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婷
(重慶工商大學,重慶 400067)
兩漢以來,中國史籍對“絲綢之路”從未形成統一稱謂。1870年代,德國學者李?;舴姨岢觥敖z綢之路”概念。20世紀20年代,中文相關譯作開始使用“絲路”“絲道”等譯名①鄔國義:《“絲綢之路”名稱概念傳播的歷史考察》,《學術月刊》2019年第5期。,然而這一時期李希霍芬等西方學者倡導的所謂“中國文化外來說”引發本土學者的極度不適②葉舒憲:《中國話語:從“重開絲路”到“玉帛之路”》,《金融博覽》2016年第10期。,構成“絲綢之路”概念體系在中國社會傳播的天然屏障。與此同時,在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之下,中國傳統的學術研究方向發生轉變,歷史的書寫視角開始從國家、政治向民眾、經濟轉變,各類歷史事件所囊括的經濟、制度、宗教、技藝和交通等話題開始備受關注。西學東漸擴展了傳統知識分子的學術視角,加之這一時期中國社會急于挽救民族于危難之中的現實困境,傳統的“重農抑商”思想逐步被“重商主義”替代,促使中國學者一改古籍偏重“政治史”“君王史”的歷史書寫模式,對古代絲綢貿易及中西交通的學術探討在中國知識界已逐漸發端。
1922年4月29日,在南京高等師范學校“中國與歐洲交通史大綱”演講中,陳衡哲明確指出中國古籍對絲茶貿易、中西交通的記載不多,這也是千百年來始終沒有把二者相結合研究的原因所在,繼而指出在中西交通史的研究方向上應掙脫中國傳統史學的束縛,重視其中的貿易研究。①陳自謂對中國古籍研究尚淺,故不欲將演講稿發表。演講內容依據陳在美國芝加哥大學歷史系碩士學位論文內容展開,論文現藏芝加哥大學圖書館。Sophia H Zen, The intercourse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in ancient and mediaeval times,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20, P.1.同一時期,隨著西域考察不斷深入,國人觀念逐步開放,文化心理日漸包容,西學相關研究和書寫模式逐步影響和刺激中國學人開始嘗試采用西方的研究方法,即以絲綢貿易為視角探討中西交通。如《東方雜志》1915年第7期所載述曾的《古代中西交通考》,1918年第3期黃昌壽所譯的《亞歐交通之歷史》,《史地學報》1923年第6期所載向達譯的《希印古代交通考》和題為《紀元后七百年時之東西商路》的史地消息等,以上記載雖未使用“絲綢之路”一詞,卻為民國初期的中國學界引入了這一概念的內涵。
綜上可知,一方面,由于古籍對貿易的有限記載,中國知識界還沒有形成與“絲綢之路”相關的概念;另一方面,西學東漸帶來的研究視角的突破與變化,使本土學者就“絲綢之路”的框架和內涵形成初步認知。以上二者相互融合,構成了作為概念的“絲綢之路”得以在中國社會傳播的重要學術依據和思想基礎。1930年代,李?;舴业膶W生斯文赫定以中瑞西北考察團之名再次進入中國西北,并于1936年刊發著作《SILK ROAD》。以各種譯本為契機,此概念被世界人民所知和認可,其中文譯名“絲路”傳入中國。
同一時期,中國知識界首次提出了“中西交通史”(即中外關系史)的概念②向達:《中外交通小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33年,“緒論”第1頁。,以中華民族同世界各民族物質、文化交流發生和發展的歷史為研究對象。1930年輔仁大學圖書館出版的張星烺《中西交通史料匯編》被譽為“出版界之巨刊誕生”“創其他刊物之所不能及”③馮承鈞:《評〈中西交通史料匯編〉》,《地學雜志》1930年第4期。。作者《自序》指出:“中國史地,西洋人且來代吾清理,吾則安得不學他人,而急欲知彼對我研究之結果何如乎。”④張星烺編著:《中西交通史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自序”第3頁。