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昭衡
1949年11月27日,在重慶歌樂山下的渣滓洞、白公館監獄,發生了震驚中外的大屠殺,數百名紅巖志士倒在了血泊中。但在血與火中,先后有33名共產黨人、志士和2個孩子奇跡般地脫險。筆者曾先后采訪多名脫險者,記錄下了當年發生的一個個奇跡……
1937年7月7日,全國抗戰爆發。11月,國民政府遷都重慶。此后,國民黨蔣介石為對付以共產黨人及其他政治對手,大肆發展特務組織。
1939年春,軍統頭目戴笠親自到重慶西北郊的歌樂山一帶選址,最后選中了原四川軍閥白駒的白公館,并用重金買下,改造為監獄。
白公館監獄背靠林木蔽日的歌樂山,四面高墻上電網密布,墻外的制高點上設有崗亭和碉堡。監獄大門終年封閉,人員僅從側面小門搭一狹窄樓梯進出。獄內一樓一底的別墅主要用作牢房,共計20間,而原來的地下貯藏室和防空洞,分別改為地牢和刑訊室。在白公館內關押的均是軍統認為“案情嚴重”的政治犯,例如抗日愛國將領黃顯聲,同濟大學校長周均時,楊虎城將軍的秘書、共產黨員宋綺云和妻子徐林俠及其幼子“小蘿卜頭”等。

韓子棟
渣滓洞,原是座人工采煤的小煤窯,因為渣多煤少而得名。這里三面環山,一面臨溝,地形十分隱蔽。1943年,軍統特務設法占有了煤窯及礦工住房,將其改造為監獄。
渣滓洞監獄分為內、外兩院。內院有一個放風場,有一樓一底的男牢16間,另有女牢2間。外院則為特務的辦公室和刑訊室。1947年4月一度關閉,同年10月重新啟用為看守所。
20世紀40年代末期,重慶及其周邊地區的武裝暴動浪潮,令風雨飄搖的國民黨當局加強了鎮壓的手段。此后,白公館和渣滓洞便成了囚禁反抗者的集中營。
1949年11月27日,國民黨政權在撤離重慶前夕,在這兩個集中營內外進行了慘絕人寰的大屠殺。然而,在大屠殺前后,有33名共產黨人、志士及2個孩子,從白公館和渣滓洞監獄里成功逃離,成為那場大屠殺的見證者。
在長篇小說《紅巖》中,有一位從監獄里逃出去的“瘋老頭”華子良,其原型是已故貴州省政協原副秘書長韓子棟。他是從壁壘森嚴的監獄中成功脫險的第一人。
1934年10月,受黨組織派遣,韓子棟打入敵特務組織“復興社”,因為被人密報,不幸落入了特務的魔掌。1946年7月,特務將韓子棟等人從貴州息烽監獄轉移到重慶白公館監獄。不久,韓子棟和監獄里的共產黨組織接上了關系。
當時,特務為掩飾關押政治犯的行為,給政治犯安了個“修養人”美稱。由于獄中管伙食的特務層層克扣,難友們的伙食極差。經過斗爭、交涉,監獄當局決定將伙食交“修養人”主辦。特務知道韓子棟老家在山東,在重慶人生地疏,難于逃走,加上已關了十幾年,一直沒弄清其身份,就讓他出面搞伙食。
韓子棟千方百計地改善伙食,既增強了難友們的體質,又讓特務們覺得他辦事認真,還有點能力。不久,他又兼管獄中的小賣部。這樣,每過幾天,他就需要到外面進貨。于是,韓子棟挑上擔子,在看守的監管下,去2公里外的磁器口街上進貨。
韓子棟趁此機會,悄悄地觀察監獄周圍的地形、崗哨等情況。獄中的黨組織竭力支持他沖出這天羅地網,給他出了不少點子。黨支部書記許曉軒還叮囑他一些要注意的事項。
徐林俠得知韓子棟越獄的條件日趨成熟,決定送他一件禮物留作紀念。最后,她縫制了一只漂亮的枕套。隨后,她讓“小蘿卜頭”悄悄將枕套送給了韓子棟。
原來帶韓子棟出去購物的是狡猾的看守長楊進興,有幾天他不在,韓子棟就故意催著要進貨。于是,看守長就讓另一個看守盧兆春帶他出去。
