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吾 田彥



摘 要:梅山儺俗是在古梅山峒區封閉環境下民間傳承的祭祀祖先的活態化習俗,歷史悠久而自成體系。其中祭祀女性祖先的“大宮和會”儺儀,承載的歷史信息最為豐富。通過對田野作業中發現的民間儀程手抄本與活態演繹形態歸類,及其與山民個體之間的先天性關聯等相關事相,在“民不祀非宗”傳統理念觀照下進行綜合分析,認為梅山歷史上應存在過相對較長時段的女權氏族城邦社會時期,儺俗中女性祖先棲居的所謂“桃源仙境”,應是山民對女權氏族城邦社會歷史的群體記憶。
關鍵詞:梅山儺俗;桃源仙境;女權城邦
中圖分類號:J8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22)02-0017-14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2.02.002
在人類社會形成的初始階段,其形態曾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是一個以母系為主的女權氏族社會,這已是今人的共識。這種社會形態的碎片,或多或少地存在于世界各地、各民族的群體記憶中,近代以來社會科學的研究者們,也曾對此已多有關注。例如在對殘存于今湘中山地的古梅山文化的研究中,就有陳子艾、馬少僑、馬鐵鷹等學者,對當地山民的“蘇趙”“袁李”“吳伍”不通婚、“梅婆帝主三個兒子三個姓”等民俗事相進行過跟蹤調查;2003年11月在邵陽市隆回縣舉行“中國第三屆梅山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期間,馬少僑、馬鐵鷹等學者還在縣西南的南岳廟鄉武邵村,組織過一場關于梅婆蒂主和她的三峒梅山大王的胡、李、趙三個兒子“和梅山”的大型儺戲表演,這也是筆者團隊專題調研梅山儺俗之始。在此后長達15年的田野調查中,我們驚訝地發現,在梅山儺祭習俗里,對古老的母系女權社會的記憶,實在不能用“殘片”來描述!其特別與眾不同之處,是不僅在一種叫“大宮和會”的儺祭儀式中,人們創建了一個名叫“桃源仙境”的神性空間,而且,還在大多家居的神龕之上或其旁,為其裝置了為數不等的微型神殿群落。在這種超現實而虛實互補的配置當中,世代傳承的,應是當年那種古老社會的本質屬性及其社會形態與管理體系的相當完整的記憶。
一、 “大宮和會”必備的虛實兩套“桃源仙境”神性空間
“桃源仙境”是古梅山峒區民眾舉行“大宮和會”儺祭儀式必設的虛實兩套神性空間,虛擬部分指舉行儀式的場域,即操弄儀式的儺壇及一定的周邊環境;實體部分,則是巫儺藝人在儀式現場手工扎制、由三座以上單體建筑組成的微型城邦。扎制及安置這片城邦,必須舉行一套儀程繁復的“大宮和會”祭祀儀式,這套儀式必須由巫儺藝人和城邦的供養責任人在虛擬的“桃源仙境”共同完成。
(一)虛擬空間,主體即普通民居的正堂屋,具體范圍分東南西北中五方,東為堂屋進門的右上角,南為從滴水檐(所謂三天門下)至進門右下角,西為進門左下角,北為左上角,中為上首神龕所在處。這個空間,是為儀式運作準備的臨時性場地,一般稱為“桃源仙境”;而在實地運作中,人們則將事主的整座房屋包括門前坪地都視為仙境范圍,有的還會在大門門楣上張貼紅紙,寫出“桃源仙境”4個大字作為標示。圖1為湖南省新化縣白溪鎮吳文英儺壇操辦儀式前營造的“桃源仙境”。在這個“仙境”中位的臨時性花蓬上,吳文英壇還標出了本次儀式的執事衙門名號:“寶山大殿”(如圖2)。
