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馬》：利劍與圣杯

◎ 李麗華 顏琪琳

一

2022年2月，微信好友群刮起一股旋風，紛紛轉發南昌籍女作家傅真的書訊，人民文學出版社、《揚子江晚報》《燕趙都市報》等多家媒體也先后報道：“暌違七年，網紅博主傅真第一部長篇處女作《斑馬》終于問世。”

自2011年起，傅真與愛人銘基雙雙辭去令人艷羨的金領工作，環游世界，走遍拉丁美洲、亞洲數十個國家。十年收獲《藏地白皮書》（2008年）、《最好金龜換酒》（2013年）和《泛若不系之舟》（2014年）等三部游記暢銷書，一部超過五百頁的長篇小說《斑馬》（2022年）。

讀傅真的作品，個人所得況味不同。于我則很容易想起過往青春年少時候，想起那些不得不遠離家鄉的日子。書中那個勇敢、幽默又溫柔的女子，讓我沉醉。長篇小說《斑馬》亦有很強的游記特征，可是我以為其早前三部作品也遠非普通游記，同時兼有愛情傳奇/自傳、情感小說、人類學家田野記錄等跨文類和跨題材特征。《斑馬》紛繁的知識性和故事性，大程度建基于作者的真實經歷，讓我產生了無窮的好奇感和探索欲望。

我因為膽小、怕累或者也有幾分嬌氣，并不那么期待旅行，以為窩在被子里面讀游記才是最大的享受。傅真的游記寫得真摯謙遜，充滿了對遠方苦難的悲憫，又不乏陽光、幽默。對西藏、泰國那些虔誠的宗教徒，傅真、銘基也能給予最真切的理解。比如有關南昌印度甩餅師的描繪，既讓我忍俊不禁，又生出莫名地憐愛之心。她的敘述總是讓災難、幽默、搞笑、抒情、溫柔和善良同時降臨，這不就是契訶夫的派頭嗎？

《藏地白皮書》中銘基撰寫的部分，不自覺地透出港臺新男性溫暖敦厚的人物形象。銘基的體魄橫豎都比傅真大，可是，人家明明剛毅強壯，卻發自內心地感嘆自己某些方面完全不如女子。他毫不掩飾沿途歷經險阻，身體各種不適，卻拍下那么些風格迥異絕不雷同的照片，簡直就是亞洲新男人的典范。

相比其他文類，游記的確能看到作者本真的性情和價值觀。有些人寫游記，喜歡賣弄表面的見識和地位，完全缺乏冒險家精神，至今依然沒什么改變。傅真和銘基簡直就是拿性命去經歷這個世界。只不過文中舉重若輕的幽默，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輕易化解了這些危機。讀者只有潛入文本這個主戰場，才能體會到險象環生的旅途和可能的代價。這遠不是網紅的表演秀所能比擬。

《斑馬》圍繞試管嬰兒、冷凍卵子等極具倫理張力的主題，通過講述人類將如何繁衍生息這一最本真的問題展開紛繁的故事。

媒體普遍認為這是一部女性小說。的確，書中的女性人物無不備受摧殘又堅強不息。但是男人們體味到了這一切嗎？簡單地說，《斑馬》向男性發起了聆聽的邀約，讓他們一起來思考男性新形象。契訶夫早就以短篇小說《遲開的花朵》提醒那些被功名、被金錢和享樂迷惑的男性該如何重塑自己的愛，如何重塑一顆溫暖的心靈。如果《遲開的花朵》還不夠有震撼力，《斑馬》用五百頁文字加持這一主題。

二

《斑馬》延續了傅真之前游記小說跨文類、跨題材、跨文化等諸多創作特色。但一部作品之所以成為長篇小說而不是游記，自有其鮮明特征。

巴赫金認為好的小說必然有百科全書的特征，這恐怕也正是《斑馬》難以解讀的主要原因。相比于輕松的游記小說，《斑馬》像是有意提高了閱讀門檻。且不說與基因、試管嬰兒、冷凍取卵相關的專業知識足以寫篇“傅真作品疾病敘事”的論文，僅僅超過五百頁文字的閱讀量也會讓人望而生畏。五百頁文字的意義在于演繹人物命運不可缺少的過程。不斷偶遇的人物、情節、專業知識等，讀者要長記性了，否則斷然看不明白各個角色的立意。所以，面對快餐文化和碎片化閱讀帶來的傷害，《斑馬》也是一個成熟作家提供給讀者最好的訓練。

