊跟二林說,別成天野竄了,跟我去賣盆。二林停下打鬧,問我去不去,他說他去過一次,洙水河那邊有蟈蟈。

我思謀了一夜,第二天跟母親說我要跟著老五叔去賣盆。母親不置可否,用眼神打量了一下我的小身板,說老五叔也真是的,這么大點兒,攛掇著去賣盆。

盆窯在侯村,距離我們村并不太遠。侯村原是一個集市,緊鄰被改作村委會的老教堂,出門向西,一溜兒都是晾曬在路兩旁的盆胎。有人負責打泥,將從老河灘挖來的膠泥一遍遍摔打,光腳踩踏,然后切成泥坯,放在一張嗡嗡旋轉的轉盤上。制胎的人需要經年老手,也算是瓦盆師傅,端坐在一張沾滿泥污的凳子上,將旋轉的泥坯逐漸塑捏成盆的形狀。我有時看得出神,好像一塊泥被施了魔力般開出花來,冷不防被那吭哧一聲蹬動轉盤的人一嗓子喊醒,師傅用弓弦把盆胎從轉盤上割離,蹬轉盤的人用一張木托接著,一轉身晾在了街上。二林的哥哥大梁就在這里當學徒,有時打泥,有時負責將鉛液倒在已經風干的盆胎里,雙手那么一轉,上釉宣告完成。

我們的到來引起窯工們的新奇,他們看著兩個乳臭未干的孩子,一人一輛板車停放在窯門口。有女人大喊,二林子,是不是想媳婦了,賣盆攢錢。二林子調皮,回嘴,你家妹子還沒出嫁吧,給我當媳婦也成,我賣盆的錢都歸她。眾人哄笑,那女子佯裝生氣,從窯門口丟出一個破瓦片,剛巧砸在老黑牛身上,黑牛甩了甩尾巴,蒼蠅飛起,一車瓦盆已經裝滿,老五叔趕著牛去了陰涼地。

一九八零年代的村莊破敗,卻也因為樹木而蔥蘢。出門前夜,母親為我烙了足夠吃上幾天的油餅,中風的父親在火光下添柴,這個被生活打敗、遺棄的男人,不得不聽命于疾患的安排,田里的事務幫不上忙,家里的長長短短又很難做得來,只能在母親身邊幫襯一下,以度過我們共同的艱難時日。老五叔趕著那頭老黑牛,在飛揚的塵土中行走,黑色的皮毛漸漸為塵土所覆蓋,仍然一腳一腳深深淺淺地努力著。老黑叔在前,二林在后,我們的板車被一根長長的韁繩牽著行走在中間,像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我在心中計算了一下,那一年我十五歲,上初二,過了暑假就該初三了。二林和我同歲,據他自己說一上課腦瓜子就犯迷糊,開學就要從鎮北中學轉到我所在的那所學校。當然,還有更深一層的秘密,是有一天我們在老河灘放羊時二林告訴我的。

村莊一座又一座被我們甩在身后,前頭的老五叔就像那頭沉默的老牛一直在躬身前行,背心上的汗水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沾染上一層厚厚的塵土結成泥塊,漸漸開裂,脫落。剛開始還好,二林挺直腰板在唱:“梅蘭梅蘭我愛你,你像蘭花的著人迷,你像梅花的年年綠,看到了梅蘭就想到你。梅蘭梅蘭我愛你,你像蘭花的著人迷,你像梅花的年年綠,看到了梅蘭就想到你……”老五叔回頭看,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詭黠的笑,他不想說話,也不想罵一聲二林,似乎在這漫長的路途中只有走好腳下的每一步路才是重要的,其他都是浪費精力。果然沒過多久,當我們一牛、三人、三輛吱呀破舊的板車走過一座橋翻過一條河堤時,二林在后面嗷嗷叫了起來。爹,歇會兒吧,渴死了,餓死了,累死了。老五叔仍然沒有停下腳步,舉起手中的鞭子吆喝了一聲,老黑牛,快走幾步,到老嬤嬤飯店歇下腳。

