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榮
曾任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總務廳廳長的趙寶成,當屬黨的高級領導干部。然而,長期以來,他的生平事跡卻鮮有介紹與評價,甚至不被種種人物志收錄。究其因,不外乎他在總務廳廳長任上犯過錯誤,被撤職,竟至不知所終。而客觀記載趙的生平事跡的史料也不多見,因此他在中央蘇區的遭際就有了種種版本,其中不乏捕風捉影、穿鑿附會,甚至自相矛盾的東西,讓人無所適從。我們對于這種情形顯然不應該聽之任之,而應當盡力改變。筆者對趙寶成在中央蘇區的遭際作了一些梳理,希望能以此拋磚引玉。
趙寶成愛人石澹峰生前介紹,他們夫婦是1931年從白區赴中央蘇區工作的。在瑞金,趙的第一個工作單位是工農通訊社。這是一個什么機構呢?
1930年秋,為加強中央蘇區與遠在上海的中共中央的聯系,中央決定開辟一條由贛南、閩西根據地通往上海的秘密交通線。這條秘密交通線歸上海的中央交通局設在香港的華南交通總站領導,蘇區政治保衛機關密切配合,對外以“工農通訊社”名義做掩護。總社設在瑞金,蘇區和游擊區各縣設分社。當年,設在閩西永定縣金砂古木督永昌樓的閩西工農通訊社,就是由白區跨入中央蘇區的頭一站。工農通訊社承擔采購并護送中央蘇區急需物資到中央蘇區,安全護送出入中央蘇區的重要干部,以及傳遞中共中央與中央蘇區之間的文件、情報和圖書報刊等任務。
石澹峰介紹,趙寶成去中央蘇區之前,約從1929年開始從事黨的地下交通工作。從1930年起,他攜妻子一道“往來于津、蚌、滬、杭一帶,為中央蘇區購辦和運輸各種機械用品,并從事通信聯絡,在驚風駭浪中完成所負之一切艱巨任務”。因為有這段經歷積累的經驗與技巧,趙寶成到瑞金后,便順理成章地被分配到工農通訊社工作。至于他擔任什么職務,是否當了該社副社長,筆者未敢妄斷。但從他隨后能擔任臨時中央政府總務廳廳長來看,他在工農通訊社應當干得得心應手,而且續上了此前結交的人脈。
有人望文生義地稱:工農通訊社是中央蘇區的新聞通訊機構。于是,身為主管業務的副社長,趙寶成“除了刊物審讀,還負責向各部門的領導征集稿件,對外界組織通訊報道,工作十分忙碌”。這恐怕有違史實。
趙寶成是在1933年4月底或5月初,接替劉開擔任臨時中央政府總務廳廳長一職的。
臨時中央政府總務廳首任廳長,是與臨時中央政府主席毛澤東有師生之誼的方維夏。方維夏早年留學日本,回國后任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學監主任。毛澤東當時則是一師的學生。不過,方在廳長職位上僅僅兩個月,就調任教育委員會委員,“所遺總務廳長一職,由秘書劉開同志兼”。這次人事任免,是臨時中央政府人民委員會第五次常會議決,并由臨時中央政府機關報《紅色中華》同日發表的,時為1932年1月27日。
劉開應是中央人民委員會的秘書,以秘書職兼總務廳廳長,表明此秘書級別相當于省部級,抑或總務廳廳長的級別沒有達到省部級。無論如何,劉開對這個兼差(后應為專職)并不上心,頗有點吊兒郎當的味道,以致成了中央政府檢舉運動中官僚主義的典型。1933年4月29日下午,中央工農檢察部召開公審大會,劉開就是被公審的兩個“貪污腐化的官僚主義者”中的一個(另一個是中央財政部會計處長許文亮)。同年5月2日的《紅色中華》以《兩個“寶貝”的公審》為題,對公審大會實況作了報道。報道公布的劉開的官僚主義表現在:“(一)脫離群眾,瞧不起工農分子,對上狡猾,對下驕傲;(二)在總務廳工作一年多,工作毫無成績,對于各同志沒有指示和幫助;(三)思想不正確,說是‘打倒資產階級國民黨政府’,‘上海工人罷工是學生煽動的’;(四)在節省運動中,他不但不節省,反用公家洋油煮肉吃。”這樣的“寶貝”留在蘇維埃最高機關里面,“無疑的會破壞中央政府的威信”。因而在與會群眾的強烈要求下,“審判決定”解除劉開臨時中央政府總務廳廳長之職。《紅色中華》的報道號召:“我們要以這一個例子,來警醒全蘇區的工農群眾,隨時揭發各級政府及革命機關內的貪污腐化、消極怠工的官僚主義者,給以無產階級的鐵錘痛擊,叫他們一個個滾出蘇維埃去!”
