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
2022-03-22 12:47:34張新祥
壹讀 2022年11期
◆張新祥
往事如煙
一場宴席結束，已是深夜。臘勐鄉(xiāng)教育辦公室接待公寓，一閣光線昏黃的房間里，我和依芒、巖明，三個省師范大學的校友，各坐在床榻上。
“哎，能給我只煙抽嗎？”我瞇著眼詢問依芒。
“李巖，你這家伙！”巖明拎著酒瓶，不屑地說，“什么時候學會抽煙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當海王的王八蛋！”
“給！養(yǎng)魚的人，我喜歡?！币烂G給我一只香煙，他自己也點燃了一只。我接住香煙，沒有點燃?？纯匆磺卸硷@得無所謂的依芒，又看看醉醺醺的巖明，一時思緒萬千。
“李巖，你記住，”巖明說，“不必自夸腿腳白凈，涉水過河別人看得清。”
“李巖，你是應該記住，”依芒說，“吃著苦果想茄子，住在上家想下家，終究不妥。”
我很想把手里的香煙點燃，像依芒一樣，把無奈的心情燃燒成寂寞，終究還是下不了決心。我知道，自己是蟄伏在水田里的白臉秧雞，一直偽裝潛伏，終于等來了出沒的魚蝦。
屋子里，濃濃的酒精氣味，二手煙氣味，床榻上被褥里淡淡的洗滌液氣息，和著我們三個男人的汗液、鞋襪氣息，無聲地融合在一起。我們陷入沉思和回憶中，尋找當年共同的歡樂點。鄉(xiāng)村教學工作，條件艱苦，但充實、快樂，有激情，有成就感。年輕人的愛恨交織，融入歲月的往事，仿佛就是一場夢。
“你們兩個給記得，”巖明說，“我們在大田村那個學校，怎樣去叫學生？”
“怎么會不記得。花名冊上有45個學生，第一天來報到的只有5個?！币烂⒄f，“我們三個一家一家去叫學生，求他們來讀書?！?/p>
“隴依大爹家那個小孫女，”巖明說，“你們還記得嗎？”
“哪能忘記，”我說，“那個小姑娘14歲了，才讀三年級。她都處對象了，再過幾個月就要結婚，我們硬是叫人家來讀書?！?/p>
“是?。‰]依家的大黑狗真是兇狠，”依芒說，“不愧是追山狗。”
“那個狗算什么，隴依讓我們三個喝三大杯老白干，說是喝下去了，就讓他家孫女來讀書。”巖明說，“當時，李巖一口喝下去，就爬在人家篾桌上，動不了了。”
“是?。∥覀兎鲋愠鰜?，他家竹籬笆圍得死死的，我們三個翻籬笆墻的時候，你的褲腳被大黑狗咬去了一大塊……”
我無力發(fā)言，只能聽他們兩個訴說往事。大腦被早些時候，鄉(xiāng)教辦為我舉辦的歡送宴席的酒，麻痹得昏昏沉沉。他倆也差不多，舌頭打結，說話語無倫次。我口袋里手機震動了一下，拿出來一看，是葉亮發(fā)來的信息：“我在家里等你。”
我“呵呵”輕笑，沒有回信息，點燃了手里的香煙。苦嗆刺鼻的香煙味，讓我頭暈目眩?！翱取⒖?、咳”的咳嗽聲，打斷了他們的回憶思緒。
“是哪個女人又纏上你了？”依芒斜著眼看著我問。
“還會是誰，”巖明狠狠地盯著我說，“肯定是葉亮。你這家伙，腳踏兩只船，對得起田艷嗎……”
第二天一大早，臘勐鄉(xiāng)政府前的廣場上，大田村村民，用一輛嶄新的農用車送我回勐傣城。許多群眾，自發(fā)前來送行，一個街道站滿人，家長一波又一波，前來向我道別。學生們眼里噙著淚，一口一個“李老師”，拉著我的手，小聲啜泣著。田艷哭成了一個濕漉漉的淚人。此情此景，我感動了，也麻木了。
我很想放聲大哭一場?？晌业谋瘋图で椋缫蚜魅霟o盡虛空，被陽光下的時間之刃，擊得粉碎，硬是沒有一滴淚水流出來。車子開始移動，我感覺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沒有分量。其實，坐在車上的只是我的肉身，我的靈魂還飄散在山鄉(xiāng)的旮旯里。沒有了靈魂跟隨，肉身自然會輕便許多。
褲兜里的手機，震動了幾次。我知道，是葉亮的留言，昨天凌晨，她就給我留言。沖動、渴望、焦慮、不安和忐忑的情緒，在手機的一次次震動下，被無限制放大，壓得我喘不過氣。終于回城了！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奮斗，無數次煞費苦心的籌劃和奔波，才換來的結果。
山民們樸實的道別聲，學生們的嚶嚶哭泣聲，同事的祝福聲……在陽光下不斷重復和凝實，就像黑暗化成的匕首，刺中光明的心臟。讓我謀劃已久，換來的幸福感，不斷被內疚、自責和痛楚的情感淹沒。汽車的馬達聲，掩蓋了田艷悲痛的哭喊聲。我不敢多看她。依芒和巖明，攙扶著泣不成聲的田艷，使勁向我揮手……
即將遠行
勐傣城不算大，背靠勐傣大山，三面可環(huán)視鱗次櫛比的村莊和田野。成林的鳳尾竹，攜手無數棵傲立在壩子中央的大榕樹、菩提樹，還有矗立的白塔，留住了眾神在晨光和黃昏中，呢喃的祝福聲。兩條墨綠色的小河，穿城而過。讓勐傣人，吃米看得見田疇，吃魚看得見河流。
我生長在勐傣城，是家里的獨苗，父母是勐傣城關小學的老師。受父母影響，高中畢業(yè)后，我順利考進了省師范大學。我天生一副好嗓子，上大學期間，學習成績也不錯。父母生給我的獨特氣質，獨生子女的優(yōu)越感，讓我自信心不斷膨脹。如秧田里的稗子，拔節(jié)攀升。我大學還未畢業(yè)，父母因身體不好，雙雙提前病退。我的家庭關系，溫養(yǎng)在勐傣城的人脈，慢慢散盡。
大學剛畢業(yè)，通過勐傣縣統(tǒng)一招考，我謀得了一個人民教師的職位。我的愿望是像父母一樣，在城關小學當一名教師，舒舒服服做個城里人。
然而一參加工作就能被分配在勐傣城里，絕非易事。勐傣縣下轄七八個鄉(xiāng)鎮(zhèn)，遠近不一，貧富差距較大。特別是距縣城幾百里的臘勐鄉(xiāng)，是全省出了名的貧困鄉(xiāng)，那里一年前才通公路。在那里執(zhí)教的老師，多半是當地的民辦教師，由縣城分配去的教師沒幾人。去了，幾乎就扎根在那里，回不來了。
就要成為一名人民教師了！我喜出望外。勐傣城關小學是我父母戰(zhàn)斗了一生的陣地，也是勐傣壩最好的小學，我對城關小學情有獨鐘。我想，憑我的才華，肯定能分配到城關小學執(zhí)教。這也是我敬佩父母，高考后填報志愿，首選省師范大學的理由和情懷。半年前，我們回勐傣城實習，就在城關小學。我才情盡露，城關小學李校長的話，還在我耳邊回蕩。
“老李?。∥业酶兄x你們二老，為我們勐傣壩培養(yǎng)了一棵教書育人的好苗子。李巖，你畢業(yè)了，若是能順利通過上崗考試，就來城關小學執(zhí)教吧，挑起你父母的擔子……”
想到李校長的話，我心里舒坦。我構想著，李校長正向教育局申請，把我安排到城關小學執(zhí)教的事宜?！熬退悴荒苓M城關小學，局領導也絕不會把我分配到臘勐鄉(xiāng)那些偏遠的地方。我的父母好歹也在城關小學工作了一輩子……”崗位分配前的幾天，我經常這般向朋友吹噓，讓自己沉浸在無盡歡樂的海洋中。我感受到，幸福之光籠罩著我，身上有萬道光芒射出，群山都在瑟瑟顫抖。
等待的日子，悠閑而又漫長，慢慢滋生了我的憂慮感。有一天，在教育局工作的舅舅，來家里賀喜。
“有沒有去活動了一下？”舅舅神秘兮兮地問。
“這，這……沒有……”老實巴交的父親回答。
“這幾天剛準備上崗的新教師，還有那些準備調回城里的鄉(xiāng)下教師，”舅舅說，“都快把局長家門檻給踏爛了……”
舅舅的話，讓父母很是焦慮。他們一次次，在家堂神龕前默默禱告。我也開始焦急了，怕被分配到臘勐鄉(xiāng)去。
“我們勐傣人常說莊稼人要知節(jié)令，漁夫要懂得魚情，獵手要熟悉森林?！本司私辜钡卣f，“你們、你們咋就不開竅……”
面對即將要上崗的局勢，我慌了。情急之下，只好一個勁兒央求樸實、靦腆的父親，也去“活動活動”。家里就我這棵獨苗，從小沒吃過多少苦，如若一下子被分配到臘勐鄉(xiāng)之類的貧困山鄉(xiāng)去，父母心里也放不下。父母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教書育人，不擅長社會交際，現在退休了，一時也沒有什么穩(wěn)妥辦法。經過二老一番商量后，只好讓舅舅，幫著去“活動”。
教師節(jié)后，分配文件終于下來了。勐傣縣教育局的紅頭文件，清清楚楚標明了，我被分配到臘勐鄉(xiāng)。由當地鄉(xiāng)黨委和教育辦公室，具體分工調配聘用。這給我，從頭到腳潑了一盆冷水。把我想都不用想的理所當然，拉回到冷冰冰的現實中。為此，我與不善于交際的父母，狠狠吵了一架。好在一起被分配到臘勐鄉(xiāng)的，還有我的校友依芒、葉亮和田艷。葉亮，在省師范大學，是我們年級的交際?；?。而田艷，是臘勐鄉(xiāng)鄉(xiāng)長的女兒。依芒有個叔叔在縣委工作。
“他們都去了臘勐鄉(xiāng)，那我去也不冤枉，有個穩(wěn)定崗位不容易，還有多少人在等待就業(yè)呢！”我不斷自言自語，算是自我安慰。
“何時才能調回城里呢？”我的左心房在問我。
“也許，一輩子都回不來了！”我的右心房，給了我最絕望的回答。
臨行前一天早上，父母帶著我跪拜了神龕里的家神疊瓦拉很。之后，二老又請來了村寨里的祭司布咋色，一起去祭拜勐傣城邊，老菩提樹下的寨神疊瓦拉芒。我跟著三位老人走出家門，來到城邊的老菩提樹下。晨光，透過密密麻麻的菩提樹葉，像灑碎花，在光滑的水泥路面上，細細鋪了一層光斑。蠟條在祭臺上燃燒，飄出裊裊青煙，在光斑里冉冉升起，四周靜了下來。連那些爭先恐后灑下來的晨光，也被嚇得在半空中打了個嗝，躲閃到一邊去。我們站在老菩提樹下，祭司一手拿著谷花，一手拿著煙草，口中念念有詞，雙眼微閉，誠惶誠恐地祭拜寨神。父母手持蠟條，站在祭司后面，虔誠地看著寨神的祭臺。不時附和祭司，禱告寨神。我垂頭喪氣地跪在三個老人和祭臺前，聽著禱詞。風從菩提樹上醒來，輕輕搖晃了幾下樹枝，幽幽灑下幾片菩提黃葉，滑過我的面龐，喚醒了祭臺上的寨神。在祭司恭敬的禱詞里，在父母虔誠的眼神中，我看清寨神威嚴、睿智的面龐。她借著冉冉升起的燭光青煙，嗅著古樸醇香的糯米飯團和牛干巴氣息，把勐傣壩神靈的福分，賜給了將要遠行的我。祭司把一棵與我等高，寄存著我魂靈的蘆葦棍，用七彩線牢牢拴在老菩提樹上。讓我在寨神和老菩提樹護佑下，不論走到哪里，受到什么驚嚇，魂靈都能緊緊依附在我肉體上。就算丟失了，也能在塵世中，尋著老菩提樹歸來，回到養(yǎng)育我的故土，不受侵擾和傷害。
深受打擊
去報到那天早上，臘勐鄉(xiāng)教辦派了一輛農用車來接我們。我背著父母給我收拾的行李，與依芒、葉亮一同上路。
初秋的勐傣壩，看著道路兩邊，一片連著一片的稻田，已灌漿就要成熟的稻谷，渲染出一片金燦燦的世界。這個節(jié)令，小時候我常跟隨伙伴們，在某一片水稻田中的溝渠里撈魚。那些溝渠，有的從來不干涸，溝心隨時有沒人小腿的泥巴。我們總喜歡在稻田中，選一條合適的溝渠，扔幾塊土塊，或是用一捆雜草加上幾捧泥巴，把溝里的水流橫截堵住，或讓溝水改道流入旁邊的水田中。堵在溝渠里的水，由我們兩手掌并攏當做瓢舀水。用不了多長時間，溝渠里的水舀干了。沒有水的溝面上，魚兒沒命地蹦跳著，看著它們驚慌逃命的樣子，總會讓人欣喜若狂。我們隨便采一節(jié)有些韌性的水草，在水草一頭打一個結，當做串魚用的草繩。抓到的魚不管是馬頭魚、羅非魚、細鱗魚、江鰍、黃鱔還是泥鰍，一律平等。草繩從魚兒們鰓部插入，通過嘴巴拉出來，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穿成一串，掛在竹竿的一頭扛在肩上，哼著小調悠哉悠哉回家。有時候運氣不好，才踩進溝心淤泥里，腳桿子便被半尺長的大綠螞蝗給纏繞住。溝水舀干了，溝面上還躺著幾條貪吃的水蛇，那只好空手而歸了……