(二)實體空間,即一套組合式土木微型建筑,俗稱“娘娘殿”“娘娘壇”或“花墩”“花壇”“壇山”,但這種叫法多指個體或形體,而普通的總稱,也是“桃源仙境”,也或有“桃源仙景”和“桃源仙硐”的叫法。這套建筑,組合數量以三座為起點,有五座、六座、七座、九座之別,視事主家經濟情況而定。其構建過程,一般在儀式起首后即可開始,結束則以落成并安置為標志。微型娘娘殿的具體形態與制作方法,也根據各地的自然條件而多種多樣。據重慶市原文化藝術研究所所長胡天成先生介紹,重慶南部秀山、彭水各縣民間基本是以竹篾編織成一個直徑12至15公分的圓形蔸蔸,中間夯以純凈黃土,上面再插小竹桿,稱之為“蔸蔸壇”。[1]而梅山本土,既保存有這種竹編的“蔸蔸壇”,也有藤編的,也有直接用直徑較大的竹筒的,但更多的,則是用五塊小木板,釘成一個正四方形敞口盒子,中間夯以純凈黃土作為底座,上面再添加其它構件(如圖3—8)。
如圖3—8所示,雖然各地構筑娘娘殿外城的材料可有不同,但不出竹、木、藤、紙四類,而凈土之上的構件,卻基本一致,都包括五彩門臉、硐竹與封存于硐竹內的大米、豆類、棉麻、茶葉、銅錢等物,且其外形,也都大體一致。可見各地各壇的手工制作,均須使用農家自有材料,并遵循著一定的規范。這種規范,我們在湖南省安化縣原資江鄉常樂村的李氏儺壇家傳的手抄科儀本此資料為湖南城市學院副教授李翔收集,2012年收入湖南省民協梅山文化研究委員會數據庫。上,找到了一些文字記述(如圖9、10)。
這組文字,較詳細地記述了制作“壇山”即花墩的全過程,抄錄于民國三十七年,即1948年,抄錄人未署名,但用文字說明了此件是“依老本謄錄”,說明其規范應是1948年前就有抄錄人的上代前人在遵循使用的,只是不知始于何時何地何人。有意思的是,抄錄者還在正文之后記述了當時的物價,不僅佐證了其抄錄時間,也為其時的社會經濟狀況做了珍貴的史料實錄。而當時的安化縣資江鄉,地處今安化縣小淹、滔溪兩鎮地域,資江河右岸,也即古梅山峒的核心區,其內容所述,在今安化、新化兩縣相鄰鄉鎮,都是適用的。
(三)實體安置。制作與祭奠儀式完成后,整個微型建筑群落一般即安置在事主家居的中堂神龕上,即供奉“天地國親師”的位置,與“家先”“地主”的木雕神像及故老的照片并列(如圖11—16);沒有正式神龕的,則或在安置家先的簡易神臺旁邊,或者在另一面墻上搭臺安置,但均必須仰視。
二、修復與安置“桃源仙境”實體的“大宮和會”儀式
“大宮和會”是梅山儺祭習俗中一場祭祀儺母的經典儺儀,民間一般俗稱為“慶娘娘”,或“和娘娘”。梅山峒區現存的儺戲劇目,絕大部分都安排在這場儀式期間搬演。[2]這種儺儀,在湖南及西南各省區都有流傳,在梅山以東區域,如南岳地區,一般稱之為“和霄”;梅山以西,如重慶南部各縣,則稱之為“還霄愿”;但其儀程編排與運作形態,與梅山峒區相比,都有較大區別。梅山峒區,特別是其核心區的冷水江、新化、新邵、隆回各縣市,其闡事時間,一般為3天3晚,稱之為“三旦三夕”,儀式程序多少不一,一般在30道以上,具體數量則由儺壇掌壇師根據自家師承和事主的經濟能力和準備條件而定。目前有些地方出現了做兩天兩晚甚至1天1晚的情況,但即便是做1天1晚,也至少得有20道以上程序,且都是些基本程序,不能再省略的。
