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偉 劉毅
〔摘要〕 衛生法學是回應人民健康需求、國家健康法治而生的法學學科,其基本定位歷經了從部門法學到領域法學的理論變遷,并逐步擺脫傳統部門法理論下的學科證成困境,開始在領域法學共識下實現規范的聚合與理論的建構。衛生法學理論體系的建構首當厘清生命權與健康權之內涵與邏輯關系,以生命權為其邏輯起點,健康權為核心范疇來構筑衛生法學理論基石,在此基礎上形成衛生法基本原理、公共衛生法、醫事法的知識框架,并以此優化醫事衛生法學專業人才培養體系、教育教學模式與質量標準,促進衛生法學學科發展與進步。
〔關鍵詞〕 衛生法學;領域法學;邏輯起點;體系建構
〔中圖分類號〕D912.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22)01-0106-07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教育學一般課題“法治中國背景下我國醫事法學本科教育標準研究” (BIA170183)
〔作者簡介〕陳偉偉,中南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湖南 長沙 410083;
劉 毅,西南醫科大學教授,四川 瀘州 646000。
① 習近平:《全面提高依法防控依法治理能力 健全國家公共衛生應急管理體系》,《人民日報》2020年3月1日,第1版。
② 陳云良、陳煜鵬、陳偉偉、況貞勇:《共享智識克時艱 衛生法學創紀元——2020年度衛生法學研究綜述》,《法治社會》2021年第4期。
③ 胡平仁:《衛生法學的邏輯起點與人文關懷》,《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
一、論題的緣起:從健康需求到健康法治
新冠病毒的肆虐至今仍牽動著人類生命健康的神經。在這場健康與法治的大考中,“以人民為中心”的黨中央及國家領導人不止一次強調“把人民群眾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放在第一位”,不止一次強調“堅持依法防控”,也不止一次強調“強化公共衛生法治保障”。①在此現實動因下,2020年出現了衛生法學的研究熱潮。據有關學者統計,2020年中文社會科學引文索引(Chinese Social Sciences Citation Index,CSSCI)數據庫共刊發了305篇與衛生法學直接相關的文章,衛生法學研究呈現蓬勃發展之態勢。②然此番繁榮景象之下,衛生法學究竟是走向更好的“可持續發展”,還是僅為迎合熱點的“一時喧囂”,不禁讓人深思。誠然,社會熱點能予一個學科以短暫發展動力,但熱鬧之余,需要回歸衛生法學學科本身的建構之上。對于衛生法學學科之發展,無論是理論研究抑或實踐應用,均需明確其基本定位與邏輯起點,方能有體系性之建構。否則,一味追逐熱點的“就事論事”,而缺乏對于“共通性”的理論基礎的思考,只會使這一學科成為一種缺乏邏輯的規范聚合,一如胡平仁先生所言,“表面的熱鬧掩蓋的是學理的缺失和解釋的乏力,更難以指引與規制醫療衛生科技和衛生法治實踐”。③
回顧當下我國衛生法學學科建設之研究,大多基于醫療衛生領域現實問題(如疫情防控、醫患矛盾沖突、生命倫理規制缺失等等)對法治介入的需求而呼吁將衛生法學作為獨立學科。但更重要的是作為一門學科,若缺乏體系化的建構和深層次的學理論證,甚至于只停留在諸如“學科名稱”這樣一種外部爭論上,陷入無意義的“內卷”,無疑將過度浪費研究資源。[學界存在“衛生法學”“醫事法學”“生命法學”“健康法學”等多種學科名稱主張,但是上述主張從未得到真正的定論,更多時候立場沖突超越了理性溝通,更造就了學科內部領域壁壘的形成,反而不利于學科根基性問題的統一與探討。參見王森波:《衛生法學、醫事法學、生命法學探析》,《中國衛生法制》2009年第3期。]雖然“現實訴求”是學科產生與發展的重要因素,然在現實與回應之間,仍需要以學理為橋梁,進而形成“現實訴求-知識譜系-學科建設-人才培養”的良性循環,才能更好地通過教育強國和人才強國來篤實健康中國、法治中國的宏偉目標,為國家健康法治源源不斷地供給生命力?;诖耍疚闹荚趶姆▽W理論視角對衛生法學的學科定位、邏輯起點與知識體系進行探討,希望能夠為衛生法學的學科建設探尋作為共同體基礎的“共通性”,以助該學科能夠既在社會熱點中“向上生長”,又能在法學理論體系中“向下扎根”。