老黑牛在門外的樹蔭下吃草,老嬤嬤飯店坐落在離縣城不遠,東邊的一座村落。日頭當空照著,路上的塵土不時飛揚起來,在冉冉上升的蒸汽中形成一股小小的旋風,那旋風旋著旋著就去了遠方。我和二林已經脫下背心在涼水下沖頭,并不管老五叔關切的呼喊,別激著了。老嬤嬤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丈夫木訥地在屋檐下擇菜,沖洗干凈。矮矮的老嬤嬤走過來,臉上的褶痕一條挨著一條,像堆積在一起的溝溝壑壑,一說話,那溝壑就展開了,就露出笑容了,伸出手中黑漆漆的抹布擦著飯桌說,老五你這是后繼有人咧,一下帶了兩個孩娃兒,這么點大不好好上學就跟著去賣盆?雜碎湯蒸饃還是?老五叔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混了塵土的黏痰,雜碎湯三碗,饃饃就不要了,我們帶著。那是我吃過的味道最為奇特的雜碎湯,細細的小肥蟲子一樣的肥肉絲漂在上面,油花子鋪滿碗,往深里撈,大腸,小腸,薄薄的豬肝片或者豬心,被蔥絲和芫荽掩去了腥膻,一口鮮到了天靈蓋。二林說,以后有錢了我天天喝雜碎湯。我笑著,咬了一口母親給烙的蔥花油餅,分了一半給二林說,嗯,帶上米蘭。二林變了臉色,看了一眼老五叔,做出別說的手勢。

上了柏油路,腳下輕便了許多。從我們家到賣盆的沙窩鎮有一百多里,老五叔不知走過多少遍,對路上的一切事物都是那么熟稔。啟程時,我問過老五叔,為什么賣個瓦盆要走那么老遠。老五叔放下手中的麻線團,笑笑,很多人都走不了那么遠的路,好賣。老五叔還說,他的父親在時他還小,有一年跟著父親去賣盆,路上遇見了去南邊打仗的部隊,半路上賒了兩套盆,領頭的看上去像個官長,給打了一個欠條,言說解放勝利加倍償還,后來不知丟到了哪里。

路顯得越來越長,頭頂上的太陽越來越烈,在路過一個隧道口時,年邁的老黑牛耍起了犟脾氣,怎么打怎么罵都不走。火車從遙遠的地方趕來,鳴著長長的汽笛,夏日的田野上曠無一人,路邊的野草,田里的玉米高粱攢著勁兒往上長。無奈,老五叔不得不解下韁繩上的兩輛板車,老黑牛,老五叔,二林和我,往返三次終于將板車弄出隧道,停放在平曠的地方。牛躺在路邊喘息,老五叔去尿尿,我和二林躺在草地上看火車駛過之后長長的白煙,那縷白煙輕輕緲緲飛到天上,和云糾纏在一起。我看著遠去的綠皮車,想著遠方是一個什么樣的所在,是不是也像我們的平原,一座村莊挨著另一座村莊,村莊里的人灰頭土臉,在言及未來時兩眼迷茫。或者不是,遠方一定是美好的所在,高樓,綠地,湖水與鳥群,那里的人們不用下田苦作,也不用為了孩娃上學長吁短嘆。

一天,我們僅僅走了一半的里程,夜里到了一個叫馬王店的地方。一家南來北往打尖的簡陋旅店,土墻土院,屋檐上的馬燈在風中搖晃、閃爍,有篾匠、鐵匠,鋦鍋鋦碗的手藝人,還有一個唱蓮花落的跛子,竹拐架在懷里,手里的竹板呱嗒呱嗒,唱的是《王二姐思夫》,唱至緊要關頭,摘下頭上的破帽子說,出門不易,各位官人打賞個飯錢。老五叔捏出一張毛票,我和二林鉆進一件有通鋪的土屋。屋內還算涼爽,嘎石燈嘶嘶吐著白光,墻角的蟋蟀聲高高低低,不用說,窗外的夜色稠密起來。二林比我發育還早些,變了聲的小公雞嗓子尖細,又有那么一絲男人味道。他說第一次知道喜歡一個人原來就是膽子變小。他那天從學校操場捉了一條紅花蛇纏在腰上進了教室,然后用衣服蓋著。禁不住好奇,有人慫恿米蘭摸了一下,冰涼,掀開一看才知道是一條大蛇,嬉笑的人都走了,二林站在嚶嚶哭的米蘭身邊不知所措,說你打我掐我咬我罵我王八蛋都行,別哭,學校會開除我。那天放學路上,二林緊緊跟在米蘭身后,道歉沒被諒解,二林的心像那條蛇一樣冰涼。后來走到米蘭家門口,米蘭說跟腳狗,笑了一下,二林這才釋然。