這一時期出版的論著,以“中西交通史”為書名的,還有1933年商務印書館出版、向達著《中西交通小史》,1939年中華書局發行、朱杰勤編譯《中西文化交通史譯粹》,1947年國立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所發行、黃文弼著《古樓蘭國歷史及其在中西交通史料上之地位》,1953年臺北正中書局刊發、劉伯驥著《中西文化交通小史》,1954年臺北中華文化出版事業委員會印行、方豪著《中西交通史》等;內容和主題含有“交通史”的更是繁多,如1937年商務印書館發行的馮承鈞《中國南洋交通史》和王輯五《中國日本交通史》,1943年重慶獨立出版社發行的方豪《中外文化交通史》,中華書局1948年發行的夏光南《中印緬交通史》等。對比“中西交通史”在知識界的有效傳播,同一時期傳入中國的“絲路”一詞卻不被中國學人重視,除少數譯名的被動引用,關于“絲路”的專題探討實為罕見。
新中國成立以來,隨著認知愈發深入,學術體系不斷發展與完善,中國知識界開始變被動為主動,圍繞“絲路”或“絲道”一詞進行專題論述。①譚一寰:《探險家張騫》,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1955年。陳竺同:《兩漢和西域等地的經濟文化交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史樹青:《漫談新疆發現的漢代絲綢》,《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第9期。夏鼐:《青海西寧出土的波斯薩珊朝銀幣》,《考古學報》1958年第1期。夏鼐:《新疆新發現的古代絲織品——織錦和刺繡》,《考古學報》1963年第1期。季羨林:《中國蠶絲輸入印度問題的初步研究》,《歷史研究》1955年第4期。這一時期知識界所言“絲路”或“絲道”一詞,其內涵即現代語境下的陸路“絲綢之路”,然而就其路線和范疇,學者持不同觀點:齊思和提出“絲路”是把蠶絲從中國運到歐洲的陸路通商大道,包含南路和北路②齊思和:《中國和拜占庭帝國的關系》,《北大學報》1955年第1期。;與之不同的是,郭沫若、陳竺同、史樹青等學者則將“絲路”的時間限定于漢代,認為漢代絲綢主要是從南道運往西方,故將南道稱為“絲路”。如1958年史樹青在《漫談新疆發現的漢代絲綢》中分析探討了1935年新疆各地所發現的漢代絲織物,由于“發現地點多在樓蘭古城遺址和附近的一些墓葬中”,認為“樓蘭曾是轉運和銷售中國絲的重要市場”,繼而提出“絲路”特指南道的觀點。③史樹青:《漫談新疆發現的漢代絲綢》,《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第9期。由此可見,中國學者早期使用“絲路”一詞,就其內涵并未形成統一認知。
1959年10月至1960年11月,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考古隊先后在民豐縣尼雅遺址古墓葬區、吐魯番阿斯塔那村北古墓葬區出土的隨葬品中發現大批東漢以及北朝至唐初的絲織物,于1960年和1961年發布了《新疆阿斯塔娜北區墓葬發掘報告》和《新疆民豐大沙漠中的古代遺址》考古報告④《新疆阿斯塔娜北區墓葬發掘報告》,《文物》1960年第6期;《新疆民豐大沙漠中的古代遺址》,《考古》1961年第3期。。這一發現影響甚大,自此學界展開了熱烈探討。史樹青在《談新疆民豐尼雅遺址》中根據上述考古發現,指出“絲路”的時間內涵應擴大至魏晉時期,改變了其本人在1958年提出的“絲路”專指南路的觀點,認為北路也是重要的絲綢貿易的通道,指出“當時鄯善(樓蘭)是中國銷售和轉運絲綢的重要市場,精絕(尼雅遺址)則是鄯善和于闐之間的交通門戶”,尼雅遺址的清理發掘工作“有助于我國古代少數民族社會歷史的研究和闡明我國與中亞、西亞及印度、巴基斯坦諸國的傳統友好關系,是有一定的現實意義的”。⑤史樹青:《談新疆民豐尼雅遺址》,《文物》1962年Z2期。1963年夏鼐在《新疆新發現的古代絲織品——綺、錦和刺繡》文中附“絲路”簡圖一張,明確標記了古代絲織品出土的各個地點(圖1)。