出勐傣城幾十公里后，兩邊的稻田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山巒。一個岔道處，車子鉆進了一條土坯毛路中，顛簸得我們頭昏眼花，腸子發(fā)痛。我心中關于勐傣壩的一切美好回憶，徹底被顛碎。就連記憶中串著魚兒們的草繩，也被顛簸之力拉扯斷了，魚兒們掙脫了束縛，在無盡虛空中拼命逃竄……
有幾次，葉亮借著車廂顛簸搖晃，把她溫潤、柔軟、富有彈性的嬌軀，悄悄靠在我懷里。我沒有躲開。知道我沒有避開的意思，葉亮更加大膽了些，她的嬌軀，隨著道路起起伏伏，時不時在我懷里，有氣無力地摩擦和碰撞著。我甚至感覺到，她心臟跳動異常的快。同是天涯淪落人。年輕人內心深處，某些情感，微妙地滋生著。顛簸中，我開始癡癡地想，以后能和她同吃一甑飯，同走一條路，也不枉來人世走一遭。一路行程的勞苦，就在這種奇妙的想象中，得到了緩解。黃昏時分，農用車像行走在沼澤中的老咩陶（老大媽），頗為狼狽地趕到了臘勐鄉(xiāng)政府駐地。剛下車，田艷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突然站在我們前面。
“歡迎、歡迎，”田艷歡聲喜氣地叫道，“歡迎到我們山清水秀的臘勐鄉(xiāng)來！”
我驚詫地打量著田艷。打開車門，感覺腳下一軟一滑，一股惡臭氣息撲鼻而來，原來，我踩在豬屎堆上了。眾人扭過頭，故意轉身不看我?？粗D勐鄉(xiāng)政府周邊，一片灰黑低矮的石棉瓦房，街道坑坑洼洼，滿地水漬，街邊幾頭母豬，領著一群群豬仔，隨意吃喝拉撒，我心頭涌起厭惡感。
“這是什么鬼地方！”我咕嘟了一句。
“李巖，”葉亮用手捂著鼻子對我說，“這里太臭了！”
“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天藍地綠，風光無限好……”田艷大聲反駁我們。
我和葉亮、依芒保持沉默，都不搭理田艷這個小黑皮妹。田艷嚷嚷了一氣，不作聲了，氣氛有些尷尬。沒多會，臘勐鄉(xiāng)教育辦公室主任黃道明趕來了。黃主任一臉熱情，把我們帶到教辦接待室。他安頓好眾人，帶我們去鄉(xiāng)政府食堂就餐。說鄉(xiāng)上領導，要親自接待前來報到的新教師。
我們趕到政府食堂，已有一群人等待著，多數是鄉(xiāng)政府領導，還有幾個之前趕到的新教師。就餐中，又陸續(xù)趕來幾個各個站所負責人。一群久在鄉(xiāng)下工作的中年人，與我們這一群剛剛到來，等待上崗教書育人的年輕人，坐在一起。精、氣、神和相貌上，差別很大，但氛圍融洽。
臘勐鄉(xiāng)人善飲酒，注重主次之分。進來一個鄉(xiāng)領導，我們就要站起來，舉一次杯。餐桌上，氣氛越來越活躍。因路途勞累，加之不勝酒力，頻繁舉杯和一次又一次“起立”后，我開始頭昏眼花，腳手不聽使喚，醉酒了。
同桌的依芒，身體不由自主滑下座椅，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來了。我迷迷糊糊看著葉亮，她站在我身前，喝了一杯又一杯前來敬我們的酒，還主動向領導敬酒。葉亮一直站在我前面。她那鳳尾竹一樣的身材，加上美艷的鵝蛋臉，含羞中又不乏挑逗的言語，盡顯傣家少女的風情萬種。惹得到席的幾個領導贊不絕口，敬酒人排成長隊。分管教育的李副鄉(xiāng)長，把葉亮夸成金孔雀。后來，我只覺得頭重腳輕，葉亮的笑聲越來越嬌媚動人，一次次讓我在迷迷糊糊中清醒過來。之后，我似乎也豪言壯語了幾句，惹來了幾杯酒，就趴在飯桌上，不知所以。
等我醒來，已是后半夜，感覺頭昏腦脹，口渴難耐。我跌跌撞撞從床榻上起來，摸黑找水喝。不熟悉環(huán)境，找了半天，無功而返。就在我準備回房歇息時，隔壁房間的門，輕輕打開。一個男人，悄悄溜出來，躡手躡腳關上門，走出接待室大院。是分管教育的李副鄉(xiāng)長。沒有多想，等李副鄉(xiāng)長走遠后，我重新走進自己的房間，忍受著心中和喉嚨里辣乎乎的灼燒感，腦殼欲裂的疼痛感，還有全身一陣陣的虛弱感，躺回床上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實在是口渴難耐，我起床，看到依芒和我一個房間。他睡在對面床榻上，被褥和地面，滿是嘔吐的污穢。我忍不住干嘔，奪門跑出房間，找到水龍頭，大口大口喝生水，鎮(zhèn)壓住頭腦的疼痛感，找回一絲清明。
“咯吱”一聲，聽到背后有推門聲，我回過頭看，葉亮正從昨晚李副鄉(xiāng)長走出的那個房間走出來，微笑著舉手向我打招呼。我一愣，看著葉亮說不出話來，大腦飛速運轉，回想昨晚發(fā)生的一切……
大家梳洗完畢后，陸陸續(xù)續(xù)到鄉(xiāng)教辦報到。黃主任與我們客套了幾句后，開始分工。
“田艷，中學，先去教歷史，”黃主任說，“中學老師缺得太多了?！?/p>
田艷聽了，高興得手舞足蹈。我注意到，葉亮用緊張的眼神打量著黃主任，也不時偷偷看我。黃主任接著宣布眾人分配結果，語氣抑揚頓挫，有種上帝審判眾神的快感在其中。
“葉亮，中心完小?！秉S主任接著說，“你歌唱得好，就去上音樂課吧。中心完小老師更是缺得緊，到現在課程都沒法排?！?/p>
我默默聽著，憤怒、憋屈、無奈，卻毫無辦法。論唱歌，我天生就是好嗓子。在大學校園歌唱大賽上，哪次沒拿到名次？我默默忍受著，無助地忍受著。帶著不甘和屈辱的心情，我向葉亮看去。她也正好看著我。我們四目相對，她默不作聲，低下了頭。
“這是鄉(xiāng)黨委的決定，”黃主任補充了一句，“請你們務必服從！”
又宣布了幾個人的崗位后，終于輪到我和依芒。
“李巖、依芒你們兩人也分在中心完小，但由于工作需要，你們得先去大田村執(zhí)教，這個學校是一師一校，也是中心完小的分校，復式班。”黃主任說，“那里之前是巖明在執(zhí)教，他去了兩年，也該回來了，就由你們去換他。相信你們年輕人會改變那里的?！?/p>
“啊，去大田村！”坐在沙發(fā)上的田艷，驚訝得叫起來。她眼神中不知是擔心，還是幸災樂禍，看了看黃主任，又看了看我和依芒，嘴巴張得瓢大。我看著田艷黑黝黝的臉龐，不由心悸，知道絕非好事。
“田艷、葉亮你們兩個馬上去報到。”黃主任說，“李巖、依芒你們兩個等一會村里的干部會來接你們的，先把教科書領好，去早一點，路遠?！?/p>
不到十幾分鐘時間，黃主任分配好新教師崗位。一群年輕人的命運，似乎已被定格了。黃主任還有事要辦理，匆匆離去。辦公室里，田艷摟著低頭不語的葉亮，向我投來不善的目光。
“李大帥哥，”田艷壞笑著說，“哦！不，是李大歌星，這回就請你把你的歌，唱給那些山姑聽吧，哈哈！”
我惡狠狠盯著田艷看，眼里噴出無數道利刃。剛說完話，還洋洋得意的田艷，被我的目光嚇住了。她貼著葉亮，不敢再說話。葉亮低垂著眼簾，美眸中沒有什么情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沒人再挖苦我，我也不再關注任何人，精神恍恍惚惚，整個人有些呆滯。依芒臉上只寫著兩個字：絕望。一個被分配到海棠村，名叫黃麗的女孩，也是同樣表情。
我們走出教辦大門，田艷牽著葉亮的手，連走帶跑，到不遠處的中心完小和中學報到去了。吃過早飯后，我和依芒還有幾個分配到較遠山村執(zhí)教的年輕人，各拿著一摞教科書和行李，坐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發(fā)呆。路邊的豬屎牛糞，在山鄉(xiāng)亙古不變的陽光照射下，開始發(fā)酵和消散，空氣變得粘稠起來。深處其中，我產生了幻覺。冥冥中，我看到湛藍的虛空中，千朵千瓣蓮花盛開，千尊佛現世。是光明劫到來了！我就是其中的受苦受難者之一。
“哦，李巖你這鬼兒子也會分到這里來。哈哈……真是大象被關進豬圈里了！”不知何時，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從我們身后冒出來。好耳熟的聲音。誰？我扭過頭看，原來是學哥巖明，他兩年前畢業(yè)，是當年省師大的才子。
“你，你也在這里？”我愕然地問。
“你們不也來了嗎？”巖明不理會我，反問了一句。
“李巖，你小子行??！”巖明譏笑著說，“聽說你昨晚對我們李副鄉(xiāng)長說，在這種鬼地方當個副鄉(xiāng)長，還不如回去勐傣城里編篾籮賣，是嗎？”
“還有你，”巖明指著依芒說，“你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黃主任敬你酒，你不但不喝還把酒潑到地上去，真是田螺認不得秧雞嘴殼硬?！?/p>
我和依芒，從石頭上跳起來辯解:“我，我們沒有啊！”
“沒有，一個鄉(xiāng)都傳開了，還沒有?！睅r明冷笑著說，“沒有怎么會被分到大田村。那里一直都是由當地民辦教師代課，誰會把師范大學畢業(yè)的高才生分到那里去。再說現在連中心完小都缺人缺得要命，怎么會讓你們去分校。我才來報到的時候，也像你們兩個一樣，酒后嘴巴不關風，才被分到大田村去。現在你們兩個來接替我了，我算是可以回來中心完小了！哦，真是一場鬧劇啊！”
巖明一驚一乍，給我們講了昨晚酒桌上發(fā)生的事。還有大田村小學和海棠村小學的窘境，我聽得脊梁骨發(fā)寒。等巖明講完，我知道：魚鉆進魚籠里了。
“哦，這回你們兩個就知道火燒竹子的下場嘍，”巖明說，“不過沒事，是寶石放在哪里都會發(fā)光的。雙休日沒事下來找我喝兩盅，哦……昨晚喝多了，我得去買幾只葡萄糖針水喝，待會還要陪你們再回一趟大田村，你們等著啊?！?/p>
巖明邊說話邊打著呵欠，往街邊藥店跑去。我注意到，他嘴邊留著兩撮小胡須，兩片瓦發(fā)型，臉膛像一塊豬肝，沒了昔日大學校園里的神采。我們繼續(xù)沉默，用沉默的眼神相互安慰著同伴，努力回憶著昨晚飯局的事，尋找補救措施，記住教訓的深刻性。面對四周起伏的山巒，我覺得自己是只沒長過翅膀的白鷺。回城的路，似乎沒了。一切的虛無，重歸虛無。
時間，容不得我們多想。半個小時后，一輛破舊的手扶式拖拉機，渾身沾滿泥巴，嘶吼著向我們駛過來。靠近了，兩個黑黝黝的漢子，從車上跳下來。
“你們哪個是黃麗老師？”一個漢子問，“我們是海棠村的干部，昨晚大半夜黃主任打電話叫我們來接人。”
在兩個漢子期待的目光掃射下，足足過了一分鐘，弱小的黃麗，從石頭上站起來，沮喪地說了一聲“是我?！?/p>
“走吧，黃麗老師，”一個漢子用憐憫的眼神，看著黃麗說，“路程還遠，全是泥巴路，要走三四個小時?！?/p>
另一個漢子，不由分說，把黃麗的行李搬上了拖拉機。黃麗向我們擺擺手，說不出一個字。在眾人注視下，她爬上了滿是泥漿的手扶式拖拉機車廂。我們也說不出一個字，呆呆站著。我的眼皮有些辣痛，有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淌出來。等拖拉機的嘶吼聲，慢慢消失在耳邊，泥巴路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車輪印跡。
想到不久前，校園里的美好生活場景。在教室里、在操場上、在女孩身邊……我是個受人注目的人物，何等瀟灑。就算呆在父母親人身邊，日子也是過得有滋有味。與現在比起來，簡直就是凈土與餓鬼道的區(qū)別。如今身陷于此，我產生了一種，將會葬身于此的絕望感，我再也按捺不住悲傷之情，想仰天號啕痛哭。
老鼠稀飯
時間不允許我多想。半小時后，兩個老實巴交的山里人，趕著兩頭毛驢，左顧右盼來到我們身邊。其中一個中年漢子看看我們，欲言又止，和他的同伴不知講什么語言。咕嚕了幾句后，趕著毛驢正準備去鄉(xiāng)教辦。我猜，肯定是來接我和依芒的大田村干部。但想想也太離譜了，只趕著毛驢來。收起一臉的沮喪，我主動問兩個漢子。
“你們是大田村來的村干部嗎？”
“是，是，我們是來接新老師的?！?/p>
“就是我們了，我叫李巖。他是依芒。走吧，路還遠?！?/p>