1947年8月18日,韓子棟挑上一副空擔,隨盧兆春前往磁器口街上。因為感覺那幾天機會難得,他每次出去進貨,都悄悄地把徐林俠送的枕套和一點積蓄帶在身上。
走到唐家院子門前,遇上了看守所醫官王殿。王殿和盧兆春是麻將桌上的牌友,便拉著盧兆春不放,要求打牌。
盧兆春看時間充裕,便欣然同意。可一摸口袋,他發現沒有帶錢。韓子棟反應極快,馬上從身上摸出幾張大票遞了過去。韓子棟則坐在客堂躺椅上,一邊拿蒲扇扇涼,一邊假裝打瞌睡。其實,他正在想脫身之計。
過了個把小時,見幾人玩興正濃、笑語喧嘩,韓子棟把帽子往椅子上一放,佯裝去廁所,大大方方地踱出門去。
一出大門,他穿街過巷,飛快來到了嘉陵江邊。此時,江水正在上漲。正發愁時,他突然發現一只小船,便上前央告船主:“老鄉,我可以多給一些船錢,只是請你快快送我過江?!?/p>
上船后,韓子棟怕背后有人追來,便假裝肚子痛,趴在船舷上哼叫起來。船夫趕緊招呼他到船艙里躺下。
船到江對岸,韓子棟脫下舊鞋換上草鞋,便匆匆向山坡上行進。此后,他曉行夜宿,跋山涉水,歷時45天,終于到了解放區。
1985年,年逾古稀的韓子棟重返白公館,深情地追憶當年的戰友情誼,并把那只有些泛黃的枕套捐獻給了歌樂山烈士陵園陳列館。
1949年初夏的一個夜晚,歌樂山上突然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渣滓洞監獄旁邊,靠樓下男牢過道不遠處一段約兩米寬的土墻因年久失修,加上長期雨淋水泡,一下坍塌了。
第二天,特務們著手組織修復,為了防止泄密,節省開支,決定不雇外工,讓樓上一室的共產黨員楊虞裳、白深富、陳丹墀和難友劉振美等10人修復斷墻。
差事派下來后,幾個難友暗中商議:借此機會搞一段不堪一擊的墻,不就可以為以后越獄創造條件嗎?
于是,幾個人拿著工具,像模像樣地干起來了。監工的特務見狀,便漸漸地放松了警惕。幾個難友趁機盡量地多往墻中摻沙石腐草,并粗筑輕夯,力求內虛外實,一推即倒。
10多天后,這段質量低劣的土墻又轟然坍塌。特務們讓他們繼續修筑。難友們仍然采取應付戰術。斷墻筑好管了一個多月,秋雨來臨,這段墻又不推自塌,留下了一個幾米寬的缺口。
此時,解放軍的炮聲已在重慶郊區響起。特務們忙著處理囚犯和安排撤退事宜,一時也顧不上修筑這段斷墻。
1949年11月27日入夜,天空下起了小雨。晚上8時多,外號“猩猩”的特務頭子、看守所看守長李磊來到了渣滓洞監獄,傳達了大屠殺的指令。
特務們開完會后正式開始行動。他們先以轉移地點的名義,從牢房里提出了24名難友,押解至遠處的松林坡刑場槍殺,由此拉開了大屠殺的序幕。
午夜時分,渣滓洞監獄里尚有145名囚犯。根據西南長官公署特務頭子徐遠舉的指令,特務們決定采取極端的手段。
28日凌晨2時,特務們到各牢室通知樓上各室人員全部到樓下集中,聽候點名。不一會兒,樓上男難友全部被并入樓下1號到7號囚室,14名女難友包括2名嬰兒被轉到樓下8號囚室。難友們此刻相聚一起,卻不知道樓下8間囚室的門外已聚攏了數十名手持沖鋒槍的劊子手。隨后,這些劊子手端著沖鋒槍,瘋狂地從各室風門、窗口向屋里掃射。

當年渣滓洞監獄被燒毀后未修復時的場景
槍聲響起時,曾擔任川軍某部連長、因從事反蔣活動被捕入獄的共產黨員張學云,正站在靠近牢門口的地方。他迅速側身,躲過了呼嘯而來的子彈,隨后跨前兩步沖到了牢門前,猛然伸出兩只大手,死死抓住從風門伸進去的沖鋒槍槍管,拼命向風門里面拖,同時大聲呼喊:“同志們,我是軍人。我掩護你們,你們要設法沖出去!”