(一)儀程編排。表1為新化縣城上梅鎮及其東桑梓、南洋溪、西部榮華等鄉鎮儺壇“大宮和會”的闡事程序編排表,其中冷水江市1969年前隸屬新化縣,蘇立文壇所在的鐸山鎮可看作上梅鎮東部鄉鎮。括號中“師公”為巫儺藝師,“師兼道”指其還兼有道士身份。選取蘇立文壇1天1晚的編排程序并列,可以比較分析出其不可省略的基本程序。
1天1晚的基本程序做法,是我們在蘇立文儺壇的目擊記錄,從凌晨6點到第二天凌晨4點,共22個小時,20會闡事。其中第16會是搬演一二出儺戲,所以也可以認為共有21會闡事。蘇立文壇稱闡事程序的計量單位為“堂”,運作一道程序稱為“做一堂”。第1堂為裝小妹,也叫“上纂”,即為南山小妹娘娘披紅,著新衣、鳳冠,安奉于花壇上。第2堂是發帖請仙娘,供奉“三霄娘娘”神牌。第3堂喝下馬酒,第4堂進兵,第5堂搭天橋。搭好了天橋后,要將原花壇拆掉,到第8堂中再裝新的花壇,稱之為“桃源仙境”。第6堂祭初朝,第7堂祭臠牲。第8堂是蹌花,即由師公手執彩紙扎就的硐竹跳儺舞。第9堂造席點兵踏九州,以祭祀梅山先祖蚩尤;第10堂接童子軍,第11堂是接六娘。接六娘又稱為“扎六娘”,是一出可以獨立搬演的典型儺戲。第12堂是歌唱娘娘,第13堂為造橋,第14堂為開硐。開硐就是在花壇上安裝“鳳凰頭”(以雄雞頭代,民俗中任何祭祀活動都必用雄雞鎮煞,認為它為鳳凰的化身。辟專場安裝鳳凰頭,說明此儺事與大禾女國以鳳為尊之俗一脈相承),意即為娘娘安位。第15堂是封洞,即將“帶娘娘”者的生辰八字用紅紙寫好,封在花壇內,這樣“帶娘娘”者就會心情寧靜,家里也就會平靜了。第16堂則是再次搬演儺戲,在正常情況下,這里搬演的儺戲共有《起都頭》《搬開山》《搬鋸匠》《搬土地》《搬和尚》5個劇目;這次因為只是一年一度的“小慶”,只搬演了《起都頭》《搬開山》兩個劇目。第17堂是和娘娘,第18堂是陪娘娘。陪娘娘主要是以好酒好菜招待她們,訴說娘娘當年一年12個月的蠶桑生活情景,每訴說一個月,就敬一杯酒,連敬12杯酒。第19堂為送小妹上天歸殿。第20堂,到野外把一些臨時供奉的紙品燒掉,并化錢結束。
將這套程序與新化的幾套比對,明顯可見的,是新化幾套時間長的除了多搬演了幾出儺戲之外,主要是多設置了諸如啟請、開壇、請水、劄灶、發功曹、上表、停鑾安駕等道教儀式特有的儀程,其余的多是將前天已做儀程增加內容重做一遍。其中顯示的,是其與道教必有某種淵源關系,甚至是在刻意模仿道教科儀。
(二) 載歌載舞亦戲亦儀的闡事形式。“大宮和會”的主題,突出的就是一個“和”字。“和”的含義,在行儀當下,是人與神的“議和慶典”,在此后,是人與神間“和睦相處”。而慶典的闡事形式,不論全程有多少道程序,在壇場之外,是專人在修造微型宮殿;在壇場之內,則從頭到尾,都是一段接一段亦戲亦儀載歌載舞的場面,整個場域都充滿喜慶歡樂的氣氛,所以民間又稱“和娘娘”為“接喜樂娘”。我們以新化縣洋溪鎮秦國榮壇在板蒼山舉行的、兩天兩晚的闡事程序為例,選取幾道代表性儀程的劇照圖片,大致了解其基本形態(如圖17—31)。