二、學科定位:部門法的肢解與領域法的聚合
(一)傳統部門法理論下衛生法學學科證成困境
衛生法學的學科定位,是衛生法學在法學知識譜系中立足之根本??梢哉f,自衛生法學誕生之日起,便從未停止于法學學科分類體系中探尋其學科定位之嘗試。然由于衛生法學所調整之生命健康法律關系涵蓋憲法、行政法、民法等多個法律部門,在許多生命科技的前沿問題上,甚至不存在“有法可依”,而是需要從生命哲學、生命倫理之中探尋法律的介入空間,因此衛生法學是一門需要以跨部門、跨學科的視角來回應生命健康法律問題之學科。而長期以來,我國法學教育和法學研究形成了以部門法理論來劃分法學體系之慣例,部門法理論在我國之應用有其特定的歷史成因和時代使命。在新中國成立之初,法制建設百廢待興,如何建設不同于資本主義社會的具備中國特色的法律體系,亟需學者們從不同角度對法律分門別類開展深入研究,部門法理論的劃分推動了早期法學研究和法制建設的深度化和精細化。在理論上,部門法勾勒出一國法律體系的宏觀框架,有助于學者們在這一副“骨架”之下不斷為其增添“血肉”,促進中國法律體系的有序、健全;在實踐上,部門法理論亦成為許多法律實務部門設置機構、歸類糾紛、適用法律的主要依據,更成為高等院校設置法學研究生專業、劃分法學研究方向等的基本框架。可以說無論在理論層面抑或實務應用方面,部門法理論都對中國法學的發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但是,部門法理論在推動法學研究深度分化的同時,過于僵化的劃分標準亦造就了法學研究的另一困境,過度的部門主義傾向將法學研究和教育推向了“學術壁壘”,難以接觸“現實地氣”。[黃家強:《從割裂到互融:領域法學的價值彰顯與研究路徑——以財稅法學為例》,劉劍文主編:《財稅法論叢》第17卷,北京:法律出版社,2018年,第48—67頁。]因為社會問題并不會按照部門法的邏輯和方式去呈現自己,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和科技的進步,許多疑難、復雜、新興的社會領域問題無法交由單一的部門法來作出回應,部門法之間的交叉、融合已成為時代發展的一種趨勢。因而一種新的具備整體性、交叉性、多維性的法學研究范式開始被提出,相應地產生了以特定社會領域法律問題為研究對象的新興法學學科,如財稅法學、金融法學、航空航天法學、人工智能法學以及衛生法學等等。然而,受制于傳統部門法“一統天下”的現實約束,這些新興學科一度被肢解、劃分成不同部門法下的研究內容并被設立于不同部門法學科之下。以衛生法學為例,在早年各大高校研究生招生專業目錄中便產生了如民商法學(醫事法學)、行政法學(衛生法學)等專業設置,這種劃分方式一度使得有志于從事新興法學領域專門性研究之莘莘學子只能受制于部門法下的專業限制而將研究視域和方法限縮于相應的二級學科之下,難以實現新興法學學科所承擔的整體性、交叉性、多維性研究的時代使命。