“昨晚上黃主任通知我們，剛好我和會計昨天來鄉(xiāng)里辦事，還沒來得及回去，以為你們在中心完小那里，一大早就在那里等你們，走吧路還遠……”
我們寒暄了幾句，巖明剛好從藥店走出來，與兩個村干部打招呼，聊了些不疼不癢的話題。隨后，兩個村干部把我和依芒的行李，捆綁在毛驢馱子上，領著我們出發(fā)。
一路上，兩個村干部有些拘謹，但還是和我們聊了很多。
“我是村長田大昌，他是會計李老順，”田大昌指著李老順說，“大田村是一個自然村，有六十多戶人家，清一色的布朗族，村子背靠國家自然保護區(qū)，離鄉(xiāng)政府有三十多里路。精確距離是多少，沒人量過。至今，還沒有通電通路。為了保護勐傣縣為數不多的原始森林，上級部門在臘勐鄉(xiāng)的下一個五年規(guī)劃中，已把大田村列為整村搬遷對象?！?/p>
“學校的建設情況怎樣？”我氣喘吁吁地問。
“哦，學校還是以前生產隊的舊倉庫，土基房，經歷了三十幾個春秋?！睅r明打著哈欠回答，“設一、二、三年級，三個教學班。上學年，在校生不足二十人?！?/p>
“那個好多年前，鄉(xiāng)上分給我們一個年輕的男教師。后來，那個男教師睡了我們村里的一個姑娘，懷上了娃娃。為了不讓大家知道，他們就去墮胎。那個男教師，不知弄了些什么草藥給姑娘吃。姑娘吃了后，中毒身亡?！崩罾享樬s著毛驢，冷不丁地給我們講，“那個姑娘的家人，把男教師告到公安局去了。那個男教師被抓了。聽說，現在那個男教師還在接受勞動改造。從那以后，我們村就再也沒有外地老師調來過。那個幾十年來，都是我們村里的村干部，替換著教村里的娃娃。因為各家農活忙，學校經常停課。那個娃娃讀完三年級后，到中心完小就讀太遠，大多輟學回家務農了。那個兩年前，巖明老師來了……”
“得了得了，你瞎說些什么？想嚇跑李老師他們！”田大昌瞪了李老順一眼，止住了李老順的話。
“哦，他沒有瞎說，”巖明接話，“這是真實發(fā)生在大田村的事?，F在我執(zhí)教期滿了，要回中心完小去。你們兩個要在大田村好好干，不要辜負了他們的期望……”
我和依芒，一路上垂頭喪氣，聽著兩個村干部和巖明講話，一臉茫然。我不知是為自己的前途傷悲，還是為大田村孩子難過，還有那個可憐的男教師……
太陽由東斜向西，一路上我和依芒，摔倒了又被兩個漢子扶起，扶起了又再次摔倒……走過無數個沒入膝蓋的泥潭，翻過一道道溝箐。早上還是一身干凈衣服的帥小伙，下午已變成了泥人。我們第一次品嘗到，比想象中還要艱苦的苦。傍晚，總算走進了大田村。大山深處，一個隱藏在云霧中的小山村，就像頭次坐花轎的大姑娘，展現在我眼前，樸素的美中，帶著濃濃的羞澀感。
兩個村干部，把我們送到一棟破土基房前，一塊不足兩百平米的操場邊。場地上到處是豬屎牛糞，還有幾個爛泥塘。這就是學校。我看著眼前的景象呆住了。這與勐傣城關小學鋼筋混凝土的教學樓，平整光亮的水泥操場，姹紫嫣紅的花壇……不可同日而語。
眼前的一切，讓極度疲勞的我，無法相信自己存在于現實中。巖明司空見慣，打著口哨，不管不顧，拖著頗為狼狽的身軀，獨自走進校園里的破土基房。也許更為勞累的是和我們一樣，渾身沾滿泥巴的兩頭毛驢。它們站在操場邊，毫不客氣就來一通“昂、昂、昂”的嘶鳴，隨后便屙了一堆“蛋蛋”。那嘶叫聲，嚇得我驚慌失措，手腳哆嗦。我不知道，鄉(xiāng)下的驢能發(fā)出如此鏗鏘之聲。它們看穿了我的絕望，為不辭辛勞迎接我們的兩位村干部叫屈。
“幾位老師，傍晚了，”田大昌憨厚地笑著說，“你們看這畜牲在報時呢，收拾一下到我家吃飯去。”
說完話，他和李老順趕緊把毛驢背上的馱子端下來，幫著我們收拾房間。土基房還算寬敞，有上百平米，不存糧了，就用來做教室。兩邊各用竹籬隔出二十平米的房間，算是來執(zhí)教老師的“家”。兩年來，巖明就住在其中的一閣房間中。因長期沒人住，加上屋頂漏雨，房間里布滿了蜘蛛網，許多泥土從土基墻上脫落下來。刺鼻的霉味、腥臭味，嗆得我和依芒險些當場嘔吐。兩位村干部面露慚愧，一股腦兒地收拾殘物。我也毫不示弱，搶著打掃房間。幾只受驚擾的家鼠，從雜物堆里竄出來，極不情愿地向操場邊的草叢逃去。巖明從破房子里鉆出來，看著我們“嘿嘿”壞笑。
“哦，這破屋子，我來了兩年也沒住過幾個星期?！睅r明湊到我耳邊小聲說，“你們慢慢收拾，實在住不下去，不妨在村里交幾個朋友，搬去朋友家住?！?/p>
與我說完話，巖明又看了看依芒，搖搖頭，與兩個村干部打招呼，直奔田大昌家去了，說是去幫廚。
我們收拾房間，操場上逐漸熱鬧起來。十幾個大一點的孩童，背上背著更小的稚童，在外面東張西望，竊竊私語后，隨后到操場上玩耍，打破了校園的寂靜。我走出房間，靜靜看著操場上的孩童，被他們發(fā)現了。只聽有人喊了聲“老師”，孩子們就像觸電一樣，用驚奇的目光，一動不動盯著我看。
他們被突如其來的我驚呆了?；蛟S，他們是第一次看到我這樣的城里人。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什么話，應該是“跑”的意思。所有孩子像著了魔，風一樣跑散。幾個才剛學會走路的稚童，連跑帶爬，跌跌撞撞摔倒在操場上，不知所措，嚇得“哇哇”大哭。也不知是在操場邊哪個樹叢下，幾個姑娘“咯咯”的笑聲，徹底打破了小山村的寧靜。依芒走出來，看著眼前景象，失聲慘笑。
等收拾好住所，已是黃昏。我們去田大昌家吃飯。穿梭在泥濘的小道上，兩邊是竹籬笆圍著的低矮茅草屋，還有密密麻麻的古茶樹，就連石棉瓦房都看不到幾戶。
“這是布朗族的‘雞罩籠’房?！碧锎蟛f，“我們的祖先茶神八巖冷，謹遵當年孔明老爹旨意，讓布朗人在茶園邊建起‘雞罩籠’。這種用麻栗樹、松樹、泥土、茅草、稻草，建蓋起來的茅草房。屋內架三道梁，椽子也只有三四米長，中柱高不過三米，房檐與地面相隔不到一米，墻體用碎稻草，攪拌上稀泥敷出來。房子遠看像一朵朵雞樅，近看像雞窩籮。細細看，就是當年孔明老爹的帽子。我們早上動工蓋房子下午完工，晚上就可以住人。住在里面冬暖夏涼。八巖冷告誡我們，住雞罩籠，千好萬好但有一樣不好，那就是大火一燒，什么都沒有了。所以，八巖冷叫我們一定要注意火，要把火神好生供養(yǎng)著……”
田大昌的話，我和依芒，就像聽《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感到洪荒而古老，不可思議。
來到田大昌家，我看到院場邊擺著許多風干了，形狀各異的老葫蘆。每個葫蘆的頸部開著一個小孔，不知是做什么用。巖明幫著田大昌家人下廚，準備好了晚餐。
太餓了，我吃得很香。雖然篾桌上沒有一碟像樣的菜，唯一帶有葷菜性質的，就是煮在一鍋稀飯里，味道有點怪的東西。我想，這一定是鳥肉之類的“野味”留得太久，走味了，還是蠻好吃的。田大昌的母親，一個慈祥的布朗族老婦人，看著我們兩個城里來的年輕人，吃得很香，起了憐憫之心，特意給我和依芒，各舀了一大碗稀飯。我頭也不抬，把稀飯吃了個精光。依芒的稀飯，沒有動幾筷子。等我吃完稀飯，田大昌遞給我一盅老燒酒。
“那個李老師，你們雖然是城里人，那個一點城里人的爛脾氣都沒有，”李老順高興地說，“那個我們一村子的娃娃交給你們，我們放心。我們這里也沒什么好吃的，那個能吃什么你們就多吃點，這老鼠稀飯是你阿婆煮的，那個再來一碗吧！”
老——鼠——稀——飯！接過田大昌遞過酒盅的短短幾秒鐘內，我大腦飛快運轉。剛才打掃房間時，那幾只四處逃竄，面目可憎的老鼠。還有，房間內鼠尿騷臭味和滿地老鼠屎，還有，街邊下水道那些骯臟的老鼠。我感到整個肚子在翻滾，胃里的東西直往喉嚨涌上來，我故作鎮(zhèn)靜，接過酒盅仰頭倒入口中。接著，我捂著嘴巴，跑到屋外籬笆邊，把胃里所有東西倒了出來。一桌人，看著我因嘔吐過度，痛苦得扭曲的臉龐，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我以為這酒，和我們城里的菠蘿汽水一樣，是甜的。”我強打起精神，回到篾桌邊自嘲地說，“想不到如此濃烈……”
巖明，在一邊捂著嘴巴，捧腹大笑。依芒不知所措，拿著酒杯，石化了。田大昌用眼神狠狠地抽打李老順。我不管不顧，重新與田大昌和李老順暢飲。酒桌上，田大昌給我們講了大田村執(zhí)教的困境。
“那個李老師，我們這里缺水?！崩罾享樥f，“那個吃水要去兩里之外的箐溝里背回來。”
“行了，你吃酒，少說兩句。”田大昌盯著李老順說，“李老師，我會讓娃娃每天給你們背水吃的，只是洗澡洗衣服的水，可能會缺一些?！?/p>
怪不得，田大昌家里放著那么多干葫蘆，原來是背水的工具。我幻想著，如此疲憊的身心，如果能洗上一個熱水澡，該多好！
晚飯后，山村里伸手不見五指。巖明跑到朋友家投宿去了。我和依芒，按捺不住悲傷，借著酒興，一起唱著《九月九的酒》，相互攙扶著，摸黑走出田大昌家，高一腳低一腳走回學校。泥濘的小道上，摔了一跤又一跤，嘴里的歌曲不斷。也不管歌詞對不對，有沒有走調，只管大聲吼出來。兩人渾身散發(fā)著泥巴混著豬屎牛糞氣息。我們忘記了憤怒，沒有了喜和悲，除了感嘆命運外。
回到學校，依芒醉醺醺地睡去了。我把滿是泥巴的衣服和鞋襪，脫了扔在窗外，穿著一條褲衩，擺成一個“大”字，躺在床上。嘴里胡亂哼著，我自己聽得懂的流行歌曲，咀嚼著幾天來的遭遇。
讀大學時，我聽舍友說過老鼠稀飯，是邊遠山區(qū)少數民族用來招待客人的佳肴。說稀飯里，還有老鼠毛、老鼠腸子和被燒煳了的老鼠爪子等。為此，我們曾相互嘲笑過，打賭看誰會被分去那些偏遠山區(qū)，先去“享用”那道怪味佳肴。想不到，今晚我先品嘗到了。至于稀飯里，有沒有老鼠毛之類的東西，未來得及看清楚，也不想去看清楚。還好，我借酒掩蓋了尷尬局面，沒讓主人家難看。極度絕望和空虛的心境，我又想起葉亮，想到她竟連自己身體都不愛惜……我強迫在靈魂深處，布下一道去愛慕和想念她的禁錮，清空對她所有的幻想。至于田艷，敢取笑我，不就是在大學里給我寫過情書，我沒理會她罷了。
我滿腔怒火，無法平息。深夜，窗外有嘈雜的腳步聲傳來，好像是在外面轉悠。這么晚了，還有人？莫非又來請我去吃老鼠稀飯？
“哦，賊！這窮山惡水黑不溜秋的山寨，除了賊還會有什么？”我自言自語，“偷吧！如果不夠，進來把我身上穿著的褲衩也扒去！反正我已經沒臉回去見人了！”
酒精的麻醉下，我憤怒的思緒，開始漸漸模糊。伴隨著一身疼痛感，慢慢進入了夢鄉(xiāng)。
夢境里，是勐傣壩深秋的午后。一望無垠的稻田中，黃澄澄的稻谷，把壩子渲染成金燦燦的格調。大片稻田中間,一條條深淺不一的溝渠作為界線，勉強劃分出壩子里,各村寨與各村寨，各戶與各戶之間的田疇界線。溝渠里淤泥過膝，溝底大部分已暴露在陽光下。陽光把渲染給秋天的金色，填充到溝底泥坑里，整個壩子和諧劃一，變成一片燦金世界。溝渠低洼處，匯集著一灘灘水泊。大大小小的魚蝦，成群地在水與泥之間游動著，制造出渾濁而不真實的假象，借此逃過饑腸轆轆的鷺鷥之眼。我和一群毛孩，渾身糊滿泥巴，從田疇邊嬉戲打鬧著奔跑而來，帶起一層層金色光暈，驚嚇到伸著長喙準備撈魚蝦的鷺鷥。我們來到一灣滿是魚蝦的泥塘邊，嘰嘰喳喳嚷鬧觀望著。我注視著那群亡命魚蝦，命令其他人跳到泥塘里，捉魚撈蝦。后來，我發(fā)現自己也變成了一個毛孩子，被伙伴推了一下，從田埂上滑到泥塘里。我在泥塘里越陷越深，呼喊小伙伴們救我。可是，沒有一個人愿意搭救我。小伙伴們就在田埂上盯著我。當我全身陷入泥塘后，一股股寒意和痛感，鉆進了身體里。疼痛和寒冷，讓我渾身發(fā)顫，一下子從睡夢中醒來。
我伸手去摸被褥和下體。天吶！大半張床濕淋淋的，羞死人了！我尿床了！我掙扎著起來。幾滴水珠，不偏不倚打在腦門上。哦，是下雨，從屋頂上漏下來的。
“該我李巖倒霉，”我自言自語，“就連老天爺也在整我?！?/p>
我把床挪了個位子，扯掉濕淋淋的床單，倒頭睡下。睡夢中，窗外又有聲音傳來，好像還有人在叫“老師”。真煩人，連個好覺也不讓人睡。我翻過身打算用被子蒙住頭繼續(xù)睡，睜眼看，天亮了。屋頂上，昨晚漏雨處，幾個小孔變成一雙雙眼睛，窺視著我。
