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欣然
一
“這條路真的正確嗎?”盯著一落千丈的成績單,彭小冉問自己。她突然想起一幅畫,是詹姆斯·恩索爾的《被面具包圍的自畫像》。她覺得自己開始理解恩索爾,好像離世界越來越遠,連邊界都變得模糊。
同桌很貼心地輕輕拍了拍彭小冉,說:“沒關系的!只是一次考試而已,代表不了什么。你成績那么好,下一次肯定沒問題。”彭小冉擠出幾乎掛不住的微笑,點了點頭。
9月的風夾雜著幾絲涼意,飽滿的樹葉逐漸流失水分,伴隨著無聲的風飄落,祭奠著夏的離去。彭小冉翹掉了晚自習,坐在學校操場的人工草坪上發呆。她抬起頭,想在空中找到幾分屬于夜晚的浪漫。黑乎乎的夜幕籠罩下來,裹緊她的全身,有的只是壓抑和恐懼,毫無浪漫可言。她仔細看了看,真的一顆星星也沒有。
“凡·高創作《星空》時看到的究竟是怎樣的景象呢?反正總歸不會是現在她頭頂上這片毫無生氣的夜空吧!”彭小冉不禁想。
夜真的深了。頭頂的黑色愈加濃郁,黏稠得看不到一點空隙。昏黃路燈不知道什么時候亮了起來,在一片黑暗中顯得格外耀眼,瞇著眼睛看過去,好像是嵌在夜空中的星星。自己究竟是什么時候決定走這條路的呢?彭小冉索性閉上了眼睛。是小學五年級的第一次全國繪畫比賽得獎,還是無數個貼在后黑板上畫板報的午休,也可能是每一個去往美術班的周末早晨,反正總歸不是第一次畫畫時自己把顏料蹭得滿身都是,回家后被媽媽臭罵的那一天。想到這里彭小冉不覺扯了扯嘴角,眼睛也彎了起來。睜開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夜空好像柔和了許多,在燈光的映襯下竟變得有些溫暖,一望無垠的黑色安靜地傾瀉下來,讓人有種特別的心安。
然而真正走上美術藝考這條路,是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夏日夜晚。彭小冉想起一個月前的那節晚自習。當班主任領著一個頗具氣質的美術老師走進來時,她正在解一道令人煩躁的數學大題。
“大家好!我姓孫,也是咱們學校畢業的。現專門從事美術藝考工作……”后面說了些什么彭小冉已經聽不到了,她只覺得身體里有什么東西正在向外涌,一股沖動蔓延全身。
“有同學喜歡美術或者之前接觸過嗎?”同桌調皮地指了指彭小冉,被她用白眼頂了回去。嘈雜聲頓時靜了下來,沒有人舉手。可能是有些尷尬,孫老師繼續溫柔地說:“沒關系,要是對美術有一定興趣,可以課下咨詢我。”臨走的時候她突然扭過頭,輕輕地問了一句:“后面的板報誰畫的呀?”彭小冉還沒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直到同桌興奮地搗了搗她,大聲說:“老師,是她畫的!她是我們班畫畫最好的同學!”“畫得很好!”孫老師留下了一句肯定的贊揚,然后就消失了。
“但是你肯定不會學藝術的吧?你成績那么好。”同桌漫不經心地問。彭小冉望著窗外黑黑的夜空,沒有回答。
二
“感到迷茫就抬頭看看星星,星星會給你答案。”外婆總是這樣對彭小冉說。可是,現在她的頭頂上空落落的,只有大片大片的黑色。她不知道那天是怎樣走回家的。只記得腦海中不停閃現的是小時候流著汗學畫畫的場景,紅色加黃色是橙色,黃色加藍色是綠色,藍色加紅色是紫色……她還想起有一次美術老師布置了一項作業,讓大家畫出“夢境的顏色”。她耐心地把48種顏色混合在一起,結果得到了一坨發青透灰的爛泥。不知道為什么,和畫畫有關的記憶都是彩色的。
“我想重新學畫畫,參加美術藝考。”彭小冉一邊說著,一邊把筷子伸向有些冷掉的煎豆腐。不出她所料,爸爸和媽媽同時仰起臉來,都是一臉的不可思議。