(三)儀式必祭的儺母木雕頭像與面具。舉行“大宮和會”儀式,各地巫儺藝人自備的服飾、道具及其數量可能各有不同,但至少有兩樣是必備的,這就是儺母的木雕頭像與面具。當然,大多數藝人還會準備儺公的木雕頭像。儺公儺母,民間俗稱“東山圣公”“南山小妹”。據聞一多先生考證,“東山圣公”和“南山小妹”,實際上即中華民族的人文初祖伏羲和女媧。而在梅山峒區的民間傳說中,他們也是峒民初祖,是大洪災后幸存的親兄妹,是世上僅余的人種。他們在一只萬年靈龜的勸說下結成了夫妻,才有了今天的人類。在“大宮和會”演繹的程序中,我們可以看到,在構建“桃源仙境”之初,藝人們會舉行一道異常隆重的“上纂”儀程,即將儺公儺母的木雕頭像,安裝到竹篾編織、外套衣物的身軀上,然后將其安放到象征“桃源仙境”的花蓬之后的上方,俯視虛擬的整個“桃源仙境”,旨在說明,桃源神系諸神,也是他們的后裔。圖32拍攝于新化縣游家鎮巫儺藝師陳新湘家龕香火壇,圖后排中間稍大的頭像為儺王,前排左右即為儺公儺母。
面具即搬演儺戲時戴在藝人臉上的木雕儺面,一般全套為5個,分別是土地公、土地婆、開山、郎君與和尚。圖23洋溪鎮秦國榮壇班晚上表演“點兵起都猖”劇目時,安置在地面南盤上的,就是上述5個儺面。有的壇班會根據表演的規模適當增加一兩個面具。圖33為新化縣榮華鄉蘇志堅壇班的全套儺面,左起上排依次為土地公、和尚、挖路郎君、大法師公,下排為土地婆、架橋郎君、開山,共7個。
如果我們有條件,將土地婆儺面與湖南寧鄉炭河里遺址出土的人面四方鼎上的女神浮雕橫向比較,即可發現,二者的寫實風格、詳和形象、祭祀功能,都基本一致,最大區別,只是造型材質與實際用途而已。
三、 駐“桃源仙境”的儺母是一個龐大的女系祖先群體
根據我們所收集到的民間手抄科儀本,可以發現,被安置在“桃源仙境”的儺母,俗稱“桃源姊妹娘娘”,是一個龐大的女系祖先群體。
(一)來自冷水江、新化兩縣三地的手抄科儀本截頁
1.冷水江市鐸山鎮謝承送抄本截面,從右至左行文(如圖34、35)圖34、35來源于巖口中學退休教師蘇傳鳳先生收藏的復印本。。
2.鐸山(原巖口)鎮蘇建文抄本截面(如圖36—38)。
謝承送是冷水江市鐸山鎮龍光村村民,1917年出生,13歲時跟師學唱土地。在古梅山峒區,“唱土地”是學習巫儺技藝未成、沒能通過“拋牌過度”畢業考試的師公弟子所從事的一種社會職業。因這人沒有取得主持祭祀儀式的資格,只能單人戴個土地公儺面具,背個布袋裝副竹筶,敲打著小鑼小鼓,走村串戶給人家演唱祭祀儀式中贊頌事主的歌詞,附帶問個卦敬敬神,完事后任憑主家打發點財物或食品以度日。謝承送學成以后,喜歡上了這門職業,經常走村串戶,廣泛接觸社會各門信仰,并熱衷收集資料,使得他人到中年,已精通儒釋道巫各門科儀,但終至2006年90歲高齡,仍是以“唱土地者”身份謝世。其手抄的民間各教門儀式科儀本有上百卷。
蘇建文為鐸山鎮金連村(原巖口鎮農科村資料采集之后,冷水江市巖口鎮于2015年并入本市鐸山鎮,農科村并入金連村。)村民,1950年出生,是“梅山儺戲”國家級傳承人蘇立文的弟弟,也是蘇氏儺代第十代已“拋牌過度”的弟子。但他接牌后并沒以巫儺技藝為職業,而是以務農為主業,閑暇時便抄寫整理家傳手抄本經,有需要時才給其兄幫幫場。我們選取這兩人的手抄資料,是因其地處新化之東,家傳歷史與社會關系均有一定代表性,且字跡較規范易于辨認,便于與新化西南部水車鎮鄒升云活態壇班的現行科儀本對照以綜合敘述。
3.新化縣水車鎮鄒升云使用署名“羅立賢”的抄本(如圖39—41)。
(二)兩縣三地手抄典籍綜述的桃源神系
綜合上述兩縣三地不同來源手抄科儀本所載資料,我們可以得知,常駐于桃源仙境的,是一個相當龐大的儺神系列,俗稱為“桃源硐娘娘姊
妹”。其駐地總稱為:“太上敕賜鼎州桃源仙硐,