然而,沖鋒槍被風門卡住,張學云和劊子手反復爭奪。結果,旁邊的劊子手舉槍向他猛烈掃射。張學云身中數彈,鮮血四濺……
1938年加入共產黨、1945年從復旦大學畢業后任重慶《新民報》記者的胡作霖;曾擔任國民黨第五軍官總隊上校教官,退役后參與組織武裝起義,因叛徒出賣被捕的何雪松,也在槍聲驟起時,不約而同地張開雙臂,撲向牢門風洞,緊緊抓住洞框。他們希望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難友們建起一道安全屏障。
特務們對著8間牢室瘋狂掃射了十幾分鐘后,見室內漸漸沉寂,馬上轉身奔向后窗,繼續通過窗口向室內掃射。
察覺牢房內沒了活人的氣息,特務們停止了射擊。他們打開牢門,分組進屋翻檢尸體,補殺受傷未死者。
此時,解放軍已兵臨城郊,特務們擔心成為俘虜,因此翻檢尸體時十分慌亂。隨后,他們搬來桌椅板凳,堆在樓下各牢房門前,淋上汽油分頭點燃,便慌慌張張地奔向獄外的停車場,準備撤離。
各牢室部分僥幸活下來的難友,從血泊中爬起來,砸爛鐵窗牢門,冒著特務呼嘯的子彈,奔向那段未及修復的斷墻。此刻,這段斷墻成為難友們奔向自由與光明的神圣之門,七八名難友先后從這里沖了出去。
1949年12月8日,由重慶市軍管會組織的清理遇難者遺體小組來到了渣滓洞監獄。當十幾天前從這里逃離絕境的孫重走近斷墻處時,發現一名中年男子身中數彈,趴在斷墻處。
孫重見狀悲憤地大喊一聲“伍老師”,便號啕大哭起來。
由于工作的關系,筆者曾多次采訪過孫重?;貞浧甬斈昝撾U的經歷,老人提起鮮為人知的共產黨員伍時英時,總是帶著深深的敬意。
當時,孫重被關到了樓下3號囚室。當特務瘋狂向室內掃射時,他已經睡下,借機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一會兒,幾個特務提著槍進門從墻角開始補槍。
孫重不敢亂動一下。當特務從他身上跨過,出門上鎖后,他躺在地上,聽著外面的動靜。確認特務們走遠后,孫重立即從尸堆中爬起來,想打爛后窗沖出去。然而,后窗上的木柵比杯子還粗,他哪里能夠掰斷。
他正有些著急,只見尸堆中又爬出兩個人。借著火光一看,一個是年近五旬的共產黨員伍時英,一個是進步青年周洪禮。
見孫重著急的樣子,伍時英果斷地一揮手:“跟我來!”他帶著孫、周二人來到后窗。他用手掰了掰窗上的木柵,見紋絲不動,立即又帶著二人轉向牢門。伍時英察看了一下牢門,吩咐二人:“門下頭有些空隙,我們一起來扳!”
三人將牢門扳歪,扳出了一個三角形的大空隙。之后,他們便鉆了出去。
此時,撤到獄外停車場的軍警尚未發覺有人逃生。而距樓下8號牢室10余米處,就是那段斷墻。伍時英要帶領幾個人逃出去可謂易如反掌。然而,他卻果斷地對孫、周二人說:“牢房里也許還有難友活著,我們趕快到后院去看看,能救出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p>
幾個人快步沖到8號牢室旁邊,爬上了一個1.5米高的坡坎,從側面巷道來到了監獄樓房的后面。他們從1號室開始,依次觀察里面還有沒有活著的難友。
孫重走近6號牢室后窗,借著火光發現里面有人影晃動,立即喊了一聲:“伍老師,這里面有人。”
伍時英馬上奔過來,果斷地決定:“趕快把窗子砸開!”他臨危不亂,立即招呼孫重一起,奮力抬起一塊石頭向6號牢室后窗砸去。牢室里的難友蕭中鼎、劉翰欽在伍、孫二人的幫助下爬了出來。
突然,不遠處槍聲大作。借著火光,沖到斷墻一側的難友們發現,一群軍警正向監獄撲來。
情況危急,曾打入軍警內部擔任萬縣九區城防司令的蕭中鼎十分沉著地說:“大家莫慌,等特務機槍掃射的間隙,聽到我喊‘沖’,大家就一起跟我沖!”