我懶懶地起來，一頭暈乎乎的，一張嘴巴干渴得快要吐出火來。隨后，穿好衣服推開門，幾個在操場上玩耍的孩童見了我，兔子般跑開了。
“切，這些野孩子比鬼都難看，”我喃喃自語，“還怕我嚇著你們”。
低頭掃了一眼，門口多了幾個葫蘆。誰家的？伸手抓起一個葫蘆搖了搖，有水。顧不了那么多了，我舉起葫蘆，一頓痛飲。甘洌的清泉，澆在被烈酒灼燒過的腸胃里，有種說不出的舒暢感。喝了大半葫蘆水，整個人徹底清醒過來，觀看四周。昨晚丟在窗外的臟衣服，鞋子，被洗得干干凈凈，晾曬在操場邊的冬青樹上。抬頭看天，天那么藍！離我那么近！這景色，與昨晚夢里勐傣壩金黃色的意境，有些不謀而合，美景難分伯仲。操場邊有個小女孩，躲在一棵冬青樹下。我第一眼認出來，她是田大昌的女兒，今年十一歲，叫田玉梅。
“過來，田玉梅，有什么事？”我向女孩揮手問道。
“李老師，”田玉梅小聲說，“我爸爸叫你們去吃飯?！?/p>
客隨主便，既然有人請就去。我把依芒叫醒，跟著田玉梅直奔田大昌家，吃飯去了。
到田大昌家，沒見到巖明。田大昌說，他已經去叫巖明來吃早飯，但巖明昨晚在朋友家喝得酩酊大醉，一時起不來。我們也不在意，在田大昌家一頓飽餐。
“村長，”我說，“學校的屋頂漏雨了，能幫我們修繕一下嗎？”
“這個好辦，我馬上叫人去學校修理?！碧锎蟛纱嗟鼗卮鹞?。
田大昌出去了。田大昌的母親，在火塘邊用土陶罐熬煮古樹茶。濃濃的茶香味，溢滿整個廚房。老人家笑呵呵地摸出兩個被茶漿包裹得黃澄澄的白瓷盅，給我和依芒各倒了一盅釅茶，她自己卻舍不得喝。
“吃，”老人家用僅會的幾個漢語詞匯說，“小伙子?！?/p>
我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滾燙的釅茶汁，極苦極澀，我整個臉頰難受得縮成一撮。依芒看著我的表情，不敢去碰茶盅。
“好吃嗎，小伙子？”老人家問我。
“阿婆，好吃，好吃！”我咂著嘴巴，沖老人笑著說。老人皺褶成麻花的臉，鋪滿了慈祥的笑容。她用布朗族語，嘰嘰咕咕對著依芒講了幾句。依芒愕然地看看我，又看看老人，不知所措。老人也不在乎我們的表情，她端起倒給依芒的茶水，咕嘟咕嘟喝起來。喝完了，她又給我們一個慈祥的笑容。我感覺到整個喉嚨在一陣陣苦澀后，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回甘味。原來布朗山寨的茶，極度的苦和澀后，是極度的回甘。
我還沉浸在小罐茶的無窮回甘中，田大昌回來了。他和他母親一樣，倒了一大盅小罐茶，咕嘟咕嘟喝下去，咂咂嘴巴。
“我們布朗人，早飯后這小盅老苦茶省不得，要不然一天都沒有力氣?！碧锎蟛龥_著我笑笑說。
“嗯嗯，回甘味真好！”我附和著說。
“走吧，”田大昌說，“我把全村勞動力，還有學生都叫來了，今天修理學校。”
我們跟著田大昌來到學校。大田村全村男女老少全出動，整個操場都是人。孩子們打掃衛(wèi)生，大人們又是補屋頂又是砍竹子破篾片圍籬笆，把破舊的小學校，整理得干干凈凈。更讓我和依芒高興的是，全村人都認識了我們。特別是村里的姑娘們，個個躲著，偷偷打量我們，十有八九把我們當成了她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這讓我和依芒，體會到了在小山村的優(yōu)越感。那天傍晚，我們三個年輕的老師，在眾人舉杯相邀下，在老鼠稀飯和各種山珍佳肴中醉倒了。
一口干了
朝陽東升，新的一天我起得很早。巖明仍舊醉倒在朋友家，沒有來學校。按照上課時間，我們兩個年輕人輪流著，用力敲響掛在校門前，用拖拉機車輪鋼盆做的大鐘，鐘聲響徹整個小村莊。一個早上，學校來了5個學生。按上一學年就讀情況看，全校三個年級應該有45個學生才對。照這樣下去，我的工資，還不夠扣鞏固率和入學率的罰金，更不用談教學成績獎懲考核了。
我們沒辦法，找到田大昌商量對策。田大昌在學校召開了村民大會。會上，兩個村干部用布朗話講了半天。群眾也用布朗話，七嘴八舌討論著，我和依芒聽不懂。我干著急，用漢語給群眾講了讀書的好處，講了國家義務教育政策法規(guī)，講得口干舌燥，村民聽不懂。
結果，這個群眾會沒頭沒腦地散了，村民三五成群嘀咕著走出學校。又過了一天，學校里也只有原先報到的5個學生。該怎么辦？我苦思冥想半天，沒有結果。后來，醉眼朦朧的巖明，拿著村里的文化戶口冊回到學校。
“哦，要讓村里的孩子來上學，就得一家一戶走訪，做家訪工作，主動請孩子來讀書?！睅r明有些得意地說，“這也是黃主任讓我返回大田村，協(xié)助你們做好新學期開學工作的最主要原因?！?/p>
說干就干，我和依芒就要開始挨家挨戶“大搜捕”行動。
“哦，農村，農忙，”巖明說，“村民早出晚歸。家訪，要么趕早，要么趕晚。”
我和依芒聽從巖明指揮。當晚，我們口袋里揣著香煙，敲開了隴依大爹家的門。進門，巖明給隴依大爹遞煙，點火，拉家常，與老人套近乎。我和依芒，學著巖明與老人交流，了解隴依一家的基本情況。
隴依大爹的小孫女趙小蘭，是今年的三年級學生，十四歲，孩子的父母常年駐守在深山老林中，種旱谷、蕎麥、管護茶園，做些篾器編織等農活手藝。
內屋的竹笆門后面，一個濃眉大眼，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女孩，不時透過門縫打量我們三個年輕人。不用說，這個女孩就是趙小蘭。
“老師，我們家窮，”隴依大爹說，“沒有錢讓孩子讀書?！?/p>
“大爹，沒錢不怕，小學又沒有學費，孩子的書費我先墊著，”我信誓旦旦地保證，“只要你答應讓孫女上學就行?！?/p>
“小孫女去上學了，我家就沒人放牛，沒人背水挑柴，”隴依大爹有些不情愿地說，“其他家娃娃多，你們先去動員他們入學行嗎？”
“哦，孩子到了入學年齡，都要入學讀書……”
我們對隴依大爹展開政策攻勢，講道理講法律。在我們的攻勢下，老人漸漸不敵。門板后面的趙小蘭，似乎也心動了，時不時與她爺爺講幾句布朗語。
“老師，也不瞞著你們了，”老人有些無奈地說，“我家孫女入冬后要嫁人了?！?/p>
“啊……”我們三個張大嘴巴無言以對。昏暗的“雞罩籠”房里，隴依大爹噴出一股股濃煙，讓我們分辨不清方向。
“不過，看你們也是誠心，”隴依大爹嘆口氣說，“你們一個人一口氣喝完我小孫女倒的一杯酒，我就給她去讀書?！?/p>
“好！”我想都沒想，答應了隴依大爹。急得一旁的巖明，眼皮直跳。依芒完全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老人與門后面的孫女，講了幾句布朗語。趙小蘭從里屋走出來，左手提著一個老式軍用水壺，右手捏著三大個能盛四兩酒的玻璃杯。等走近了，我終于看清趙小蘭的模樣。這孩子面貌清秀，身體已發(fā)育成一個大姑娘了，還抹著淡淡的劣質胭脂水粉。
這樣的孩子，在勐傣城都可以上初中了，怪不得，她爺爺說她要嫁人了?？吹轿覀?，趙小蘭大大方方，把玻璃杯擺放在小篾桌上，倒了滿滿三大杯酒，笑盈盈地分別端給我們。握著滿大杯子酒，我驚得說不出話。巖明直翻白眼，用憤怒的眼神看著我。依芒嚇得手抖，他杯里的酒，不斷潑灑在地上。
隴依大爹有些不快地看著我們。我咬咬牙，一口氣把老燒酒倒進肚里去。燒酒像流淌的火，灼燒著我的五臟，痛得我額頭冒汗。
我笑瞇瞇地說：“大爹，酒我喝了。明天記得讓趙小蘭去學校報到?！?/p>
“好！”老人干脆地答應了。
往后，我只記得隴依大爹家草房外，竹籬笆有些高，沒有竹梯。院子里有只大黑狗，特別兇。我和依芒相互攙扶著，巖明和老人敘話……等我徹底清醒過來，已是第二天早上。頭痛欲裂，口干舌燥。好在枕邊還擺放著田大昌家的幾個葫蘆。我打開一個葫蘆塞，大口大口灌下山泉水，慢慢恢復思考能力。后來幾天，我和依芒在巖明帶領下，早早晚晚，走訪大田村每戶人家。一個星期后，45個孩子到了40個。巖明準備回中心完小報到。依芒接到鄉(xiāng)教辦通知，說是分配到海棠村的黃麗，連續(xù)遭受當地幾個男青年騷擾，跑回勐傣城去了。需要他前往海棠村小學報到，頂替黃麗的教學崗位。
一天后，巖明領著依芒走了。大田村小學，只留下我一個老師，40個學生。我來不及悲傷和失落，鐵了心要和大田村的學生家長，死磕到底。我一個人，白天干教學工作，早晚繼續(xù)入戶家訪。
有的家長，當面不好拒絕我的勸說，等第二天，領著孩子下地干活去了。我就是要把孩子請到學校上課，見不到該來的娃娃，我讓學生帶路，到地里找學生，坐在地里開導家長，弄得家長又是羞愧，又是敬畏我。又一個星期過去了，我重新走訪了全村六十戶人家，村里的狗見了我就搖尾巴。
反復核查文化戶口冊，多次走訪，我發(fā)現還有9個適齡兒童沒有進學校。村里見不到這些孩子的蹤影，反復走訪后我才知道，離村莊十幾里外，有一塊上千畝的旱谷地，是大田村糧倉之地。一些家長，怕我把孩子全都動員上學去了，家里沒人可使喚，帶著孩子去那里躲避我。我踏破兩雙鞋，摔了無數跤，先后五次到那塊山地的各家窩棚里，說服家長，把9個孩子請了回來。學校的學生超過50人，成為大田村有史以來學生在校人數最多的一年。
“李老師，你們城里人了不得，口才好還滿山跑。”田大昌的老母親，見我就笑著夸獎我。
“李老師，我們多苦點也要送娃娃上學，才對得起你的一片好心。”許多家長，見我如是說。
來大田村兩個多月，我沒來得及回過一次家。父母幾次托人帶信，讓我回家一趟。爸媽想我，想得像拔了秧苗的秧田，一片慘然。來之前，我與父母大吵過一架，但我比誰都想家。在這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山村里，每天傍晚，看著太陽往勐傣城那邊落下，想家的心像山芭蕉發(fā)苗，一夜瘋長成林。是大田村人的淳樸，壓制住我想家的念頭。
每天午覺醒來，推開門，門口總會擺滿許多菜蔬，還有很多叫不出名的野果。把我的門口，弄得既像蔬菜攤又像水果攤。我問是誰帶來的，孩子們只是笑而不答。我從不鎖門，每次換下的臟衣物，等我家訪回來，已不知被誰洗得干干凈凈，晾曬在操場周圍籬笆上。
每天，學生都會帶著自家葫蘆，背水給我喝。晚上，只要我在宿舍，年輕人主動來找我玩。我們盡情地彈吉他、唱歌、喝酒、喝茶、聊天。他們不會講幾句漢話，喜歡唱布朗山調，不緩不急，旋律悠揚。我聽不懂，他們不會翻譯，我們便一起猜。如果沒有父母牽掛，長此以往，我會在這個小山村安居。和舍友們說的一樣，找個漂亮，心地善良的村姑，朝夕相伴，在此教書育人了度一生。
雙休日，我一個人留在學校，沒事就跟著學生去地里幫著他們干農活。農閑時候，田大昌和李老順領著一群學生家長，帶我去攆山。我們在旱谷地、蕎麥地、古茶園或包谷地邊，一片片洼子荒草林里，將四周清理出一條防火帶。田大昌把人分成兩組，一組在洼子頭借著枯草放倒火，一組在洼子腳放順火?；鹈缛计?，大家團團圍住整個荒草林。火苗舔舐荒草，煙霧翻騰，里面藏著的小鳥、老鼠、蛇、汗蜂、螞蚱等小動物和昆蟲，四處逃竄。我們就站在防火帶上，收割它們的生命。飛得低的鳥兒，翅膀被燒焦了。來不及鉆洞的老鼠，冒著火光，逃向防火圈外的莊稼地。一條條幾尺長，渾身黑黢黢的毒蛇，像離弦的箭，射向防火圈外。我不止一次遇上過亡命向我射來的毒蛇，它們的身軀，被火苗燒得卷曲起來，吐著懾人魂魄的信子，卻永遠保持著沉默。它們眼神里迸發(fā)出化不開的絕望。我從沒有見過，比那種絕望還絕望的眼神。如果我不把它們打死，或給它們讓道，它們會毫不猶豫地射穿我的身軀。我嚇得移不動腳步，從小我就怕蛇，特別是毒蛇。它們蠕動著身軀，散發(fā)出不可言說的神秘感。李老順經常會無聲無息摸到我身邊，掄起棍棒打死那些試圖逃亡的毒蛇。
“那個李老師，這些是好東西，”李老順憨實的臉龐上滿是笑意，對我說，“讓它們跑了，那個怪可惜的?！?/p>