部門法的盛行也一度讓新興法學學科走向一種意欲證其學科之成立必先證其為獨立法律部門之偏頗邏輯,以至于早期許多學者力主將上述新興法學論證為獨立的法律部門[關于將新興領域法學學科論證為獨立法律部門的文獻參見來小鵬:《論作為獨立法律部門的網絡法》,《法學雜志》2019年第11期;朱琳:《論我國體育法獨立部門法地位的確立》,《貴州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衛生法學也難以幸免。[高春芳:《衛生法學學科建設未來思考》,中國衛生法學會衛生法學與生命倫理國際研討會論文,北京,2014年10月19日。]亦有學者從“部門法劃分標準”入手,希望通過在“調整對象和調整方式”的傳統劃分標準之上塑造新的法律部門劃分理論,以為新興法學學科開辟進入部門法體系的路徑[何文杰:《多次多維立體層面式的部門法劃分方法及其運用》,《云南大學學報》(法學版)2014年第3期。],但是這種削足適履式地將衛生法學等新興學科“硬塞”進部門法體系的做法既破壞了部門法的固有理論,亦忽視了新興學科復合性、交叉性、整體性的本質特征,一如王晨光先生所言,“衛生法學是否能被認可為獨立的部門法并不重要,那不過是行政決策的紙面結果,而非法學發展的客觀規律。真正重要的是這些學科是否具有獨特的社會調整領域和系統地回應社會重大問題的能力”[王晨光:《時代發展、學科交叉和法學領域拓展——以衛生法學為例》,《應用法學評論》2019年第1輯。],也正是在這種對傳統部門法理論“入之無門”卻又“棄之可惜”的尷尬境地中,亟需一種全新的理論來解決包括衛生法學在內的新興法學學科定位問題。
(二)領域法學:衛生法學學科新定位
衛生法學乃“領域法學”,系自劉劍文先生提出“領域法學”理論以來[劉劍文:《論領域法學——一種立足新興交叉領域的法學研究范式》,《政法論叢》2016年第5期。],衛生法學界所形成的基本共識,亦是當下衛生法學所確立的新的學科定位。[樂虹、沈夢雪:《新時代領域法學理論對衛生法發展與完善的啟示》,《中國衛生法制》2020年第4期。]領域法學是指“以問題為導向,以特定經濟社會領域全部與法律有關的現象為研究對象,融經濟學、政治學和社會學等多種研究范式于一體的交叉性、開放性、應用性和整合性的新型法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盵劉劍文:《論領域法學——一種立足新興交叉領域的法學研究范式》。]它不同于傳統部門法固守“調整對象與調整方法”的邏輯進路,而是以社會現實問題為導向的跨部門規范聚合,旨在運用多部門、多學科的方法共建社會重大領域的法治生態,并以此為基礎形成的獨立學科。對于衛生法學系領域法學這一論題之展開,可從如下三個方面予以闡釋。
其一,領域法學理論并不限于新興領域。雖然領域法理論之誕生有賴于諸如互聯網、人工智能、區塊鏈等高新技術產業對當代法治之叩問,但領域法學的研究范式本身具有開放性,許多社會傳統領域,亦可予以借鑒。所謂傳統與新興之區別,不過系領域產生時間之短長與技術應用之成熟與否罷了,過分執著于此無疑是孤立的、片面的。領域法學所強調之“領域”,是因社會分工的精細化、復雜化所形成的由相同或相近性質的行業、技術以及社會活動共同組成的社會生態圈。伴隨著時間的推移,某一領域中被社會廣泛采納、認可、應用的部分或將轉化為傳統,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一領域不會產生“新興之物”。以衛生法學為例,其既涉及對傳統醫療領域之調整,如對傳統中醫藥、常規臨床醫療服務之規定;亦涉及新興醫學技術與醫學理念之規制,如代孕技術、基因編輯等等,甚至于傳統醫療之中亦不斷產生新的事物,如新藥的研發、新的疾病診斷方式、治療方式的提出等等。因而對領域法學之理解,固然不可忽略新興領域對其激發與促進之功勞,但更當以社會分工所形成之不同部類或共同體為核心,而非固守“傳統”與“新興”之藩籬。[劉劍文、胡翔:《“領域法”范式適用:方法提煉與思維模式》,《法學論壇》2018年第4期。]
其二,領域法學之邊界當保持適當的開放性。領域法學以其多部門、多學科、多方法融合的開放性體系優勢來為現實問題開疆辟土,但是對于“問題”本身是否歸屬于本學科之畛域亦常出現困惑。事實上,許多問題不僅會出現多部門、多學科交叉,亦會出現多領域的交涉現象。以醫學人工智能為例,醫療人工智能既涉及醫學學科又涉及人工智能學科,那其法律問題究竟該歸屬于衛生法學領域還是人工智能法領域呢?這樣的紛爭是否也會造就類似于部門法之爭般的領域法之爭,開始對“領域”進行“封疆劃土”,造就新的“學術壁壘”呢?所以,當我們理解一個具體領域法學與其他領域法學之邊界時,須保持適當的開放性,一個領域法學內之問題并不排斥相關領域的介入與共研,正如醫療人工智能既可以從衛生法學視角去考察,亦可以是人工智能法學領域之研究對象,領域法學最重要的目的在于能夠為解決現實問題整合資源,集眾智之力,解社會之急。