令人遺憾的是,趙寶成沒有把《紅色中華》,亦即中共中央、臨時中央政府的上述警告放在心上,重蹈前任覆轍,犯了嚴重的官僚主義錯誤,不得不“滾出蘇維埃去”。
由于缺乏足夠的史料,筆者無法全面、準確地評價趙寶成在總務廳廳長位置上的功過是非,只能從搜集到的《紅色中華》報披露的材料,略作評述。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作為長期在白區從事地下工作的同志,趙寶成顯然缺乏擔當臨時中央政府內務管家的思想準備與實際經驗。為了維持總務廳的正常運轉,他不得不放手讓下面的人去干,卻又疏于教育和監督,“放手”變成了“放任”。于是,種種不正常的現象和不該發生的問題就無可避免了。筆者的這個認識,可以從《紅色中華》的幾篇報道中得到印證。
1933年12月5日的《紅色中華》在《建立確實的預算決算!開展反浪費貪污斗爭!》的通欄標題下,披露了總務廳在預算管理上的一些問題。
其一,1933年,“預算做3000套棉衣,把預算案做好,就買了許多材料。可是實際所發的棉衣,卻只有1000多套,與原來的預算竟差2/3,結果10000多元的衣料便完全囤積起來了。同時在這發出的1000多套之中,實際上也有浪費的現象。因為在事先總務廳沒有進行詳細的調查,并在群眾中開展自己解決棉衣的群眾運動”。在這件事上,趙寶成沒有直接責任,但有對預算案把關不嚴(這可能跟他缺乏相關的理財知識與經驗有關),對預算執行情況監管不力(官僚主義所致)的失職問題。還有就是他不熟悉群眾工作,缺乏在工作中實行群眾路線的自覺性。
其二,為解決中央政府機關人員多,經常有文娛晚會而無演出舞臺的問題,總務廳管理處處長徐毅提議建一個戲臺。在得到趙寶成同意后,徐毅做了一個“駭人聽聞”的預算——小小一個戲臺的造價竟要180元!這次趙寶成倒是看出不妥,將預算一下子改為20元。“但是一開工,到如今已成耗出勞動力90工,要花54塊大花邊。”在蘇區一切為著革命戰爭的環境中,這錢花得委實讓人心疼。于是,總務廳的頭頭腦腦便成了“標本的浪費經費的官僚主義者”。
同日的《紅色中華》在另一版中,以《反對腐朽的自由主義》為題,更尖銳地揭露了趙寶成的自由主義和官僚主義表現及其造成的惡果。事情起因是總務廳管理處工作人員、二蘇大會基建工程處主任左祥云貪污公款,群眾舉報到趙寶成處,“趙寶成不相信”。后來主席團(指中央執行委員會)知道了此事,“責成趙寶成去調查,而他用官僚主義的方式去調查,不到群眾中去調查,據官僚主義調查的結果報告主席團,說是左祥云沒有什么貪污”。這還不算,當左祥云貪污百余元的事實被發現后,主席團主席毛澤東下令要趙寶成他們將左祥云扣留,但是管理處處長徐毅卻把左祥云放走。顯然,在這件事上,趙寶成是難辭其咎的。
1933年12月15日,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執行委員會發布《關于懲治貪污浪費行為》的第26號訓令,規定了嚴格懲治貪污浪費行為的幾種懲罰辦法。訓令發出后,臨時中央政府即令中央工農檢察部除指示各級工農檢察機關進行檢舉外,要抓緊中央政府總務廳等處的檢舉,并將檢舉結果報告中央人民委員會。中央人民委員會接到有關報告后,于12月28日作出了對趙寶成、徐毅等的處分。1934年1月4日的《紅色中華》第2版,以頭條方式公布了他們的錯誤或罪狀,以及處分結果。這次以《趙寶成受撤職處分》為題公布的趙寶成的錯誤,比以往披露得更全面、更深刻。全文為:
