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邊在陽臺晾衣一邊哼著歌。
啪的一聲,我的洗衣盆就這樣碎掉了。我相信,物品是有靈性的,相處久了,自有情感。此刻,燈光傷感地從衣服的間隔間透漏下來,把悲戚與惆悵鋪展到了我的腳下,最后落在塑料盆的碎片上,落在濕漉漉的地板上,如同斯人的眼淚晶晶瑩瑩。
情思躍進心懷,過往瞬間攪動。我相信,這個盆和我一樣也有萬千不舍。
這個盆是有故事的,有歷史的,它是我的嫁妝之一。我們合肥的民俗是姑娘出嫁時,娘家必須陪一套大紅盆,一共三個。因我結婚時我三弟還不到十歲,早我一年結婚的二妹又快臨產,我母親又日日忙著在大市場上下貨,我們家實在找不出一個人來關心我或者幫助我。
一切只能靠自己了,我們那個年代也沒有流行出租車這個新型行業,盆是個大家伙,放自行車后座自然是不合適的,該怎么辦呢?我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好辦法,也只能,也只有模仿螞蟻搬家了。因三只盆大小不一,而我當年也沒有生活經驗,也不知叫店主用繩子捆綁一下,那兩只小盆像極了不聽話的孩童,時常會伺機逃離,一路上,我推著盆,走走追追,尷尬極了。一路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歇了多少次;一路上,我也記不得自己追了多少回;同時我也練就出一只手滾著大盆走,另一只手端著兩個小盆行走的雜技。當瘦小的我單槍匹馬,閱盡別人詫異的目光,把盆慢慢挪進門的那一刻,我的外婆頗為驚訝。她說:“我的乖乖呀!你咋就這樣能呢!”
這次的買盆經歷讓我終生難忘,同時也讓我很受啟迪,人其實是一種很有潛能的動物,只要你不怕慢和累,像藤類植物一樣,抱定一種信念,向前、向前,終會有到達目的地的那一刻。
因為來之不易,所以倍加珍惜。
這個盆陪我出門嫁,伴我搬家;這個盆陪我越過冬,又走向夏;這個盆洗去我生活的疲憊和污濁。自從有了我自己創造的小生命,我庸常的生活,更是離不開它,我對這個盆有近乎癡情的喜歡和洶涌澎湃的熱愛。因為它最清楚,我的手何時由纖細變得粗壯;因為它最清楚,我的兒子何時褪去奶味。對我而言這只盆已不是一件物品,它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曾經的相依相伴,就這樣猝然離去,像失去了一個至親好友,那晚,我傷心了許久。
第二天丈夫從超市買回一個個頭及長相與我的舊盆極相似的盆。
可是每個人總會以自己的喜好衡量一個東西的好壞,說句公道話,新盆不是不好,感覺沒有靈魂和親情,我就是喜歡不起來,因為舊盆的塑料分子里蘊藏著時光和故事,只要看到這個盆,所有的美好往事,就會咔嚓咔嚓地回放。我的眼前就會閃現年幼的兒子在盆中洗澡時的種種憨態,他或坐或趴,或亂拍水花,有時候,洗著洗著,他還會興奮地站起來,將手臂環過來,抱住我的頭,給我這個娘親輕輕的一個吻,我的心瞬間便化了。
當下,遠方變成了茍且,再也看不到那個舊紅盆了,和這個新盆究竟要磨合多長時間才能達到物我無隔,相親相融的境界?生命中曾經的擁有,并不代表天長地久,舊盆破碎給我真實的痛感,讓我與浮世的距離越來越近,穿過無數雨線交織的失落,我逐漸走向成熟。
二
驀地,一陣花香襲來,我有些過敏的鼻子被嗆到了,直接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它們是想用花語告訴我什么嗎?我天資愚鈍,聽不懂,也懶得問。
一直對開白花的植物情有獨鐘,愛它們的素靜、恬淡與不事張揚,這些濃烈的氣息,是我家窗臺上那盆梔子花散發出來的,走向暮年的它們也一天天靡廢了,花朵不再新鮮,萎黃皺巴好似美女臉上的膠原蛋白被歲月無情地擄去。
“香花不長久,紅顏易老去。”諺語來自民間,真實接地氣。
花如人,人如花。很多時候,風華正茂就是資本,長年的一線工作四班制倒時差,虧欠身體的實在太多,再也看不到那個雙腿生風的女子了,近些年我更是自感心力衰老,實在無力承受什么。
