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福民

趙武靈王修筑了中國最早的北部長城,這條長城坐落于呼和浩特、包頭以北。那么問題來了,都城在邯鄲的趙國,是怎樣與遠在陰山大漠的呼和浩特、包頭以及臨河扯上關系的呢?其實戰國時代真正與中國北方地區發生文化乃至文明交流關系的,不是秦國而是趙國,甚至,秦統一天下后對北部邊境的認定,也是完全沿襲了趙國北長城一線。
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包含兩個內容,“胡服”就是脫掉傳統的中原服裝,換上北方游牧民族的衣裳,“騎射”就是騎在馬上發射弓箭。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春秋戰國時士大夫的傳統服裝一襲長袍拖在地上,打起仗來必然多有不便之處,尤其無法建設一支常備騎兵部隊。而游牧民族士兵騎在馬上發射弓箭打了就跑的機動性優勢,是中原笨重遲緩的戰車與步兵根本無法匹敵的。趙武靈王是個英明決斷的人,這么明顯的好處他肯定是在心里想了很久很久,經過審慎研究思考才決心要學。然而事情聽起來簡單,但實際上卻要了傳統士大夫的命根子。舉凡《史記·趙世家》全文,大部分史實都是一筆帶過,唯有在記述“胡服騎射”這個事件時,司馬遷不吝篇幅。趙武靈王此刻不只是一個國君,更是一個滿腹經綸的學者“人物”,他的想象力、決斷力、辯才無礙與人格魅力,在這個過程中發揮到了淋漓盡致。
趙武靈王的有禮有節不厭其煩及堅定決心,是整個“胡服騎射”事件中最為精彩的部分。趙武靈王“家訪”反對派公子成及其后舌戰“群臣”,從頭到尾,趙武靈王沒有處罰任何一個人,沒有雷霆萬鈞之怒,沒有強力壓迫暴君專制,而是和風細雨,絲絲入扣,完全是一篇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且深謀遠慮的策論。這個事情以趙武靈王大獲全勝而結束。
趙國上下君臣一心,“胡服騎射”的改革很快就有了成果。“二十年,王略中山地,至寧葭,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獻馬……二十一年,攻中山……中山獻四邑和,王許之,罷兵。二十三年,攻中山……二十六年,復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史記·趙世家》)
這段記載有兩個關鍵點值得注意。第一個是反復出現的“攻中山”。幾乎是不可思議的隔一年一攻。趙與中山有巨大的恩怨。中山國位于趙國北部,在今河北省的石家莊、保定、邢臺一帶,恰好把趙國南部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區域與遼闊的北部區域攔腰截斷了,嚴重阻礙了趙國向北方發展的勢頭。中山國最終被滅了。
第二個,是“二十六年,復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消滅中山,打開了北部邊境代、雁門與燕地的通道,趙武靈王兵鋒所指一路向西,云中即是今呼和浩特、托克托一帶,九原則在包頭。“西至云中、九原”在地理上為趙武靈王修筑趙北長城創造了條件。
到此為止,他一生所辦的三件事,前兩件都大功告成了。他辦的第三件事匪夷所思。修筑完長城,四十歲壯年的趙武靈王宣布退位了,當起了“太上皇”。
《史記》中太史公清晰地揭示了趙武靈王“退位”的原因,其實是一個具有金蟬脫殼意味的驚天謀略:即把以邯鄲為中心的國家南部的一般行政事務交給兒子和老臣肥義,讓自己脫身出來,穿著胡服率領士大夫猛將群臣和主力部隊去西北——想來應該就是云中、九原一帶集結活動,其戰略動機竟然是一旦機會成熟就從那里南下直搗秦國。他放棄了傳統的河西——關東地區這條軍事路線而走北路,這是絕頂大膽且出敵不意的天才方案。他執意胡服騎射、略定北邊的前期舉措,由此得到了特別合理的解釋:他的目的顯然不僅僅是針對“胡人”,而是有著更大的戰略構思。“長平之戰”以前的趙國,在軍事力量上是唯一能與秦國爭天下的國家,彼此都視對方為真正的對手。
但是趙武靈王的想象力為自己所埋下的殺身之禍,在五年之后終于爆發了。被廢掉的長子趙章,心懷不滿發動叛亂,失敗后鬼使神差地逃到了趙武靈王的宮室。令人難以理解的是,趙武靈王竟然收留了他,共同抵抗趕來鎮壓叛亂的國家軍隊。戡亂軍隊圍困了趙武靈王的宮室并殺死趙章,又擔心事后被趙武靈王追責,不敢放他出來。小兒子趙惠文王面對這個尷尬局面一言不發,坐視事態惡化。就這樣僵持了三個月,雄才大略的趙武靈王,在吃光了糧食吃樹皮、掏鳥窩,直至吃無可吃之后,活活餓死在沙丘宮。三十五年后,“長平之戰”以趙國被摧毀、大秦帝國一統天下勝利奠基而告結束。
又過了八十五年,千古一帝秦始皇東巡歸來,居然也病死在沙丘!趙高、李斯秘不發喪,賜死公子扶蘇和蒙恬,謀立公子胡亥為二世。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沙丘,接受了兩位偉大的人物,也改變了兩個帝國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