“趙寶成中央總務廳長,他在廳長任內,對于行政費用及管理建筑,從無正確預算與節省觀念,用的時候,也不去實際考查,幾個月間,浪費達三四千元。浪費之下,必然發生貪污,趙寶成也全無覺察,甚至已發現的貪污犯左祥云,命令他扣留,他也不執行,僅予監視以致逃跑。在借用群眾房子,砍取群眾竹木,挖取群眾田泥等,許多未取得群眾同意,甚至有強迫群眾的行為。這些事實,經人民委員會迭次指示,不能引起趙寶成同志的注意,實屬有負職務,予以撤職處分。”
為進一步發動群眾,把反貪污浪費的斗爭推向高潮,臨時中央政府最高法院于1934年2月13日,在沙洲壩全蘇大會會場舉行對趙寶成等的公開審判。2月18日的《紅色中華》對此作了詳細報道,關于趙寶成的犯罪(錯誤)行為,多了“放縱下屬貪污”的內容。最后法庭判決趙寶成罰苦工一年。
對趙寶成這樣嚴重瀆職失職、浪費公款公物、侵害群眾利益,且不聽組織(上級)告誡的政府工作人員作撤職和罰苦工處理,是有蘇維埃法律依據的。這就是中執委第26號訓令第四條規定的:“蘇維埃機關、國營企業及公共團體的工作人員,因疏忽職務而浪費公款,致使國家受到損失者,依其浪費程度處以警告、撤銷職務以至一個月以上三年以下的監禁。”
值得指出的是,中央人民委員會是將趙寶成的問題當作工作上的錯誤來判斷和處分的,所以只予以撤職。而最高法院則沒有認定趙寶成的貪污罪(或最多是輕微貪污),否則趙面臨的不是罰做苦工,而是懲罰更重的監禁。

1929年4月13日,趙寶成(左)與石澹峰在上海虹口公園合影
由此可見,在與臨時中央政府共生共存的反腐倡廉斗爭中,受到群眾檢舉而被查處的趙寶成確實是咎由自取,他所受到的處分也是恰當的。再者,當時在中央一級開展的反貪污浪費的檢舉運動,也并非僅僅拿總務廳說事。據中央工農檢察委員會公布的《關于中央一級反貪污斗爭的總結》(《紅色中華》1934年3月27日第3版),其時所檢舉的機關除總務廳外,還有招待所,財政、勞動、土地三部,以及糧食調劑局和貿易總局。此外,多個國家企業、群眾團體也受到檢舉。因而,一些論者把趙寶成被查處一事,硬與王明、博古排擠毛澤東,而趙寶成與毛澤東關系不錯扯到一起,表明趙是所謂“路線斗爭”的受害者,這就未免牽強附會。另一方面,趙寶成在總務廳長任內所犯錯誤,畢竟是因思想作風、工作作風上的官僚主義、自由主義所引起的,用今天的話來說,還是人民內部矛盾性質的問題。若因此全盤否定他固然不對,而將他排除在值得研究和宣傳的共產黨人之外,也是欠妥當的。
趙寶成被撤職、判罰做苦工一年后,他去了哪里,結局如何,由于缺乏文獻記載(包括知情人的足資征信的證詞)而變得撲朔迷離。為澄清事實,筆者且將流行的一些說法剖析一番。
一、“趙寶成任中央政府總務廳長后,繼又改任土地部、貿易局等工作”。這是不可能的。趙是因撤職并罰苦役一年而離開總務廳廳長職位的,不可能繼續到土地部、貿易局這樣的中央機關擔任領導工作。就是不當領導,做一般工作人員也不行。否則,還怎么算“罰苦工”?
二、“紅軍長征時,趙寶成被留下,擔任了中共興國縣委書記”。這也是不可能的。中央紅軍主力于1934年10月10日離開瑞金,開始長征。14日,興國縣城即被國民黨軍占據,中共興國縣委從此轉入地下活動。在極端嚴酷的斗爭條件下,趙寶成怎么可能“空降”到興國去做縣委書記?