圖1① 夏鼐:《新疆新發現的古代絲織品——綺、錦和刺繡》,《考古學報》1963年第1期。
通過圖中標記可知,我國考古所見絲織品的出土地點遍布南北兩道,這也為確定“絲路”的內涵囊括南北兩道提供了有力的物證。以上認知也可從1965年版《辭?!肥状武浫氲摹敖z路”一詞得到進一步印證。⑥辭海編輯委員會編:《辭海》,北京:中華書局辭海編輯所,1965年,第91頁?!肮糯鷻M貫亞洲的交通道路。其主要路線:東起自渭水流域,向西通過河西走廊,或經今新疆境內塔里木河北面的通道,在疏勒以西越過蔥嶺,更經大宛和康居南部西行,或經今新疆境內塔里木河南面的通道,在莎車以西越過蔥嶺,更經大月氏西行,以上兩條西行的路線匯于木鹿城,然后向西經和櫝城、阿蠻、斯賓等地以抵地中海東岸,轉達羅馬各地。約自公元前第二世紀至公元后第六世紀,大量的中國絲和絲織品皆經此路西運,故稱絲路。其他的商品以及東西方各種經濟和文化的交流,在整個古代和中世紀時多通過此路。”
綜上可知,直至20世紀60年代,中國學界依據考古所得實物資料,就“絲路”一詞的框架范圍達成共識,即“絲路”包含南北兩路??v觀學者的使用情況,從早期的被動使用譯名“絲路”,到1960年代主動對“絲路”進行專題論述并將其錄入辭書,這種從被動輸入到主動接受的態度轉變,體現了我國學者嚴謹的治學態度、開闊的學術思維和對歷史的慎重審視與思考。
20世紀70年代我國學者依據最新考古發現對“絲”和“綢”的語義進行了說明和區分,即“絲”為蠶絲;“綢”為絲織物。夏鼐根據出土甲骨文中所見的“絲”字,指出“這里的‘絲’字,作兩條由纖維扭成的線象形,是否像后世那樣專指蠶絲,尚難確定”,由此可見此時學界就“絲”專指蠶絲已形成固有認知。針對考古所見織物的品種和織法,夏鼐說:“漢代絲織物的名稱很多……由于在不同的時代,各類絲織品的名稱也有很大差異,同名異實或者同實異名的現象司空見慣,部分織物已經無法考證。同時,在織物分類方面,古人和現在的標準也有所不同,古時文人不事生產,濫用名辭,進一步加劇了名詞混淆現象……在漢代,將絲織物統稱為‘帛’、為‘繒’,或統一稱之為‘繒帛’,和當下所謂‘綢緞’和‘絲綢’類似?!雹谙呢荆骸段覈糯Q、桑、絲、綢的歷史》,《考古》1972年第2期。注釋中進一步明確了“綢”的內涵:“漢代‘綢’字一般寫作‘紬’,是指用廢繭和殘絲紡成粗絲線以織帛?!墩f文》:‘紬,大絲繒也’(卷十三上),今日的繭綢或綿綢,還保留原來的意義。而‘綢’字在周、漢時作‘綢繆’或‘稠密’解,不象現今作為絲織物的通稱?!雹弁稀?/p>
依據辭書記載,1965年版《辭?!访鞔_了漢字“絲”的兩種含義:蠶絲;絲織品。④辭海編輯委員會編:《辭?!?,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65年,第90頁。相較于1936年初版《辭?!?,1965年版對漢字“綢”的釋義有所擴大:古代一種特定的絲織品;現代絲織品的總稱。①辭海編輯委員會編:《辭?!?,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65年,第2252頁。由此可知,直至20世紀60年代,漢字“絲”的內涵囊括了“綢”的意義。與之不同的是,1979年版《辭海》將“綢”修訂為絲織物類名,取消之前的時間限定,即“綢”可指代古今所有的絲織物。②辭海編輯委員會編:《辭海》,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第1184頁。此外,該版《辭?!肥状斡谩翱壗z織綢”對“絲”和“綢”的內涵作出明確的區分。③辭海編輯委員會編:《辭海》,第52頁。以上《辭海》所做修訂表明,至遲于20世紀70年代末,學界已將“絲”和“綢”的含義加以區分,即“絲”是蠶絲,“綢”是織物。
