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劍華
中華文明在先秦時期的發展進程中,各區域之間很早就有了經濟與文化方面的交流往來。從民族史的角度看,我國遠古時期就出現了多民族的交流融合。以黃帝為代表的中原部族,通過和炎帝、蚩尤等部族的長期交往、爭戰、融合,逐步形成了華夏族。后來經過堯、舜、禹時期的發展,繼續融合其他很多部族而形成了漢族。各個部族之間很早就有了通婚與聯姻。正是這種交流與聯姻,增進了各部族之間的友好和團結,也促進了區域文化的相互滲透與發展。
根據古代文獻透露的信息,黃帝是上古時期黃河流域中原地區的部落聯盟首領,統一了華夏。長江上游最大的部族是蜀山氏,之后蠶叢開創了古蜀國。黃帝與蜀山氏是上古時期聞名天下的兩大部族,相互之間也通過聯姻而建立了密切的關系。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記載:“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陽,高陽有圣德焉。黃帝崩,葬橋山。其孫昌意之子高陽立,是為帝顓頊也。”這段記載中提到了黃帝與古蜀的聯姻,先娶西陵之女為正妃,又為其子娶蜀山氏女。關于西陵與蜀山氏,后世學者通常認為西陵是岷江流域的一個地名,蜀山氏是族名,都和古蜀有著密切的關系。
在其他古籍中,也有類似的記載,《山海經·海內經》就有“黃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處若水”的傳說。《帝王世紀》《世本》《大戴禮·帝系》等也有“黃帝娶于西陵氏之子,謂之累祖,產青陽及昌意”,“顓頊母濁山氏之子,名昌仆”,“昌意娶于蜀山氏,蜀山氏之子謂之昌仆氏,產顓頊”的記述。袁珂先生考證說,蜀,古字通“濁”,《世本》說的“濁山氏”也就是蜀山氏。(參見袁珂校注《山海經校注(增補修訂本)》,巴蜀書社1993年版,第503—504頁,第391頁)如果說《山海經》等書記述的是神話傳說世系,那么《史記·五帝本紀》就是史家之言了。司馬遷博學廣聞,很有見識,記載的這些傳說與史實,應該是有所依據和真實可信的。晉代史學家常璩對古蜀歷史做過認真研究,他在精心撰寫的地方志書《華陽國志·蜀志》中就贊同和采用了司馬遷的記述,也說古蜀的歷史非常久遠,認為古蜀國與中原王朝的關系非常密切。

黃帝像(山東嘉祥武梁祠漢代石刻)
聯姻是上古時期部族之間增進團結和擴大勢力的重要手段,黃帝不僅和蜀山氏聯姻,還和其他很多部族結親,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說黃帝有二十五子,皇甫謐《帝王世紀》說黃帝立四妃,元妃是西陵氏女嫘祖,此外還娶有次妃方雷氏女、次妃彤魚氏女、次妃嫫母,可見和黃帝有婚姻關系的部族有很多,通過婚姻建立了政治上和血緣上的聯盟。值得指出的是,岷江上游是中國最早的蠶桑發源地之一,蜀山氏就是岷江上游最早養蠶的部族。有學者認為,蜀山氏因為長期養蠶和紡織絲綢,后來便以蠶為族名,稱為蠶叢氏。蠶和蜀,其實都是和養蠶密切聯系在一起的。《說文》解釋蜀字,就說“蜀,葵(桑)中蠶也”。西陵氏與蜀山氏相鄰,也是很早就學會了養蠶,嫘祖成為黃帝正妃之后,便將養蠶和紡織絲綢的技術傳到了中原地區,嫘祖因此被后世尊崇為先蠶和蠶神,蠶叢因為倡導養蠶被稱譽為青衣神,都是后世崇拜祭祀的對象。植桑養蠶與絲綢業在華夏九州的傳播和盛行,不僅“衣被天下”,改善了廣大民眾的生活,而且有利于古代經濟的發展,同時也促進了文化的交流融合。到了漢代開辟絲綢之路,中國絲綢還成為與中亞、西亞、南亞交往貿易的重要物品,對東方與西方的文明交流發揮了重要作用,可謂影響深遠。
