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長期以來,梁啟超唯一的小說創作《新中國未來記》只是作為分析梁啟超由革命到變革的思想轉向的論據被論者提及。但事實上,這部未完成的小說作品所展現的理想政治和志士救國的圖景,能夠體現出梁啟超以“公”為指向的超越“革命-變革”二元對立的政治理念,更寄托著梁氏對中國社會深切而婉曲的憂慮和期望。受日本政治小說家末廣鐵腸作品的啟發,《新中國未來記》以對“立憲期成同盟黨”的設想透露出梁啟超對?;?、革命兩黨團結協作的企愿;而比末廣氏小說更勝一籌,《新中國未來記》還描寫了不同志向的人物及他們之間的敬服和結交,表現了梁氏切盼志士團結的心意??傊?,比起革命或變革的政治理論,梁啟超更重視政黨與志士聯合的政治倫理,以期集中力量救國紓難。
〔關鍵詞〕 《新中國未來記》;政黨團結;志士聯合;梁啟超;末廣鐵腸
〔中圖分類號〕K257.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22)01-0192-11
〔基金項目〕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69批面上資助項目(2021M691845)
〔作者簡介〕時嘉琪,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北京 100084。
① 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緒言》,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7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7頁。
② 《新民叢報》推介《新中國未來記》時即將其置于“政治小說”一欄,見《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第一號要目豫告》,《新民叢報》第17號,1902年10月2日。
③ 梁啟超所謂的“政治小說”應當是以明治政治小說為范本的。明治政治小說興起于對雨果和本杰明·迪斯雷利政治小說的翻譯,因此梁氏稱“政治小說之體,自泰西人始也”。見《譯印政治小說序》,《清議報》第1冊,1898年12月23日。參見巖城準太郎:《明治文學史》,大阪:修文館書店,昭和二十三年,第二章。柳田泉進一步將明治政治小說按時間段分為民權小說、國權小說、社會主義小說。見柳田泉:《政治小説の一般(二)》,《明治政治小說集(二)》,東京:筑摩書房,昭和五十八年十月一日。
引言
《新中國未來記》是梁啟超嘗試撰寫小說的唯一成果,遺憾的是,這部梁氏構思五年,甚至創刊《新小說》專為刊載此篇,并且兩次在《新民叢報》上進行廣告宣傳的作品,只寫成了五回便擱筆。除了作品本身未完成以外,“似說部非說部,似稗史非稗史,似論著非論著”①的文體也造成讀者了解作者意圖的困難。梁啟超將此作歸為“政治小說”,并聲明是“專為發表政見而作”。②誠然,就梁氏自己對“政治小說”的定義看,此種文體不過是政事家們“以其身之所經歷及胸中所懷政治之議論”③,以便俗的文句和文體形式向群氓進行宣傳而已。因此論者很容易將這部作品只認作梁氏政治思想的宣傳,用以輔助對他政論文中思想觀點的理解。
不可否認,按照《新中國未來記》的寫作計劃,至少到想象建成一個聯邦共和國的內容為止,都與梁啟超1898年去國后到1902年的建國構想十分相似。計劃中,小說將先寫南方一省獨立,建立共和政府,與各強國締結平等條約,建交通商,而后各省仿效并起,各自建立共和政府,最后在諸志士盡心竭力的推動下,中國最終合為一個聯邦共和國。[此外,梁啟超還計劃寫這一聯邦大共和國的外交。如聯合英、美、日三國大破俄軍,又計劃協同亞洲諸國與歐美各國開起人種戰爭。見《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新民叢報》第14號,1902年8月18日。]與此對應的現實是,梁啟超在1900年4月12日寫給其師康有為的信中,明言勤王之役應以廣東為根據地,“……先開府,與外人交涉,示以文明之舉動,使其表同情于我,而又必須示以文明之實事,使其信我實有能統治國民之力量,然后不惹其干涉?!盵梁啟超:《上康有為書》,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9集,第185—186頁。]至于在廣東自治后[具體而言,“從聯軍破北京時起,至廣東自治時止”為“預備時代”,而“從南方各省自治時起,至全國國會開設時止”為“分治時代”。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7集,第12頁。],各省建立共和政府,則與戊戌變法后,立憲、革命兩黨在長江流域尤其是湖南、湖北、上海等地的起義籌備有關。[關于立憲、革命兩黨在戊戌變法后的政治行動,可參見桑兵《清末新知識界的社團與活動》第一、二、三章(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80頁),張朋園《梁啟超與清季革命》第五章(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2年,第119—163頁)。]據梁氏的設計,各省可利用本省業已具備的革命意識和人員準備,建成共和省政府,辦公學以啟迪民智,興實業以殖產,為最終結成聯邦大共和國蓄力。[梁氏認為省共和政府較之中央政府,能“就近而自為謀”,并且利于培養地方人民的政治能力,客觀上有助于劃分中央與地方的事權。見梁啟超:《政聞社宣言書》,《政論》第1號,1907年10月7日。]此外,在關于建國方式的情節設置上,以羅在田[即光緒帝,愛新覺羅·載湉。]為聯合國第一任大總統,也符合梁啟超曾勸說孫中山借用勤王名號興民政的建議:“草創既定,舉皇上為總統,兩者兼全”。[梁啟超:《致孫中山書》,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9集,第397頁。]