二林說著說著漸漸出了鼾聲,這時車馬店里的人們都散了。我脫下黏在腳上的襪子,腳底板上的水泡早就磨破了,露出鮮紅的血肉。老五叔說用熱水泡泡明天就好,轉身脫去二林身上汗漬漬的背心,拿到院子里去洗。

窗外蟈蟈的聲音傳來,括括,括括括括,清脆質感。“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螽斯》)是我從一本高年級語文書里看來的,因為生僻字還專門查了字典。螽斯就是蟈蟈,從古典的音節里發出聲響,羽翅震動,清脆的叫聲從田野上傳來,它們在草間低飛,留下數不清的后代子孫,散布在田間、密林,散布在北方平原的深處。入夢,一大片色彩墨綠的蟈蟈在向我圍攏,眼睛像閃爍的燈籠,翅膀張開遮住了陽光,翅膀摩擦的聲音急劇、轟鳴。而我在慢慢縮小,我看見一條草葉下的小路,通向村外的老河灘。我在奔跑,跑丟了鞋子,跑出了汗水,嘴巴像被粘住了一樣不能發聲,不能請人救援,轟鳴聲越來越近,天空被巨大的翅膀遮蓋,水面上是蟈蟈巨大的倒影……醒來時,老五叔正坐在我身邊,不停地用毛巾冷敷我的額頭。他說我應該是做噩夢了,嘴里嗚嗚發聲,攥緊了拳頭,雙腿僵直,怎么也打不過彎來。

沙窩鎮到了,這是一個以制作販售羊皮為主要產業的地方,說是鎮,不過是一座村莊連接著又一座村莊,東西南北前后沙窩村圈起來的地方就形成了一條鎮街的模樣。田里莊稼很少,很多家作坊挨挨擠擠,一股刺鼻的味道遠遠就能聞見。選料的,在揀選羊皮,一張張甩來甩去,把好的留下,破損的放在另一邊。進行初加工的,在割掉腐爛的地方,或者將破損處縫制起來,準備放進硝液里浸泡。被軟化處理、浸泡的羊皮一般十幾天以后就完成了鞣制 過程,由負責檢驗的人分級晾干,就成了熟制好的羊皮,用來加工成衣帽,或者出口。一張張白得發亮的羊皮在風中搖擺,就像一面面在村莊升起的旗幟。財大氣粗。也難怪老五叔選擇這么一個地方,他們不但使用瓦盆的頻率較多,出手也大方,一般會成套購買,只是沒有太大用處的點點盆被丟出來。誰家也不能總死人摔瓦盆,一個紅臉漢子說完大笑,朝老五叔要了煙紙卷了一根紙煙,嗆人的煙霧騰起,村莊在眼前漸漸模糊起來。

我還是有點心怯,老五叔交給我的六字真言剛張嘴差點就噎了回去——賣瓦盆,琉璃盆,細細的聲音像蚊子一樣沒能經得起一絲風吹草動。一個頭上裹了紗巾的胖女人走了過來,把懷里的孩子放在板車上的空隙里,問,斗盆幾塊,面盆多少?八塊,五塊。我低低回答。剛要費勁地從車上搬下來一套瓦盆,聽見啪嗒一聲脆響,那個剛剛三兩歲的孩子拿起一只點點盆砸下來,一只臉盆當場碎裂,一個面盆缺了一角。我幾乎說不出聲來,你賠我,眼淚就唰地流了下來。結局是老五叔從村莊的另一頭匆匆趕來,在村人的說和下,胖女人買了那只缺損的面盆和已經碎裂的臉盆,點點盆不算,二林嘟嘟囔囔,留著給你家摔……話未說完,被老五叔一眼瞪了回去。

我在尋找遠年的痕跡,很容易會陷入一種茫然情緒,我到底去沒去過那樣一個地方,或者說曾經的方位已經發生位移。按圖索驥,在地圖上找到那條叫洙水的河流,卻怎么也無法和原來賣瓦盆的地點契合。但記憶是清晰的,一牛三人三輛笨重的板車在村路上行走,白花花的太陽照在頭頂,空氣中似乎沒有一絲水分,那些蒸騰的扶搖的地氣上升,似乎要將地面上的水分全部蒸發到虛無的天空。