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都是中華文明的搖籃,黃帝和蜀山氏的聯姻結親,說明中國南北各個區域之間自上古以來關系就非常密切,很早就形成了多源一統、多元一體的格局。不僅傳世的文獻史料對此有明確記載,地下出土資料也給予了充分的印證。從考古發現來看,蠶叢開國筑城而居,新石器時代晚期成都平原已出現早期城市文明的曙光。古蜀文明發展到商周時期,以三星堆、金沙遺址為代表的古蜀國已成為長江上游的文明中心,三星堆出土的青銅雕像群,充分顯示了自己鮮明的地域文化特色,并與中原以及周邊區域有著頻繁的文化交流和經濟往來。譬如三星堆出土的陶盉和中原二里頭的陶盉非常相似,三星堆出土的青銅尊、青銅罍也模仿了殷商青銅禮器的造型風格。金沙遺址出土的青玉長琮,是典型的良渚玉器,說明古蜀國與長江中下游地區的交往也是由來已久的。

岷江上游的“蠶陵重鎮”石刻
古蜀文化與殷商文化之間的交往,可能有水陸兩途,順長江上下是一條主要途徑。李學勤先生通過對出土青銅器物的比較研究,認為以中原為中心的商文化先向南推進,經淮至江,越過洞庭湖,又溯江穿入蜀地,“這很可能是商文化通往成都平原的一條主要途徑”(見李學勤《商文化怎樣傳入四川》,《中國文物報》1989年7月21日)。古蜀與中原的交流,北經漢中之地或通過隴蜀之間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途徑。商朝末年,武王伐紂,聯合西土八國會師牧野,古蜀國人馬就是由這條途徑參與征伐行動的。在開明王朝開鑿石牛道之前,古蜀國北面的交通顯然早就存在了,文獻記載和考古資料都為此提供了印證,古代蜀人使用棧道的歷史可能遠比見諸文字的記載要久遠。揚雄《蜀王本紀》中有“蜀王從萬余人東獵褒谷”的記述,這種大規模的行動也是對這種交通情形的一個說明。《華陽國志·蜀志》說杜宇時期“以褒斜為前門”,開明三世盧帝“攻秦至雍”,褒斜即褒谷與斜谷,雍城在陜西鳳翔縣南(或說在寶雞),都說明了古蜀國北面的交通狀況。褒斜道早在商代即已開通,在商周之際開通的可能還有故道,因其沿嘉陵江東源故道水河谷行進而得名。而據《史記·貨殖列傳》所述,商周時期雍蜀之間已有商業往來,說明這種商貿往來一直是暢通的,所謂棧道千里、無所不通,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秦隴與巴蜀之間的古棧道
上古時期,岷江流域和西南地區還有羌、氐、濮、彭等部族,以及斟灌族、魚鳧族等,在漢水流域有庸等,都是比較大的部族或氏族。史料中稱這些部落首領為“戎伯”,或稱為“諸侯”與“邑君”。中國西南部族眾多,是典型的多民族地區。《尚書·牧誓》記述,協助周武王伐紂的有“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常璩《華陽國志》也說黃帝“為其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陽,是為帝嚳〔顓頊〕,封其支庶于蜀,世為侯伯。歷夏、商、周,武王伐紂,蜀與焉”;又說“周武王伐紂,實得巴、蜀之師”。(見〔晉〕常璩撰,劉琳校注《華陽國志校注》,巴蜀書社1984年版,第175頁,第21頁)常璩說巴也和蜀一起出兵參加了周武王伐紂的軍事行動,應該是有所依據的。這也說明巴蜀和中原地區一直有往來,相互之間的關系比較密切。到了春秋戰國時期,諸侯紛爭,強盛起來的秦國攻取了巴蜀,并滅掉了六國,最終走向統一。秦朝曾向蜀地大量移民,將北方的冶鐵和農耕技術帶到了西南地區。特別是秦漢一統之后,在全國實行了郡縣制,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都加強了融合,增強了中華民族的團結和凝聚力,促進了中華文明的不斷發展。
有學者認為,中國西部的橫斷山脈是藏、羌、彝文化的走廊,也是中國南北區域之間著名的月牙形文化傳播帶。童恩正就認為,四川恰好位于黃河與長江兩大巨流之間,又正當青藏高原至長江中下游平原的過渡地帶,曾是古代中國西部南北交通的孔道,又是西部畜牧民族和東部農業民族交往融合的地方,使四川自古就有眾多的民族遷徙棲息,在歷史上留下了十分豐富的內容。(參見童恩正《古代的巴蜀》,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頁)三星堆青銅造像群就生動地展現出這是以蜀族為主體,聯盟了西南其他眾多部族,創造出的一種燦爛的青銅文化。