通過上述詞源流變的考釋可知,直到20世紀70年代,漢語語義學視野下的“絲”與“綢”的含義才有了明確的區分。故而這一時期的“絲路”一詞已無法囊括這一概念的史學本義。同一時期,學者開始使用“絲綢之路”一詞取代“絲路”。1972年夏鼐在《吐魯番新發現的古代絲綢》一文中指出:“橫貫亞洲大陸的販運絲綢的商路后來也被稱為‘絲路’,即‘絲綢之路’?!雹芟呢荆ㄊ鹈妹簦骸锻卖敺掳l現的古代絲綢》,《考古》1972年第2期。該文收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夏鼐文集》第3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這是目前所見我國學者在史學專門著述中使用“絲綢之路”一詞的較早記載。以此為開端,該詞開始見于更多考古報告。如1972年的《吐魯番縣阿斯塔納——哈拉和卓古墓群清理簡報》《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期間出土文物展覽簡介》《吐魯番阿斯塔納363墓發掘簡報》《莫高窟發現的唐代絲織物及其它》和1973年的《吐魯番縣阿斯塔那一哈拉和卓古墓群發掘簡報(1963—1965)》等⑤《吐魯番縣阿斯塔納——哈拉和卓古墓群清理簡報》,《文物》1972年第1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期間出土文物展覽簡介》,《文物》1972年第1期;《吐魯番阿斯塔納363墓發掘簡報》,《文物》1972年第2期;樊錦詩、馬世長:《莫高窟發現的唐代絲織物及其他》,《文物》1972年第12期;《吐魯番縣阿斯塔那一哈拉和卓古墓群發掘簡報(1963-1965)》,《文物》1973年第10期。,以上報告明確指出古代中西陸路交通的“絲綢之路”為我國與中亞、西亞以及歐洲各國建立的友好關系作出了重大貢獻,影響深遠。夏鼐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的考古新發現》中,以“‘絲綢之路’上的新發現”為名,分析了出土的保存良好的絲織品和漢文文書,肯定了“絲綢之路”在我國歷史上的重要意義。⑥夏鼐:《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的考古新發現》,《考古》1972年第1期。
隨著出土文物的不斷發現,學界對“絲綢之路”的認知走向了更加系統、專業的時期。相關論著也不再將時間限定于某段歷史時期,更多用古代“絲綢之路”、自漢以來的“絲綢之路”等表述方式。1972年出版發行的《絲綢之路——漢唐織物》和《“絲綢之路”上新發現的漢唐織物》,列舉并分析了六處1959年至1969年期間在我國境內發現的漢唐織物,分別是武威、敦煌、天山南路的民豐和于田,以及北路上的巴楚、吐魯番等。其中“新疆民豐以及甘肅武威出土了大量漢代織物”,“東晉到北朝的織物,出土于甘肅敦煌、新疆于田、巴楚、吐魯番四處”,“唐代織物出土于甘肅敦煌,新疆吐魯番、巴楚三處,以吐魯番發現的絲織物最重要”。⑦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編:《絲綢之路——漢唐織物》,北京:文物出版社,1972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出土文物展覽工作組:《“絲綢之路”上新發現的漢唐織物》,《文物》1972年第3期。(圖2)

圖2①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編:《絲綢之路——漢唐織物》,北京:文物出版社,1972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出土文物展覽工作組:《“絲綢之路”上新發現的漢唐織物》,《文物》1972年第3期。