正因為《新中國未來記》中的諸多情節都與梁啟超的政見相合[《新中國未來記》中“立憲期成同盟黨治事條略”所涉及的內容,如教育國民、調查國情、練習政務、編纂法典等條,在《政聞社宣言書》和《政聞社社約》中均有涉及。即小說中虛構的立憲期成同盟黨的黨章條約為1907年成立的“政聞社”提供了可參照的藍本。這亦可證明小說傳達了梁氏的政治思想。],論者才往往徑直將小說中著名的“革命是非論”用來分析、論證梁氏當時的政治傾向。事實上,從計劃寫此小說的1898年到小說見刊的1902年,再到梁氏因游歷美洲而宣告停筆的1903年,梁啟超的思想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從熱切鼓吹革命到公開反對“破壞主義”,排斥共和。[梁啟超的思想轉變一向是學界研究的焦點,論者充分地利用梁氏此期的政論文、學說介紹、信函等,從史實和理論影響等方面考察梁氏思想轉變的原因。張灝依據梁氏《新大陸游記》,認為其思想的轉變源于對民主政治的實地考察,以及伯倫知理、波倫哈克學說的影響。見張灝《梁啟超與中國思想的過渡(1890—1907)》第八章(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張朋園認為梁啟超的思想轉變是由于康有為的影響、與革命黨的芥蒂,以及梁氏易變的性格(見張朋園《梁啟超與清季革命》第六章)。桑兵將種種解釋做一小節,進一步指出梁啟超思想轉變的原因涉及上海愛國學社和東京軍國民教育會發生的沖突事件(見桑兵《?;蕰淖谥计缱兣c組織離合》,《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3期),不俱論。]而“革命是非論”是小說主人公黃克強、李去病二人圍繞是否應當革命,何為理想政體以及具體的社會運動方案諸問題而展開的一系列辯論,反映了梁啟超對應當實行徹底的政治革命,還是應當維持社會安定以防列強瓜分這一問題的深入思考,正可以為梁氏的思想轉變提供線索。中村忠行認為論戰中宣揚民族革命的李去病身上雖然也有想要掙脫康有為影響的梁啟超的面影,但黃克強穩健變革的主張更能代表梁啟超的政治思想;張灝、張朋園、夏曉虹、山田敬三都認為這場爭論透露出梁啟超內心的掙扎,說明梁氏在變革和革命問題上的游移不定;松尾洋二雖然認同黃李二人代表梁氏的“分身”,但隨著梁氏對政治理論的深入了解和對實際情勢的判斷,他的立場從李去病的革命論轉向了黃克強的變革論。[中村忠行:《〈新中國未來記〉攷説——中國文藝に及ぼせる日本文藝の影響の一例》,《天理大學學報》第1卷第1號,1949年5月2日;張灝:《梁啟超與中國思想的過渡(1890—1907)》,第158頁;張朋園:《梁啟超與清季革命》,第103頁;夏曉虹:《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49—51頁;山田敬三:《圍繞〈新中國未來記〉所見梁啟超革命與變革的思想》,狹間直樹編:《梁啟超·明治日本·西方: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共同研究報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314—316頁;松尾洋二:《梁啟超與史傳——東亞近代精神史的奔流》,狹間直樹編:《梁啟超·明治日本·西方: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共同研究報告》,第250—251頁。]
探究梁啟超思想轉變的原因對理解他的政治選擇和行動具有重要意義。然而,現有分析所普遍采用的“革命-變革”闡釋框架[桑兵即反思過這一框架:“用革命與改良(維新)兩極相對的簡單框架來解釋甲午以后中國各種趨新勢力的形成起落,分化演變,及分歧聯系,總有幾分不合體”。桑兵:《清末新知識界的社團與活動》,第88頁。],遮蔽了梁氏思想本身和他的政論文以外的文本中更為豐富的價值取向。如《新中國未來記》既然以小說為名,既然小說需要描述人物行動來推進情節發展,那么這部作品必然包含了政治理念以外的、梁啟超對人事和政局理想狀態的期望。而他的其他文學性作品(小說譯著、戲劇、史傳),也因文學本具的感性、含混的特征,溢出了這種整合性的闡釋框架。
如果仔細梳理《新中國未來記》所受到的作為明治政治小說代表的末廣鐵腸作品的影響,并辨析《新中國未來記》與末廣小說和其他梁氏所接觸到的文學性文本的不同,不難發現,對政黨團結的企望和對聯合志士的重視是梁啟超思想中一以貫之,并能超越“革命-變革”二元對立結構的重要因素。在飽覽各國歷史和人物傳記的梁啟超看來,古今中外救亡圖存一事都仰賴時勢英雄的出現,做出種種改造社會的事業。志士們無論何種性格,持何種政見,只要誠懇地懷著愛國的信念,以救亡為最終目標,便都處在一種超越個人成見和黨派爭端的廣義的合作關系中,而正是這種“為公”的合作保證了救亡事業的成功。也就是說,作為政治“質料”的志士與其組織——政黨——的協同合作,比實現政治目標的方式手段(革命或變革)更為重要——亦可說團結協作本就是比革命和變革更為根本的手段?,F實中,梁啟超尋求?;省⒏锩鼉牲h聯合的想法使他備受草堂師徒的排擠,險見棄于康有為,但即便后來他與革命黨人矛盾激化,這種聯合的吁請仍然回響在他的文章之中。
一、末廣鐵腸“政黨合同”觀對梁啟超的影響