其三,領域法學是與部門法學、理論法學共存的第三條法學體系劃分路徑。領域法學與部門法學、理論法學之間并非“非此即彼”之關系,領域法學的提出并非要“取代”部門法學,而是成為與部門法學、理論法學共存的第三條法學研究路徑,共同完善現有法學研究和法學教育體系。[劉劍文:《超越邊緣和交叉:領域法學的功能定位》,《中國社會科學報》2017年1月4日,第5版。]當下,除了以法理、法哲學、法律史等整體性的法為研究對象的理論法學和以調整對象及調整方法為劃分標準的部門法學之外,領域法學的加入能促使整個法學體系更加鮮活與完善。這三種路徑既相互獨立,又相互滲透。理論法學于基礎之地位與部門法學、領域法學相互關聯,是對部門法學、領域法學的法律實踐經驗的抽象提煉與升華,因而其不僅有統攝整體法的一般法理學、法哲學,亦有部門法理學、法哲學與領域之法理學、法哲學之分;而部門法之中,除了傳統的法教義研究外,亦不排斥對部門法理學與涉及該部門法的所有社會領域法律問題的研究;領域法學則是將目光聚焦于特定社會領域,整合法學理論與部門法學中所有與本領域相關的資源,形成體系化的整體性研究。由此,理論法學奠定基礎,部門法學縱向深耕,領域法學橫向整合形成的一個相互聯系而又各自具備獨立性的法學研究與法學教育體系,無疑將更有利于法學真正地走向社會之中。
三、衛生法學的邏輯起點
領域法是因現實而生的一種以社會領域為單位的規范聚合,但這種聚合并非零散地、雜亂無章地將各個部門法之中與本領域有關的法律規范進行堆砌,而是需要尋找到作為本領域所有制度、問題共通性的邏輯起點,以此為基礎進行體系化的建構,實現從理論體系到法律體系的涵射,方能成為一個成熟、科學、系統的知識體系。
(一)衛生法學研究的邏輯起點應當系生命權
邏輯起點是一個開端的問題,因而它必然是通過邏輯的回溯去尋找最初的、最原始的、最本質的某種存在。在黑格爾看來,邏輯起點是某種具備單純直接性的“純有”,而作為科學的邏輯起點,其最重要的特質便在于起點既是邏輯的開端,亦是目的之歸屬。“離開端而前進,應當看作只不過是開端的進一步規定,所以開端的東西仍然是一切后繼者的基礎,并不因后繼者而消滅”[黑格爾:《邏輯學》上卷,楊一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56頁。],可以說,在黑格爾的理論中,邏輯起點是貫徹始終的本質存在。在馬克思的《資本論》中,也構筑了邏輯起點的三重特質:其一,邏輯起點必須是整個研究對象最簡單、普遍之物;其二,邏輯起點乃研究體系之“細胞”,通過一系列中介而從抽象上升為具體;其三,邏輯起點也是歷史起點與認知起點的統一。[轉引自潘正文:《略論馬克思〈資本論〉和黑格爾〈邏輯學〉邏輯起點的特點》,《廣東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1、2期。]對于衛生法學邏輯起點的探討,亦是在探尋這一學科內所有醫療衛生制度與問題共通的起點,這也是對衛生法學理論體系進行建構的必要前提。
