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詠章

葉子

向綠色學習

植物是大地上最普遍的子民，它們像毛發一樣紛披著，足跡遍布每一寸土地。每種植物的生長，都是天經地義的事，如同潮起潮落。綠色這種顏色從力量上來說，是壓倒其它一切的顏色，是大地上最蓬勃的顏色。草原上無邊浩蕩的綠，森林里一望無際的綠，源源不斷的綠，波濤翻滾的綠，綠得濕淋淋，讓一顆疲憊的心，只想一頭扎進這綠里，讓綠包裹，讓綠療傷。

每年清明給親人上墳的時候，青草年年瘋長，漫過了墳冢，只隱隱露出墓碑的頂部。于是，人們開始鋤草，讓泥土重回陽光之下，而幾只被侵擾了好夢的螞蟻、蟲子則心慌地四下逃散。植物的力量是巨大的，一眨眼間，它就爭奪了你的地盤。偉岸者生長成樹，矮小者生長成藤蘿。人，即使不如一棵樹頑強，至少也得像一棵樹那樣挺直腰桿活著。人世艱難，天災人禍，到處是壞消息，我們也算是見證過時代災難的人了。詩人里爾克早就說過：挺住意味著一切。而藤蘿則是植物界中的依附者，匍匐在地上，受著踐踏，屈辱地活著，卻又頑強地活著，像野心的于連，一心攀附向上，希望擠進上流社會。它們纏纏繞繞地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順了院墻往上爬，順了樹干爬，試圖爬到半空中去，全然不顧腳下的危險。

有一則有趣的新聞，提醒人們植物旺盛的生命力。路人發現有兩棵樹高高地長在王大爺家的陽臺上，高的有2米多高，樹干底部直徑約有20厘米，樹干樹枝伸出防盜網，在風中搖曳。兩棵樹隨時可能墜落傷人，長年寄居在親戚家中的王大爺當晚坐火車回到家里一看，不禁連連感慨，他幾年前在花盆里種的棕櫚樹，沒想到長這么高了。小樹的根部仍然在花盆里，但大樹的根莖把花盆擠破了，全部扎根在陽臺臺面上。花盆是靠近墻角的，陽臺上風吹日曬，陽光充足，下雨的時候，雨水也能飄進來，這為大樹生長提供了有利條件，所以它們生猛地向外生長。消防人員趕到現場，拉起了警戒線引導人員繞行，然后上樓用繩子綁住樹干，防止其往下墜落，再用鋸子將樹慢慢鋸掉，拖進屋內處理。一不留神，兩棵樹成了風景和新聞。當人們把它們遺忘的時候，植物用其默默的努力重新拉回了人們的目光。

鮮花盛開

鮮花是大自然的饋贈與恩典。人間花事，最是溫柔，如大唐繁華。每種花都有自己的季節，造物主安排得多好呀，要是所有的花兒都在春天開放，那冬天未免太單調。桃花開在春風里，藍花楹盛開在夏天，菊花獻給秋天滿城黃金甲，臘腸花開在冬天，金燦燦的。四季各得其所，安排得多好呀。花開四季，歲月宛轉成河，你方唱罷我登場，每朵花都有自己的天地，每朵花都是當季的主角。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神造萬物。你知道時，它盛開著；你不知道時，它依舊盛開著。所羅門極榮華時的穿戴，還不如這花一朵呢。牡丹、芍藥、枙子花、茉莉花……一個個風情萬種，這些花兒像美人一樣讓人心柔軟。

春天，玉蘭、海棠、丁香競相粉墨登場。看花的人滿懷愛意像蜜蜂一樣圍著花兒轉來轉去，左拍右拍，拍出不同的角度，有特寫，有虛化，有遠鏡頭，發在朋友圈里，贏得嘖嘖贊嘆。一切如此鮮活，如此熱氣騰騰，如此美好，如此讓人眷戀，哪有人舍得離塵世而去呢？別的植物都欣欣向榮了，雞蛋花還在沉睡。讓人想起聶魯達的話：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歷歷可見，清冷練達。白褐色的枝條，裸露在春光里，讓人擔心著它是不是死了。卻于某天，驚異地發現，它裸露的枝條上抽出了嫩葉，心中的歡喜一圈圈蕩開來，呆呆站著看許久，爾后，心滿意足地走開。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它就會綠葉婆娑含苞開花，又將是一樹的笑盈盈，我這是為它白白擔心了。

朋友圈里相約著去看油菜花，而我的農民父母，是不看油菜花的，油菜花有什么好看的呢？他們日日與它們相見，早已融入他們的生命里，渾然而化了。我則約朋友去看洛陽牡丹。人生的旅途說長也長，說短也短，能遇到的花期也有限，我不想辜負每一場花開。仰頭望向那一朵朵粉紅墨綠，心被喜悅填得滿滿的。那一刻時間停止，風云屏息，仿佛什么都想了，什么都沒想，整個人特別滿足。古人云：不搖香已亂，無風花自飛。花開盛年，正是人生最好的狀態。白牡丹的花朵碩大豐腴，乳白色如凝脂，紅牡丹艷如胭脂。紛繁的花朵爭相躍上枝頭，飽食終日的樣子，富貴，奢華，幾天后地上鋪了足有幾厘米的殘紅，那一方土地真是奢侈，埋了那么多黛玉念念不忘的花魂。