等了幾秒鐘,待軍警機槍點射的間隙,蕭中鼎高喊一聲“沖”,幾個人便飛快地朝斷墻口跑去,另外一些難友也隨后而至。
這時,軍警的機槍又響了。大家冒著彈雨,攀著墻上缺口往外爬。
孫重跑出斷墻口后,見墻外10多米處有一片竹林,立即快步鉆了進去。
11月30日,解放軍進入了重慶城。孫重找到了城里的“脫險同志聯絡處”。他急切地向其他脫險同志打聽伍時英的消息,然而沒有獲得任何音訊。十幾天后,當他重返那段斷墻時,才發現伍時英已犧牲在那里。
2020年12月31日,95歲高齡的孫重老人與世長辭。
從渣滓洞監獄斷墻處幸運逃生的孫重、鐘林、楊純亮、周洪禮、楊培基等人沖進歌樂山后,不幸又落入虎口。
從樓下5號牢室沖出監獄斷墻的鐘林,在黑夜中不顧一切地順著歌樂山山腳奔跑。途中,他碰到了從監獄里跑出來的難友楊純亮。跑了七八里路,天色已亮,兩人便來到一片名叫金剛坡的樹林里休息。
兩人又饑又渴,一夜未眠,困倦至極,只想背靠著背好好地睡上一覺。不承想,剛瞇上眼睛,樹林里突然鉆出幾個帶槍的鄉丁,兩人被抓。
不久,“反共保民軍”幾個鄉丁又在歌樂山密林中抓到了孫重。
原來,沖到山頂后,孫重停下來喘了口氣,觀察山下,監獄方向漸漸歸于平靜。不一會兒,東方曙光初露。渣滓洞方向大火已經熄滅,只有濃煙在緩緩地飄散。孫重走到金剛坡的密林中,坐下來想喘口氣。哪想到,剛抓住鐘林和楊純亮的幾個鄉丁偶然發現了他,沖過去把他團團圍住。
鄉丁們將孫重、鐘林、楊純亮帶到附近一個巖洞口,一陣毒打,逼他們承認是“搶劫”的罪犯。
或許是因為高額賞金的誘惑,鄉丁小頭目堅持要押送三個“俘虜”進城交給衛戍司令部。
楊純亮因腳部中彈受傷,行走十分緩慢,有個鄉丁押著他走在后面。鄉丁小頭目等人押著孫重、鐘林走在最前面。到了離歌樂山街上不遠的重慶市立師范學校門前時,迎面走來一名身穿長衫的青年。
這名青年是重慶相輝學院的進步學生劉繼濤,參加過地下黨領導的學生運動。他給鄉丁們分析了時局,勸其放人。
鄉丁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連忙給兩個人松了綁。這時,劉繼濤指著一條較為偏僻的小路,叫他們趕快離開那里。
怕事情生變,見落在后面的楊純亮遲遲沒有跟上來,孫重和鐘林謝過劉繼濤,只得沿著那條小路離去。
劉繼濤等到楊純亮被押過來時,也讓鄉丁們將他放了,并給他指了一條逃生之路。
此時,重慶正處于混亂狀態。孫重和鐘林摸不清情況,翻過后山之后,便在一座墳洞較大的古墓中躲藏起來。
第二天凌晨,兩人商定:由孫重先出去偵察,如出去久不回來,就是遇到麻煩了;如果平安無事,就找人來抬鐘林下山。
此刻,天色漸亮。孫重一步步朝山下走去。突然,他發現路上有一位老大娘,忙上前打聽情況。大娘告訴他,解放軍已經進城兩天了。為了盡早找到黨組織,及時救助鐘林,孫重攔下一輛過路的載貨卡車,說明了情況。司機一聽,立即讓他上車,一直將他送到了市區。