明治政論家末廣鐵腸(1849—1896)的《二十三年未來記》《雪中梅》《花間鶯》等作品對《新中國未來記》的影響向來為論者所公認。《新中國未來記》開首展示一幅未來的理想政治圖景,而后再敘述當前階段志士們的政治活動的敘事結構便是對《雪中梅》的借鑒。[這種敘事結構已可見于末廣鐵腸的《二十三年未來記》,只是開篇關于未來議會政治的設想反是黯然的,是作者末廣鐵腸對現下民間政界的亂象做出的警示。待到小說上篇結尾,主人公隨著驚惶的人群從混亂失序的議院奔出場外,被推擠到欄桿的一側時,忽聽“咔當”一聲,欄桿掉到了地上。主人公驚起,向四周一打量,發現自己正在《朝野新聞》編輯部的案幾上打盹,口水流了滿膝,印刷機在遠處轟鳴。這才發現剛才不過是一場關于五年后召開國會的夢罷了。末廣重恭:《二十三年未來記》,高峰虎治郎翻刻,明治十九年,第32頁。本文所有日文著作皆譯自筆者。]
《雪中梅》“發端”中的時間設定為明治一百七十三年,是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國會開設的一百五十周年紀念日,而《新中國未來記》的“楔子”所提示的時間為西歷二千零六十二年,是中國維新運動的五十年紀念日。兩書都極力贊嘆本國彼時的富強,無論經濟、軍事、教育、政治都在世界先列,甚至英國、法國都不可與之比肩。
可是,到了《雪中梅》所設定的明治一百七十三年時,人們已經無法詳知一百五十多年前志士們為國會開設而奔走效力的具體經過。閑談至此,一名議員提起《繪入朝野新聞》上的一則消息,前些天上野博物館后的鶯谷崖被一場大雨沖塌了,現出刻著“鶯溪先生”字樣的石碑來??上舟E漫漶,眾人只知這鶯溪先生夫婦正是為國會開設盡力的志士。這時那名議員說道,其實鶯溪先生的事跡在《雪中梅》《花間鶯》兩書中有記載,他已從上野的圖書館中抄錄出了《雪中梅》一書。于是,眾人同讀者一道閱讀了《雪中梅》,如此,《雪中梅》的正文便展開了,故事從明治十七、十八年國會開設之前,志士國野基(即鶯溪先生)奔走國事說起。[末廣鉄腸:《雪中梅》,嵩山堂藏版,明治二十九年,第4—7頁。]
與此相似,《新中國未來記》中時空轉換的契機是維新五十年祝典上,文學大博士孔覺民老先生登臺演講五十年前志士救國的故事。梁氏自言之所以采用這種敘事結構,是因為中國目下景況頹喪,因此需要預先展出一幅值得期待的圖景,用以振奮文氣,使人欲讀。如果考慮到梁啟超與末廣鐵腸處于不同的時代進程之中(末廣氏身處于維新成功后,并且天皇業已頒發召開國會的敕令,而梁啟超卻需要面對中國維新不成的現實),便能夠體諒梁啟超借鑒這種將不同時態的故事進行嵌套的敘事結構的苦心。
然而,末廣氏的作品對梁啟超的影響遠不止于敘事結構,《二十三年未來記》《雪中梅》《花間鶯》三部作品的主題——政黨大同團結——使梁啟超獲得了思考現實政治時超越政黨對立競爭的眼光。梁氏在《新中國未來記》第二回不惜打破小說體式,也要將“立憲期成同盟黨”的綱領和治事條略都錄入文中的做法,業已表明他對黨派聯盟的重視。梁啟超并且將合作的愿景明白展示出來,以求?;省⒏锩鼉牲h的理解和支持。事實上,梁氏自1898年赴日后,便熱衷于推動保皇黨與革命黨的聯黨合作,雖然聯合的計劃最終不能成功,但梁氏尋求黨派合作的熱望確是極誠懇的。探究其原因,除了梁啟超對政局的判斷外[桑兵:《清末新知識界的社團與活動》,第68—71頁。],也有梁啟超對日本立憲運動因政黨聯合而成功的借鑒,而以這段歷史為背景的末廣鐵腸的作品中對政黨合作必要性的分析,定也對梁氏的思考產生了深遠影響。[山田敬三即已指出末廣鐵腸的作品對《新中國未來記》的影響,并點出了末廣氏與梁啟超在兩種對立黨派之間奔走調停的身份的相似,但山田氏并沒有深入分析二人作品的異同,也沒有得出梁氏超越革命與變革的結論。見氏著:《圍繞〈新中國未來記〉所見梁啟超革命與變革的思想》。]
末廣鐵腸自明治十一年(1878年)加入嚶鳴社起,正式登上政治舞臺。彼時日本民間政界正在進行向天皇請愿制定憲法、開設國會的“自由民權運動”,運動以結成“國會期成同盟”(1880年)為高潮,嚶鳴社正是同盟中的重要組成。
《二十三年未來記》描述了此時日本志士“踏著草鞋,攜著便當,冒著風雨,在太政官門前聚集”[末廣重恭:《二十三年未來記》,第35頁。],要求設立國會、實行立憲政體的景象。在他們的努力下,天皇頒布了二十三年開設國會的詔書。志士們因此更加奮勵,組織社團、結合政黨,社會輿論也不斷強調為開設國會做準備的重要性,一時間人們對政事的關注達到極點。然而,三四年后,隨著政府對民權政黨的彈壓和自由黨、改進黨的相繼解散,人們的政治熱情也消散殆盡?!抖晡磥碛洝飞掀钩龅膰鴷匍_時議院內的荒唐混亂——議員們徒逞“神權論”“天賦人權”論等空論,卻對政事實務一無所知,動輒粗言暴行——便是末廣氏根據當下民間政界的失序和政事家的無作為所做的預言。
在末廣氏看來,明治十二三年結成的民間政黨組織固然并不完備,但如果從那時起便通過政黨競爭提高各黨成員的政治理論儲備和辯論能力,并促成府下與地方的聯合運動,且對具體政務展開調查的話,那么到了明治十八年(1885年)的當下,各政黨內部勢必已然整飭有序。如此,待到國會召開時,掌握知識理論、了解政事實情的議員們便能夠切實地議政論政。然而,現實卻是兩黨解散后,老成的政事家閉門謝客,青年黨員因失望而行止愈發激烈粗暴,屢觸法網,民間政界現出衰朽的氣象。[末廣重恭:《二十三年未來記》,第38—39頁。]
末廣氏認為一切政事亂象都應歸因于自由黨和改進黨的分裂。自由黨和改進黨本都以實現民權政治為目標,在理想的議院構成中,自由、改進兩黨本應聯結起來對抗代表政府勢力的保守黨,然而,出于私意的黨爭使雙方離棄了民權政治的旗幟,尚未取得政事上的協同,成員便紛作鳥獸散。[自由、改進兩黨對立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兩黨構成人員不同,自由黨成員多出于無產階層,改進黨成員多是士族與知識者;其次,改進黨以守護王室尊榮和謀求人民幸福為宗旨,自由黨則強調人民的自由與權利。參見立憲民政黨史編纂局編:《立憲民政黨史》,1935年,第20、27—28頁。]兩黨的無理傾軋形成了極惡劣的示范,兩黨分裂后,關西、京畿、九州、四國陸續組黨宣稱獨立,儼然具有封建割據的態勢。政黨數目繁多,勢力卻都微末,自然無法處理政事。另一方面,能夠影響政局的政事家出于種種私欲,不愿與人為伍,然而到了國會將要召開之際,他們勢必會為了名譽和地位,造出自由、改進、激烈、中立種種名目來,政局則愈發混亂。