當代法學研究之邏輯起點以“權利本位說”為其通說,固然有“義務本位說”“權力本位說”“行為本位說”“法益本位說”乃至“人本位說”等不同主張[胡平仁:《衛生法學的邏輯起點與人文關懷》。],但本文選取“權利本位說”為立論前提予以展開。于此基礎之上,衛生法學作為法學的子學科,其邏輯起點亦當從權利的子概念中去探尋。本文主張,衛生法學的邏輯起點當系生命權??蓮娜缦氯c予以論證:首先,生命之意涵寓于“衛生”一詞之中。作為古漢語中的“衛生”一詞,最早可追溯至《莊子·庚桑楚》中,南榮趎曰:“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藥以加病也,趎愿聞衛生之經而已矣?!贝酥心蠘s趎將聞道后之困頓比喻為病者食藥反加劇之狀,特向老子詢問衛生之經,即護衛生命之道??梢?,最初我國古漢語中“衛生”一詞,乃系護衛生命之義。而現代漢語中的衛生,實為“喬詞來歸”,其系《莊子》中“衛生”一詞被日本官員長與·千齋(ながよ·せんさい)所借鑒而正式用于國家行政機構之命名繼而又為我國所采并沿用至今。[馮天瑜:《僑詞來歸與近代中日文化互動——以“衛生”“物理”“小說”為例》,《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但無論是古漢語還是現代漢語,“衛生”一詞中護衛生命之本意始終未曾缺席,因而衛生法之名本身也指代著以護衛生命而建構的法律制度。
其次,生命權在衛生法權利體系中屬于最基本、最原始的權利。當代權利有自然權利與法定權利之分,在自然法理論看來,自然權利是先于法定權利而存在的。而在自然權利中,最基本的權利當屬生命權。正如霍布斯所言,“著作家們一般稱之為自然權利的,就是每一個人按照自己所愿意的方式運用自己的力量保全自己的天性——也就是保全自己的生命——的自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97頁。]可以說,在尚未形成社會的原始狀態下,自保是每個存在(無論人或動物)的天性,生命權是蘊含于自然法則之中的每一個體都竭力維護的自然權利。即使通過社會契約形成市民社會,這一權利也必然被轉化為法定權利而存在于法律規范之中,由國家強制力予以保障。并且隨著社會的發展,生命權不再僅僅局限于要求國家保障個人生命不受侵害,更要求國家通過資源的給付或分配以滿足每一個締約者維系生命之需求,即醫療衛生資源的供給,進而現代醫療衛生領域的法律開始建構。因而,衛生法學的整個體系都是在生命權這一最基本的權利之上發展而來。
最后,生命權既是邏輯的起點,亦是歷史和認識的起點。即使自然法學家將生命權視為一種不言而喻、先天自明的自然權利,使得生命權的回溯似乎陷入了某種“不可知論”,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生命權”這一概念的形成卻是人類社會的產物。當“生命”和“權利”開始組合時,它意味著“生命”開始從自然現象轉而為社會意義上的存在,開始進入到由人組成的歷史進程之中。因而生命權的享有本身就代表著一個社會化的人,它從“傷害預防”到“資源供給”的內涵變遷本身也見證著人對于自身生命的珍視與維護從一種自然防衛的身體本能轉向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權宣告的歷史,因而生命權既是自然法的產物也是國家法的產物,既是邏輯的起點也是社會歷史的起點。
(二)生命權與健康權于衛生法學體系定位之辨析
如果說將生命權作為衛生法學之邏輯起點存在爭議的話,可能存在兩種進路:一種是通過質疑“權利”為法學研究之邏輯起點這個前提性假設而來[對于前提性假設的質疑,如“法益法理學”者認為,法益才是法學研究的邏輯起點而非權利,因而生命法益才是衛生法學的邏輯起點,但并未超脫在法學領域中尋找與生命結合的最本源的法學概念之范疇。];另一種則是認為健康權才是當代衛生法學的邏輯起點。前者往往涉及更為廣泛層面的整個法學研究的邏輯起點之質疑,本文于此不過多討論。而對于后者,雖有學者予以主張,卻鮮有將健康權與生命權進行比較論證。[覃慧:《健康權視域下我國衛生法律體系建構的脈絡》,《醫學與法學》2016年第2期。]因而本文試圖從生命權與健康權之關系入手,進一步思考生命權與健康權各自在衛生法學體系中之定位。