到了夏季，向日葵的大轉盤努力向著太陽吸取能量，陽光的金黃附著在它身上。快樂地綻放是最重要的，人生苦短，就把所有不愉快都忘了吧。虞美人腰身纖細，花朵瓣瓣艷麗，如紅色云錦飄落凡塵。花瓣仿佛承載不了太多的情感，美得讓人顫栗。傳說虞姬烏江自刎后，身下的血，開成花，花艷如血，人們稱它為虞美人。這樣剛烈的花兒，就適合盛開于夏季。因為夏季的熱烈奔放，陽光、溫度、水分都在巔峰進行時，所以夏季的花兒都迫不及待地膨脹、爆裂，百花燦爛繁茂。

秋緩緩到來，桂花的香洶涌澎湃，像大海的波浪一樣朝你撲來。從鼻孔里鉆進嘴里，鉆進心里，霸道地征服你身心的每一個角落。它的芳香是無窮盡的，哪里能吸得盡呢，濃郁的花香沾滿你全身，讓你情不自禁被俘獲，你站起時，花香棲在你的肩上；你坐下時，花香停在你的衣袖間。你睡覺時，花香伏在你的夢里。一朵朵采摘下來，集腋成裘做成桂花糖，你便可以天長日久地擁有桂花的芳香。

冬季，臘腸花金燦燦的，這色彩何等的奢侈鋪張。你不再想那些紛紛擾擾的煩人事。在這片黃澄澄里待長了時間，感覺自己像喝醉了酒。你想，臘腸花樹在想什么呢？它不說話，它安靜在它的安靜里。歲月榮枯，此消彼長，何謂得，何謂失？一個輪回過去，重新來過。那些名與利，就讓它們像云煙一樣散了吧。

入夜，花園里幾朵姐妹花湊在一起，說著知心的話兒。上面有露珠盈盈欲墜，仿佛是不可對外人言的心事，偶爾會聽到露珠“啪”的一聲從樹葉掉落下來，花兒如釋重負——一樁心事終于了了。蟲鳴四面八方響起，唧唧，啾啾，吱吱，夜越發靜謐。那種夜靜春山空的體驗，會讓你愉悅很久很久。

神秘者

在街上偶遇一賣花老者，喜孜孜挑了一盆曇花，我把它安置在陽臺，殷勤照料。數月過去，舊葉枯萎，翠綠新葉緩緩長出，黑斑漸褪，花樹重振風華。我一日看三回，等得都有些泄氣了。那晚在陽臺望月，竟意外發覺曇花已垂首含苞，這驀然而來的驚喜擊中了我，一瞬間我有些暈頭轉向。幸福來得太突然，我盼望這花訊，就像盼望久別的人歸來，可惜人事音書漫寂寥，天涯失多路，江外老華發。不料有一日推開家門，游子竟已坐在了家中。

曇花，應該是花朵中的天蝎座，神秘莫測，攜帶著難以言說的神秘破空而來。像黑暗中的一場雪，花與夜爭輝，夜空為之一亮。那種無言的安靜的美，驚心動魄。它吻合了我心靈長久的期待、渴望與懂得。曇花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神秘最尊嚴最孤傲的花，它特意避開紅塵繁華，只在深夜里怒放，你想看它，就得高舉紅燭來探看，猶如冰山雪蓮來到了黑夜。曇花的心性像一位隱者，選擇了寂靜無人之夜盛開，不屑在青天白日之下與百花爭艷。黑夜是它的伴侶，看花人必須有一顆聆聽的心，才會聽到夜晚的心跳，及花開的聲音。

黑暗夜晚，潔白花朵，冰清玉潔，遺世獨立。它的來臨使我震撼，也使我驚惶。凌波微步，從容進入生命最輝煌的時刻，它四射的光芒幾乎要使我失明。然后急劇盛極而衰，像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與死。在這一夜，它只為一個人開放，為一個人芳香。僅僅一兩分鐘，它的笑容已慢慢難以為繼，帶著疲憊，慢慢蒼白如紙，只隱隱殘留些許原來的風骨神韻，如紅顏老去。曇花只開一夜，是最初一夜，也是最后一夜，這短暫讓人想到生命的短暫與無常。在這珍貴的一夜中，曇花的花魂，到底向我傾訴了什么？我可讀懂？我久久駐足在曇花旁邊，想到命運中許許多多注定的無法回轉與挽留，不禁潸然淚下。世間多少曇花一樣的女子，林黛玉焚稿斷癡情，李香君血濺桃花扇，柳如是奮身欲沉池水中……曇花應該是女性的，女性的柔弱，女性的高潔，以及剎那間照亮天地的美！

人生如曇花，許多燦爛時光有如曇花花開剎那。除去這一剎那，漫漫紅塵歲月里，剩下的都是平凡的一日三餐柴米油鹽。花期如此短暫，如人生唯一一次登上舞臺站在聚光燈下的榮光。不過，有這一夜的光華已經足夠，可以供人在雞皮鶴發之時慢慢回想，并在回憶中露出曇花般迷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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