攆山時，只要李老順出現在我身旁，我就會有安全感。其他家長看到我受驚嚇，也會趕到我身邊，他們淳樸的面頰上，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向我笑笑，說著幾句充滿善意的布朗語。我更加安心了。
半個小時后，荒草林里的枯草、小樹、藤蔓，燃燒殆盡，露出一片黑灰色的山洼子。往外飛的、爬行的、跳躍的小動物，幾乎全部被收進了我們的蛇皮口袋里。來不及逃出洼子地，鉆入土洞里的老鼠、蛇、蟋蟀，還有被當場燒死的汗蜂、螞蚱等，也被我們打掃“戰(zhàn)場”過后，無一遺漏。
一次攆山，我們有幾十只山鼠、松鼠、小鳥，四五條蛇，幾個汗蜂巢，幾百只蟋蟀和螞蚱的收獲?；氐酱遄永?，大伙聚集在田大昌家，煮食老鼠稀飯、蛇肉稀飯、螞蚱稀飯、蜂蛹稀飯、蟋蟀稀飯等山里人拿手的特色菜飯。田大昌的老母親，熬煮好小罐茶，搬出大木舂臼，把小米辣、生姜、生蒜、花椒、鹽巴等佐料，混在一起用木杵棒使勁搗鼓。沒多大會功夫，小半盆佐料合著各種稀飯擺上了篾桌。我識趣地到某個農戶家，買來幾斤小甑酒，再去小賣部買幾包香煙。等院場里幾張篾桌上，擺滿了碗筷、酒杯、茶盅、野味和煙酒，一頓山里人豐盛的大餐，就在村民們的笑臉中，正式拉開序幕。吃完這些山珍，我一副腸胃又辣又麻又痛。喝上幾盅，田大昌老母親熬煮的小罐古樹茶，一切疼痛盡消。生活便是這樣，征服不了現實，就躺平了被征服。
回勐傣城
一個星期五下午，我對田大昌說想回家看看，消息不翼而飛，全村人都知道了。學校里不知是誰把話傳歪了，說是我要離開大田村，弄得我的學生，里三層外三層把我緊緊圍住，走不得半步。我解釋半天，孩子們半疑半信放開我。那天傍晚，村里十幾個年輕人，把我安全護送到臘勐鄉(xiāng)政府。
“李老師，”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你星期天回來的時候，我們在這里等你！”
說完話，他們一個個紅著臉轉身，踏著暮色返回大田村。夜幕逐漸覆蓋群山，看著一群年輕人，慢慢消失在羊腸小道上的背影，我的面頰上滿是淚花，嗚咽著，連一句“謝謝”的話都沒能說出口。
太晚了，我沒趕上臘勐鄉(xiāng)開往勐傣城的任何車輛，去找學哥巖明投宿。
巖明經常不回家，因為單身漢沒有回城的路費。工作兩年，他兩次申請調回城里，沒調成。兩次調動“活動”，害得他欠了一屁股債。要不了幾年就奔三了，調不回城，他父母不允許他在鄉(xiāng)下找對象。種種煩惱，困擾得巖明心煩意亂，常常把無名怒火，發(fā)在學生身上，動不動體罰學生。為此，黃主任找他談了幾回話?；氐街行耐晷?，他寂寞難耐，一番努力后，與田艷戀愛了。我突然來訪，巖明喜出望外，他吩咐田艷下廚，自己去買酒。
燈光下，我蹲在門口，看田艷在廚房里做菜，有些發(fā)慌。田艷是鴨子不會抱窩，手慌腳亂，鍋碗瓢盆噼啪作響。我看不下去，走進廚房，看到我主動幫廚，她黑黑的臉蛋紅得像沾滿雞血，呆在一邊。讀書時，我聽依芒說過，田艷私下議論我，不敢相信我是勐傣人。她覺得，我的外貌、氣質，應該是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面對我，她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
“辣椒在哪里？”我故意問她。她回過神來，不敢與我對視，慌慌張張去找辣椒……
巖明提著兩瓶老白干回來了，看架勢是要一醉方休。田艷端上幾碟下酒菜。我們三人坐定，打開大學校園生活話匣子，漫無邊際聊了去。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聊到了我們的執(zhí)教生活。
“哦，依芒的確是過得很糟糕。”巖明說，“因為他不善于調節(jié)自我，又沒有和村組干部搞好關系，工作方法不對路，急于求成，得不到村干部支持，還和幾個家長發(fā)生口角?！?/p>
“聽黃主任說半學期過去了，”田艷補充，“海棠村小學，還處于半開學半休假狀態(tài)。依芒天天和村里幾個游手好閑的年輕人，混在一起喝酒打牌，群眾意見很大，海棠村的家長，都到鄉(xiāng)教辦告他的狀了?！?/p>
“哦，依芒的母親，先后兩次來看望過他。他那個在縣委工作的叔叔，還給鄉(xiāng)里主要領導打過電話?，F在，搞得鄉(xiāng)教辦關于他在海棠村小學去留問題上，進退兩難?！睅r明說。我默默傾聽著，想到兩個月前，與依芒在大田村家訪的情景，眼皮刺痛刺痛的，喉結開始發(fā)硬，很不舒服。兩人瞧我臉色難看，主動把話題轉移到葉亮身上去。
“哦，這妞不簡單，上課帶一個錄音機給學生放放歌就完事了，”巖明不屑地說，“我看她上課時間，還沒有去給黃主任和鄉(xiāng)上領導匯報思想的時間多。她上的課黃主任還說是什么現代教學模式呢，若是別人這樣上,早就被罵個狗血噴頭。不過這妞不止口才好，臉蛋長得的確標致，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樣有模樣。李巖你不來泡泡，可惜了，哈哈……”
巖明一陣怪笑，我極不是滋味。兩個月前，教辦接待室那一幕，又浮現在我眼前。田艷狠狠瞪了巖明一眼。
“你們倆不要去打那個狐貍精的主意了，”田艷憤怒地說，“想不到我還把她當做閨蜜，都沒看透她竟然會是那種人?！?/p>
我故作震驚看著田艷，等她們閨蜜之間互撕，倒出更多秘密。在這山鄉(xiāng)里，這些八卦，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前不久，聽說她懷上了李副鄉(xiāng)長的種，到縣里做人流，別以為我不知道。”田艷咬牙切齒地說，“黃主任見了她，也是眼睛直勾勾的，說不定早就有一腿了，還不知那個種是誰的?！?/p>
聽到葉亮與黃主任和李副鄉(xiāng)長的緋聞，不論真假，我都會感到莫名焦慮和不安，靈魂深處，想念她的那道禁錮，在微微顫抖。
“哦，我倒是聽說，李副鄉(xiāng)長還放出話，說鄉(xiāng)黨政綜合辦，非常缺葉亮這種人才，要讓葉亮去鄉(xiāng)上頂崗學習。”巖明說，“黃主任以中心完小教師緊缺為由，沒舍得讓她去?？磥恚锲G你說的多半是真的。”
“那當然，她與我走得近，多半是為了蹭我爸的順風車回勐傣城?！碧锲G說，“上個星期我爸去城里開會，我也去，她知道后硬是央求我，要和我們搭車去。到了城里我爸當局長的幾個朋友，邀請他吃飯。葉亮那個小騷貨也跟著去，席間還獻殷獻勤討好幾個局長。離席后竟然跟著幾個局長去歌廳了，真是……”
田艷說話間，葉亮的笑臉，一次次浮現在我眼前。在這個山鄉(xiāng)，和葉亮一樣俏麗的女子，我還沒見過。我開始走神，想起過世的奶奶愛說的一句話：“好雞，不能讓它知道園圃；好姑娘，不能讓她與官家老爺在一起?！?/p>
巖明叫我：“李巖，李巖！你發(fā)什么相思呆？”
我從走神中醒過來，忙著回答：“哦！我沒有，就是酒有些上頭。”
田艷用迷離的眼神看著我說：“看你是心里有了某人了！你們男人都是一肚子壞水，沒一個好東西！”
我笑了笑，沒有反駁田艷。有些好奇地問她：“你上中學歷史課，有趣嗎？”
不等田艷回答，巖明笑得前仰后合地說“哦，她嘛，上了《人類起源》那一課，給學生講人是由類人猿進化而來。為了增加一點直觀感，她對學生說我們人在沒有進化完整的時候有尾巴，現在沒有了，不信叫學生摸摸看，現在他們有沒有尾巴。在她的引導下，學生們認真往胯下摸去，很快大家都說沒有尾巴。正當她準備表揚學生時，班長突然舉手，大聲向全班學生說大家都沒有認真摸，人怎么會沒有尾巴，只是往前移了！一言既出，女生們都紅著臉，把頭埋到課桌底下去，男生們卻哈哈大笑。從那以后，田艷都不進那個班上課了?！?/p>
我聽了也想捧腹大笑，又怕田艷臉上掛不住，只好硬憋著。田艷狠狠瞪了巖明一眼，倒是沒有多少嬌憤之意。
“哎，我是本地人，學生太熟悉我了，沒有多少親切感。歷史課很枯燥，學生不愛聽。”田艷為自己辯解說，“只要沒課，我就跟著我爸去縣城溜達。請了幾次假，黃主任看見我就躲著走。”
“哦，李巖，你小子倒是不錯啊！”巖明岔開了話題說，“你在大田村動員孩子入學的舉動，在臘勐鄉(xiāng)教育界傳開了?，F在你的名字，成了臘勐鄉(xiāng)各個小學入學率和鞏固率的代名詞。就連縣教育局也知道了。聽說局領導還夸獎黃主任領導有方呢?！?/p>
“嗯，沒錯，”田艷也附和著說，“李巖，還真看不出你的狠勁??！”
“哦，我就說嘛，是寶石放在哪里都會發(fā)光！”巖明補充了一句。
想到依芒，想到葉亮，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不喜歡別人當眾夸獎我。回了他們一句：“我，我這還有得選嗎……”
那晚，我們聊了很多。夜深了，我為打攪了他們，心里過意不去。他們分明是同居了。巖明有些興奮過度，多喝了幾杯。我們聊著聊著，他便趴在桌邊呼呼大睡起來。田艷喝得滿臉紅霞飛。她眨著大眼睛，一次又一次直勾勾地看著我，看得我心里發(fā)毛?？粗洶祽龠^自己的女人，夜夜與他人同床共枕，我像熱沙堆里的蚯蚓，很不好受。田艷是有話想單獨對我說，最終她還是回家去了，什么也沒與我說。那一夜，我躺在巖明床邊的沙發(fā)上，幾次想開口問問巖明，愛上田艷的真實目的是什么？最終還是沒有問。因為巖明已經鼾聲如雷。
第二天清晨，我乘坐農用車回勐傣城。上車時，田艷悄悄躲在街邊旮旯里看我，我裝作不知道。
回家了，兩個月后的一個傍晚，我挎著一個牛仔包，拖著疲倦的身軀?；钕耨R致遠筆下《天凈沙?秋思》里的游子驀然回鄉(xiāng)。幽靈一般站在久別的家門口，遲遲不敢走進去?？粗煜さ募?，看著父母的背影，我確信世界上最溫馨的地方就是家！剛走神，母親便站在我眼前，與我四目相視，母親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她走向前，用染滿思念的手，抹去我臉蛋上的熱淚。我抱住母親，抑制不住痛哭。父親聽到哭聲，走出家門，看著母子相擁在門前痛哭。他紅著臉，走過來，不由分說一手牽一個，把我們拉進屋子。
“你們說話，”父親哽咽著說，“我，我先去做飯?！?/p>
“爸，我來做，”我大聲說，“我來做，你倆看電視。”
“巖，”母親不斷地哽咽，“你……”
“媽，你不用擔心，我在學校天天一個人做飯吃，我會做。”
“不是，你累了，你坐著和你爸說說話，你爸整天念著你。歇著和他說說話?！?/p>
“來，今天我們一家人一起下廚……”
爭論了一番，在父親提議下，我們一家三人，關掉電視統(tǒng)統(tǒng)下廚。母親即使在切菜時，還不停詢問我的生活狀況。父親插不上嘴，偶爾問幾句工作上的事。我像機關槍一樣，他們問也回答，他們不問也講個不停。一家人一起做菜飯真快，話還沒講夠，十個八個菜都做好了。母親提議，邀請幾個舅舅過來一起吃。父親不同意，說一家三人好久沒在一起，吃飯時可以多聊一些。我同意父親的意見，母親拗不過我們爺倆，依了我們。從來不讓我沾酒的父親，從臥室里翻出一壺他珍藏了多年的酒，給我和他各倒?jié)M一杯……
晚上，幾個舅舅聞訊趕過來看望我，家里又熱鬧起來。聽我講述兩個月來的工作和生活情況后，在教育局工作的舅舅指點我。
“你的工作我在局里也有耳聞，干得非常好，繼續(xù)努力，我也在加緊幫你活動著，爭取早日回到城里。”舅舅肯定地說，“生活上一定要注意，千萬不要和當地女孩談戀愛，在那里生了根，要回來就難了。”
舅舅說得大家點頭稱是，我也默默點頭。臨睡前，我把兩個月積攢下來的工資，留給母親一半。母親說什么也不要，我說讓她幫我積攢著，以后要買房娶妻用，她才高興地收下了。那晚，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我想著舅舅說的話，想著大田村小學的孩子們，想著漸漸老去的父母……我努力睜著眼睛，生怕一閉眼，等再次睜開眼睛天就亮了。明天要返回學校，家的溫暖只能在夢中體會。后來，我還是睡著了。天亮后母親不忍叫醒我，把煮好的米線放在桌邊，等我醒來后吃。
