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一座城

莊舍

一位來自中原地帶的老師第一次到廈門，在鼓浪嶼港仔后沙灘拍了一張照片，說終于見到真正的沙灘了，興奮異常，四肢騰空跳躍拍照。看到令她快樂分享的沙灘，我也感覺到了小孩子玩沙坑的喜悅。

看來我得先聊聊漳州那不知深淺的大海了。福建省南北直線距離約530公里，漳州彎彎曲曲的自然海岸線是715公里，1.86萬平方公里的海面上有島嶼232座。說起海邊的沙灘，如果一個沙灘不連綿個十幾公里，哪里好意思稱之為海灘；沒有千層的海浪，緩緩涌進你的記憶，層層疊疊地讓你不能呼吸，哪里能夠稱之為美麗動人的沙灘？我曾到過新西蘭的Misson？Bay海灘和Waiheke島上的沙灘，想了一想，推斷贊美這些海灘的游客一定是沒來過漳州！隨便列舉一下漳州漳浦的六鰲和東山島的沙灘，有細如面粉的純白硅砂海灘，也有粗如馬齒的，扎腳一站都讓你有天地之大自身渺小馬上成為哲學家的感覺。要去廈門看海？可以的，去吧。要去外國看大海，也可以的，去吧。漳州人看大海，到龍海、漳浦、云霄、詔安或東山，這五個地方隨便挑一個去看大海，什么牛爾代夫、馬爾代夫之類的，都代替不了漳州的海景。想去外國看大海？那不過是口袋里有錢找個借口看洋妞洋哥而已。要看風景，要看海景，來拖妻帶夫就夠了（拖妻帶夫這四個字是漳州海景外號，千萬要一口氣讀完讀快一些，動詞讀重一些，這樣才能證明英文的水平）。逛逛紅樹林和火山島，踏踏千層浪外加燒烤，魚排大街附上魚骨沙洲、童話城堡、房車宿營、海底兵馬俑。要不就上上太陽灣月亮灣翡翠灣龍美灣，躺一躺面粉沙灘，吃吃海上魚排。看海岸風車陣，拍鹽田夕陽，科幻一點的海上光伏發電站也可開開眼界……你還想要什么？還想要什么海？“四季花海”“荔枝海”“香蕉海”還是單純要“水仙花海”？你要的哪樣海不在漳州？難道你只想吃生猛海鮮？這話題在漳州，漳州人都懶得說起。

再來看看漳州隱形的山吧。漳州這個福建最大的平原，周圍的山都不太高，屬于丘陵地帶。最高的大芹山也就1544米，只比英國最高峰Ben？Nevis的1343米高一點，九龍江也只比英國的泰晤士河長一點。我總是建議要去英國的學生，先好好看看漳州，登登漳州的山，看看漳州的水，然后再去他的“英格歷史”。總體而言，漳州的山也是令人莫名其妙的，有點隱形的意思，山總是因人而低。隨便一個老人在山里放養幾只白鶴，就叫鶴鳴山，這種事在漳州從隋朝以來就成慣例，在山上結廬修行還不想讓人知道。也怪這些山不太爭氣，不直面生人，要么小巧玲瓏、曲徑通幽，隱于大市；要么大氣磅礴，奇石峭壁，云山霧海，遠離人煙。大如梁山、烏山、大芹山、天柱山、貢鴨山、靈通巖，座座挺拔向天；小如云洞巖，石獅巖、林前巖，內七首外七首，巖巖相扣。這些平原周邊的山頭既秀美又雄渾，還有些深潭和天池，加上鵝仙洞、千人洞等各種洞天，時而又點綴些千年古剎。弄得明朝最有名的驢友徐霞客先生想了又想，最終按捺不住激情，來了三趟漳州。遺憾的是，徐霞客當時沒用抖音記錄下來，使得現在的人總以為漳州只是一個大平原，肥沃的土地插根扁擔也能長出嫩葉來，閉著眼聞著花香走路就行。老徐根本就不多和世人談及漳州的山，難道是為了第四趟來漳州做鋪墊？