琉璃七寶山前,上中下三座娘娘仙硐”。這三座仙硐,各有規模與編制,上硐號稱“九十九宮”,中硐“七十二宮”,下硐“三十六宮”。各硐均配置有把守硐門的侍衛:上硐為花王殿十州和尚,中硐為魔王殿三橋王母,下硐為漢王殿李廣仙人。
對上述3硐負責的行政執事機構,有“天霄”“潮水”“云霄”“小山”“寶山”5殿(院),各殿(院)及執事人員名單如下:
天霄院內,上曹迷魂肖九娘,中曹報事李三娘,下曹出降林四娘,香娘、桂娘、童娘、金大戌大仙娘。
潮水殿內,騎龍仙娘、龍鳳大娘、白馬三娘、白鶴四娘、金花六娘、銀花七娘、杏花三娘、梅花四娘、海水二娘、和事六娘、占生定死肖八郎、云中走馬十三郎、急水灘頭劉九娘,四十八位仙娘。
云霄殿內,景秀蓮、考秀蓮、晚秀蓮八硐仙娘。
小山殿內,上硐沖溪大王、中硐迷溪大王、下硐執溪大王,杉木將軍、焦林土地,唐氏老母、沈氏大婆,金子、銀子小山,黃茅、黑茅小山,金甲、銀甲小山,前殿、后殿小山,前衙、后衙小山,林浮、林溪小山,林武、旺相小山,前殿建州爹爹,后殿撫州爺爺。
寶山殿內,上樓羅天子、中樓李天子、下樓肖天子,三主公婆,一千二百姑嫜姐妹,一百二十花林姐妹,三千美女,八百嬌娥。
5殿之下的具體職能部門,為“八景神仙”“十賢子弟”“十二元侯”。
八景神仙為八處重要節點與八位負責人:第一景紫荊門,果老第一仙;第二景水晶硐,石天師第二仙;第三景石釣刀,慧眼仙人第三仙;第四景石香臺,炎魔仙人第四仙;第五景五岳,白眼仙人第五仙;第六景石金雞,天間神仙第六仙;第七景石沉香,魯班仙人第七仙;第八景石牌頭,穿石神仙第八仙。這些節點和負責人配置在上硐區域。
十賢子弟為:第一和會仙娘賢人,第二求財買賣賢人,第三秋千吹打賢人,第四彈琴吹曲賢人,第五養雞放鴨賢人,第六圍山趕獵賢人,第七騎騾跨馬賢人,第八八景神仙賢人,第九九州和尚賢人,第十十州道士賢人。他們所負責的執事有硐內蒸酒釀缸,養豬喚犬,呼雞管鴨看鵝,畜牛喂羊養馬,耕田種地,求財買賣,紡花織絹,看蠶取絲,興家創業,和良勸善,招財進寶。他們的助手還有開硐顏八郎,封硐顏九郎,左壇劉大尉,住壇劉子榮等人。這批執事,主要配置于中硐區域。
十二元侯為松、鐘、錢、曹、何、陳、黃、譚、韓、肖、曾、秦等12個姓氏,依次為全年12個月的值班官員。這些官員,直接隸屬于上硐。
更重要的,是她們還擁有一支強大的武裝力量,其戰斗序列為:天仙兵、地仙兵、水仙兵,五方、五色、五路梅山猖兵,孟公猖兵,一百二十文武官將,總管為孟公太尉,總統領為倒立神“梅山祖師翻壇倒硐張五郎”。這批武裝力量,主要接受下硐的節制。
整個系統,巫儺道釋齊全,行當豐富,職責明確,條塊清晰,秩序井然,儼然是一個以農耕漁獵為生業的城邦國度的全套社會管理體系。
(三)“桃源硐娘娘姊妹”與山民個體的“先天性”關聯
桃源神系中諸儺與梅山山民個體之間的關聯,帶有很濃的“先天性”色彩,這恐怕就是這種儺俗傳承至今仍能供養一大批巫儺藝師的關鍵。當代山民中上了60歲年紀的大都知道,“大宮和會”是專為“帶娘娘”的人舉行的祭祀供養儀式。所謂“帶娘娘”,是指這些人生辰八字中有一字以上涉及“娘娘”所占的庚甲。所謂生辰八字,即人出生的年、月、日、時,為之“四柱”,每一“柱”配有天干和地支中的一個字,合起來就有8個字。天干10個字和地支12個字搭配一輪,數量有60個詞組,俗稱“一甲”,民間稱之為“六十花甲”,專業人士稱之為“六十庚甲”。