基于這樣的認識,現實中積極推進自由、改進兩黨“大同團結”的末廣氏在小說中屢次呼吁,自由黨派志士應當在民權政治的宗旨之下摒除私欲,“棄小異取大同”(小異を棄て大同を取り),尋求同志者的聯合,進而喚起公議輿論,為國會的召開做準備?!堆┲忻贰贰痘ㄩg鶯》便講述了志士國野基通過講演論辯、游歷地方、拜訪名流等方式,積極促進民間政黨大同結合的經過。在民間政黨最終得以整合而形成自由、保守、過激黨三足鼎立的局面后,政府開始戒備、彈壓民權運動,國野基又奔走宣講官民調和論、大同團結論,最終化解了尖銳的官民矛盾??傊?,為了實現最終的政治目標——在朝野政局穩定的前提下建成立憲政體,國會能發揮應有的效用——即使各政黨政見不同,也不妨求同存異,盡可能地達成政治力量的整合,這是末廣鐵腸等一批明治政事家的共識。
而呼吁黨派的協同合作也是《新中國未來記》的重要主題。小說第二回,梁啟超先是借孔覺民之口陳說了中國政黨發展史。我國壬寅(1902)前,民間志士也多有立會救國之事,大體以?;蕰透锩h為代表。“但前舉許多會,或倡自士大夫,或創自商人,或成于下等社會,宗旨既殊,手段亦異,流品淆雜,無所統一,因此不能大有所成?!盵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13頁。]因此各黨派志士聯合成立了“立憲期成同盟黨”,旨在建成中國的立憲政體。立憲成功之后,這“立憲期成同盟黨”中原本持不同政見的會黨代表,又各自領銜成立國權黨、愛國自治黨和自由黨。
不難分辨,“立憲期成同盟黨”的現實依據是在日本立憲請愿運動中發揮重大作用的“國會期成同盟”,而梁啟超虛構的“零散會黨→立憲期成同盟黨→分裂為三黨”的政黨史也是對日本現實政治的借鑒。“零散會黨”可對應日本自由民權運動時期的愛國公社、嚶鳴社,而“立憲期成同盟黨”分裂而成的三個黨派也與末廣筆下的保守黨、自由黨和過激黨相似。[《新中國未來記》中的國權黨與末廣鐵腸書中的保守黨相似,兩個自由黨卻大不同。末廣氏筆下的自由黨,實是現實中的改進黨,由社會上層政治精英構成,既啟蒙民眾又與政府協作,旨在實現全社會的幸福;而梁啟超設想的自由黨則偏重于主張民間個人的權益,其立場與末廣書中鼓動下層民眾進行社會運動的過激黨相近——卻又是明治現實政界中的自由黨。至于愛國自治黨應指主張地方自治的一派,梁啟超在《盧梭學案》按語中便以地方自治的聯邦制為一種理想政體,而聯省自治的觀念也確于民國九年后風行一時。]正處于要求立憲階段的梁啟超,自然會將實現日本歷史業已證明有效的黨派同盟作為首要目標,因此極力強調“立憲期成同盟黨”的價值:“我們新中國的基礎,……就我看來,前六十年所創的‘立憲期成同盟黨’算是一樁最重大的了?!T君當知,一國的政治改革,非藉黨會之力不能?!盵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12—13頁。]
需注意的是,日本的自由民權運動是在尊王的共識上展開的,而在中國,采取君主立憲抑或民主共和的政體卻是?;屎透锩鼉膳勺畲蟮姆制?,這也是能否結成同盟黨的關鍵。鑒于此,梁啟超在小說中定義同盟黨的性質時有意弱化了這個矛盾,稱同盟黨擁護的憲法“不論為君主的、為民主的、為聯邦的”,只要“出于國民公意”,便承認是完全的憲法。只是,不到萬不得已,同盟黨“必不輕用急激劇烈手段”。[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13—14頁。]
除這一點以外,“立憲期成同盟黨”基本就是末廣鐵腸所描述的理想政黨,同盟黨“治事條略”所規定的應當開展的工作,也與《二十三年未來記》下篇末廣氏對日本民間政黨所做的建議有相當的重合。比如,為了聯絡同志、擴張黨勢,其黨員“或游說演說,或著書作報,或入官場蓄養勢力,或進營伍,改良軍人,或充工傭,開導愚氓,或為學生,聯絡同學,或入秘密結社,改其手段,或游海外各地,結其殖民?!盵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15頁。]又如,為能應對政體改革所面臨的具體問題,同盟黨擬派專員遍游各省,從都會到村落,調查各地地理、風俗、財政、民業等等。此外,為能勝任國會開設后的議員工作,黨員當通過整頓故鄉的地方自治和黨內辯論來練習政務。這些行動方案一方面可見于《二十三年未來記》,另一方面也是彼時中國政黨行動的準則,梁啟超自己便著書辦報,革命、?;庶h都試圖與湘鄂一帶的秘密會黨合作。
相較而言,更能體現末廣氏對梁啟超影響的是他對政黨精神團結的看重:
各種政黨有形的組織解散的同時,就連主義上的團結也盡廢了,其狀況就如同軍隊的四分五裂。[末廣重恭:《二十三年未來記》,第38頁。]
這憲政黨所以能彀如此隆盛如此鞏固,不是??磕切钨|上的關聯,是全仗著那精神上的團結……[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19頁。]
末廣氏從來認為自由、改進兩黨應當為著“主義上的團結”,即實現民權政治的宗旨而捐棄前嫌,合作奮進。相似地,梁啟超也呼吁革命黨和?;蕰鲇诿駲嗾蔚墓餐繕撕透闹频默F實需求,達成人員、資金甚至革命行動上的協作。誠然,革命黨和保皇會所期望建成的國家政體是根本沖突的,這意味著在現實中二者的立場和行動很難調和。但正因如此,促使兩黨志士意識到終極目標的相同就格外重要,對梁啟超來說,兩黨合作比采用何種手段、實現何種政體的規劃更為根本。