徐中舒先生也說過:“古中國西部人民為適應高山峻嶺與橫斷山脈的環境而創制了棧道和索橋”,這種“開辟道路,向外發展”的做法,早在戰國之前就開始了。(參見徐中舒《論巴蜀文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頁)這也說明了古代蜀人并不封閉,且展現出旺盛的開拓精神,隨著遷徙與商貿活動的演進發展,很早就形成了古商道(即西南“絲路”),在后來的中外文化交流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西南民族走廊的形成,除了地理環境的原因外,與古蜀和氐羌的遷徙活動也大有關系。古羌是我國西部最原始的部族之一,學者們認為,我國西南地區的少數民族大都來自古羌,或者是通過遷徙繁衍,或者是通過與原始土著部落的通婚聯姻,總之和古羌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長江和黃河的上游源流處與河湟區域,遠古時期生態良好,水草豐茂,曾是古羌的棲息繁衍之地,后來古羌的若干分支向南遷徙,便是經由橫斷山脈和川滇之間的民族走廊進行的。從考古資料看,甘青地區已發現大量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址,如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半山文化、馬廠文化、齊家文化、卡約文化、辛店文化等。出土的彩陶上有人像,大都為披發,而從殷商至于秦漢活動在甘青地區的羌人正是披發的,揭示了這些遺址和古羌的關系。據《后漢書·西羌傳》記載,漢以前在河湟區域居住的主要是羌人,對此也是一個很好的說明。實際上,古羌人的遷徙,早在春秋戰國之前就開始了。著名的羌族史詩《羌戈大戰》,便記敘了羌人九支人馬分別向西向南遷徙的故事。由于上古羌人若干分支的遷徙,以及部族之間的往來,彩陶也被帶到橫斷山脈民族走廊上的很多地方,這方面的考古資料也是比較多的。這種民族遷徙,延續的時間非常久,從遠古到秦漢以后都未停止。云南出土的滇文化器物中,有很多斯基泰文化因素,就來自西北的游牧民族。周邊文化對滇文化影響最大的,就是以三星堆出土青銅雕像為代表的古蜀文化了。滇國青銅器注重人物雕像的青銅文化特色,與三星堆青銅雕像可謂一脈相承。從時代沿襲和傳播路線來看,三星堆青銅文化在殷商中期和晚期已極為昌盛,滇西與滇中地區的青銅文化到了戰國與漢代才逐漸興旺,很明顯地呈現出由北向南發展的態勢,說明它接受了三星堆青銅文化的影響。

云南江川出土的獵鹿銅飾物
用歷史的眼光客觀地看,通過西南民族走廊進行的遷徙活動和文化傳播,主要是由北向南進行的,這方面的相關文獻記載便透露了很多信息,大量的考古資料對此也給予了充分的揭示。殷商時期的古蜀青銅文化已經非常燦爛,對文化發展相對滯后的西南夷地區自然而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并形成了強勢的傳播與滲透,其實也是一種很正常的現象。到了漢晉時期,道教也很快傳入南中地區,為各少數民族所接受和尊崇,成為很多少數民族的共同信仰,這對于由北向南的文化傳播情形來說,也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秦并巴蜀之后,蜀國的一位王子率眾遠徙到了交阯,建立了政權,稱為安陽王。史料《交州外域記》與《南越志》等都說“蜀王子將兵三萬來討雒王”。蒙文通先生在《越史叢考》中考證認為:如果加上隨軍南遷的家屬也有三萬人,“則南遷之蜀人略為六萬”。在戰國時代,六萬人不是一個小數字,對交阯當地的土著文化與民俗民風都會產生重大影響。據《水經注》卷三七和《太平御覽》卷三四八等記載,南越王尉佗攻安陽王,有神人皋通,為安陽王治神弩一張,利用神弩的威力擊退了尉佗。后來南越王設計毀壞了神弩,安陽王兵敗而走,再次遠徙。這也可以說是古蜀文明對外傳播的一個故事,在史冊上留下了富有傳奇色彩的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