“怎么突然想重新學畫畫了?”媽媽欠了欠身子,故作鎮定地試探著問道。
“也不算突然吧。我不是從小就學著畫畫嘛。”彭小冉頓了頓,把豆腐送進嘴巴里。的確是冷掉了。
“我不反對你學畫畫。但是美術藝考不一樣,你是在拿你的未來做賭注。”爸爸明顯有些生氣了,臉色不好看。
“是呀!你的成績又不差,不用想著走捷徑。畫畫當作業余愛好就挺好的。”媽媽略帶急切地跟著說。
彭小冉放下筷子,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勇氣,鄭重地說:“我已經決定了。”
“而且,這不是捷徑。這條路可能更難走。”離開餐桌的時候,彭小冉丟下這句話。
彭小冉不知道爸媽是如何在一夜之間消化了她的話,但是第二天清晨,他們沒有冷臉和責備,迎接她的是熱氣騰騰的早飯。
“如果你真的做好決定了,那我們是支持你的。”媽媽一邊熱牛奶一邊不經意地說。“老師那邊你也不用擔心,我們已經溝通過了。”媽媽又補充道。
夏天已經進入尾聲,早晨還談不上炎熱,彭小冉的眼睛卻熱辣辣的,鼻腔里全是綠檸檬的味道。彭小冉感覺到體內有著一股強大的力量正在蓄力,就要噴薄而出,像在山下憋了太久的太陽,下一秒就要光芒萬丈。
回到學校后班主任也對彭小冉說:“你的成績不錯,加上藝術優勢,前途不可限量。”彭小冉突然有些慌了。這和她預想的完全不一樣。沒有詰問和數落,沒有反對和責備,她甚至設想了無數種如何應對反對聲音的場景,可通通沒有派上用場。她就像一個全副武裝的戰士,可是戰爭卻根本沒有開始。“這真的不是夢吧?”彭小冉捏了捏自己的手背。
那天的夜晚格外漂亮,星星點點均勻地布滿天空,仿佛略夸張的開幕式,盛大而璀璨。在這個美麗的夏末,彭小冉的夢想就像碳酸飲料,在咕嚕嚕地冒泡泡。
路邊開始有零散的落葉,烤紅薯的香甜也逐漸填滿空氣。秋天真的到來了,與之而來的,還有彭小冉的夢。
三
秋天真的是浪漫的季節。學校里大片大片的銀杏樹葉鋪天蓋地地飄落下來,世界開始安靜,連人們說話的聲音都變得溫柔起來。
沒有了外在阻力,一些都好像暢通無阻了。彭小冉很快聯系了孫老師,正式成了一名美術藝考生。看到同桌因為驚訝而瞪圓的雙眼,彭小冉覺得有些好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畢竟也好幾年沒碰過顏料了。”她只能這樣苦笑著說。
時隔幾年后再次拿起畫筆,彭小冉覺得它的分量好像重了許多。一開始確實有些生疏,和想象中流暢的線條和鮮艷的色彩不同,她現在的畫好像失去了以前的光澤,變得干癟生澀。
“你沒有退路了。”每一次下筆時她都這樣默念一句。
可還是畫不好。昔日里流動的色彩變得難以捉摸,黑白線條也錯亂地掙扎著。彭小冉捏著畫筆的手開始出汗。每下一筆,她的腦海中就出現爸爸媽媽溫柔的臉,班主任期望的目光,同學們羨慕的表情……筆尖凝聚的不單單是顏料,還有周圍人所有的期待。
盡管已經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建設,彭小冉還是有些崩潰。她在想是不是自己太自信了,她不是安藤忠雄,沒有他那樣的傳奇人生。這條路比想象中更難走。她有些看不清前面的方向了。
好事不一定結伴而行,但是不好的事情卻總是接踵而至。就在彭小冉好不容易進入畫畫狀態的時候,她一向自豪的文化課成績卻開始退步。先是跌出了年級前二十,接著是年級前五十……,然后就是現在擺在她面前百名開外的成績單。“我是不是選錯了?”她開始問自己。
其實,文化課退步的原因彭小冉是很清楚的,她最近確實學習狀態很差。好像是被周圍的人驅趕著,她進入了焦慮的怪圈。