吃完早點，母親陪我去購買返校生活用品，父親在家里做飯。出了家門，籠罩在勐傣城的晚秋白霧，已變得濃厚起來，小河清波流淌著大團大團霧氣，遠處稻田一片金黃。村村寨寨的傣家人，踏著晨霧，背著地里長出來的特產，進城擺攤設點。街邊一個個咩濤，忙著賣早點、蔬菜、糯米飯、牛干巴、芒果、檳榔……一個個身姿婀娜的小卜紹（傣家少女），來來往往穿梭在人群中，裝扮著勐傣城別樣的美。我購買了許多作業(yè)本，母親不解。
“巖，你買這么多作業(yè)本干什么？”母親問。
“媽，村里的人對我太好了，許多孩子沒錢買作業(yè)本，”我說，“我要買去送給孩子們?！?/p>
母親聽了眼圈一紅，什么也不問了，忙著幫我購買大包小包的作業(yè)本。隨后，我們匆匆往家趕。吃了早飯，我準備趕回百里外的大田村。正待出發(fā)之際，在城關民小教書的表哥來了。
“你們學校的校長是誰？”表哥問我。
“是我！”我回答。
“那總務主任是誰？”
“是我！”
“教務主任呢？”
“還是我！”
“少先隊大隊輔導員呢？”
“也是我！告訴你，班主任是我，任課老師也是我，我在的是一師一校。”
“哦，原來是當了山大王?！北砀缧α诵φf。
“表哥，你真正管理過一所學校嗎？你和群眾打過多少交道？”我有些激動，連續(xù)發(fā)問表：“當年你在鄉(xiāng)下時，你回家村里人接送過你嗎？”
“這，這，此一時彼一時嘛?！北砀绮恢牒鷣y答著，轉過身扶了扶眼鏡，紅著臉走了。
這個表哥，顯然是忘記了勐傣人破籮爛筐可以扔掉，貧窮親友丟不得的道理。讓我回家的好心情，一下子沉了下去。父母連忙安慰了我?guī)拙浜螅肄o別雙親，趁早帶好物資，趕上回臘勐鄉(xiāng)的農用車走了。傍晚到了臘勐鄉(xiāng)。才下車，便看到路邊有一群年輕人，向我揮手。其中有人小聲呼叫我：“李老師，李老師，這邊”。是大田村的伙伴們來接我了！我高興地跑過去拉著大家的手，和他們聊了幾句后，又去街邊小商鋪，買了幾斤散酒，幾包香煙。一群年輕人，幫我扛著東西，一路上不分男女，統(tǒng)統(tǒng)抽煙喝酒。酒瓶在伙伴們手里傳遞著，誰也不嫌棄誰，對瓶吹。一起往大田村趕。大半夜，我們回到大田村。
一場鬧劇
一學年里，除了假期外，我沒回過幾次家。實在想家了，就往家的方向看看。我認真鉆研各種教學法，定期到中心完小觀摩其他優(yōu)秀教師授課，虛心向他們請教，有時間便入戶做家訪，或者輔導后進生。群眾遇到困難，我主動幫忙。寒假里，我義務在村子里開辦掃盲班，主動為青壯年傳授文化知識。多次配合鄉(xiāng)政府下派的工作隊，完成各項惠農工作任務。學年末，我教的那個三級復式班，沒有一個學生輟學，鞏固率，入學率都是百分之百，綜合教學成績，在全鄉(xiāng)排名第一。
然而天不遂人愿，快到學年末時，父親突然暈倒，送進醫(yī)院。經及時搶救，性命保住了，落了個半身不遂，癱坐在輪椅上，母親整天服侍父親。父親含含糊糊念叨著我的名字。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不知所措。家，變成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超過了我以往思念的極限。以前，父親撐起的天塌了，現在，我成了家里的頂梁柱，要撐起一片新的天。
學年末，鄉(xiāng)教職工大會上，黃主任通報表揚了我，給了我全鄉(xiāng)先進教師的表彰。會后，李副鄉(xiāng)長和黃主任找我談心，問我有什么要求。
“我想調回城里去?！蔽姨拱椎卣f。
“你為什么會這樣想，”李副鄉(xiāng)長有些不滿意地問，“難道你不想為臘勐鄉(xiāng)的教育事業(yè)多做點貢獻嗎？”
“各位領導，我的父親生病癱瘓了，家里需要有人照顧，我也舍不得離開我的學生，但我不能沒有父親。”我噙著淚花反問，“按要求，以我的成績，我應該是優(yōu)先調回城里的考慮對象是嗎？”
“這個問題嘛，得根據實際情況做考慮?！秉S主任帶著歉意回答我。
那個暑假，我詳細寫明調動原因，向鄉(xiāng)教辦遞交了調動申請，回家守護在父親病床前。在教育局工作的舅舅，幾次找我，提醒我，到相關領導家走走，送點東西活動活動，我一口回絕了。
新學年伊始，鄉(xiāng)教辦召開全鄉(xiāng)教職工大會。會上，李副鄉(xiāng)長宣讀局里下發(fā)的調動文件。臘勐鄉(xiāng)有三名教師，調往勐傣城關民小及周邊小學。調動名單中，有一同分去的葉亮，沒有我的名字。
我徹底崩潰了，爆發(fā)了。我當著全鄉(xiāng)教職工的面，失聲痛哭。會場上，無數雙眼睛看著我。田艷、依芒、巖明和幾個與我交情好的老師，一起勸說和安慰我。大家議論紛紛，有人對坐在主席臺上的李副鄉(xiāng)長和黃主任指指點點。兩位領導，像熱鍋里的螞蟻。我無法控制悲傷的情緒，一直在失聲痛哭。李副鄉(xiāng)長坐不下去了，他小聲在黃主任耳朵邊嘀咕了幾句，隨后提著公文包打算離開會場。
我恨極了李副鄉(xiāng)長，從座位上跳起來，舉起一個玻璃杯，歇斯底里地怒吼：“李副鄉(xiāng)長，不要走，說清楚為什么不調我，說不清我砸死你?！?/p>
說完話，我用玻璃杯砸向主席臺。砸在即將離開的李副鄉(xiāng)長腳下的臺階上，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我的舉動，驚呆了所有人。
“李副鄉(xiāng)長、黃主任你們說清楚，我的成績樣樣第一，憑什么不調我。” 我像雄獅一樣咆哮，“你們是按規(guī)章制度辦事，還是憑關系辦事？你們的眼睛瞎了嗎？狼心狗肺的東西！我爸都躺在醫(yī)院兩個多月了，家里就我一棵獨苗，讓我回去盡一份孝心不可以嗎？你們掰起手指數一數，上一學年，我回去過幾次。寒假我還在大田村辦掃盲班，你們忘了嗎？你們的心是什么長的！你們……”
我喋喋不休，一罵就是半個小時。罵得臺上的李副鄉(xiāng)長和黃主任，抬不起頭。李副鄉(xiāng)長只能硬著頭皮黑著臉，夾著公文包走人。他剛跨出會議室大門，不知是誰起哄，一個大會議室“噓”聲不斷。李副鄉(xiāng)長走后，黃主任也未能支撐多久，在眾怨場合下，他唯一能說的就是說出“散會”兩個字。隨后，黃主任也在眾人一片“噓”聲中走了。
我的鬧劇，整個山鄉(xiāng)都知曉了。此后一段時間，許多人都在議論我。
“看，這就是調動不成，用杯子砸李副鄉(xiāng)長的那個小子……”
消息傳到縣教育局，局領導責令鄉(xiāng)教辦，核實情況后以書面形式上報局辦。臘勐鄉(xiāng)教辦，把那天我在會議上大吵大鬧的情況如實上報。局領導做出批示：像李巖這樣業(yè)務能力強，群眾關系好的教師，是全縣教師隊伍的骨干，鄉(xiāng)教辦要多加培養(yǎng)。特別是李巖的家庭困難情況，要多給予照顧。當然，李巖做事急躁，違反會場紀律，不尊敬領導，要給予批評教育。臘勐鄉(xiāng)教辦要作出書面檢討。全縣教育系統(tǒng)，以此為戒！
這件事，坐在輪椅上的父親知道了。他沒有責怪我，只是暗自難過。在縣局工作的舅舅，教導我要明白牙齒硬會被蟲蛀，舌頭軟蟲不吃，傣家人上善若水的生存道理。新學年開學后，我主動要求繼續(xù)去大田村任教。
依芒與海棠村的群眾關系，越來越僵，他天天不醉不歸，把身體喝垮了，被調回中心完小任教。田艷不喜歡上中學歷史課，主動回到中心完小任教。
回到大田村，我的心系在父親輪椅上，跌落在大鬧鄉(xiāng)教辦會議事件上，情緒低落。田大昌和李老順知道我的心事，不知道怎么勸說我。他們帶我去攆山，沖泡給我一罐又一罐的古樹茶喝，陪著我大醉了幾次，慢慢消磨我的負面情緒。
好幾個周末，他們發(fā)動年輕人和我的學生，帶我去后山的溝箐里，摘野果、采野菜、抓山螃蟹。有一次，我被一條從溪邊石縫里鉆出來的蛇嚇壞了。那是一條和勐傣壩溝邊麻灰色的水蛇不一樣的蛇，也不像攆山時荒草林里竄出來的黑色毒蛇，它渾身布滿花斑。
“老師，”伙伴們說，“它沒有毒，咬到了不用怕?！?/p>
那次，我從水蛇冰冷的眼神里，失語的嘴巴中，窺視到了不可言說的奧義。但看不到攆山中，那些毒蛇竄出來時的絕望眼神。曾經，我無數次在勐傣壩的大河邊撈魚，也撈到過水蛇，它們也給過我不一樣的神秘感。它們透露著宇宙中不一樣的奧秘，只是我讀不懂而已。小時候，我和村里的老人，在勐傣大河邊放牛。河邊水草一片連著一片，水牛吃飽了，悠閑地躺在河邊的泥塘里，半閉著眼反芻。河水漫過水牛脖子，只留一個頭在水面呼吸，享受清泉沐浴。那些時間里，我們完全自由。老人們帶著我，在河邊捉泥鰍挖黃鱔，我們舀干岔河里的水，活蹦亂跳的魚兒，在裸露的河床上奔命蹦跶。稍微大一點，聰明一點的木魚或鯉魚，躲藏在水蕨菜底下負隅頑抗。我主動承擔起逮捕那些大家伙的任務?？墒?，當從水蕨菜底下竄出來一條受驚的水蛇時，我會立刻驚叫著跳到岸上去。
“蛇也怕，真像個姑娘?！崩先苏f，老人隨即拿起一截樹杈，把受驚擾的蛇趕出河床，任由它在河岸的水草地上匍匐溜走。
“蛇也是神王英叭用身上的污垢造出來的神，”老人們對我說，“如果它不對英叭傲慢，如果它不要引誘我們的先祖，偷吃英叭果園里的神果，也不會被英叭懲罰它永世在地上匍匐行走。”
小時候，我不知道老人們所說的英叭、神果是什么東西。長大了，看過傣族的創(chuàng)世史詩《巴塔麻嘎捧尚羅》才知道，英叭是傣族創(chuàng)世神話中最洪荒古老的神，蛇曾經聰明機智。相比之下，勐傣壩的水蛇，身上長著麻灰色的鱗片，沒有大田村溝箐里長著花斑的水蛇嚇人，更沒有攆山中竄出的毒蛇眼里的絕望感。但它們的眼神都是冰冷的，它們永遠都保持著沉默。我確信，這是受到神王英叭的懲罰，不讓它們開口，不讓它們辯解，因為辯解都是徒勞和無意義，這正如被我困在靈魂深處的那頭洪荒猛獸，我不需要它辯解。捆住它，我就戰(zhàn)勝了自己的惡念。想通了這些，我內心的沖動、易怒、急躁和偏見，逐漸被我死死困在了內心深處的某個房間里。
為了照看父親，很多個雙休日，我疲憊地趕往勐傣城。在我不間斷的來回奔忙中，在母親精心照顧下，半年后，父親竟奇跡般地從輪椅上站了起來。
我改變了對田艷的態(tài)度。為了接近田艷，我下狠心買了一部手機，雖然大田村手機信號不好，但離村莊幾千米外的山巒上，還是有信號，每隔幾天，我跑去山巒上，給田艷打個電話或發(fā)上幾條信息。
精心謀劃
第二學年，我又收了20個新生，二三年級學生一個也沒輟學。上一學年，送去中心完小升入四年級的大田村學生，我也沒讓他們輟學一個。要是有學生跑回村里，我立即去做家訪工作，并把學生送到中心完小去。
“那個李老師，”李老順對說我，“那個你不要再給娃娃買作業(yè)本和筆了，都兩年了。那個家長叫我說給你，他們過意不去！”
“是??！李老師?！碧锎蟛矊ξ艺f，“你家里老父親還生病，你的工資還得省著給家里人用。我們大田村人都記著你的好。以前的老師，從來沒有對我們的娃娃這樣好過！”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我說，“大田村人給了我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
我的所作所為，山里人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大田村山高，植被好，云霧繚繞，古茶園一片連著一片。所產的古樹茶苦澀兼具，回甘悠遠，湯水綿長，在臘勐鄉(xiāng)乃至整個勐傣壩，都是不可多得的好茶。有文獻記載，土司年間大田村的古樹茶，是土司爺的專供。現在山高路遠，很難賣出去，村民們采摘了春茶，都把最好的茶葉讓學生帶到學校，放在我宿舍門口。