事實上,1965年9月11日,中共中央組織部辦公廳給丹東市委組織部關于趙寶成同志歷史情況的信函,就沒有提到趙擔任過興國縣委書記。如果確有其事,中組部不會調查不到。1990年5月出版的由中共興國縣委組織部、黨史辦和檔案局(館)合作編纂的興國縣組織史資料,也沒有趙寶成擔任過興國縣委書記的記載。
三、“(1935年春)趙寶成隨同黨政軍留守部(處)轉移到銅缽山辦公,被敵探知,重重包圍。趙寶成在激戰中壯烈犧牲”。這個說法有待商榷。“黨政軍留守部”應指中共中央分局、中央政府辦事處和中央軍區,其主要領導人是項英、陳毅、賀昌、瞿秋白等。這些機關從1934年10月下旬離開瑞金梅坑,遷往于都寬田以后,就一直輾轉在于都縣東南部和南部的狹小地區。隨同中央分局作戰的是紅24師,堅守銅缽山區的是中共瑞西特委及其領導下的獨立營、政治保衛隊,還有尋找閩贛省委無果而退返銅缽山的中央分局委員李才蓮率領的獨立70團的一些戰士。既然1935年春“黨政軍留守部”不在銅缽山區,堅守銅缽山區的又是地方黨組織及其武裝力量,那么就難以證實上述說法。
至于有人說,1935年春趙寶成率領隊伍主動出擊,以掩護中央分局突圍,不幸在銅缽山區與敵人激戰中犧牲,就更加令人難以置信。
趙寶成在中央蘇區的下落究竟如何,在新的可信證據出現前,筆者以為,中共中央組織部辦公廳給丹東市委組織部的信函所述,還是頗能說明問題的。
這封信,是按毛澤東對趙寶成之子石毅請求查詢其父親下落一信的批示,經向有關同志調查后寫的。毛澤東的批示,肯定了“趙寶成在瑞金和我一起工作過”,但雙方分開后趙干了些什么,他并不知情,因而“請中組部找有關同志分段做證明”。中組部嚴格按毛澤東的批示辦事,向有關同志調查,查明的情況就是信中所說的:“趙寶成早年入黨,1933年到瑞金,擔任過短時間的蘇維埃中央政府總務廳長,后在貿易局工作,紅軍開始長征時,隨機關游擊行動,以后形勢惡化,趙寶成同志的下落不知。”
中組部查明的趙寶成到瑞金的時間,比石澹峰所說的晚了將近兩年。當然,這不影響對其下落的判斷。問題在于,趙寶成離開總務廳后去了哪里。中組部提供的答案是他先去了貿易局工作。坦率地講,這個答案還不是很到位,因為它可以有幾種解釋。比如,去貿易局擔任某一職務,或做一般工作人員甚而勤雜工。鑒于趙寶成被罰做苦工一年,放到貿易局機關或其分支機構(機關)工作,無論在什么崗位干,都不足以體現他是在“罰苦工”,也就不足以體現蘇維埃法律的尊嚴,體現中共反腐倡廉的誠意和決心。那么,貿易局(實為對外貿易局或總局,隸屬中央國民經濟人民委員部)管轄范圍內有沒有可做苦工亦即力氣活的地方呢?有。
中央蘇區的對外貿易實際上是赤白區之間的商品交換,以貨易貨。蘇區向白區輸出鎢砂、糧食、土產,從白區輸入食鹽、藥品、工業品和電氣器材等。該局及下設的各分局,都有負責采辦、運輸的班子和隊伍。這搬運貨物的差事,就是一樁力氣活。趙寶成在這樣的崗位上“工作”,當然可以視為“罰苦工”。反過來,也可以說趙寶成是在貿易局工作。
除去這種解釋,所謂趙寶成先到上田兵工(修械)廠,后任紅軍被服總廠副廠長之類的說法,都難以使人信服。
“紅軍開始長征時,隨機關游擊行動”,這說明趙寶成未參加長征,而是留在中央蘇區打游擊。趙為何被留下,有人說是受博古排擠毛澤東的牽連,這真是無稽之談。莫說趙寶成此時還是“戴罪之身”,頂多也就是解除了罰苦工的一般后勤人員或戰斗員;即便以總務廳廳長的身份,也輪不上由博古過問或決定其去留。趙被留下,只能有一個解釋:革命需要。假如允許作另外的設想,那么可能是他還沒有重新獲得組織上的完全信任,甚至于他還沒有擺脫被監管的處境。既如此,趙寶成還能不被留下嗎?留下來“隨機關游擊行動”,這里的“機關”,顯然不可能還是貿易局,只能是一個泛指。到底指的是留守的領導機關——中央分局、中央政府辦事處、中央軍區,還是別的什么機關,抑或一支部隊、一個團體,筆者都無從論斷。但有一點是明確的,那就是趙寶成不是一個人獨來獨往,而是被編入了一定的組織或隊伍,隨集體行動。他也沒有叛逃。
“以后形勢惡化,趙寶成同志的下落不知”,這應是指1935年2月,國民黨軍隊加緊對堅守在于都、瑞金、瑞西三縣部分地區的紅軍和地方游擊隊的“清剿”之后的事。為了沖破敵兵重圍,轉移到贛閩交界的閩西地區,包括黨的重要領導干部,如何叔衡、賀昌、毛澤覃、李才蓮等在內的許多紅軍將士、蘇區革命干部和游擊隊員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們有的留下了姓名,更多的是做了無名英雄。趙寶成是戰死了,還是突圍到什么地方去了,沒法說得清。總之,他沒有活著到延安或回老家,也沒有活到新中國成立,因此“下落不知”。
在新的可信證據出現之前,筆者認為,中組部對趙寶成下落的表述,是實事求是的,是可以理解和相信的,也是對方方面面都負責的。正是依據中組部的結論,民政部按照相關政策,對趙寶成按失蹤工作人員處理,認可了他的烈士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