我們在集市中心停下,老五叔讓二林和我把我們板車上的瓦盆搬下來一些,放在他的車子上,把老黑牛留下,拴在牲口市靠邊的樹樁上,我和二林在街邊擺了一個攤兒,一個負責吆喝,一個招呼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老五叔拉著板車走了,說是去更遠的一座村莊,頂多一半天就能賣完返回,囑咐我們等集散了先慢慢走著,出了沙窩鎮沿著一條斜路直向東南,在洙水河大橋會合。

集市上人來人往,尤其牲口市這邊人歡馬叫。有看一匹小紅馬牙口的,被那匹不諳世事的小紅馬一下踹在心口窩上,那人疼得哎喲喲直叫娘,從樹上撅下一根樹枝狠命往馬身上抽,賣馬的婦人護著喊著,說這樣會驚著的。有用籠筐賣小豬仔的,豬仔在籠子里嗷嗷叫,賣的人和買的人因為價錢沒談攏,紅著脖子在那比劃。更多是販賣羊皮的人,他們在路口截住手中拎了一張羊皮的人,說價錢好說,價錢好說,一邊往停在樹林子里的拖拉機方向帶,一輛四輪拖拉機上裝滿了羊皮,散發著熱烘烘的膻氣臭氣腥臊氣……二林先是打了一個謊,說是去街上找戶人家灌點涼水,一會兒就回來,可是我等到日上中午,才看見一個黑瘦的身影從逐漸稀疏的人流里走出來,一邊拎著水壺,一邊舉起手中一個薄薄的紗巾說,看,我買了啥?

我沒回二林的話,說好了輪換看班,加之幾天的干糧已經消耗殆盡,需要買上一點吃食,準備和老五叔會合后踏上返歸的路。我在人群中走著,在街上看見一些戴小帽的男人,黑或者白,緊緊地貼在頭皮上,有的在白色襯衫上套著一件青色坎肩,上了年紀的人,嘴邊多蓄有兩撇小胡子,很容易讓人想起畫冊里面阿凡提的形象。也有一些女人,年老的頭戴白色撮口帽,較為年輕的頭上搭著蓋頭,走路時絕不像我那樣左看右看,仿佛只看著自己的腳尖。我疑惑著,相較于我們村里灰頭土臉的人,為什么他們顯得如此清爽如此體面?沒有人告訴我,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眼中多是新奇與憧憬,他還不急于深入了解這個復雜的世界,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僅僅是事物的淺層與表象。我在一座奇怪的建筑前停下腳步,這時高高的圓頂建筑里剛好傳來渾厚的鐘聲,當當,整整敲了十二下,預示著一個白晝過去了一半時間。白色圓頂上聳立高高的塔尖,門廊上面寫著一行曲里拐彎我永遠也不可能認識的字,大概是屬于另一民族的另一種語言。

我買了幾個熱氣騰騰的羊肉包子和幾張餅,加上剩下的母親烙的蔥花餅,大概吃到家沒有問題。回到牲口市,瓦盆已經所剩無幾,二林正牽著那頭老黑牛準備套上往回返。天邊飄來幾片烏色的云朵,集市上的人們正在散去。