漳州海邊的石頭屋子臺風吹不動，留下來就成了拍電影風景的基地，明朝四大衛所的鎮海衛轄六鰲銅山懸鐘所抗擊倭寇，現在都還傲視海面，站成風景。至于漳州山里的土氣大都凝固成了土樓，點綴了世界的風景。從兩千多座漳州土樓里，挑了一些土樓擺成四菜一湯，再挑一些東歪西斜的和建在沼澤地上的土樓，洗刷一下，現在都成了世界文化遺產，也就是和埃及金字塔和萬里長城同個級別。你出國看老外去了，全世界老外出國都來漳州看土樓了。漳州還是土得執著呀。一個叫莊上的土樓，一不小心被有心人測量了下，周長700米，比標準運動場一圈400米大了快一倍，成了世界現存最大土樓，現在還擺在平和縣，既不想申請世遺，也不想申報吉尼斯。

漳州有點土，土人一般不愛多說話，寶貝多了去了，見怪不怪，你愛不愛。本來我也不想提的，有一座橋，在江東，工匠照著老虎背虎仔泅江的路線建造的，叫虎渡橋（江東橋），也是一不小心，成了世界最大的石梁橋，國家重點文保；一座叫“天一批郊”的快遞公司，轉了個身，成了中國最早的民間郵局“天一總局”，國家重點文保；一座宋代的通津石橋，后來成了中國第一座“中山橋”；一座建于公元708年，被后世人稱為松洲書院的講學所在，傍上唐玄宗在717年下令建造的中國第一個官辦麗正書院，似乎也有點書院老大的意思。當然，這書院一脈，從紫陽書院、丹霞書院、芝山書院到鄴山講堂等等，林林總總，千年不絕，一直到2018年又催生了目前中國最小的書院——漳州南山書院。這樣的文脈，造就了中國書畫之鄉詔安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是喜歡花的，漳州的花也是莫名其妙的多而雜，江湖名號“花樣漳州”，有點花枝招展的俗氣，況且每一幅都是用幾千畝地的花做的畫，看久了都審美疲勞。大多的花是花農的，他們把花賣到了全世界，開車幾十公里，都繞不出花的包圍。于我，花不必太多，有漳州水仙夠了，特意加上漳州兩字，就是有意區別其他地方的水仙花。這極雅的一枝獨秀，淡香怡然，淺笑迷人，放眼全國，也就漳州配得上這種氣質，也只有這花，配得上漳州。朱熹當年寫了“水中仙子來何處，翠袖黃冠白玉英”之后，感覺難書胸臆，理性地又《賦水仙花》，“隆冬凋百卉，江梅歷孤芳。如何蓬艾底，亦有春風香。紛敷翠羽帔，溫艷白玉相。黃冠表獨立，淡然水仙裝。弱植晚蘭蓀，高標摧冰霜。湘君謝遺褋，漢水羞捐珰。嗟彼世俗人，欲火焚衷腸。徒知慕佳冶，詎識懷貞剛？凄涼柏舟誓，惻愴終風章。卓哉有遺烈，千載不可忘。”朱文公又賦又比又興的結果讓凌波仙子頗有壓力，卻也客觀上為漳州水仙花直播帶貨，不過朱老夫子低估了漳州人民對水仙花及其品格的熱愛程度，語重心長的“千載不可忘”顯得有些多余，漳州人民怎么可能忘了這素雅高潔凌波微步的仙子呢，家家戶戶，歲朝歲晚清供，怎能離得開水仙，離得開水仙花帶來的滿室芬芳呢。