不可否認的是,早期生命權與健康權常常被以“生命健康權”之稱混用,如曾作為我國民事基本法的《民法通則》便在其人身權一章中直接規定:“公民享有生命健康權”,這一使用習慣也揭示著生命權與健康權之間存在著密不可分的聯系:首先,從起源上看,生命權與健康權都源自自然權利,都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特質。無論在自然狀態抑或社會狀態下,生命與健康都是每個個體生存最基本、必不可少的要素。其次,從其客體——生命與健康之內在聯系上看,生命與健康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相互轉換理解,個體生命狀態往往便體現為健康狀態的好壞,而健康受損的極致往往便表現為生命的喪失。在現代,生命與健康都依賴于相同的技術手段——醫療衛生技術予以保障,在醫療活動中護衛生命與促進健康也往往是相互協同的。最后,從其性質來看,生命權和健康權在不同法學理論中的定性上也具有一致性,其不僅是自然權利,在現代人權理論中其亦均歸屬于基本人權,更是各國憲法所確認的公民基本權利,于民事立法中則又同屬物質性人格權。也正因生命權與健康權的密切聯系,在法學研究的早期,許多學者也往往習慣于以“生命健康權”來對生命權和健康權進行概括式的統稱。
然而,伴隨著法學研究的精細化、深度化發展,學者們開始注意到生命與健康細微之處的差別,進而“生命健康權”這一概括式的內涵中,開始衍生出更加精確的生命權、健康權乃至身體權概念。[楊立新:《從生命健康權到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民法典〉對物質性人格權規定的規范創新》,《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在我國最近頒布的《民法典》中,生命權與健康權開始分置于不同條款之中?!睹穹ǖ洹穼⑸鼨嗟膬群缍椤吧踩c生命尊嚴”,而健康權則表現為“身心健康”,雖然這一變化旨在增加民法上對于生命權、健康權等人格權法律適用的精確性,但這也使許多學者認為,健康權相比于生命權內涵更加豐富,因為在民法中生命權的“生命安全”實質在于禁止非法剝奪他人生命,因而其損害后果往往表現為死亡,適用死亡賠償金制度,“生命尊嚴”也更多體現于尊嚴死亡的呼吁之上,可以看出,生命權的應用范圍被極大地限縮在生命被剝奪或臨終死亡的情境之上;而如果是日常生活中面臨的傷殘或者疾病,則更多變成健康權的調整范疇,適用殘疾賠償金或醫療費用賠償,包括心理狀態之評價,也成為健康權的內核之一。[陳云良:《健康權的規范構造》,《中國法學》2019年第5期。]可以說,在民法上,“生命權”被限于“生與死”的一元判斷之內,而健康權被賦予了更大的內涵空間。
但是,作為衛生法學邏輯起點的生命權,不應當是民法上狹義的“一元論”的生命權,而是“多元”的生命權,不僅包括生命“有無”之判斷,亦包括生命“狀態”之評價,如生命平等與否、生命健康與否、生命安全與否、生命尊嚴與否等多個維度;而健康,僅是生命狀態的表現形式之一。因而如果著眼于邏輯起點的探尋,生命權無疑在邏輯鏈的回溯中,要比健康權更接近“最初、最原始、最本質”這樣的一個單純直接性的概念之要求。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在當代對于生命狀態的評價的使命,被健康權所繼承,尤其自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健康權被各國憲法所吸收并逐漸位居當代衛生法學研究的中心地位。2017年我國“健康中國”戰略的提出,也讓“健康”一詞承擔了更多時代和政治的使命,在2020年生效的《基本醫療衛生與健康促進法》中也于總則部分強調“國家和社會尊重、保護公民的健康權”。因而健康權在衛生法學體系中,雖然不宜作為邏輯起點,但卻已然成為衛生法學的核心范疇。從邏輯上而言,健康權和當下狹義的“一元論”生命權一同構成了作為衛生法學邏輯起點的廣義之“多元論”的生命權概念。我們必須明確,對于衛生法學邏輯起點的思辨是在于尋找這個學科最初、最基本的概念,并非要讓生命權與健康權之間“一較高下”,而是要幫其明確在整個衛生法學體系中各自之定位,以便于衛生法學體系化的展開。因此,當代衛生法學當以生命權為邏輯起點,以健康權為核心范疇。