梁啟超認為,在理論層面上,國家一旦滅亡,則不拘革命還是立憲,雙方都無容身之所。因此,無論哪種手段,只要能救國,兩黨就都受益。更進一步說,“立憲、革命,本不能為對待之名詞。立憲者,雖君統依然,已不得不謂之革命;革命者,雖絕君統,然結局亦不過求立憲”[梁啟超:《新民說·論政治能力》,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2集,第662—663頁。],二者非但不是截然對立,反而相輔相成。立憲之有益于革命,可從立憲派自辛丑后推行的一系列舉措激發起志士們的革命意志一事看出,反之,一國所以能確立憲法,召開國會,必然要借助革命的言論和勢力,這是革命對立憲之功。當然,合作絕不意味著一方對另一方的妥協。據梁氏理解的進化論,物質特性(“質”)愈繁,則此物愈貴,愈有利于進化。[“統百物而論,雜質之類,貴于原質,繁質之類,貴于簡質”,見梁啟超《說群一 群理一》,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集,第198頁。]政界也如是,理當有政見不一的兩黨(質繁),“相競相軋,相增相長,以至無窮,其競愈烈者,則其進愈速”。[梁啟超:《新民說·論進步》,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2集,第579頁。]只是,爭勝不是最終的目的,在內憂外患的情境下,首先應當避免無意義的內訌,以期合力對抗列強,對抗清政府。退一步講,即使雙方不能進行積極的合作,也應當以不相妨害為界。
這番話不只是對革命黨人的發言,梁啟超也曾幾次勸說康有為放下黨派成見,任用草堂師門以外人才。如1900年策劃勤王起義時,梁啟超便致信康氏,明言“欲成大事,萬不可存一同門不同門之界”,“同門之圈限已定而有盡,不同門之圈限未定而方長”。[梁啟超:《上康有為書》,1900年3月28、4月29日,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9集,第183、192頁。]此話誠因保皇黨澳門總局辦事怠慢而發,卻也含有與各路志士甚至革命黨相互協作的希望。康有為離日后,梁啟超頻與孫中山等革命黨人接觸,甚至在師門內發起傾向于革命的“江島結義”。直到自立軍起義失敗后,梁啟超仍表示“目前兩廣的活動未與孫文一同進行,但將來有必要聯合行動”。[《井上雅二日記》,明治三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轉引自桑兵:《清末新知識界的社團與活動》,第69頁。]
梁啟超醞釀寫成《新中國未來記》的五年間(1898-1902),?;蕰邉澋那谕踹\動遲遲未起,革命黨的惠州起義即起即敗,而自立軍在長江流域的集結雖受到兩黨的矚目,卻沒有獲得切實支持??梢姡蚱片F實困境的上策的確是兩黨在人員、經費、組織上的盡可能合作。梁啟超為避免可預見的兩黨的齟齬和對抗,再三強調精神團結的重要性。這種超越的政治意識極可能來自梁氏對日本立憲運動成功之處的借鑒,也是末廣鐵腸作品給予梁啟超的遠比敘事結構更為重要的影響。事實上,末廣鐵腸自身的立場也處于自由黨、改進黨之間,他雖然屬于自由黨,卻致力于宣傳改進黨的理念,同時呼吁政黨合作。這便可以證明“革命—變革”的闡釋框架的確無法賅括政事家復雜交錯的思想狀態,因為無論屬于哪一派政治團體,無論一時的言論傾向為何,既然都是為救國而求變,而行“革”事,革命和變革之間必然始終保持著能夠交通共融的地帶。梁啟超正是立足于此,試圖喚起各方志士愛國的公心,以便合力救國。在這個意義上,黨派合作比革命或變革更為根本。
二、“聯合志士”的愿景
政黨是由抱持共同信仰的志士締結而成的,黨派合作是否成功,改制事業能否推進,最重要的因素是人。與五年間梁啟超閱讀、翻譯和撰寫的小說與傳記相比,《新中國未來記》最獨具匠心之處便是呈現出了豐滿、多樣的人物形象。其中,對政論不同的兩位主要人物友愛關系的塑造,進一步體現出梁氏超越黨爭的政治意識和黨派合作的訴求;而對多種志士形象的刻畫則反映了梁氏揀選同志者的標準。
實際上,早在孔覺民的演講中,梁啟超便已點明了志士對革命事業的重要:“我們今日得擁這般的國勢,享這般的光榮,有三件事是必要致謝的:……第二件是民間志士為國忘身,百折不回,卒成大業;……三件里頭,那第二件卻是全書主腦。”孔氏并且認為,庚子前后國勢之所以頹敗,便是因為號稱民間志士的“滿肚皮私欲充塞,變幻狡詐,輕佻浮躁,猜疑忌刻,散慢亂雜,軟弱畏怯”,作為說話人的作者更在每種品行下標識一句“志士聽者”加以強調[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10—11頁。],足見其對志士道德品行的看重。
梁啟超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之所以比明治政治小說更勝一籌[巖城準太郎評價明治政治小說道:“缺乏對人物行動、心理的描寫,使得人物形象千篇一律”。見巖城準太郎《明治文學史》,第62—63頁。],一方面得益于梁氏善用史傳筆法[小說先介紹黃李二人的游學經歷和知識結構,進而將人物推于幕前,這種寫法可見于《南??迪壬鷤鳌泛汀度允觥返葌饔涀髌分?。],更重要的是梁氏愛重志士的心情使他筆端常含著對人的敬意,而對私欲填膺者則飽含嘲弄。正是這樣的深厚情感使梁啟超筆下的人物不僅是某種政治觀的載體,而且寄寓著他對中國革命深切而婉曲的期望——這正是《新中國未來記》超越末廣鐵腸作品之處。
《雪中梅》《花間鶯》中,性情峻急的武田猛是主人公國野基的友人,兩次含冤入獄的經歷使本來就持論偏激的武田投身于鼓動底層人民變亂的社會運動之中。就性格和政見來看,《新中國未來記》中李去病的人物設置與武田相近——雖然武田從事的是社會革命,而李去病希望進行的是種族/政治革命,但二者反對現政府的政治訴求是一致的。再者,《新中國未來記》第五回結尾處,李去病在香港太平山鐵路前教訓了痛打中國人的外國水手,而“白面書生,投身秘密會”的下回預告則預示著李去病將來很有可能成為革命黨的領袖,這更與因組織秘密黨、宣傳激進的社會主義而成為過激黨代表的武田猛的人物功能相同。
然而,性格相近的武田猛與李去病兩人形象卻極不相同。從二書主人公對二人所抱持的態度與情感,足以見出作者對他們,尤其是對他們所代表的政治觀做出的價值判斷。