由此可知,漢代織物出土于南道,東晉北朝的織物除在南道的于田發現外,還見于北道的巴楚和吐魯番,唐代的絲織物主要發現于北路的吐魯番附近。以上絲織品的發掘,進一步肯定了學界20世紀60年代形成的統一認知,即絲綢貿易的商路包含了南道和北道:“在從漢到唐的千余年間,這兩條路都曾是運銷絲織物的主要通道,后來中外歷史學家稱之為‘絲綢之路’”,“我國和外國的歷史著作中都有明確記載,近年的考古發現也不斷予以間接證明,這是我國和伊朗以及中亞人民友好關系史上的重要一頁”。②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出土文物展覽工作組:《“絲綢之路”上新發現的漢唐織物》,《文物》1972年第3期。因此,1972年后,我國知識界就“絲綢之路”的內涵形成了統一認知,肯定了唐代的絲綢貿易,并且強調了“絲綢之路”在中外關系上的重大意義。③孟池《從新疆歷史文物看漢代在西域的政治措施和經濟建設》(《文物》1975年第7期)指出:“西漢末年,又開辟一條新道,即出敦煌以后,不經過三隴沙和白龍堆,直接向北,取道伊吾(今哈密附近),越過博格達山,經過車師后國(今吉木薩爾縣附近),然后沿天山北麓往西直達烏孫,這條道路為新北道。新北道也可從伊吾往西到達車師前國而與舊北道合。開辟這條新線的目的,是為了避免三隴沙和白龍堆的艱險?!标惥昃辍缎陆留敺鐾恋膸追N唐代織錦》(《文物》1979年第2期)明確了唐代中期的絲綢貿易,指出歷史學家將“長安經河西走廊出玉門關、陽關,通往西方的南北兩條通道,稱之為‘絲綢之路’”。
20世紀70年代末期,隨著新疆考古的不斷深入,出土絲織品研究的愈發深入,中國學界對“絲綢之路”概念的認知發展到更加系統和全面的時期,在學術層面“絲綢之路”已經替代早期的“絲路”一詞成為歷史研究的關鍵詞,與此同時,“絲路”一詞則被認為是“絲綢之路”的另一種說法。1979年版《辭?!穼ⅰ敖z路”并入“絲綢之路”,寫道“絲綢之路”也被稱作“絲路”,并將1965年版的“約自公元前二世紀到公元后六世紀”改為“約自公元前二世紀以后千余年間”,并說“絲綢之路在歷史上促進了歐亞非各國和中國的友好往來”。④辭海編輯委員會編:《辭?!?,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第53頁。此外,1965年和1979年版《辭?!罚伎梢妼Α敖z綢之路”支線的解讀,囊括了新北道以及絲綢西運的海道。
正如季羨林在1955年《中國蠶絲輸入印度問題的初步研究》一文所言:“中國絲傳入印度的道路有五條:一為南海道,二為西域道,三為西藏道,四為緬甸道,五為安南道。在五條道路中,以西域道和南海道開拓最早,利用時間最長,利用率最高。從時間上看,大致唐以前,以西域道為主,唐以后多走海路,到了宋元明時期,海路占據壟斷地位。”⑤季羨林:《中國蠶絲輸入印度問題的初步研究》,《歷史研究》1955年第4期。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學者使用的“絲路”或“絲綢之路”始終不是一條單一的路線,而是包含了主線及支線,將世界相連的南北交通、主干線交錯的國際網絡。“絲綢之路”的概念與中國學界的有機結合始于考古發現的各類實物資料,與此同時,以上述考古報告和相關研究為載體,也為中國在“絲綢之路”上的主導地位提供了確鑿有力的實物證據。
1972年《人民畫報》刊登《古代中國絲綢和“絲綢之路”》,這是目前所見較早的以“絲綢之路”為題名的史學專題文章。文章附“絲綢之路”示意圖,繪南北兩道會合于喀什,然后又分開前進。①夏鼐:《古代中國絲綢和“絲綢之路”》,《人民畫報》1972年第3期。同年,中國人撰寫的第一本以“絲綢之路”為名的著作《絲綢之路——漢唐織物》出版②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編:《絲綢之路——漢唐織物》,北京:文物出版社,1972年。,該書的文字部分也在當年以《“絲綢之路”上新發現的漢唐織物》為題在《文物》雜志刊登發表③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出土文物展覽工作組:《“絲綢之路”上新發現的漢唐織物》,《文物》1972年第3期。。