四、衛生法學的體系建構
明確了衛生法學的邏輯起點和核心范疇,本文最終目的在于以生命權與健康權為中心對衛生法學進行有邏輯性的體系化建構。而當下對于衛生法學的體系劃分,已然有多位學者提出過不同的主張,如王晨光先生將衛生法學劃分為公共衛生法、醫事法、醫療保險法、健康產品法四大部分[王晨光:《疫情防控法律體系優化的邏輯及展開》,《中外法學》2020年第3期。];陳云良先生則在衛生法學之內,以部門法邏輯劃分了憲法中的衛生法、公共衛生法、醫事法、醫療保障法、醫療損害賠償法五大部分。[陳云良主編:《衛生法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15—17頁。]可見,目前對于衛生法學體系的劃分比較多樣化,但是對于其劃分內在邏輯之闡述卻鮮少提及。因此本文試圖基于生命權與健康權的不同屬性提出一種全新的三分法,將衛生法學劃分為衛生法基本原理、公共衛生法、醫事法三大部分。
衛生法基本原理,即衛生法的理論基礎,是包括法理學、法哲學、生命倫理學等基礎性學科乃至憲法、民法、行政法各部門法中與生命權、健康權理論密切聯系的部分,共同構成統攝整個衛生法學學科的基本理論、原則和價值,亦可稱之為衛生法總論。衛生法基本原理與公共衛生法、醫事法之間是縱向的總-分邏輯關系,是對作為邏輯起點的生命權(廣義)和核心范疇的健康權的總結、歸納、提煉和抽象的過程。而為何主張將衛生法基本原理單獨成為衛生法學體系下的一個子分類,一方面在于以往對于生命權、健康權的研究過于零散,或囿于部門法的藩籬,或止于法教義的詮釋,難以從自然法到實然法,從憲法到部門法的整體性研究中提煉出屬于“領域法學”的衛生法的生命權和健康權;另一方面,衛生法基本原理在解決醫療衛生領域社會問題尤其是前沿問題上具有舉足輕重之地位。誠如前文所言,衛生法學許多前沿問題往往尚未確立實體法的規制,在此之上傳統的法教義方法無從入手,此時唯有從基本的法理、法哲學乃至醫學倫理、生命倫理入手探討應當確立一種什么樣的制度,進而才能確立相應的規制措施,尋找解決方式。這也導致了20世紀90年代便有學者提出“生命倫理法”的概念,有的學者將其作為衛生法的前沿部分,即專門針對前沿生命科技及醫學理念所衍生的倫理及法律問題進行研究。[談大正:《關于生命法的定義、調整對象及法域定位的再探討》,《東方法學》2008年第6期。]但筆者認為,生命倫理法以生命權、健康權和生命倫理為理論基礎解決前沿問題的方式,完全可以被衛生法基本原理所吸收,因而從簡化的思維,本文并未將生命倫理法單獨作為衛生法下的子分類,或者說,衛生法基本原理在某種程度上便等同于生命倫理法,只不過其不單單限于前沿領域,而是涵射醫療衛生全部領域。
在衛生法基本原理的總括視角下,根據生命權和健康權所保障的側重點之不同,又可進一步將衛生法分論劃分為公共衛生法與醫事法。公共衛生法以保障群體性健康,即公共健康權為核心。根據1920年溫斯洛教授(Winslow)對“公共衛生”的定義:“公共衛生是通過有組織的社區努力來預防疾病、延長壽命、促進健康和效益的科學與藝術”[C.-E.A.Winslow, “The Untilled Fields of Public Health,” Science, vol.51,no.1306,1920,pp.23-33.];而公共衛生法,即通過相應法律的制定和實施,來保障公共衛生目的之實現。根據法律制定的目的和調整手段的不同,又可把公共衛生法進一步劃分為公共衛生監督法、公共衛生服務法、公共健康促進法、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對法四個子體系。[陳云良:《促進公共衛生法律體系向公共衛生法治體系轉化》,《法學》2021年第9期。]