孫重立即趕往滄白堂民盟辦事處,找到了《民主報》著名記者、老黨員唐弘仁,并告訴他歌樂山上古墓中還躲著一位脫險負傷的難友。

白公館監獄外景
唐弘仁立即找來一輛小汽車,和孫重一起向歌樂山上駛去。到了山上,他們將車停下,找到鐘林藏身的古墓洞口,但不見了鐘林的身影。
其實,鐘林已被路過的行人所救,行人還幫他找到劉繼濤。劉繼濤馬上護送鐘林下山進城,找到了重慶市軍管會。
楊純亮最終也回到了親人身邊。
周洪禮是1948年因“共匪嫌疑”罪名,被逮捕關押到渣滓洞監獄的。槍聲響起時,他右臂有兩處被子彈擊傷。從樓下3號牢室沖出來越過斷墻之后,他一口氣跑到了歌樂山密林之中。后突然發現不遠處有一戶農舍,窗口里透出微弱的燈光。他立即快步走過去,輕輕叩了叩門。開門的是個老農民。進屋后,老農找出了一件衣服讓他換上,叮囑他趕快遠逃。
周洪禮重新上路之后,天已經亮了。由于受了槍傷加上饑餓,他行走十分艱難。這時,他看見有鄉民帶著一些紅苕,便走過去要了一個充饑。聽到他討吃的聲音,鄉丁們細看他身上衣服,有幾處還有傷口滲出的血跡,立即聯想到了昨晚從渣滓洞監獄逃出來的囚犯。他們隨即一擁而上,將周洪禮綁了起來,押回了新發鄉鄉公所。
進了小屋,周洪禮一看,里面還關著難友楊培基。
“鄉公所關了兩個共產黨的逃犯”的消息很快在新發鄉一帶傳開。晚上,家在本鄉、多次參加過共產黨領導的學生運動的正陽學院學生馮永亨聽到這一消息后,試圖營救他們。
馮永亨家在當地,有些關系和影響。他與鄉公所的人比較熟悉。到了鄉公所,經一番交涉,他見到了周洪禮和楊培基。
馮永亨在紙上用英語與他們交流后,離開鄉公所。他利用了所有的關系進行疏通,并向鄉長等講了當時的局勢,最終為解救二人掃清了障礙。
11月29日上午,馮永亨領著人來到了鄉公所。當天,又奔走聯系,傍晚時將周、楊二人接到了一座僻靜的古廟里安頓下來。
30日,馮永亨獲知解放軍已占領全城,便立即雇了一乘滑竿,將周洪禮扶上去坐好,然后和楊培基一起走下歌樂山,進城找到了共產黨組織……
從渣滓洞監獄里成功逃出的15名脫險者,經歷了生死考驗。然而,11月27日當晚,白公館監獄里的17名紅巖志士和2名小孩,卻較為順利地逃出了這個“人間地獄”。另外,加上尸坑中的唯一幸存者譚謨(身中3槍未死),白公館監獄共脫險20人。
筆者兩次在當年從白公館脫險的唯一成年女性、共產黨員郭德賢老人家中,聆聽她講述脫險經歷。
1949年11月27日,由特務楊進興、雷天元組織,在白公館外面慘無人道地屠殺了好幾批政治要犯。當他們正想著如何殺掉剩下的19名由西南軍政長官公署二處寄押的囚犯時,雷天元突然接到李磊打來的電話:“渣滓洞這邊囚犯太多了,一下子處理不完,你們趕緊派人過來支援一下!”