在冷水江地域,人們的說法是:十二地支中,有子、午、卯、酉4支“帶娘娘”。人的八字“四柱”中,有一柱涉及這4支的任1支,他就是“帶”了“娘娘”。按此機率估算,4支是十二支的三分之一,一柱占“四柱”的四分之一,兩個分數相加,是十二分之七。就是說,每12個人中,就可能有7個人是“帶娘娘”的。
相對于冷水江地域通用依據的粗放,新化西南部的水車、奉家一帶的認證方法,顯然更其精細。水車鎮老城村掌壇師鄒升云整理了一份“命帶娘娘庚甲表”,按其表所示,在“六十庚甲”中,涉及到“娘娘”的,共有36個庚甲,具體庚甲與所帶“娘娘”名稱如下:
甲子、戊子、庚子帶有:天霄、石霄。
乙丑、丁丑、己丑帶有:水霄、云霄、白鶴、銀花。
甲寅、丙寅、壬寅帶有:天霄、王母、金花、千花、養育。
丁卯、己卯、癸卯帶有:白鶴、白馬、水霄、云霄、天霄、王母。
甲辰、戊辰、庚辰帶有:瓊霄、碧霄、石霄、肥豬、小山。
乙巳、己巳、癸巳帶有:紅花、瓊霄、寶山。
丙午、庚午、壬午帶有:云霄、千花、滿座、王母。
乙未、辛未、癸未帶有:天霄、石霄、報事、烏鴉。
甲申、丙申、壬申帶有:天霄、石霄、瓊霄、養育。
乙酉、丁酉、己酉帶有:金花、銀花、王母、肥豬。
戊戍、庚戍、壬戍帶有:小山、寶山、石霄、水霄。
丁亥、辛亥、己亥帶有:紅花、千花、石霄、肥豬。
這也就是說,在梅山山民中,不論男女老少,共有60%的人“帶娘娘”。
當然,也并不是每個“帶娘娘”的人都得舉行祭祀儀式。如上所述,娘娘分屬于“三硐五院”,各有不同執事。上硐娘娘是總首領,一般不太管凡民小事;中硐娘娘是管生產、生活的,人稱“寶山娘娘”,她們只會給有關系的人增財添富;下硐娘娘是管武裝的,而且脾氣有點喜怒無常,愛耍小性,俗稱“小山娘娘”,動不動就會作弄人。帶中、下兩硐“娘娘”的人,據說在日常生活中,只要行庚不順,運限稍差,就會出現一些與眾不同的反常現象。有的是經常渾身顫抖、昏昏沉沉、自言自語或胡言亂語,有的是家養的牲畜反常,如豬突然生病,不進飲食,或雞鴨突然隱藏,甚至出現一些不可思議的現象。
現實生活中,梅山民間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不可思議的現象”?我們以為,這或許與此地豐富的地下礦藏有關。據1997年版《婁底地區志》“礦藏資源”章載:僅婁底8000余平方公里面積的地域內,已探明有47個礦種,482個礦產地,其中銻金屬儲量和產量均為世界第一,其它重金屬礦種也在湖南全省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民俗現象與地下礦藏之間有無因果關系,恐怕也是值得探究的。有了反常現象,這些人的家人就會向師公去咨詢,師公根據他們所說的異狀,先進行分析,再查患者或戶主的四柱八字,對照上表對號入座推定。四柱“帶娘娘”的,以日柱、時柱上帶的最為重要,年柱、月柱上帶的次之。但不管重不重要,要想安寧,就得在冬季請師公來家做“大宮和會”安置她們。須在冬季做的原因,是“娘娘”聽不得雷聲。春、夏、秋三季都難免打雷下雨,做到半路中間打起雷、下起雨,驚擾了“娘娘”就更麻煩了。