公共衛生監督法和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管理法是以行政管制為主要手段的公共衛生法,前者立基于常態化的監督管理,主要體現于對民眾生產生活息息相關的重要場所、職業以及生活產品等的衛生環境或質量標準的監督,包括以《公共場所衛生管理條例》《學校衛生監督工作規范》《國境口岸衛生監督辦法》為代表的場所衛生監督、以《工作場所職業衛生監督管理規定》《關于加強放射衛生監督工作的規定》為代表的職業衛生監督、以《食品安全法》《藥品管理法》《化妝品衛生監督管理條例》為代表的產品衛生監督等子體系。而后者,則是以應急管理為主要調控方式,是在發生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后,為避免風險的擴散并快速恢復社會秩序而啟動的非常態模式,根據《突發事件應對法》《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急條例》《國家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急預案》等法律法規而緊急采取的包括封閉特定場所、停工停產、限制部分人身自由、隔離治療以及應急接種等應對措施。而公共衛生服務法及公共健康促進法則是給付(服務)行政理念所衍生出的子體系,公共衛生服務法旨在為民眾提供基本公共衛生服務,通過消除外在的疾病風險而達到保障公民健康之目的,《國家基本公共衛生服務規范(第三版)》目前確立了十二項基本公共衛生服務,典型如國家免疫規劃疫苗接種以及兒童、孕產婦、老年人、慢性病患者等不同人群的健康服務。而公共健康促進法則是指通過健康教育等行政引導手段促進公民自覺保持健康生活行為習慣,以增強自身內部健康水平素養的法律規范,如《全民健身條例》等。
醫事法則更側重于對個體健康權的保障。醫事法這一概念亦有狹義與廣義之分,狹義的醫事法即本文作為衛生法子領域之醫事法,具體專指調整醫療服務產業及醫療活動的有關法律;廣義的醫事法泛指醫療衛生領域的所有法律規范,常常與衛生法相互指代。[錢矛銳:《醫事法與衛生法之概念比較與探析》,《中國衛生事業管理》2012年第6期。]在狹義的醫事法下,根據法律所調整的子領域的不同,亦可進一步劃分為醫療主體法、醫療行為法、醫療保障法與醫療產品法。醫療主體法,是指對醫療機構以及醫師、護士等醫療服務提供者的準入與管理的法律制度。醫療行業是一個高精專性、高風險性的行業,對于醫療服務的提供方,需要設置嚴格的審核、考察、管理機制,把控醫療質量,以保障我國醫療行業的規范與有序,因而這一部分亦以《醫療機構管理條例》《醫師法》《護士條例》等行政法律法規為主要內容。醫療行為法,是指調整醫療活動開展過程中,醫療服務提供方與患方之間法律關系的有關法律規范,包括對常態下醫患雙方之間的權利與義務關系的調整以及發生醫患糾紛乃至醫療侵權損害時的法律救濟等,主要體現于《民法典》合同編以及侵權責任編。醫療產品法和醫療保險法是醫事法中的特殊部分,前者主要研究醫療服務過程中所使用的產品的管理及產品瑕疵造成的法律責任的承擔等法律問題,后者主要涉及醫療服務乃至醫療損害的結算方式,包括基本醫療保險以及醫療責任險、醫療意外險等商業保險的有關法律問題的研究。
五、結語
社會潮流滾滾向前。一個學科不僅肩負著回應社會現實問題的歷史使命,也承擔著為社會培養輸送專業人才的時代任務。在大力推動實施“法治中國”“健康中國”戰略的今天,重新審視衛生法學的學科屬性、學科定位、邏輯起點與知識體系,回歸學科的根基性問題,方能從新的視角探尋醫事衛生法學專業設置、課程體系建構、教學支撐保障等問題,對進一步優化學科專業人才培養模式,構建教育教學質量標準,促進新時代我國衛生法學學科與醫事衛生法學教育更好更快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責任編輯:黃 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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