武田猛魯莽、少謀,出場不久便因為酒醉而沖破了唐紙障子,打翻了鄰座的棋局,更卷起袖子要與人對打;社會黨的志士伏在半途營救被押解的武田,預備給巡查的安眠藥酒,不料被貪酒的武田搶去喝了一杯。[末廣鉄腸:《雪中梅》,第129—130頁;《花間鶯》,大阪:青木嵩山堂,明治二十八年,第100—101頁。]反觀李去病,雖然也是“黑旋風性子”,但言行畢竟妥帖得多。黃克強的父親、李去病的老師黃群先生過世,二人要回鄉奔喪,卻遭到“志士”宗明的揶揄,后者認為為了革命,父母、老師是都可以不要的。李去病聽后“性子發作起來”,卻也只是正色背了句《大學》,說明不愛父母更不會愛同胞的道理。宗明再說,李氏雖然聽得不耐煩,卻也不再辯論。換作武田猛,不知能闖出什么禍來。
再看武田與李氏二人與各自小說主人公的關系。國野基固然將武田猛視為朋友,幾次為他紓難,但他們的關系卻是不平等的。[《花間鶯》眉批道:“武田的傳中處處可見國野的名字,這是‘主客相形’的寫法”,足證武田猛是作為國野基的陪襯被塑造的。見末廣鉄腸:《花間鶯》,第125頁。]武田一出場,國野便給了他勿行暴力和戒酒的勸告,待到武田逃獄投奔國野時,勸告便成了教訓,厲誡他不能煽動無智無學的底層人民擾亂社會秩序。國野義正詞嚴地說:“國野基此身為國家大事謀,明知你觸犯了國法并逃獄還借錢給你,我便也成了國家罪人,因此分文不能借?!盵末廣鉄腸:《雪中梅》,第127頁。]雖然最終春女(國野之妻)還是贈金于武田,但國野的話仍是不近人情。此外,國野曾數次在旁的朋友和春女面前替從事社會運動的武田惋惜,這表明在他心中只有一條毋庸置疑的愛國的正路,此外的選擇都是自毀前程,對國家也無益。因此,武田和國野與其說是朋友,毋寧說是上對下,甚至正對邪的關系。
而《新中國未來記》中,李去病是與黃克強“少同學,長同游,壯同事,后來旗鼓相當”的人物。梁啟超用史傳手法詳細交代了黃李二人治事前的求學經歷,特別指出李去病成績“常列優等,在學堂內得了少尉之職”。[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22頁。]二人的知識結構原本相仿,只留英之后分別去了德國、法國,這才生出觀念的不同來:黃克強服膺國家主義,李去病則信仰天賦自由說。但觀念的不同既沒有隔絕他們的關系,也沒有造出高低主次的不同來。
在這個意義上,正如梁啟超將李去病贊作“瑪志尼一流人物”所提示的,黃李二人又可比于意大利建國豪杰瑪志尼和加富爾的關系,惟瑪志尼與加富爾緣慳一面而已。與黃李相似,瑪志尼與加富爾對如何實現意大利的統一,以及建成何種性質的政府抱有不同意見。瑪志尼致力于通過革命手段實現共和政體,加富爾則支持君主立憲,效力于撒丁國王收復失地、聯合意大利各部的志愿。雖然意大利最終按照后者的方案實現了統一,但如若沒有瑪志尼啟蒙國民反抗黑暗宗教而生發的理性精神作為革新政治的基礎,或缺少了瑪志尼、加里波第等人的革命行動的襄助,加富爾也無以施展其過人的外交和政治才干而達成目的。也就是說,意大利的統一是在瑪志尼、加富爾等志士的宏觀協作之下實現的。梁啟超因此慨嘆:“瑪、加二杰,雖曰政敵,而瑪黨之舉動,往往或以直接,或以間接,或以正動,或以反動,以助加富爾之成”。[梁啟超:《意大利建國三杰傳》,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3集,第509頁。]比瑪志尼、加富爾更進一層,黃李二人在私人關系上更是留下過“黃李聯床”的美談,這確保二人在展開實際行動時更能心意相通。總之,黃李二人的關系是平等的,這種平等說明梁啟超并非以某種特定的路徑為救國正途,他對革命者也抱以厚望,希冀李去病能如瑪志尼一般與較保守的加富爾,即黃克強,共創建國的事業。
最能體現作者末廣鐵腸與梁啟超對武田猛和李去病的價值判斷,同時也最能體現武田與李氏政治能力的,是兩位作者對他們二人發表政見時的場景描寫。在《雪中梅》中,武田猛發表的零星政見只是給國野基提供了批評的話柄。終于《花間鶯》上編第五回給了武田猛登臺演講、集中表達政見的機會,但他演講的情景卻是通過在遠處偷看的巡夜警官間接描述的。猛烈的山風撼動枝葉的驚濤般的響聲和熊熊燃燒的篝火的嗶剝聲,將武田的演講割裂成斷碎的詞句,躲在樹后的巡警聽到的,只是諸如“恢復權利自由”“被當做牛馬一般的役使”一類的空洞口號。這極具巧思的情節設計盡可能地削弱了演講內容對讀者產生的可能的影響。不僅如此,在武田發表演講之前,末廣氏不惜以說話人的口吻,向讀者直陳激進的虛無黨和社會黨的弊害,并提醒今后改進黨不僅要抵抗頑固的保守黨,也要制止粗暴的過激黨。[末廣鉄腸:《花間鶯》,第52—53、57—58頁。]
但在《新中國未來記》中,李去病與黃克強一樣有著充分表達自己政見的機會,這使得李去病的求學經歷十分具有說服力,而他抱持的急進的政見也與他的性格相符,這便比理念化的武田猛的形象更加豐滿。文中第三回“往復到四十四次,合成一萬六千余言”的黃李二人的辯論尤其被歷來論者所稱道。論爭最關鍵的議題是是否應當利用革命的手段推翻現政府,李去病斷定清政府昏庸腐敗,建成民主國家,非要先行革命之事不可;黃克強則認為中國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強國環伺,為了不讓列國有機可乘,也為了改革本身的需要,不妨先利用君主制集中權力,穩定政局,推行改革,再逐步推進到民主制。
這場辯論所以被公認為是梁啟超內心的掙扎,是因為這些議論幾乎都在梁氏的政論文中出現過——如李去病陳述的意見皆可見于《新民說·論進步》一文,只是這兩種意見一直沒有如此這般的交鋒機會而已。然而,與其憑此指認李去病是梁啟超的“分身”,抑或認定其原型是譚嗣同或孫中山,都不如探明梁氏何以要塑造這樣一個革命者形象。就其自身來說,即使如黃李二人的辯論狀態所暗示的[辯論時,無論李去病的立論多么堅不可摧,黃克強的駁論總能更勝一籌,辯論最后,黃克強仍然堅持不到萬不得已不走破壞的路,李去病終于也點頭表示贊同。],梁啟超更傾向于認同穩定政局的重要性,但他畢竟也承認中國的現實政局的確會激起愛國志士的革命念頭,他自己也不例外,因此他需要借助李去病來論證革命的合理性。更重要的是,正如末廣氏有著強烈的讀者意識一樣,梁啟超也極可能通過這一勢必會讓革命黨人感到親近的人物形象,傳達自身對革命黨的敬意和認同,進而謀求與他們的合作。黃克強對這場爭論的總結即點明了這一用意:“今日我們總是設法聯絡一國的志士,操練一國的國民,等到做事之時,也只好臨機應變做去?!盵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43頁。]這即是指明,比起革命或是變革的手段,更重要的是志士的合同協力。
