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走了。接到病危通知時哥哥跟我(本文作者系著名影星、導演陳沖,其母張安中系著名藥理學家)說,媽媽等不到你隔離三周后出來了。那之后母親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堅持了一個禮拜,也許她在等我,這個想法讓我悲痛欲絕。
最后的日子,哥哥晝夜陪著母親一起煎熬,幾乎沒有睡覺。我在大洋的另一邊無能為力。此生第一個愛我的,也是我第一個愛的人在水深火熱中受難,我卻沒有在她身邊。人怎么可能從這樣的遺憾中走出來?
母親在2021年二月被確診為淋巴癌,我于大年三十傍晚趕到上海。五月底我離開的時候,她挺過了化療,病情好轉了不少。中秋節母親還跟幾位老同學們聚了會,照片上她笑容滿面。但到九月底她又因嚴重感染和輕度心衰入院,我在十月初再次飛回上海。萬萬沒想到我剛離開她三周,她就走了。
最后一次跟母親一起,我們并排坐在病房里,我在用手機匆匆忙忙給人回郵件,余光里,我感覺母親在看著我,就跟她說,這是工作,我馬上就好了。她開始輕輕拍我的腿,好像在安撫我,唱起一首搖籃曲:“睡吧,小寶貝,你的啊媽媽就在身邊,夢中你會得到禮物,糖啊餅干啊隨你挑選,等你睡了,我就帶你去到天宮……”她拍我的手因風濕關節炎變了形,卻仍然那么溫柔,我眼睛濕潤了,情不自禁放下手機跟她一起哼唱。這是我記憶中的第一首歌,我大概三歲,躺在父母的床上,昏暗的光線里母親的輪廓模模糊糊,只有她的溫度、氣息和輕柔的歌聲在回旋…… 那令人迷幻的時刻,是我最早的對美的體驗。
我和哥哥都喜歡跟母親聊天,不在一起的時候常跟她煲電話粥。她會跟我講正在彈的曲子或者閱讀的書籍。母親的閱讀范圍很廣,中文、英文的書都讀得很多——從醫學文獻到暢銷小說,無奇不有。父母家中,有兩面墻都是書架。她七十八、九歲的時候,讀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感到震驚和興奮,在電話里感嘆道,我從來沒有想過一本書能夠這樣寫人的本質,這樣寫欲望,人真是一個悲劇動物啊。我聽了啞口無言,同時也覺得驕傲——不是每個人的老媽讀完《洛麗塔》都會有這樣精辟的反應的。慢慢的,隨著母親失憶癥的加深,我們的電話就越打越短,她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問,你幾時回來啊?聊了幾句后她又會問,你幾時回來啊?
母親非常期待看見我,尤其是在她住院的時期。但是我在病房陪她的時候,她常說,你很忙的,快走吧,不要在這里把時間都浪費掉了。我會說,我就是來陪你的,沒有工作。她又會突然為我擔心,說,怎么會沒有工作了呢?沒有工作你怎么辦?母親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在為孩子著想。
大約從八年前開始,母親漸漸失憶,我就覺得在漸漸地失去她。老年性失憶是沒得治的,我唯有多抽空回去探望她。母親過85歲生日那天,我和哥哥都在上海陪她。我們知道她最喜歡唱蘇聯和美國的老歌,就在手機里放了音樂讓她唱。母親樂感很好,有一副美麗的歌喉,85歲仍然音準,英文和俄文的發音也字正腔圓。午飯的時候,她完全忘記了上午唱歌的事,但是那天她一直哼著那些調子,非常快樂。也許記憶里最后消失的就是感情和音樂。
我手機里面存有上百條母親唱歌彈琴的錄像。也許我一直在下意識地企圖留住她,或者在為終將的失去做心理準備。
我從書里得知母親的失憶是大腦海馬體的萎縮,而人的情緒產生于杏仁核——大腦的另一個部位。但是我更愿意想象,愛和音樂是儲存在海馬體、杏仁核以外的一個神秘地帶,跟靈魂和夢在一起。我更愿想象母親去了那個美麗的維度……
(摘自《文匯報》 陳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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