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

肖寧

馬大力跨出監獄大門，抬頭仰望，天是藍的，馬路兩旁的花兒開得格外鮮艷。他清楚地記得，五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初夏，他酒后傷人四處躲藏。在王警官追捕他的時候，一堵矮墻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只要翻過這堵墻就有一條生路。可惜晚了，耳邊響起一聲斷喝：“站??！”他回頭一看，王警官那銳利的目光如電擊般射過來，馬大力竟木頭似的釘在了原地。在戴手銬時，馬大力瞪著王警官，心里狠狠地說了一句：“你等著……”

五年刑期已滿出獄，馬大力又回頭看一眼監獄暗黑的大門，長長地舒了口悶氣。知道現在他是一個自由的人了，自由的馬大力第一個想見到的是王警官。五年來他一直想著，出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拜會”一下王警官。“拜會”是為了示威？為了復仇？還是為了教訓下這個老家伙？他一時也說不清楚了。但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證明自己出來了，他還年輕，今后還有很多事兒要做。他想，不管怎樣，見了王警官先嘲諷幾句是一定的，就是話再難聽，王警官又能把他怎樣呢？

王警官是市里的破案能手。馬大力在入獄前經常在電視、報紙上看到他的相關報道。對于一個有名的警官，打聽他的住所和行蹤不費吹灰之力。馬大力很快得到了王警官現在的消息。王警官已經退休兩年了，而且病得很重，正在市中心醫院住院。

打聽到這些消息，馬大力心中微微松了口氣兒，他覺得自己見到王警官后一定不會像過去那樣畏懼和恐慌了。

“對，就是他！”當馬大力走進醫院大門，遠遠看見醫院花池旁長條椅子上坐的那個人時，自己也沒想到他對王警官印象如此深刻，看背影都能認得出來。這時，他的心里還是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但他很快鎮定了下來。

馬大力一步步走近王警官，他細細地觀察了一下，發現王警官右手拄著拐杖，左手放到了胸前，滿頭白發有些凌亂，眼睛似乎有些浮腫，面容也蒼老了許多。

“一出來就來看我啦？”馬大力的腳剛剛站到王警官面前，頭都不抬的老警官倒先發出了聲音，聲音不大，但渾厚有力。

馬大力不止一次地想過再一次見到王警官的場景，萬萬沒有想到會以這樣一個方式開始。馬大力愣住了，有些手足無措，他迅速平復了一下情緒，問道：“想不到我來見你吧？”馬大力的話里充滿著一種威脅的味道。

王警官微微一笑：“你又不是第一個，這種事兒我碰多了，也就習慣了?！闭f罷，王警官睜大眼睛看了馬大力一眼。

不知怎的，馬大力覺得有一股無形的力向他襲來，精心準備的那些狠辣的話一句沒有吐出口。臨走時，他還是撂下一句話：“我還會再來的！”

果然，過了幾天，馬大力又來到了醫院。

馬大力從小失去雙親，17歲進了一家規模不大的工廠。酒后傷人入獄被工廠除名。上次見過王警官之后，他就四處奔波找工作，但招工單位不是要求開具無犯罪記錄證明，就是一些不靠譜的騙子公司。入獄前的幾個朋友對他也是避而不見。這段時間，他就像一條流浪狗似的，孤苦伶仃、無家可歸、精疲力盡。

馬大力再次站在了王警官面前，王警官還是坐在醫院花池旁的長條椅子上。一個站著，一個坐著，他們彼此在對方的臉上身上看來掃去，兩個人眼神漸漸都變得溫暖起來。

馬大力想，王警官老了，也病了，很可憐?。?/p>

王警官也想到，小馬沒有親人，可能還沒有找到工作，難啊！

王警官挪了挪身子，說：“小馬，坐下來說說話吧。”

沒有想到這對“冤家對頭”竟然聊了很長時間。最后王警官輕輕嘆息說：“不要急，工作會找到的，生活也會好起來的。工作我也想想辦法……”馬大力突然覺得王警官竟這么有人情味，他甚至覺得王警官好像一位長輩。他很奇怪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此刻，他對王警官的種種報復心理已蕩然無存。

當馬大力又一次去見王警官時，王警官似乎早已猜到了小馬還會來。他有些艱難地從長椅上站起來，對馬大力招招手說：“知道你還會來的，我已經在這兒等你好幾天了。”接著王警官從椅子上拿起了一張報紙，指著報紙說：“這兒有一家新成立的保安公司，招人條件放得挺寬，你可以去試試?！痹缫研幕乙饫涞鸟R大力搖了搖頭。王警官又鼓勵道：“去試試吧，我看能成?！瘪R大力疑惑地問：“你認識那兒的人？能幫我說上話？”王警官笑了笑：“不認識，去試一試吧?！瘪R大力想了想說：“試試就試試，也不差這一次?！?/p>

一試就成了，馬大力被錄用了，這突如其來的好事兒讓他始料未及。長時間行走在黑暗中的他終于看見了曙光，感覺到生活有了希望。同時，他也暗暗感謝王警官給他提供的信息。

要不是出了一件事兒，馬大力一定會去向王警官當面致謝的。

那天晚上，夜黑風高，天上還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馬大力在管區巡邏時，發現一個黑影從窗戶上跳了下來。馬大力一邊用對講機通知同伴，一邊迅速地追了上去。在扭打的過程中，馬大力被對方狠狠地捅了一刀，但他仍緊緊扭住盜賊的胳膊沒有松手，直到保安和警察趕來將那人制服。后來查明這個人鉆進大樓，撬開了多間辦公室，盜竊了很多錢財。

由于肚子被捅傷，馬大力住進了另一家醫院。當公司領導去醫院慰問他，問他當時怎么想的時，馬大力說：“要是我一松手讓盜賊跑了，我的飯碗兒就沒了！”看著馬大力那認真的表情，大伙兒都笑了。

但有一個細節馬大力沒說，就是當警察到來而他仍死死抓住盜賊的那一瞬間，對方用兇狠的目光盯著他，從喉嚨里擠出了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你等著……”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王警官抓獲他時的場景。

萬幸的是，馬大力沒有傷到要害，只住了一段時間醫院就出院了。那天，保安公司領導開車來接他，可是，車既沒有送他回家，又不去公司，竟然駛出城外。這讓馬大力感到意外。小車疾馳半個小時后開進一座公墓。公司領導帶著馬大力來到一塊墓碑前，讓他想不到的是，墓碑上刻著老警官的名字——王義，馬大力大吃一驚。公司領導對著墓碑恭恭敬敬鞠了三個躬，說：“師父，按您的吩咐，我把馬大力帶來了?！苯又鴱纳弦驴诖锾统鲆粡埣垪l，遞給馬大力說：“這是我師父寫給你的?！?/p>

馬大力接過來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話：“路還長，好自珍惜?！?/p>

馬大力一切都明白了，他悲切地哀號了一聲，眼淚就簌簌地落了下來，“嗵”地在王警官的墓前跪下了……

選自《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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