這是極為安靜的一刻,濃密的烏云慢慢遮蔽天空,一條通往遠方狹窄彎曲的土路長滿了野草,道路兩旁的高粱也在時間中靜默。我這么說你以為天地間沒有一絲聲音,不是的,另一種聲音在田野上起伏。括括,括括括括;括括,括括括括。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二林果然說的沒錯,這里是蟈蟈的天堂,仿佛每一處,每一片草葉下,每一株高粱稈上都有蟈蟈清脆的鳴聲,那些或清脆或纏綿或深情的鳴聲,一會兒糾纏在一起,像奔涌的水流,一會兒又各自分開,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一聲,演奏出一曲田野大合唱。蟈蟈的身形粗短,就像一個個被田野寵壞的孩子,雄蟈蟈奮力鳴叫,雌蟈蟈藏在草間,一個在歡唱呼喚,一個在蠢蠢欲動。二林說了,想捉一只叫聲響亮的山青蟈蟈并不容易,需要長時間在田野里潛伏。我們一動不動,就像戰士潛伏于停戰片刻的巨大沉寂之中,這時所有的聲音消失,就如敵方發現了我們即將沖鋒的企圖,汗水從腋下生出,褲襠里也濕濕的,頭發被汗水浸透搭在額頭上,不能大聲喘息,甚至一條蟲子爬進了脖頸子也不能動彈。一聲,括括;兩聲,括括,括括;三聲,括括,括括,括括。緊接著鈴鈴,鈴鈴鈴鈴的聲音唱和著,低吟著,繼而高亢起來。我看見一只身形碩大的蟈蟈在草叢中出現,距離二林咫尺之間,它在逡巡,在試探,在搖動頭上的觸角,就如雷達般探視著任何風吹草動,然后前翅稍稍舉起,左右輕微擺動,不知怎么就傳出清晰的括括,括括聲。它的觸角是金色的,在鳴叫的過程中仍然不停旋轉擺動,它的眼睛是金色的,夸張的眼睛中能容下高粱野草和伏在草間的我們。它的前翅是金色的,在左右擺動摩擦的瞬間反射出一縷金色光芒,照亮了田野與天空。除此之外,它的身體被一層濃郁的山青色覆蓋,有黑鐵兼青銅的質地,腿足上的毛刺有著鋸齒一般的銳利鋒芒,只要輕輕彈起,巨大的推力就會將之送入莽蒼的田野之中。

忘卻疲憊的我們,此時成為大地上一個若有若無的靜物,混在草叢間,混在高粱地里,混在烏云密布的天空下,忘記了歸途。老黑牛在路邊靜靜吃草,偶爾一聲長長的哞叫并未打破這似已凝滯的大地與天空。但暴風雨將來,一聲驚雷之后劃破長空的閃電就像一把利劍在陰沉沉的天空揮舞。暴雨將至。

老黑牛似乎被嚇傻了,雙眼瞪得像兩只鈴鐺,耳朵豎立,爆豆般的雨點砸下來,瞬間皮毛間匯成了一條條湍急的溪流,二林在前,拽著牛鼻子,我在后,一輛板車覆蓋在另一輛板車上面,下面是我們睡覺的涼席、干糧和衣物。茫茫的大雨讓人迷失方向,腳下的泥濘讓身體里的力量漸漸流失,毛孔里滲出的汗水混和著雨水,劈頭蓋臉,一路順暢灌進布鞋里。雷聲將寂靜打破,閃電將天空和田野打破,恐懼將頑劣與天真打破,一條路似永無盡頭,只聽見雨水噼里啪啦落下的聲音。

十幾里路,我們走了將近半個下午,兩道深深的車轍,一行雜亂的牛的人的腳印歪歪扭扭,吃力地向前延伸。終于在看見一條陰郁郁的河堤時松了一口氣,老五叔所說的洙水河大橋就要到了。

天黑了下來,雷電的鑼鼓收兵,風停雨住,一座寬闊的大橋橫亙在面前,橋頭有樹,在黑暗中搖晃的樹影,有著瘋魔一般的長發在夜空飛舞,四周黑黢黢的,只聽見大雨過后浩蕩的水聲,在某處打著一個隱秘的漩渦,將一截枯樹枝旋轉,重又沖向了遠方。橋頭還有一座高大的三棱形石碑,隱約看上去寫了什么“大干快進”的字樣。有一刻,我和二林陷入了茫然,河道遠遠看上去像一條走不到盡頭的漆黑的長路。我們不會走下去,我們聽從老五叔的叮囑決定在原地等待。一身狼藉的老黑牛也陷入沉默之中,停下疲憊的腳步站在河灘上遠望,接著一聲長長的哞叫,大概在呼喚老五叔。

橋洞下有水,即使最高的地方二林也說怕半夜漲水把人沖了去,塑料篷布在老五叔車上,我們每個人只有一身換洗的衣裳,現在也不知道淋濕了沒有。洞口是在二林解手時發現的,那時我正抓起一把毛刷給老黑牛梳理皮毛,黑牛靜靜地站著,好像很舒服的樣子。洞口不小不大,剛好容得下我和二林兩個人,老黑牛只能委屈下待在洞外。沒有燈火,我們把淋濕的衣服換下來,換上那身備用的,幸好是夏日,幸好大雨過后天邊漸漸出現了星辰,洞口里的沙土還殘留著白天的余熱。二林在沙土里側身而臥,和我說起了米蘭。