雷天元趕緊帶了些特務趕往渣滓洞。臨走時,他叮囑楊進興,暫時代管剩下的19名囚犯,待他們回來再處理。
此時,解放軍已兵臨重慶市郊。楊進興左思右想,剩下的囚犯反正不歸自己管轄,莫不如爭取時間,早點逃命。于是,他趕緊回家收拾好包袱,又趕回去領了賞錢,并指揮剩下的看守將二處寄押的16名男犯統統集中到樓下2號牢室,女犯郭德賢與她的兩個孩子仍然被關在樓上。
隨后,楊進興給雷天元打電話說:“我們任務已了,奉命馬上撤離。你們寄押的犯人,請急速來人處理?!闭f完不顧雷天元好言央求,只讓當天值日的看守楊欽典和雜役李育生留下照管,自己帶著一幫看守急匆匆地摸黑登上歌樂山頂,準備候車逃往成都。
楊欽典和李育生見楊進興一伙已走,沒有心思照管。見獄外還留有一個警衛排,二人一商量,就私下離開了白公館,往監獄后面的歌樂山頂爬去,也想乘車往成都跑。李育生對楊欽典說:“不如下山回白公館,能救些人出來,也是我們眼前的一條生路?!庇谑?,他們一起摸黑下山,回到了白公館。
這時,獄外的警衛排正準備撤離。李育生知道羅廣斌等16名男犯被鎖在樓下牢房里。恰好,見李育生、楊欽典朝牢房走來,羅廣斌便趴在窗口將手一招:“楊班長,你過來。”

羅廣斌
羅廣斌平日里做工作時知道楊欽典與其他看守并非鐵板一塊,忙和難友做工作。
楊欽典最終拿定主意,打開了牢門。他此舉不僅改變了獄中19個人的命運,也為自己打開了求生的大門。
2004年11月27日,在重慶歌樂山烈士陵園紀念“11·27”慘案55周年的大會上,一位由一名青年攙扶著的老人引起了眾多記者的關注。他就是時年86歲、專程從老家河南趕來參加紀念活動的楊欽典。
當楊欽典與郭德賢重逢時,二人都無比激動,感慨萬分。當年,楊欽典放走羅廣斌等人后,跑到了重慶市區。重慶一解放,羅廣斌等人就找到他,證實了他關鍵時刻的出色表現。之后,楊欽典帶著脫險者和相關人員回到白公館等地,尋找、處理遇難者的遺體。后來,他回到家鄉,其因“少尉特務”身份被政府審查時,羅廣斌、郭德賢及時為他寫下了證明,結果他還受到政府嘉獎?!拔母铩敝?,楊欽典又因國民黨特務身份被判刑,還是郭德賢等脫險志士寫了證詞,最終使他獲得了平反。
1948年,川西的共產黨組織遭到嚴重破壞,大批地下黨員被捕,包括郭德賢和她4歲的女兒蒲小波、2歲的兒子蒲小可(后分別改名為郭小波、郭小可)。
所幸,特務在她的家里沒有搜到任何證據。郭德賢被押解到重慶后,先被關押在渣滓洞監獄,一周后被轉到白公館監獄。
1949年11月27日深夜,當楊欽典打開牢門釋放了剩下的19名難友后,羅廣斌立即上樓找到郭德賢:“郭姐,特務已經全部撤走了,趕快跑!”同時安排李蔭楓、周居正一路同行,協助郭德賢照料兩個孩子。
白公館大門前是一條有幾百級石階的小路,小路連接著下面的公路。李蔭楓空著手走在前面探路,周居正背著小波,郭德賢背著小可緊跟在后面。
周居正是一名進步學生,年輕力壯,背著小波快步如飛,很快就和李蔭楓走到了離公路不遠的石階上。不巧,從渣滓洞方面開過來幾輛運特務的卡車,特務發現山坡石階上有人,追問口令得不到回答后,便用機槍掃射過來。
慌亂中,郭德賢和后面的難友立即掉頭向歌樂山上跑去。周居正那幾天正打擺子,心里一慌,便摔倒在地,又滑進了路邊深溝里。他背上的小波也摔了下來。此刻,彈雨橫飛,周居正在溝里急得亂摸了一陣,不見小波的蹤影,眼見特務下車向這里撲來,他只好沿著深溝向歌樂山上猛跑……
其實,小波也摔到了小路旁的深溝里。只是她個頭太小目標也小,加上懵懵懂懂不知道危險,也不知道喊叫。結果,不僅周居正沒有發現她,就連追擊的特務們也沒有注意到她。
小波上了公路,便稀里糊涂地順著公路朝山外走去。走了一段路后,她來到了原中美合作所的閱兵場(今紅巖魂廣場),天也漸漸地亮了。閱兵場上,停著一輛輛卡車,國民黨軍警正慌忙地向車上攀爬,準備撤離。
小波好奇地走近一輛卡車,呆呆地望著士兵們。這時,一個軍警發現了小波,大概以為這是駐守此地的特務或者哪個長官的孩子,與家長一時走散了,便順手將她抱上了軍車。
軍車行駛了二十幾里路后,進入了重慶市市中區。到了一個路口(今青年路口),軍車停下,軍警們紛紛跳下車,順手把小波抱了下來。小波見路口擺有一個賣柑橘的小攤,便不由自主地走過去,不聲不響地蹲在了旁邊。
小攤攤主王素珍是一個30多歲的婦女,見這個小女孩在攤旁蹲了半天也不回家,覺得有些奇怪,便問她:“小妹,你家在哪里住呀?”