逢年過節(jié)，同事都給領導送土特產。我也帶著大田村的古樹茶，村民送給我的“野味”不時給黃主任、李副鄉(xiāng)長、田鄉(xiāng)長他們送去一些。我知道，勐傣城關小學的李校長是個茶癡，幾次去拜訪他，給他送去了大田村上好的古樹春茶，他特別喜歡。我也托舅舅，給教育局的領導，送了些古樹茶和“野味”。
“小李，你在大田村快兩年了，”黃主任說，“思想進步很快，成熟多了！”
“哪里有，都是黃主任教導有方！”我謙虛地回答。
“嗯，孺子可教?！秉S主任說，“這學年完了，你得回來中心完小。你這樣的人才可不能耽誤在大田村了?！?/p>
“多謝黃主任關心！”我說，“黃主任，我剛帶了一袋明前的古樹春茶。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p>
“唉，見外了，小李?！秉S主任說，“你來了就來了，以后不許再帶東西來了！”
“是，是，黃主任，聽您的?！蔽艺f，“我閑著也是閑著，您放在床邊這些衣物我?guī)湍聪础！?/p>
“小李，你這，這，這……”黃主任無話可說。
田鄉(xiāng)長家，我也沒少去。憑著與田艷的微妙關系，田鄉(xiāng)長還經常把我當做他的兒女，循循善誘教導我。
學年末，我去中心完小參加課賽。夜間，田艷讓我單獨去宿舍找她。那個晚上，月光明亮，透過窗簾照在田艷床前。她豐腴的體型，紅紅的臉蛋，頗為誘人。在月光朦朧而不真實的誘惑下，田艷主動拉著我的手，把紅唇貼在我臉頰上。我有過一絲絲掙扎。因為，我想到了葉亮。關鍵時刻，我靈魂深處那道為葉亮布下的那禁錮，發(fā)揮了作用。田艷的吻，喚醒了我在大學校園里，那些主動追求過我，和我追求過的女生們，曾經熱烈而又爛漫的吻的記憶。不同的是，我從田艷呼著香氣的吻中，嗅到了愛情被現實和利益毫不留情貫穿了的氣息。月光，把我們忘情地捆綁和疊加在一起。之后，我們交往頻繁，互通信息。
“喂、喂，你這個豬頭，在什么破地方，打了多少個電話都無法接通。”田艷在電話那頭嬌怒，“再過兩天，我爸要帶著市、縣領導到大田村，實地考察整體搬遷的事……”
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天氣，我在大田村的一座山丘上，接到了田艷的電話。獲知消息后，我立刻行動起來，讓學生一遍又一遍打掃學校，親手把操場邊的小樹修理得錯落有致，重新刷寫了土基墻上的宣傳標語。
兩天后的中午，雨下個不停。田鄉(xiāng)長帶著十幾個市、縣領導，爬山涉水來到大田村。低矮破落的“雞罩籠”房，深深印在領導們疲憊的心里。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他們腳下的路，盡是無法避開的泥巴水洼，混合著豬屎牛糞，領導們情緒低落。
然而他們很快被學校里宏亮的讀書聲吸引。尋著讀書聲，他們走進了學校。來到學校，他們眼前豁然閃現出一座“宮殿”。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這個占地極小的學校里，雖然房子破舊，但圍在周邊的籬笆卻是嶄新的，學校里的一草一木整整齊齊，兩百多平米的操場上干干凈凈，土基墻上刷寫著鮮明而富有特色的宣傳標語。
學校的環(huán)境，牢牢吸引著領導們的眼球，他們低落的情緒，又高漲起來。他們輕輕走到教室前，在窗戶邊觀看一個青年男教師的教學實況。他們驚呆了，教室里擺著整齊而又破舊的桌椅，屋頂有雨滴不停滴落下來，學生們戴著斗笠上課。教師左手撐著雨傘，右手拿著粉筆，站在講臺上講課。正對講臺的屋頂上，雨水大滴大滴落下來，在講臺上濺起水花。教室里，三個年級的學生，有的在寫字，有的在朗讀，還有的在計算。領導們默默觀看男教師講課，生怕打擾到孩子們讀書。當然，那個男教師正是我。
“這是我看到過的，最美麗最感人的山鄉(xiāng)場景?！币粋€市領導感慨地說。
下課了，一個個學生，略帶羞澀地給前來參觀的領導們敬隊禮問好。領導們激動地摸著娃娃們的頭，主動過來拉著我的手噓寒問暖。
“小伙子，幾歲了？”一個領導問我。
“25歲了，領導?！蔽一卮?。
“哈哈，處對象了沒有？”一個領導問我。
“我，我……”我一時語塞。
“生活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一個領導拍拍我的肩膀，親切地說。
“領導，李巖老師在這里教書有兩年了，”田大昌說，“他是我們這里最好的老師，我們娃娃作業(yè)本和筆都是他買來無償送給的。他來了，我們的娃娃沒有一個輟學，就連以前輟學的娃娃都全部來讀書了。”
“是啊，領導。李巖老師上學年的教學成績全鄉(xiāng)第一，”田鄉(xiāng)長補充，“大田村的入學率、鞏固率都達到了百分之百……”
田大昌和田鄉(xiāng)長，不遺余力表揚我。我小心地回答著領導們的每一句問話。這次考察，因為沒有更合適的地方落腳，領導們只好把學校當成臨時會場。我也被特別允許參加了會議。
會上，市縣領導要求田大昌，詳細介紹大田村的發(fā)展狀況。田大昌吞吞吐吐，東拉西扯說了半天，就是說不到點子上去，氣得田鄉(xiāng)長直跺腳。田大昌邊講邊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我。我明白，飽滿的谷粒長在稻穗頂端，精彩的言辭壓在散場之前。我起身接過田大昌面前的話筒，把早已準備好的詞兒抓住重點，一言既出，如刀斷木。特別是學校近兩年來的發(fā)展狀況，講得有板有眼。在坐的領導，掌聲不斷?；氐洁l(xiāng)政府的田鄉(xiāng)長，顧不得路途勞累，連夜給我來電話。由于信號不好，我沒有接到。第二天，他叫秘書把我請到他辦公室。
“小伙子，不錯?！碧镟l(xiāng)長激動地說，“這次你是幫了我們大忙了！”
“田鄉(xiāng)長言重了，我只是做了我的分內工作而已?！蔽抑t虛地說。
“你不知道，”田鄉(xiāng)長自豪地說，“這次市、縣領導在實地考察大田村搬遷過程中，本來打算延遲搬遷計劃，但看到你在雨中為學生上課的奉獻精神，所有人都被感動了。大家一致認為，有你這樣兢兢業(yè)業(yè)教書育人的老師，大田村下一代就有希望。最終決定，大田村在一年之內，由國家專項撥款，完成舉村搬遷工程?！?/p>
“都是你們未雨綢繆，我只是熱愛我的職業(yè)，關愛我的學生而已。”我說。
“小李，你也不要謙虛了?！碧镟l(xiāng)長說，“幾個市領導對你的敬業(yè)精神深受感動，過幾天會派市電視臺來采訪你?！?/p>
“我，我不行啊，上電視?！蔽壹泵卮鹛镟l(xiāng)長。教書我是可以，上電視我確實有些上不了臺面。
“行了，從你的眼神中，我知道沒有你們年輕人干不了的事。相信自己，小李?！碧镟l(xiāng)長頓了頓又說，“昨晚我們鄉(xiāng)黨委連夜召開班子會議決定，借著市電視臺采訪你的機會，決定把你塑造成全鄉(xiāng)教育界的先進典型人物。今早我又和縣教育局對接過，局里也要全力配合，把你塑造成全縣教育界的先進典型人物。但有個要求，是我個人給你提的。”
“什么要求？請領導明示！”我問田鄉(xiāng)長。
“我要求你在大田村再堅持一年。”田鄉(xiāng)長說，“讓貧窮的大田村，在遷出老住址時，再留下一個全鄉(xiāng)教育史上的第一……”
這個要求，對我有難度，但不是絕對的難度。上個月，我拜訪過城關小學李校長。從李校長那里得知，這一學年城關小學教師崗位編制已滿員，再等一學年有兩位老教師將要退休。李校長口頭答應我，只要我繼續(xù)保持著優(yōu)異的教學成績，再提出申請，他會主動到教育局協(xié)調，將我調入城關小學。
我已看到勐傣城中的老菩提樹在向我揮手，城中間總佛寺佛塔頂端的銅鈴聲，已在我耳邊響起。
最近，每當腦海里浮現出總佛寺、大白塔、老菩提樹等景物，我就會莫名地后怕、不安、驚慌和心神不寧。這一年來，保護區(qū)的果子貍、穿山甲、麂子……它們的尸骨，在我回城的路上，越堆積越厚。大田村的古樹茶，被我一袋又一袋消耗?；叵肫鹑ド洗髮W前的一天，母親帶我去總佛寺，讓大長老悶召弄給我拴叫魂線時，大長老說過：“善游泳的人容易在水中溺亡，善降火的人往往愛遭到焚身。圣人怕因，凡人怕果……”這些話，一直刻在我的心里，這是勐傣人的共同心性。想起大長老說過的話，我靈魂深處就會顫栗，靈魂隨時都會離開我的軀殼。
市電視臺記者，爬山涉水來采訪了我?？h教育局下發(fā)文件通知，要求全縣教師于某月某日某時某分，準時收看由市電視臺制作播出的《山鄉(xiāng)靈魂》紀實片。講述我在臘勐鄉(xiāng)大田村，為教育事業(yè)奉獻青春的故事。
“我兒子上電視了！”節(jié)目播出那天，父親高興地歡呼，為我流下了驕傲的淚水，母親更是哭得泣不成聲。
電視節(jié)目播出后，全縣教師都知道了我。特別是節(jié)目最后我說的那句話——“我還將繼續(xù)在這個小山村工作，用知識架起群眾致富的橋梁?！?/p>
又一學年結束，我的教學成績還是全鄉(xiāng)第一，鞏固率、入學率仍然是百分之百。鄉(xiāng)級、縣級、市級優(yōu)秀教師的榮譽，我都相繼獲得了。
暑假里，黃主任辦公桌上，堆滿了調動申請書，忙得他分身乏術。他反復翻閱調動申請書，就是找不到我的材料。
“喂，小李，你搞什么鬼？”黃主任在電話里有些惱火地問我，“你的調動申請呢？”
“黃主任，大田村就要整體搬遷了，我想在那里執(zhí)教到最后，站好最后一班崗?！蔽一卮瘘S主任。
“這不是扯蛋嗎！不行，就算你不調回勐傣城，也要到中心完小來。這是鄉(xiāng)教辦的決定，你可不要胡來??！”黃主任在電話里，語氣堅決地對我說。
“這……”我答不上。電話掛了。我腦海里想著田鄉(xiāng)長對我提的要求，想起城關小學李校長的話，總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新的一學年又開始了。這是我在臘勐鄉(xiāng)的第三個年頭，也是最后一年。和往年一樣，新學年伊始，鄉(xiāng)教辦召開了全鄉(xiāng)教職工大會。大會上，李副鄉(xiāng)長宣讀了市、縣對我的表彰，號召全鄉(xiāng)教職工向我學習，并任命我為中心完小教務主任。會議的最后一個議程，由我做個人先進事跡報告。
“……大田村需要我，我也離不開大田村！”我聲淚俱下地說，“我愿意用生命的全部，去澆灌大田村的花朵成長……”
我的演說，惹得好幾個女教師感動得當場流淚，田艷也在其中。本來，田艷聽到我被任命為中心完小教務主任，想到一對相思的布谷鳥即將變作一對鴛鴦時，就感動得哭了一場。想不到，我要主動放棄這個崗位，她很是生氣，但聽了我的慷慨演說，她又被感動哭了。
鄉(xiāng)教辦不答應，我回大田村執(zhí)教的請求。無奈，大田村村民群體出動，到鄉(xiāng)教辦請愿。鄉(xiāng)教辦只好順應民意，依了我們。
又要奔赴大田村執(zhí)教前的一夜，我、依芒、巖明和田艷，我們四個人，在鄉(xiāng)政府街道邊，一個小酒館里小聚。
“李巖，你小子真是行?。 币烂⒆眭铬傅卣f，“在那種地方，還不會墮落，還能上電視?！?/p>
“哦，李巖，我是小看你了，”巖明憤憤地說，“我們勐傣人說一穗稻子里有顆粒飽滿的，也就必然有秕谷的，我和依芒都成秕谷了。最主要的是你連我的女朋友也敢搶，你，你不是人！”
“行了，巖明、依芒你們兩個，”田艷紅著臉說，“天天醉生夢死。黃主任都找你們做了幾次思想工作，你們就是死性不改。你們不知道你們的外號是‘海田二俠’嗎，你讓我跟著你，怎么過日子？巖明！”
“我們都是年輕人，不能沉淪，我們都是寶石，我們要發(fā)光！”我喊口號似地鼓勵他們。