做“大宮和會”,同時為“娘娘”在家龕上安置住所,首先是封三口“娘娘罐”,叫做“接娘娘”,俗稱“封禁”。這個步驟,旨在驗證師公的推定是不是正確,如果封禁之后,這家患者或異常情況仍在繼續,說明推定不正確,需另請高明;如果患者或異常情況得到緩解,就說明推定正確,有必要跟進下一步的程序。驗證期間,戶主要記得,家里有好吃的,或殺豬宰鵝,首先得供奉“娘娘”;驗證確定之后,則須隆重擇日,正式延請師公來家舉行3天3夜的“大宮和會”儀式,正式裝修土木構建的微型建筑群落,并安置到供奉祖先的神位上,供養如儀。之后,每過3年,要請師公擇日來為“娘娘”“上糧”,做1天1晚的闡事,并添加1至3座神殿;到了5年上,則須重新建構新座,稱為“三年一小慶,五年一大慶”,即重做3天3夜的修建與慶賀相生的闡事。
觀照其傳承至今的強悍生命力,不得不承認,這整套與普通山民個體命運相關聯的運作規則,確是一項相當聰明而嚴謹的制度設計。
四、 場域、城邦、木雕與祭儀、供養人關系闡釋的歷史人文信息
從上文圖表與圖片所展示的內容,我們可以讀到許多的歷史人文信息,其中與本報告相關的,至少有如下7條重要信息:
1.“大宮和會”是至今存活在古梅山峒區民間的一套擁有基本理念及程序的儺母祭祀儀式。
2.桃源仙境的本體是構建在竹木成蔭、鮮花掩映的土地上的建筑群落。
3.“大宮和會”的闡事過程,就是在土地上復修這套有范可依的建筑群,并將其安置到祖先享祭的位置享受隆重供養,以之承認或恢復其祖先的地位。
4.經過驗證確認后安置在桃源仙境的母系祖先之靈,歸屬于儺神體系,是一個數量龐大的群體,并有武裝護衛。
5.將儺祖從天界請回人間,子孫必需以其熟悉的豐碩農牧成果和歌舞戲曲,營造其熟悉的人文環境以為款待,然后才能請她們安居于復修的桃源仙境。
6.儀式的操作者,是有世代師傳并訓練有素的巫儺壇班,巫儺藝師俗稱師公,也即未來的儺神。
7.不論是書面材料還是場域裝置、肢體語言,都可看出其中增添了較多的道教科儀元素,大多巫儺藝人還兼有道士身份,顯示出巫儺文化與道教文化的親緣關系。
《左傳》言:神不祚非類,民不祀非宗。直到20世紀80年代,梅山峒區居民的家居神龕上,供奉最多的木雕神像,還是自家的“家先”。2011年國務院公布的國家第三批“非遺”保護項目“梅山儺戲”,這些“家先”們正是其真正意義上的第一觀眾。詳情可參閱李新吾、李志勇、李新民:《梅山蚩尤—南楚根脈,湖湘精魂》,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呂永升《神明,祖先,儀式專家:明以降梅山“家主”與“地主”信仰》,民俗曲藝 187 (2015.3):45–104。呂永升、李新吾《“家主”與“地主”——湘中鄉村的道教儀式與科儀》,香港科技大學華南研究中心,2015年。呂永升、李新吾:《師道合一:湘中梅山楊源張壇的科儀與傳承》、《道教儀式叢書》,新文豐出版公司,2015年。我們在這樣的區域文化背景下來綜上所述,可以做出這樣的一點邏輯推論:在古梅山蠻峒的成型之初,應當曾出現過一段相當長的女權城邦社會時期,而迄今尚存的梅山儺俗中構筑的“桃源仙境”,盡管經歷了長期演變,其核心元素,仍應是峒區族群對當年那種古老社會的本質屬性及其社會形態與管理體系的相當完整的群體記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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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飛 涂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