女主人公蘇昂在泰國做試管嬰兒期間結識了好幾個亞洲女子。為了超越無法生育的身體境遇，她們不得不依靠備受爭議的技術，忍受技術對身體的摧殘。身體之痛一直是傅真作品中物的敘事之一種，只不過試管嬰兒、取卵冷凍是另外一種表現形式。子宮、陰道這些產生愉悅的身體器官，因為生育愿望而完全被物化，時刻處于被技術操縱的地位。在這種生育事故中，女性被物化的程度遠比男性慘烈得多。只不過，作者經由蘇昂、艾倫的幽默諷喻，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慘狀。蘇昂一次次取卵、打針催卵、腹部水腫，甚至面臨著可能毀掉子宮的危險；而“造人”的另一方，精子提供者卻可以超脫于身體、心理和心靈之痛。波伏娃曾經感嘆物種對女性的奴役遠比對男性來得殘酷，可是又有多少男子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斑馬》更是寫給男性的書，是向男性傾訴身為女人的痛切命運。

書中作者只用數據說話，判斷則留給了細心的讀者來做。讓我來武斷地下個結論：其實罪在女主人公的丈夫平川。他的精子質量低于標準，卻要由女人承受生育之苦。《斑馬》也向世人敲響了警鐘：所謂現代文明和工業化生產，如高度依賴食物添加劑的快餐等，無一不在傷害著不自知的人類。傅真以蘇昂等諸多人物的生活軌跡為參照，促使人們認清西方生活方式和工業文明的不良影響。

所幸，最終平川意識到了自己的冷漠。他清醒的時間點遠比《遲開的花朵》中的托波爾科夫早。他放下手中繁忙的創業工作，飛到泰國與孤單的蘇昂會面。縱然全書以一枚成熟胚胎完全化解了兩人之間的情感隔膜，展現了未來生活的希望，但是本書的男主角卻并非蘇昂的丈夫平川。

女主人公蘇昂貫穿故事全過程，周遭人物來自五湖四海。一個個人物都可以單獨成就自己的故事。美國越戰老特工鮑勃、詐死的Joy、記者艾倫、初戀Alex、自殺的余姐等等，這一個個鮮活的人物一起構成《斑馬》試圖演繹的大世界。可是，并不是每一個人物都有蘇昂那么好的運氣。Alex以神秘的方式貫穿全文，或者說無時不在貫穿蘇昂的內心世界。這恐怕也是人們稱《斑馬》為懸疑小說的主要原因。于包容的平川而言，Alex這個平川早已經熟悉的所謂的第三者，卻也可以解讀為愛過的人不必相忘。Alex才是這五百多頁中最有故事、最有看點、從頭到尾都難掩神秘的人物。相比之下，平川得體、誠實、寬容，與世無爭又不無努力地活著。故事結尾，Alex依然在欲望的路上回不了頭。

面對富有、美貌又鐘情于自己的Alex，蘇昂以東方女性獨有的方式——身體不越雷池一步的方式，保有了自我的完整性。或許，Alex只是蘇昂懵懂年少時道不清的情愫，蘇昂不會讓一心追求冒險和財富的Alex留在自己的人生賽道上。也許蘇昂明白，愛情如果不能轉化成親情，則終將夭折，也不可能長久。所以，她正好告別那終將失去的愛情童話，真正成為人妻、人母，這也意味著蘇昂選擇了對愛情的忠誠與對親情的堅守。

《斑馬》還以美國前特工鮑勃的人生呈現了一出悲苦又樂觀的人生境遇，泛政治意識自然而然地鑲嵌其中。將這個著墨不多的白描似的人物塑造得尤為立體。他老到直接被人忽視的年齡，只能用錢打動人。可是終究有一天，金錢對他也會毫無意義。鮑勃可憐的西方殖民者形象很容易讓人想起法國人杜拉斯寫的《情人》。強權之下的殖民者，顯得無力又愚蠢、可笑更可憐，同時那貌似與生俱來的傲氣也躍然紙上。

越過試管嬰兒、凍卵故事表層，作者塑造了很多栩栩如生的域外人物形象。傳奇愛情故事一如《藏地白皮書》依然鮮明地立于其間，像是屬于傅真和銘基專有的類型小說品牌。我懷疑，如果法國作家埃萊娜·西蘇看了《斑馬》，她是否會認出曾經屬于她“獨有”的書寫技巧：哦，“écriture féminine”（陰性寫作）。