因此,《新中國未來記》誠可以解讀為一部聯絡志士,進而開展政治行動的小說。如若將《新中國未來記》與梁啟超1898—1903年接觸過的其他文學文本進行對比,不難發現聯合志士或說揀選同志是《新中國未來記》獨有的主題,其中當然也隱含了揀選的標準。
如前所論,在塑造黃克強、李去病兩個人物形象及二人的關系時,梁啟超極可能借鑒了意大利建國三杰的傳記。但無論《意大利建國三杰傳》還是《新羅馬傳奇》,三位政治家都是分別登場,即三者平行開展各自的革命事業,因此談不上揀選志士,甚至鮮有直接的聯絡。同時,《新中國未來記》的謀篇布局和敘事法也明顯受到梁啟超自1898年12月起連載于《清議報》的譯文《佳人之奇遇》的影響,比如《新中國未來記》以報刊和信件推動情節,及通過對話展現社會景況的手法便是對《佳人之奇遇》的借鑒。[《佳人之奇遇》中,散士在海外求學時接到了父親逝世的家信,痛苦不已,遂將此痛苦轉化成報國的決心,而后便離開北美至南美各國考察政事?!缎轮袊磥碛洝分?,黃克強也是收到同樣的噩耗后,離滬赴粵奔喪,進而展開一系列政治活動??梢姡瑑刹孔髌分?,家信都是推動情節展開的關鍵契機。此外,《佳人之奇遇》的歷史背景乃是通過散士與各國志士閑談鋪展開的,而《新中國未來記》中,黃李二人也是在和店鋪老人閑談后,知悉了俄軍治下東北的慘狀。梁啟超在構思《新中國未來記》時,正好在翻譯《佳人之奇遇》,不難推測《佳人之奇遇》情節展開的方式勢必影響了梁氏的構思。]然而,《佳人之奇遇》中也沒有“揀選志士”的情節。作者柴四郎通過虛構主人公東海散士與西班牙、愛爾蘭、中國、埃及等國革命者的相遇,間接描述了這些備受強國欺凌的國家奮力抵御外辱的圖景。書中志士參與的皆是本國的民族解放運動,他們與散士的相交只是出于憂憤國事的同病相憐,并沒有共舉大業的圖謀,自然也無須“揀選志士”。
就連末廣鐵腸情節相對充實的《雪中梅》與《花間鶯》兩部作品中也沒有“揀選志士”的情景。主人公國野基除了陪伴身邊的春女外,可以說是孑身達成自己的政治信念的。書中另外兩個主要角色——因信仰過激派的理念所以勢必粗暴魯莽的武田猛和投身保守派故而勢必陰險阿諛的川岸萍水,恰恰是需要抵抗的對象,更何談聯合與揀選。
反觀《新中國未來記》,黃李二人對真正愛國者的贊嘆和對偽士的鄙夷最能體現他們“揀選志士”的意愿。二人甫一回國,便在旅順客店遇到了“少年中國的美少年”陳猛。陳猛從湖北武備學堂畢業,后來辭了腐敗的官場,預備到與中國前途極有關聯的俄羅斯勘察風俗、地形。二人先是聽他彈唱拜倫的《異教徒》,再看他案頭放著彌爾頓的詩集,又聽他講俄國在東三省的經營和企圖,不禁暗想:“這人的學問、志氣、精神,樣樣不凡,確是將來一個人物,想來內地人才是有的,只是沒人去聯絡他,所以做不出甚么事來?!比私挥我环螅俺闪苏嬲尽薄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54、57頁。]
隨后二人到了上海,恰逢上海新黨為了抵制中俄密約要在張園集會,便“想趁這機會,物色幾條好漢,互相聯絡”。[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60頁。]不想遇到的人都極令他們不滿,惟聽到介紹有個鄭伯才先生,曾是國學學堂守舊的國學教習,戊戌變法后忽然思想大變,成了革命的信徒。黃李二人聽了鄭伯才對列強環伺的時局的描述和對聽眾革命精神的召喚,也都“著實佩服”。鄭氏的持論與李去病相仿,都覺得至少應當提倡革命,鼓舞民氣,黃克強卻認為鼓振民氣容易,涵養革命的實力卻最難。雖然觀念小異,卻并不妨礙他認可鄭氏熱忱的愛國心。正巧鄭氏也深感志士合作的重要性,因此專門開列了志士名單供給黃李二人聯絡。
陳猛、鄭伯才這類真正的愛國者的反面,是以自由、愛國自飾以牟利的年輕人。打扮得“不中不西”的青年宗明,聲稱中國的民意乃是將滿賊殺得片甲不留。他到東京后,凡有中國人住的地方便去運動,方式是“天天罵他們”。他的鼓吹自由和革命,不過為了將自己不讀書、不受師長管教的輕浮行為合理化而已。另有留學而不會講英文的少年,在洋人買辦面前諂媚討好,只因不受待見,轉又罵人家“混賬洋奴”。這樣出行總要帶兩個姐兒的一副舊官場做派的少年,卻又是演講革命愛國的好手,這讓黃李二人十分納罕。
不寧唯是,第一天還激昂著愛國情緒的張園,第二天卻又熱鬧地開起了“品花會”,“昨日拒俄會議到場的人,今日差不多也都到了。昨日個個都是沖冠怒發,戰士軍前話死生;今日個個都是灑落歡腸,美人帳下評歌舞”。[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71—72頁。]二人更覺得滿腹疑團,萬分詫異。
自立軍事敗,唐才常被難后,梁啟超于1900年7月急返滬,居虹口豐陽館十日。[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55頁。]小說中這一幕極具反諷性的場景,或是梁氏當時親見也未可知。種種使他納罕、懷疑、詫異的見聞更印證了他的觀點:空談革命是無用的,愛國演講在觀眾眼中直與看戲無異,不僅沒有鼓舞士氣之功,反而使年輕人丟棄扎實的學問,“大言炎炎,睥睨一世”。
從黃李二人對各色人等的評價中,不難看出梁啟超心中揀選志士的標準。陳猛、鄭伯才是真正的愛國者,他們既有為國事放棄功名利祿的公心,也有投身于愛國事業的行動力,前者實地調查俄人對東北的治理,后者講演宣傳革命愛國的觀念。反之,對宗明和留學少年來說,革命、自由不過是攫取私利的噱頭,前者借此逃避修學的劬勞,后者只將愛國作為晉身之具,這類以愛國為利私的人,自然不會被梁啟超引為同志。要之,梁啟超聯絡志士的觀點與政黨聯合的主張相似,他認為在救國的終極目標之下,真正的愛國者應當具有包容異見的公心,尊重、體諒和團結抱持不同想法、觀念的同志者,以便合力實現最終的目標。