小波只知道住過的白公館,于是回答:“在白公館。”
王素珍只知道住公館的不是當官的就是富翁,根本就不知道白公館里發生的慘絕人寰的殺戮,心里不免嘀咕:住公館的娃娃,怎么穿得臟兮兮的呢?
天色已晚,王素珍要收攤回家了,見這個小女孩仍然不回家,便關切地問道:“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回家呀?”
小波可憐巴巴地眨了眨眼睛,沒有吭聲。王素珍見狀,動了惻隱之心。于是,她走過去把小波拉起來說:“走,跟阿姨回家去?!?/p>
到了家里,王素珍給小波洗了澡,并給她換上了一身干凈衣服。隨后,她們擠在一起住了下來。
郭德賢母子當晚轉身奔向歌樂山上后,大多數難友不一會兒就跑散了。郭德賢母子身邊還剩下李蔭楓照應。
特務很快停止了追擊。郭德賢帶著兒子跌跌撞撞在密林中穿行,上到歌樂山山頂時,已是凌晨。見歌樂山頂的成渝公路上難民成群結隊,她便帶著兒子混入其中,邊走邊注意打聽消息。
11月28日傍晚,她走過白市驛鎮后實在走不動了,看見公路旁有一間茅草棚,便走過去打探。見棚里有一個老婆婆,郭德賢便懇求道:“婆婆,我在城里做點小生意,想往成都去,能不能讓我和娃兒在你這里住一下?”
老婆婆見母子二人可憐,立即答應下來,并先后給了他們一些食物。那兩天,住在茅草棚里的郭德賢隨時都關注著公路上的動向。
30日,郭德賢坐在茅草棚門口,突然發現公路上出現了一隊解放軍戰士。她立即沖到公路上,攔住了一名解放軍戰士,簡述了自己的情況。那名戰士一聽,立即讓她趕快到機場。
郭德賢立即返回茅草棚,抱起兒子向白市驛機場奔去。到了機場,解放軍官兵聽了她的介紹,立即用電話向市區有關部門聯系。沒多久,相關部門派來一輛汽車,將郭德賢母子接到了市區“脫險同志聯絡處”。
安頓下來后,郭德賢急切地向已經脫險的羅廣斌等人打聽小波的下落,可是誰也無法告訴她小波的消息。
其實,黨組織也十分著急,馬上組織重慶大學、相輝學院等學校的學生到白公館、渣滓洞現場去尋找,甚至連附近的草叢都搜了個遍,仍不見小波的蹤影。
各學校的學生們沒找到小波,又到處張貼尋人啟事。結果,住在磁器口的一個居民報告:11月28日凌晨,從歌樂山撤退經過此地的國民黨軍車上,有一個穿紅毛線褲的小女孩。
重慶地下黨負責人蕭澤寬當即決定:迅速在《大公報》上刊登尋人啟事。
這天,王素珍又帶著小波到老地方擺攤。正巧,水果攤旁邊的墻上貼著一張《大公報》,不斷有人前來看報。聽到一些人在議論國民黨特務在白公館、渣滓洞槍殺了不少共產黨員,有一個脫險者的女兒失蹤了,至今沒有下落。王素珍趕快跑過去把報上的尋人啟事仔細地讀了一遍,而后回過身來問小波:“你是不是叫蒲小波?”
小波點了點頭。王素珍又問:“你是不是從白公館里跑出來的?”小波又點了點頭。
王素珍又驚又喜,趕緊叫來丈夫,抱起小波就往臨江門“脫險同志聯絡處”跑去。
那幾天,郭德賢母子一直在招待所里接受治療。12月4日,郭德賢剛回到房間,忽然聽到外面有同志興奮地大喊:“郭德賢,快點快點,你的娃兒找到了!”