歲月把我變舊了。我也把那些物品變舊了。
海德格爾說:“人安靜地生活,哪怕是靜靜地聽著風聲,亦能感覺到詩意的美好。”其實憐惜舊物是人的一種本能,不僅是對過往的一種珍藏,也是對逝去時光的一種念想,更是對新生活的一種感恩。于是很多時候我這個半舊的女人倒喜歡偏安一隅,靜靜地與這些舊物對視。
我一直會牽掛外婆家的那個舊火桶,它是外婆家為數不多的家具之一。在我的記憶中,那只火桶從沒漆過顏色,經年累月都慈祥地站在老宅里,始終是斑駁的,始終是舊舊的。這種斑駁和慈祥組接了我對外婆、對老宅的記憶。每每一到飄雪季節,我的思緒瞬間就會變成一條能跳出歲月之河的鯉魚,迅疾游到舊時光里。蒼茫間,我似乎又看到了外婆用單薄的肩膀扛回一大袋木炭,后屋二老太說:“咋買這許多呢!燒錢。”外婆說:“娃娃們怕冷呢,凍壞手腳可不行。”
家人閑坐,炭火溫暖,聽外婆講那過去的事情。有時外婆還會放幾個小紅薯在炭火上烤,紅薯熟時,表現欲特強,滿屋子都飄開了香。一個烤火桶團結了一個家族的人,一個烤火桶溫暖了一個家族的人,所以我對這只舊火桶一直懷有感恩之情。每每和二妹逛街,看到街邊有烤紅薯的。二妹總會說:“我又想吃外婆用木炭烤出來的紅薯了。”我說:“誰不想吃呢?”
回憶讓人清醒,一個心智健全的人,誰又沒有喜歡的舊物呢?我們的人生,其實就是由這些舊物及和這些舊物有關的故事構成的,所以這許多年來,我一直對我生命中出現過的這些舊物懷有“深情”。在我眼里它們都有自己的獨特價值,那是歲月、經歷賦予它們的獨特意義,這種境界是嶄新的東西永遠達不到的。
這世上總有一些傷,不可示人;這世上總有一些物,愛著至老。越是陳舊的東西,越是能留存住一些讓人銘心刻骨的故事。它們于我,不僅僅是物品,也是溫暖和慰藉。當時光淪陷在歲月之中,那些幽微沉潛在心底的炭火卻越發明亮,外婆的身影也愈發動人。許多次,我從老屋的門前路過,都有外婆正在添木炭的幻覺,可從前再也回不去了。
三
我兒時家貧,至今仍保持著鄉人的質樸與低調,我添置的衣物常是那種不太亮麗的色彩。我有一件綠底紅花的亞麻連衣裙,上身被長胖的我撐破了,我不舍丟棄,找到善做女工的二妹,一起構思,一剪刀下去,將連衣裙的上身刪除,在白棉布、綠花邊的裝飾下,這件舊連衣裙又重新活了過來,我照樣美滋滋地穿了多年。
天地萬物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五月的小區熱鬧且芬芳,早起的鳥兒相互追逐打鬧,在綴滿金銀花的柵欄邊蹦跳、歌唱,似乎要用花香與鳥鳴遮蓋住什么……
天下物新舊相生,人之病在于只知尋新而不知守舊。遙想我們的母輩們什么不是從長計議。菜地的菜豐收了,想方設法做成咸菜和干菜留著,一件衣服,穿了七八年,還總是不舍得更新,不能再穿的舊衣褲、破床單,凡是沾上棉的衣物都要被收拾起來,選擇沒有破損處,裁剪好,再按布的顏色深淺挑開、捋展、打袼褙。何為打袼褙?就是把一小塊一小塊舊布拼接,再用面糊粘在木板或桌子上,抹一層漿,貼一層布,一層疊加一層,直至貼到一毫米厚時,再放到太陽底下曬干變成布板,這袼褙就是千層底的原材,鞋的底料。
上世紀70年代,大街小巷都隨處可見這樣溫馨的場景:大姑娘、小媳婦聚在一起邊鬧磕,邊交流技藝。一雙鞋子,一個花樣,一個女人,一種手法,盡管鞋底被踩在腳下,也絲毫不能減少她們追求美的激情。這些半舊的物品里隱著滾滾紅塵,對比之間,我一直喜歡母親做的布鞋,因為有愛的味道。也許,沒有這些半舊物品,生活就不是生活了。
花香稠密地紡織著,紡織著。
如今,傳統手工逐漸被機械加工所替代。廊下屋前再難見到邊納鞋底、打毛衣邊說說笑笑的姑嫂妯娌了。
四
太陽剛剛起床,樓下就有孩子興奮地亂叫,繼而又聽見誰在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問燕子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在風里,有燕在低飛。
“現在市區里幾乎見不到燕子了。”門衛老王頭的感慨也讓我產生了共情。