余論
梁啟超之呼吁黨派合作,看重聯絡志士,在這一時期的各類文章中都有體現。如《論合群》中談黨派合作,認為一國中持異見的兩個政黨只要意識到“一群外之公敵,則必不認有一群內之私敵”,救國的信念相同,就算一黨敗而另黨勝,也已達到最終目的,所謂“事茍有濟,成之何必在我!”[梁啟超:《新民說·論合群》,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2集,第597、598頁。]此外,譯于1902年的《十五小豪杰》借一群漂流孤島的孩子自立生存的故事,指明政黨合作的重要。小說第二回“爭問題儼成兩政黨”的譯者記中,梁啟超拈出主人公一句“今日尚是我輩至危極險之時,大家同在一處,緩急或可相救,若彼此分離,是滅亡之道也”,提醒道:“我同胞當每日三復斯言”。[梁啟超:《十五小豪杰》,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8集,第293—294頁。]難得的是,梁啟超提醒讀者不必對處處掣肘的反對黨感到憤恨,因為政黨競爭必然有利于政事的進步,果然,反對黨的孩子看到主人公代眾人冒險,大為感動,便著手幫忙協助??傊@部譯作確也寄寓著梁啟超黨派合作的期望。
值得一提的是,梁啟超在1906年應付《民報》筆戰的《雜答某報》一文中仍然堅持這個觀點。彼時兩黨已勢如水火,梁啟超自己的黨派競爭意識也頗為強盛,但他仍希望兩黨能為大局考慮,達成諒解,彼此扶助。他敬告革命黨志士,不妨一面要求清政府限制權力(即立憲),一面準備武力顛覆,如果立憲成功,便能省卻武力,這于國于民都是幸事,如果經若干年也不見立憲實行,屆時武力也已準備充足,再行革命不遲?!@正是他說的“互助協助”,梁氏直將此認作是“各國立憲前慣用之成例”。梁啟超懇言道:“信如是也,則彼報與我報,可以相提攜而共向針鋒于政府,可以相提攜以鼓吹國民使研究何術可以實行監督政府,且迫政府使不得不受監督;如此則勢力相加,而其效果可以增倍蓰焉”。[梁啟超:《雜答某報》,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6集,第77—78頁。]
“聯合志士”的議題則可見于梁氏1900年2月28日寫給《知新報》同人的書信,他認為應當以“闊達大度,開誠布公”八字為網羅人才不二法門,建議遇到“才過于我,而心術可信”的豪杰[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207頁。],便當設法收羅,并特別提醒各同人應當打破同門界限。
此外,梁啟超寫于1903年的《論私德》也可以從重視人才的角度加以解讀。梁氏自言做此文的目的是矯正時弊——力抵救亡潮流中因空談愛國、鼓吹破壞造成的世論和人心的趨下。因此,梁啟超希望此文能夠對左右時局的“少數國民中之最少數者”(即志士)產生影響。他建議志士們不妨緩言破壞,先來關注一下已被喧囂的時論破壞殆盡的私德,因為后者才是決定救亡事業能否成功的根本。他進而開出“正本”“慎獨”“謹小”的藥方,實際可視為他對作為政治主體的志士們的勸誡。比如,最初有感于時變純然而發的愛國心,經久而摻入功利,不免變成“貪其名之媺而足以炫人”的工具[梁啟超:《新民說·論私德》,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2集,第642頁。],這便是要塑正本心。又如今日志士以愛國、自由、平等為護身符,行為猖狂恣肆,這便需要時時躬親反省。正因為認識到志士對革命志業的決定性作用,梁啟超才汲汲于矯正志士們的思想和行為,雖然規范他者的思想和行為絕非易事。
除了取益于明治政界的成功實行立憲,梁啟超之產生聯結政黨、團結志士的觀念也得益于他獨特的融合對立面的邏輯方式。比如他對“革命”的理解,便包含著變革和改革兩層意思。時人皆將這二者看作是不相容的概念,梁氏卻認為無論變革還是改革,指的都是事物的必然變化,只是程度不同而已。革命是政事極弊時一舉肅清的唯一手段,是激烈、徹底的變,既然是唯一,保守者則不必因懼駭而抵制革命;革命的目的乃是重還政事的清明,君主不過是時代浪潮中的普通國民而已,或許還能對政局有益,因此進行革命不必一定要革除君主。梁氏此說本為調停革命與變革兩派強立的宗旨的不同,也可證他自己著意置身于革命與變革兩種立場之上。[梁啟超認為變革(reform)當譯為“改革”,革命(revolution)當譯為“變革”,見梁啟超:《釋革》,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4集,第92—95頁。另外整個對立觀點的例子有:自利與愛他,只有國人都能夠爭取、守衛自己的權利時,國家才能進步,這即是間接的愛他;又如自由與限制,唯有有限制的自由才是真自由。]不難看出,這種對“革命”的理解與梁啟超的政治倫理觀是同構的,即都訴諸一個更高的目標來化解對立的思想觀念。所謂更高的目標即是“公”,“公”既是超越立場的終極指向,有著包容對立事物的能力,政治倫理的“公”便體現于團結政黨和聯合志士以救國于危亡。梁氏所以在1903年后推崇陽明學,勸告志士摒除私欲,正本清源,便是立足于“公”而警惕私欲對世論甚至世局產生的負面影響。
現實中,在梁啟超構思、撰寫《新中國未來記》時,他的思想言動被愈加對立的兩方捆束、牽扯,一度陷入消沉。即使如此,梁氏依然吁求立志救國者的聯合,而救國方案取革命抑或變革,或許并不構成一種矛盾,正如黃克強與李去病的友誼所昭示的,憧憬中國未來的起點,乃在于憂時者秉持公心的協同合作。
(責任編輯:許麗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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