《斑馬》通過述說最鮮明、最隱秘又最本真的人類繁衍故事，揭示物種對女性的奴役。無論如何，從先天本質到社會文化，男性占盡優勢。可是有多少男性能透徹地領悟到這一點，在感恩造物主的同時，給予女性物種以本真的愛與理解呢？

三

《斑馬》設定的空間場景和地域背景主要在清邁和曼谷這兩大熱門旅游城市。泰國變性人、紅燈區于國人看來既神秘又了然。暹羅廣場倉儲式商場、飛船形建筑物里，除了餐飲業，如果沒有全國，乃至全球游客涌入，根本撐不起持久的商業繁榮。眼看著新樓拔地而起，眼看著它一點點衰敗。

相比之下更有吸引力的還是街邊密密麻麻的小店面。蘇昂進入到城市繁華地帶，琳瑯滿目的貨物和新舊不同的建筑物，既是讀者熟悉的傅式游記小說特征，又呈現出作為情節的作用。作者以人類學家的眼光、小說家的敘事詭計或者經由敘述者或者經由人物視野，那樣敏銳豐富、無窮無盡的細節展現，倘若人類學之母瑪格麗特·米德復活，也會贊嘆不已。

相比于飛船一樣的封閉大商場，蘇昂更喜歡接地氣的小店鋪。她流連于暹羅廣場的街邊小店。店里傳出纏綿嬌柔的泰國流行歌曲，夕陽落在服裝市場透明的塑料頂棚上，無數條通道縱橫交錯，閃閃發亮；塑料模特身上便宜而時髦的小洋裝、一排排涼鞋，都綻放著熱帶叢林般的外形和顏色，迎合著當地人的品位。這才是蘇昂喜歡的異國模樣，雖然骯臟，卻也吸引人。附近有棟破樓房出賣各式印度刺繡，從古董睡衣到寺廟裝飾；有舊窗簾，也有華美得驚人的婚禮“紗麗”。

像傅真這樣游走世界大都市的作家，比之只懂走馬觀花地欣賞建筑設計外觀而沒有參透城市歷史繁榮和衰亡的專業人士，自有她的高明之處。中國是個新興現代社會，城市化建設正在路上，而《斑馬》給予的啟示，恐怕并不遜色于任何社會學家、建筑學家的視角。各色人物也都在告訴你：人流密集、店鋪密集、功能齊全才是清邁、曼谷之所以溫暖有吸引力的原因之一。而泰國人的寬容和樂天，甚至無原則的個性，真的會給異鄉異客許多安慰。

《斑馬》聚焦異國人物的書寫方式，給全文蒙上強烈的陌生感。一方面緣于泰國普遍的宗教生活和西式生活方式，以及它自由和包容的倫理準則和律法限制；另一方面緣于閱讀時語言的卡頓——就是讀得正酣暢的時候突然磕巴一下，開始以為是作者偷懶，編輯偷懶沒校正好，甚至懷疑自己正在讀外文譯作。《斑馬》有著極強的外國/域外文學特征，所以說傅真創造了一種全新的類型小說也不為過。

閱讀時的卡頓感還會讓你就想起魯迅的《傷逝》和《祥林嫂》中女人們無法訴說的痛苦、無人傾聽的痛苦；一如瑪露霞，《遲開的花朵》中那個死去的女主人公。男人們醒醒吧，再不醒來，女人的痛苦將無處回返。這是契訶夫作為男人的吶喊。

比之更甚的是，《斑馬》中幾乎所有人物都有自己無法述說、無人傾聽的苦楚。不過，男人和女人的痛苦完全不同。所以，文字也要生出點毛病，才配得上每一個人內心難以言說的隱秘、無人傾聽的痛苦。當閱讀漸入佳境的時候，不經意間，卡頓感完全消失，緊接著從女人嘴里吐出來的戲謔和嘲諷感蜂擁而至。女記者艾倫的語言幾乎取笑和戲弄一切，各種趣聞、諱莫如深，不宜交談的月經、凍卵、取精，假面的語言、深層的意涵任憑讀者自己去體會。

《斑馬》對話性很強，撲面而來的對話讓讀者感到閱讀并不寂寞。結尾立意在女主人公蘇昂獨白式回環和提升中結束。《斑馬》的次要特征——駁雜性、開放性、未完成性等深層敘事藝術留下了很多我無法解讀的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