“本來文化課學得好好的非要去學什么美術,這不是自作自受嘛!”——一定有人在背后這么說吧!彭小冉想。她揉了揉有些發痛的腦袋,重新抬起頭看夜空。怎么看都與凡·高的《星空》差別甚多。黑漆漆的夜空毫無表情地懸在頭頂,沉悶的色調,到處都是空白,干癟得就像她自己的畫。
秋風開始變得清冷,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耀武揚威地飄到她的腳邊。彭小冉突然想起很小的時候,外婆就是這樣撿來一片一片樹葉,和她一起用油字筆在上面畫畫,然后把那些樹葉小心翼翼地夾在書本里。她撿起那片零落的樹葉,也撿起了遺落在舊日里的回憶。
小時候的每個周末,外婆都會牽著她的小手,陪她一同前往畫畫班。那條路她記得很清楚,兩邊都是高大的法國梧桐,繁盛的樹枝在天空中撐起墨綠色的帳篷,金黃的陽光從縫隙中偷偷鉆進來,追著她跑。風吹過來,梧桐葉會像風鈴一樣搖擺起來,放起好聽的音樂,她頭頂的那片綠色也翻滾起來,像一片綠色的海。
外婆有時候在路上給她講故事,有時候只是拉著她的小手安靜地撿樹葉,然后回家一起把它們變成夏天的畫。她還記得有一次剛下過雨,空氣中還流動著淡淡的檸檬香,有兩只紅色的蜻蜓從她頭頂飛過,一高一低地躲進綠色的海洋。
外婆是彭小冉最親近的人,也是最支持她畫畫的人。外婆常常講起她小時候學習畫畫的故事。那個年代畫筆還比較稀缺。外婆就用白色的石板筆在水泥地上畫畫,有時候也在大石頭上,當然還有樹葉上。夏天的時候外婆還會偷偷拿家里的毛筆沾水在水泥地上畫畫,可是每次還沒畫幾筆畫痕就干了,然后消失在陽光下,因此外婆還總是埋怨太陽。每次講到這里外婆總會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臉上洋溢的都是幸福的味道。
彭小冉想起有一年冬天特別寒冷,一連幾天她都嘟囔著不想去畫畫班,甚至還哭起鼻子來。她記得很清楚,那一次是外婆唯一一次沒有在她哭鼻子時溫柔地抱住她。“如果你真的不想去,就不用去了。”外婆第一次嚴肅地說。“小冉,世界上沒有輕輕松松就走出來的成功路。如果你想停下,就想想你當時為什么出發。”剛學色彩的時候彭小冉總是調不出來自己想要的顏色,外婆摸著她的頭說:“覺得無路可走的時候,試試回到原點。”紅色加黃色是橙色,黃色加藍色是綠色,藍色加紅色是紫色。無論多么復雜的顏色,都離不開三原色的調度,她好像突然理解了色彩。還有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小朋友圍在一起畫畫,她畫了一朵紫色的云和一片粉紅色的天空。小朋友們都嘲笑她是笨蛋,連白云藍天都不知道。外婆卻說她畫得很好。“小冉,不用在意別人的眼光。所有人都以為天空是藍色的,但其實天空應該是五顏六色的。這就是畫畫的魔力。它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天空中可以沒有白云,夜空中也可以沒有星星。”后來她逐漸明白了外婆的話,外婆卻去了另一個世界。外婆去的一定是畫的世界,那里的天空是粉紅色的,云朵是紫色的……
四
再次睜開眼睛,彭小冉的眼角還粘著幾顆淚珠。看到自己現在這副模樣,外婆一定會失望吧!自己好像太在乎別人的眼光了,甚至忘記了自己為什么出發,初心也好像被遺忘在了路上的某個角落,就快要消失不見。
“覺得無路可走的時候,試試回到原點。”彭小冉站起身來,重新仰望頭頂這片沒有星星的夜空。“夜空中可以沒有星星。在遙遠的另一端,外婆一定在祝福著我吧!”彭小冉心想。
“現在我要重新出發了。”彭小冉在心底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