“我們臘勐人說嗜酒者不能讓他守肉鍋，口袋里有錢的人別去看賭博。這是對的，”田艷悲憤地說，“巖明你是扶不起的阿斗。李巖，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你不想來中心完小，我懂。因為你心里還想著那個狐貍精！”
“我，我不是……”我努力辯解。
“李巖，你是要當海王，”依芒跳起來指著我罵，“田艷對你哪點不好了？你還傷害了大師兄。你帶田艷去見過你的父母了？去過大田村了……”
依芒還沒有講完，一個醉醺醺的拳頭，軟綿綿地擊打在我腰上。是巖明的拳頭。
田艷尖叫著，像護仔的母雞，攔在我和巖明中間……
那晚的聚會有些失控。我們在街邊人們異樣的眼光中，在夜色掩蓋下，灰溜溜離開了小酒館。
情歸虛無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回到城里，碰見了葉亮，微笑著向我打招呼。她一身素裝，漂亮的臉蛋更嫵媚，只是略顯疲憊，多了幾分成熟感。她行事匆忙，來不及與我說幾句話，坐上一輛轎車走了。遇上葉亮，我眼前便會浮現出三年前她從鄉(xiāng)教辦招待所走出來的那一幕。耳邊響起了關于她的流言蜚語。我始終忘不了，我們一起坐農用車的一幕幕過往，那種感覺，一直在攫取我某種不可告人的欲望。那晚，我正和父母聊天，手機突然響起，是葉亮打來的。
“喂，還在城里嗎？”葉亮問。
“在?！蔽倚÷暬卮稹?/p>
“能出來聊聊嗎？”葉亮問。
“哦，好，好的。”我小聲回答。
“那好，流星茶室，521包間，不見不散！”
父母看著我，一大晚上了還要出去，很是擔心。他們一再叮囑我，少喝酒，早些回家。我換了一套休閑裝去赴宴。
流星茶室，是勐傣縣檔次最高的娛樂場所，我沒有去過那家茶室。打車到茶樓外的馬路邊，車水馬龍，燈紅酒綠。
我站在茶樓門口，有些茫然和不適。一個濃妝艷抹，穿著時尚的女服務生，帶著職業(yè)化的笑容，把我?guī)У?21包間門口。包間里劉若英《為愛癡狂》的歌曲，浪漫，略顯蒼涼地傳出來。在音樂的沐浴下，葉亮嫵媚的面頰；三年前她從接待室走出來的影子；農用車上她靠在我懷里的畫面……一遍一遍在我腦海里循環(huán)播放。站在包間門口，我抬起手要推開房門，又放下來，放下來后又重新抬起……我從來沒有這樣猶豫過。
就在我猶豫不決時，一只纖細的手把包間門推開了，是葉亮。她身著粉色旗袍，美艷動人?？吹贸?，她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包間內，就葉亮一個人，她明顯是等候了一些時間。她溫婉一笑，把我迎進包間，讓我坐在她對面的沙發(fā)上，給我倒了一杯冰啤。
劉若英《為愛癡狂》的歌曲，仍在單曲循環(huán)播放。朦朦朧朧的燈光，把葉亮襯托得高貴，嫵媚，動人。包間里開著空調，我的額頭漸漸布滿汗珠。
“你太熱了，”葉亮說，“我把空調溫度調低一些。”
“不是，我只是有些不習慣?！蔽矣行┬奶摰卣f。
“你以前沒少進過茶室吧？”
“也不是……”
離別的時間太長了，我們之間，好像沒什么話題可以聊。我在臘勐鄉(xiāng)的生活情況，葉亮了解得一清二楚。幾杯啤酒下肚后，葉亮的鵝蛋臉泛著淡淡的玫瑰紅暈，她的話語越來越輕柔。我們隔著一張玻璃茶幾，面對面，雙方的酒氣都可以噴到彼此的臉頰上。我不敢正面看她，她卻始終正視著我的臉龐。為了交談，她霸道地把音響和銀屏都關閉了。我腦子里，銀屏上劉若英知性美的影子，一次次與葉亮的身影重疊，又一次次拆分。沒有了音樂，沒有了視頻畫面，酒精開始在我身體里慢慢躁動。劉若英的影像與葉亮的倩影，終于合二為一。
“你知道嗎，”葉亮喝下半杯冰啤，用迷離的眼光看著我說，“自從我調回勐傣城關民小后，就被借調到縣水利局辦公室，半年后正式調入水利局，改行了。”
“我知道。”我低著頭回答。
“哎，改行了壓力就大了。”葉亮仰起頭往后靠去，伸開雙手掌心向后，扶著身后的沙發(fā)大口喘氣。她的酥胸在旗袍的束縛下，微微起伏運動著。大波浪的柔發(fā)，略顯散亂地鋪在她雙肩上。我不敢直視她的嬌軀，低頭握著半杯冰啤，慢慢品飲。
“總比在鄉(xiāng)下當教書匠要好吧！”我腹誹了一句。
“你不知道啊！”葉亮用空洞的眸子，盯著吊頂昏黃的燈盞說，“現在這個單位，我經常是接待完這群領導，又去接待那群領導。白天陪著領導圍著桌子轉，夜間上完茶室又進迪高廳，最后還要陪著吃晚點。兩年下來，白酒、啤酒、紅酒、洋酒喝了無數；紅茶、白茶、綠茶、黑茶喝到心慌；生食、熟食、燒烤、冷飲吃到嘔吐。去醫(yī)院和回家一樣平常。唉！還是當老師好??！”
“知足吧，你！”我說，“多少人想改行還改不了呢！”
“不說這個了，”葉亮收回空洞的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問，“你有什么打算？”
“回城??！”
“那你要怎樣對待田艷？”
“各隨緣分罷了。”
“你能離開她嗎？”葉亮很認真地問我。
“不知道！”想到臘勐鄉(xiāng)的田艷，我確實只能這樣回答葉亮。
“你能接納我嗎？”葉亮用癡迷的眼神死死盯著我詢問。
“我們不要聊這個話題，可以嗎？”我感覺被葉亮盯著，渾身都在發(fā)熱。大腦在酒精作用下，開始昏昏沉沉。葉亮走到我身邊坐下，趁著酒興，撲到我懷里。她身上，特殊的香水味，一股腦兒鉆進我鼻孔，在我肺葉里橫沖直撞，麻痹了我全身。我明顯感觸到，她隆起的酥胸顫抖得厲害，她的心臟在急促跳動。她口中呼出的熱氣，噴在我胸口，如滾燙的開水。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沸騰了。動物本性的原始欲望，讓我緊緊抱住了她。她的紅唇，印在我臉頰上。她顫抖的聲音，猶如大壩決堤，在我懷里沖撞。
“其實，早在大學時代，我就一直暗戀著你。只是因為那時喜歡你的女生太多了，再加之條件也不允許，所以我沒有向你表白。一起上崗分配到臘勐鄉(xiāng)后，我多么希望和你分配到一個學校。那晚上，我不斷地喝酒，就是想為你擋住那些針對你的酒，力所能及地保護你。我住在你旁邊的房間，也是想照看你。那個李副鄉(xiāng)長，摸到我房間去，也沒有占到我的便宜……”
“是嗎？”我痛苦地閉上眼睛，雙手緊緊抱著葉亮，說不出更多的話。
“那天早上我從你旁邊的房間里走出來，”葉亮泣不成聲地在我懷里訴說，“看著你愕然的眼神，我就知道我們之間肯定產生了許多誤會。我感覺到，我們之間相隔的距離越來越遙遠了。可是我不甘心??！既然我在你眼里什么也不是了，我也不再愛惜自己，利用我所能利用的一切，包括利用我的身體，回到了城里。可是回到城里，知道你在臘勐鄉(xiāng)受的那些苦，我更是一次次心痛得要窒息。我才發(fā)現，我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你……”
“你喝醉了！”我的眼睛開始酸痛，緊緊抱著葉亮說。
“不，我沒醉！”葉亮從我懷里猛然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說。我的眼淚也止不住流下來，滴落在她楚楚動人的臉頰上。
“是我喝醉了！”我嗚咽著說。雙手緊緊抱著哭成淚人的葉亮。
“李巖，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比~亮堅定地看著我說。
“我想要什么？”我問葉亮，也問自己。
“憑你大鬧鄉(xiāng)教辦，憑你在大田村拼命干工作，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比~亮深情地看著我說，“其實你的理想很簡單，就是想陪伴在父母身邊，再找個賢淑的女子成個家。干好工作的同時，一家人能平平淡淡、快快樂樂地生活……”
“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就這么簡單？”我反問葉亮，也反問自己。
“是的！”葉亮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已經在城里購買了一套屬于我們的住房。只要你不嫌棄我的過去，以后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
“我……”我的情感中，一直渴望和等待的心愛女人，被葉亮直白的愛不斷沖擊著。我靈魂深處，曾為她設下那道思念的禁錮，慢慢被撕開。那晚，我們都醉了。我把葉亮送回了她新買的住所。到家門口，葉亮想讓我進去坐坐。我擔心父母還在等著我，向她揮揮手，踉踉蹌蹌，一步一步走出她的視線。走了很久，我回頭，看見燈光下一個女子，穿著粉色旗袍，孤孤單單站在那里。是葉亮站在自家大門下，注視著我移動的步履，已經石化在那里。我轉身狂奔，跑回大門下?？吹剿鑱y的大波浪發(fā)絲沾滿淚水，無力地貼在她嫵媚的臉頰上。葉亮一臉淚花，呆滯、憔悴、無助地盯著我看，嘴唇微微顫抖。我使勁把她攬入懷中……
那次相遇后，葉亮時常去看望我的父母，與我父母相處得很融洽。母親在我耳邊提起葉亮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我和葉亮通話的次數越來越多。電話那頭，她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很多時候我都只是一個傾聽者。每次接到葉亮的電話，我總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感，更多的是迷茫。就像一葉孤舟，奮力駛出了無邊無際的大海，又將闖入浩瀚無垠的宇宙星辰。面對永無止境的虛無，一切都是未知。
時間如流水，一學年彈指而去。面對即將離別的臘勐鄉(xiāng)，面對大田村的父老鄉(xiāng)親，還有田艷、巖明、依芒……我的確舍不得。大田村整體搬遷新民居，就在鄉(xiāng)政府對面的竹林邊落成。大田村的適齡兒童，全部在中心完小就讀。在大田村遷出舊址的最后一年里，我沒有讓田鄉(xiāng)長失望。我所執(zhí)教的班級，綜合仍然是全鄉(xiāng)第一，入學率、鞏固率雙百。調回勐傣城之際，田鄉(xiāng)長找我談話。
“你先到中心完小教幾個月，”田鄉(xiāng)長說，“然后再到鄉(xiāng)黨政綜合辦公室鍛煉，以后你的前程將不可限量?！?/p>
“謝謝您的好意，”我平靜地說，“我的父母老了，我得陪伴在他們身邊。”
“你是一定要調回去了？”
“嗯，是的！”
“你打算調去哪個學校？”田鄉(xiāng)長認真而嚴肅地問我。
“我申請調動的學校是勐傣城關小學，”我坦誠地說，“我打算去城關小學參加教務主任的崗位競聘?！?/p>
“好樣的，”田鄉(xiāng)長和藹地對我說，“這三年來，通過你的努力，憑你在臘勐鄉(xiāng)取得的教學成績，所獲得的市、縣表彰，城關小學教務主任這個崗位就是為你量身定做的。我們臘勐鄉(xiāng)黨委，也會盡全力向縣教育局推薦你的?！?/p>
“謝謝你們對我的關心、支持和厚愛！”我從心底里發(fā)出感謝之言。
“不用謝，這是你應得的?！碧镟l(xiāng)長意猶未盡地嘆息，“唉！只是可惜了……”
田鄉(xiāng)長自然是希望我留下的，他知道我和田艷的戀愛關系。他似乎篤信我就是一塊走仕途的料，可以栽培。
通過臘勐鄉(xiāng)黨委向縣教育局極力推薦，我擔任了城關小學教務主任的職務，縣教育局對我進行了全面考察。新學年開學之前，我按程序參加了勐傣城關小學教務主任崗位競聘，經過綜合考核，在眾多競聘對手中，我以第一名的優(yōu)異成績勝出。
教師節(jié)前夕，勐傣縣教育局正式下文，任命我為勐傣城關小學教務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