一座城市，令生人莫名其妙的一定還有很多，這其中包括漳州的溫泉和小吃。僅次于西藏羊八井的間歇性噴泉躲在漳州，當年一不小心打開，發現是全國第二，趕緊費力回填了，還好，現在地面還沒下陷。漳州人可能也不關心這個排名，畢竟大大小小的湯池多了去，全是正宗的不是鍋爐燒出溫度的天然溫泉，洗完之后可以去找楊玉環比皮膚滑膩程度的那種。而且這里的溫泉從唐朝以來到現在，還沒被比下去，街頭巷尾的溫泉，山頭平地的露天溫泉，愛咋洗咋泡都好，主要看自己身上的肌肉和身材挑選，至少我，是看完自己的肚子不喜歡往露天溫泉走的。要多了解溫泉，讀下我的老文章《天涼好個湯》就溫暖了。漳州小吃也是莫名其妙的多，間接證明漳州人的貪吃能吃會吃，有能力把小吃吃成大餐，把小吃吃成精品和回憶。物產太過豐富，人過于慵懶，小小的吃一下就變得精致無比，街頭巷尾的小吃攤就成了比拼的賽場，比著手藝，比著肚量和味蕾，也比著吃遍漳州小吃的執著。一頓吃一樣，幾個月吃不重復，吃貨們真是這樣對我說的，也不知有沒夸大其詞，反正我吃了半輩子，還沒吃完漳州小吃。哪一天你肚子餓了，心血來潮，趕快飛來漳州吧，東風快遞還是比較快的。泡完溫泉吃小吃，吃完小吃泡溫泉，如此反復，做個俗人，貪吃好泡，一身蒸汽（正氣），身材應該也不容易走樣。

還有一個問題是我怕被問到的，因為經常不知如何回答。往往有人問，漳州有什么名人嗎？我總是答不出來，漳州每一個人都有名有姓，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名人。這大抵是漳州人受益于地利天時，安逸樂生帶來的靈感，漳州人天天互道歡喜就好，持著這種心態，似乎也不太懂得什么叫名人。來漳州當“市長”的朱熹，來漳州實踐軍事才能的王陽明，住過漳州紅樓的毛澤東，在漳州操練水兵的鄭成功，時不時來漳州走走逛逛的弘一法師，這些都是漳州人茶余飯后顛來倒去隨便聊聊的名字；至于本地人如創造天地盤的黃道周、文華殿大學士蔡新、把《莊氏算學》寫進《四庫全書》的莊亨陽、兩腳踏中西文化的林語堂、詩人楊騷、寫《落花生》的許地山、平臺將軍藍理，這一些人物在漳州老百姓心里，無非都是鄰家的先生、朋友，或尊長或神明，都可以算名人嗎？那個出生在漳州云霄一個小書院名叫秋瑾的小丫頭，誰知道她后來成了名動江湖的“鑒湖女俠”呢。從蠻夷之地到紫陽過化到海濱鄒魯，漳州好像也看不出有文化的樣子，不過隨便走進漳州古城，或者漳州的各個縣城，隨處可見的牌坊，書院學堂宮觀廟宇，見識過竹筒厝、燕尾脊、五腳距、剪瓷、剪紙、木刻、木偶、繡品、棉花畫等非遺傳承，才會隱約覺得漳州的文化無處不在，每一種技藝都在傳承，文化都沉淀在尋常巷陌之中。行走漳州，得抬頭看看藍天白云，也注意低頭看看地面，一不小心，踢出一塊宋代的磚頭來，再一轉身，宋代的漳州護城河就在眼前；蓋住下水道的，是漳州開元寺的殘碑；一個工廠小水塔之下，還有龍溪縣衙的碑記。總之，在漳州各個古城里走動，發現文物要報告哦，至于走進文物只需要向微信朋友圈匯報就可以了。比如，？1044建的漳州文廟，朱熹、黃道周、鄭成功等等你知道或不知道的人都進去過，就差你沒進去拍照發圈了。

寫這點文字是因為莫名其妙地被問了句“漳州有什么好玩的哇？”好像還有些不屑的語氣。作為土著，我清楚地知道，莫名其妙的漳州就怕莫名其妙的人來，往往等你明白了漳州城的奧妙，明了其妙之后，就不想走了。高樓大廈不多，這是漳州；古城古跡不少，這是漳州；六月飛絮如雪，鳳凰似火，這是漳州；晨風清冽提神，夜上流光溢彩，一望醉人，這是漳州。這座城市山海交融，兼具山的雄渾凝重與海的壯闊大氣，滿城上下透著水仙的靈魂香氣，這才是漳州的特質。

這樣的漳州，真是一座莫名其妙的城市，其妙無窮，無需言語，無需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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