尖尖的小鼻子,一著急會出現細密的汗珠兒,那汗珠兒是香的,她的手也是香的,渾身散發著桃子成熟的甜蜜。有一次周六,我們沿著長長的夜路回家,那夜里的黑也像今天那么黑,風動樹動,路兩旁的野草也在夜色中擺動,一聲響動傳來,大概是驚動了草叢中的野兔,嗖的一個黑影從米蘭腳下跑過,嚇得她抱住我的腰,后來又抓著我的手。那香啊,就是從那會兒留下的,從她的衣領里,從她的發絲間,從她輕微的喘息中,幽幽散發出來。

我敢保證,若是給二林一個機會,他長大了一定是個詩人,而不像我,在今天寫下這長長的旅程,長長的文字。我的眼前出現當時的畫面,在寬闊的河道里,蘆葦在水流的沖刷中簌簌發出聲響,老黑牛臥在洞口旁邊起了鼾聲,半個月亮爬上來,將水面河道照得透亮,仿若白晝。那只被二林捉來的山青蟈蟈被放進一只高粱稈編織的籠子里,括括,括括括括,開始發出清脆的鳴聲。那鳴聲與月光唱和,在河道上傳出很遠,在水面打著回旋,從樹梢上劃過,而后仍返回那個河堤上的沙土坑洞。而我也漸漸明白,為何許多年一條路曲曲折折始終沒能塵埃落定,后來老五叔說,我們返歸走的是另一條路,如果還按照原來的方向原路返回反而更遠。

或許是我的記憶再次出現偏差,那天的我和二林趕到洙水河大橋只是天近黃昏,因為暴風雨造成的假象,讓我以為天就要黑了。

沒錯,記憶中的亮光再次出現,我和二林扒開洞口茂密的野草鉆了進去,將身上濕透的衣服脫下來,掛在一根撐在洞口的樹枝上,還把二林捉住的那只山青蟈蟈裝進預先準備的籠子里,這時風還在河道里吹,撼動河堤上的樹枝。我們在等,等待老五叔的到來。二林掏出那只在集市上買來的紗巾,在鼻子上聞了一下說,你說,米蘭會不會喜歡?我就問,米蘭到底長得什么樣,她家在哪里?二林陷入短暫的思索,繼而下巴上細密的絨毛閃爍出光澤,說出上面那番對米蘭詩意的描述。或許,我們都累了,在風雨中泥濘中掙扎了太久,在洞里沉沉睡去。而我被一陣風驚醒,樹上掉落的枯枝,剛好砸中板車上的那只點點盆,瓦盆應聲而碎,卻沒能驚醒二林的美夢。

夜就來了,浩蕩的水聲,浩蕩的月色,浩蕩的蟈蟈的叫聲,將一段記憶渲染成一次笨拙的成人禮。我在月光下默誦那首叫《螽斯》的古詩:“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那次回來沒多久,二林找到我說,米蘭走了,回了她在東北的老家,那里冰天雪地,那里再也聽不到蟈蟈的叫聲。無可安慰,每個人的一生都會經歷太多哀傷與別離,每個人的內心都會藏有一段晦澀的青春記憶。也不知道,他那條粉色的紗巾送出去沒有。

凌晨時分,老五叔趕到了洙水河大橋。因為他要去的地方在沙窩鎮的另一個方向,賣完瓦盆匆匆往回趕,半路遇上了大雨,在一座路邊廢棄的老屋里避雨,怎么想也不是回事兒,放下兩個上學的孩娃總也不安心,干脆趁著月光一路趕了過來。還好,或許是老黑牛聽見了老五叔的腳步聲發出一聲低沉的哞叫,他這才找到了洞口。

月光輝映,那天的我偷偷將籠子里的山青蟈蟈放了出來,金色的翅膀在月光下越發透明。它好像還不想離去,后腿一蹬飛上洞口處樹枝做的衣架上,翅膀震顫,發出清亮的鳴聲——括括,括括括括;括括,括括括括。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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