從地理位置上講,我的童年是由兩大板塊構成的,一塊劃歸于城市,一塊歸屬于農村,所以相比于單純生長在農村或者城市的孩子,我這個兩棲孩子的童年是完整的,既有凌灣草場放牧撒野生涯,又有市內人氣匯聚地劉鴻盛餃面館吃餃子的斯文經歷。南淝河的繁華是從清晨開始的,我童年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推開小木窗,看小船輕輕劃過,水清亮亮的,在陽光的映照下,升騰出一圈圈縹緲的霧氣,恍如仙境,實在美妙。
臨水有兩棵碩大的梔子花樹,它們無拘無束地生活在湖畔,每到開花季,像落了密密麻麻的雪,讓人迷醉。我不知道,有哪一種花,能像梔子花一樣,香氣如此馥郁。表妹小我三歲,愛扎著沖天小辮,記得有一年,我踮起腳,好不容易才摘下三朵水靈靈的梔子花,給她兩朵了,她還不知足,仍滿巷道追著我跑,一邊跑還一邊嚷嚷:“姐姐,姐姐,我要,我還要。”大人都在忙碌沒人出來主持公道,只有隔壁大牛哥聽見吵鬧聲,迅速拿來鉤桿“叭”的一聲,扯下一根花枝,花各有美,全開半開都有,有好一片潔白供我倆采摘,我倆高興地直扭秧歌。轉年梔子花開季,大牛哥卻要隨他娘回阜陽老家讀書了。臨告別時,他又摘來許多白中隱青的花蕾,這回表妹沒和我搶卻流下了眼淚,我雖沒流淚,但鼻子也有些發酸。梔子花可聞,可看,可觸摸,讓人親近喜歡。真的好留戀那一樹潔白,我感覺自己很像一朵花,我最好的年華都綻開在這靜靜的芬芳里。
一切逝去之物都不再復返。
記憶中的市井之氣是厚重的,臨水十幾戶人家,這家和那家雖然姓氏不同,但若要細細探究起來,十有八九是拐彎抹角的親戚,大家彼此間也友善。依稀記得,某日早晨一開門,就和一個人撞個滿懷,那是西鄰二嬸子為我們送來了韭菜盒子;我還看到東領新嫂子眼圈有些紅腫,低頭匆匆走過,她婆婆正在屋里大聲責罵自己的兒子……“有舊傘拿來修喲!有舊鞋拿來補喲!”那個愛穿一身粗布舊衣的毛胡老頭的吆喝聲似乎仍在耳畔回蕩,和零零散散高架和雞毛蒜皮拼在一起的城市卻變得陌生。
生命中總會有些人和物會被舊時光疊加,沉入你生命的長河中,存在你的記憶中。這一切都是那么值得感激和追認。我常見一老者背著單反照相機,在每一處勾起他回憶的地方摁下快門。我想他的照片里一定確鑿地藏有他的青春歲月。隨著年齡的增長、歲月的流逝,我越來越懷念,這些舊的物品,舊的故事,舊的軌跡,舊的朋友,尋找它們似乎成了我的一種使命。
時光不可能倒流的,重返童年也是不可能的,而寫作就是對往事的咀嚼與回望。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有句名言:“我的像郵票那樣大小的故鄉是值得好好描寫的,而且,即使寫一輩子,我也寫不盡那里的人和事。”我何嘗不是深有同感?于是明亮的臺燈下我常鋪一張素箋進行表達,有時寫著寫著我就困倦了……
夢中我看到了斑駁的老墻下,外婆仍穿著那件中式舊襖,慈祥地端坐于火桶上。
夢中我看到奶奶的舊簪子仍銀光閃爍,還有她那件雖爬滿了黃漬,卻依然很華美的舊毯子。
夢中我還看到了二狗子、小笨熊這些兒時的好伙伴向我招手,我一伸手,就可以牽住他們送我的牛。我六七歲就和他們在草場廝混,捉蚱蜢,采蘑菇,撿地衣,背童謠,日日都是好日子,我真想和他們再一起去草場放牧,可為什么我希冀的草場總是那么遙遠,任憑我怎么努力趕著我的老牛,也追不上他們前進的腳步……
“懷舊”這種情緒是人先天固有的,特別是在溫飽和富庶之后。
雨浥梔子冉冉香。此時,我真想打把傘,去探望那兩棵臨水而居的故人。
作者簡介:慶紅,女,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理事。現供職于上海局杭州北車輛段。散文、詩歌等作品散見于《新民周刊》《新安晚報》《中國鐵路文藝》《西部散文選刊》《人民日報海外版》《人民鐵道》報等報刊,并有作品收入年選。已出書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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