郭德賢聽到后沖出屋子,見到一對陌生的夫妻懷里抱著的孩子正是小波。
此后,郭德賢和王素珍成了經常來往的好朋友。1953年,王素珍夫婦感到城里面的生意不太好做,聽說回家鄉可以分到田地,于是便舉家遷回了四川遂寧農村。20世紀80年代初期,王素珍在丈夫去世后,到重慶一個姐姐家做客,幾經周折打聽到了郭德賢的住址,便找了過去。
得知王素珍在農村生活得十分艱難,郭德賢盡自己最大能力幫助她。以后,只要王素珍來重慶,郭德賢除從經濟上給她一些幫助外,還會像親姐妹一樣地嘮起家?!?/p>
監獄外面的地下黨組織,也時刻關注著獄中的戰友,通過各種方式積極尋求營救的渠道。
中共川東特委根據獄中難友傳出的信息,多次開會研究營救措施。一方面,千方百計籌措了一些金條,打通關節,或通過社會關系從監獄中贖出了幾名學生黨員和其他幾名難友。另一方面,努力創造條件,準備武裝劫獄。
1949年8月,川東特委先后派遣陳昌、徐云桓二人打入國民黨保密局特務武裝交警第1旅。經過努力,陳昌被任命為交警旅的中隊長。不久,陳昌的職務又莫名其妙地被撤掉了。
劫獄計劃暫時擱淺,但黨組織的努力并沒有停止。
“又聞所內傳說即將結束,除17人決定釋放外,其余還有第三、第四批或將處決,每個人都籠罩著死亡的陰影。藍先生歸來又帶給我們一線生的希望。妹,這就全靠你與朋友營救我們的努力了。第三批傳命令已下,可能周內辦理??!……藍此次見你時,定將外面的情況……組織上的準備,以及盼望我們在這里進行的事項,詳細告知?!?/p>
這是一封求救信,是渣滓洞的難友向地下黨組織的最后求救信。
20世紀80年代初期,一名重慶市黨史工作者在查閱重慶市委辦公廳保存的檔案資料時,偶然發現了結尾署名為“吉祥”的這封信,落款時間是1949年11月19日。寫此信時距離“11·27”大屠殺還有8天。
經多方證實,此信是當年被囚禁的地下黨重慶市婦委書記胡其芬代表獄中黨組織寫的。信寫成之后,由獄中難友暗中交給監獄看守黃茂才(信中所提到的“藍先生”),讓他偷偷帶給地下黨員況淑華。黃茂才也是貧苦家庭出身,經獄中難友多次做工作,已經悄悄為難友們傳遞了不少信件與物品。

郭德賢
黃茂才抽空冒著危險趕到市區,及時將此信交給了參加地下黨外圍組織的重慶大學醫學院女生況淑華。
事情重大,況淑華馬上將信轉交給了中共沙磁區工作組負責人劉康,此時已是11月22日。
劉康見信心急如焚,便馬上四處活動籌集經費,動員武裝。
黨組織派人找到準備起義的國民黨軍兩名師長,向他們提出三點希望:一是放開大路,讓解放軍順利過江;二是保護城市安全,不能讓特務狗急跳墻進行破壞;三是要帶領部隊攻打渣滓洞、白公館,救出里面的難友。
對于前兩點,對方都答應了。唯獨第三點,兩人都沒有答應,理由是:守衛監獄的是內政部警察第2旅的人,武器裝備好,實力太強,不易成功。
地下黨只得另尋他途。經過劉康、楊子明等負責人的一番努力,11月26日,武裝營救人員基本動員好了,人員是來自“中央警察學?!钡倪M步學生,而駐守機場的國民黨軍連長、共產黨員王正修和準備起義的江北十區區長兼“反共保民軍”團長的陳秉國,同意借給部分槍支支持劫獄行動。
營救行動在緊鑼密鼓地進行。11月27日下午,劉康等人聚集在一起,研究劫獄的部署和細節。
這天下半夜,劉康起來上廁所,突然發現歌樂山方向紅光閃閃,時有槍聲。他心里一緊,下意識地連連跺腳:“糟了!完了!”
果然,第二天,大家就先后獲知了白公館、渣滓洞發生的大慘案。
營救行動功虧一簣,劉康和同志們心中留下了終生的遺憾。而那封“吉祥”的求救信,劉康保存了好長時間,直到1955年才交給黨組織存入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