此書的出版成為了系統化傳播“絲綢之路”概念與知識的開端,以此提高了“絲綢之路”在中國知識體系中的地位。以此為開端,中國學界以“絲綢之路”為名的專題研究日益增多。孫培良在《絲綢之路概述》中指出“絲綢之路”并非一條路,而是漢唐間我國絲綢經中亞、伊朗西運至地中海東岸各地的那條陸路交通線。④孫培良:《絲綢之路概述》,《陜西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8年第3期。彭錚的《絲綢之路的由來》在肯定了“絲綢之路”在我國同西方經濟文化交流等方面促進作用之后,強調了新疆在“絲綢之路”上的重要地位,指出“新疆是我國‘絲綢之路’上蠶絲外傳的重要橋梁”。⑤彭錚:《絲綢之路的由來》,《蠶業科技》1979年第1期。莫任南的《關于漢代“絲綢之路”中段路線問題——與李約瑟、齊思和等專家商榷》結合中外史料探討“絲綢之路”的中段線路。⑥莫任南:《關于漢代“絲綢之路”中段路線問題——與李約瑟、齊思和等專家商榷》,《世界歷史》1979年第5期。此外,就“絲綢之路”的概念,楊宗萬在《絲綢之路雜談》中首次明確了該詞“不見于我國古代史傳和地志的記載;在我國交通史上,也沒有專為絲綢貿易而開辟一條長達幾千公里的道路”;他認為李希霍芬所謂“絲綢之路”是指“我國漢代同中亞各國進行貿易的運輸路線”。⑦楊宗萬:《絲綢之路雜談》,《蠶桑通報》1979年第4期。就“絲綢之路”概念的范疇,布希喬在《漫話絲綢之路》中否定了“將從長安經過北方的中亞細亞干旱草原向西的路線和迂回南方海上的通路稱作絲綢之路”的觀點和日本學者將“長安通往朝鮮半島和日本的路線引伸為絲綢之路的一部分”的言說,指出“絲綢之路是指中途經過中亞細亞沙漠的綠洲地帶的所謂‘綠洲路’”。⑧布希喬:《漫話絲綢之路》,《世界知識》1979年第21期。
基于學術研究成果,高校教科書也開始使用“絲綢之路”。1979年劉澤華主編、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的《中國古代史》教材指出:“中國的絲綢經南北兩路大量運往中亞各國,甚至再經這些國家的商人運到歐洲大秦國(羅馬帝國)等地。因此,歷史上稱這兩條道路為‘絲綢之路’?!雹釀扇A等主編:《中國古代史》上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393頁。同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的十院?!吨袊糯贰分刑岬健爸袊慕z織品在國際上享有盛譽,通過這條通道輸出的商品主要是絲織品,所以被稱為‘絲綢之路’”,就其歷史意義,指出“‘絲綢之路’是古代中國同中亞、西亞各國經濟文化交流的友誼之路”。⑩朱紹侯主編:《中國古代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第334頁。由此奠定了“絲綢之路”是“世界文明的融合之路”的學術基礎。
與此同時,“絲綢之路”概念開始面向大眾傳播。1972年北京國營北郊農場平坊果園的青年工人龔愛文,在參觀了出土文物展覽后,就“絲綢之路”一詞指出:
過去我們對此只有抽象的概念。這次我們看到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阿斯塔那地區出土的許多花紋美麗、色彩豐富的絲麻織品,正是在我國古代通往西亞、歐洲的“絲綢之路”上發現的;我們還在展覽室里看到了一些日本、波斯、羅馬等國的金銀幣,都是唐代的文物,它是歷史上中國和日本、波斯、阿拉伯等國人民傳統友誼的歷史見證。此外還有我國唐朝時候,波斯、阿拉伯等國商人通過貿易傳到長安的寶石、琥珀、密陀僧、水晶杯、玻璃碗、鑲金獸頭、瑪瑙杯等物品,無不反映了中國人民和日本、波斯、阿拉伯各國人民歷史上的友好往來。①龔愛文:《文化大革命期間出土文物觀后感》,《文物》1972年第6期。
正是這次展覽,使得“絲綢之路”一詞從報刊、書籍走向人民大眾,以最直觀的方式向中國廣大民眾進行傳播。以1979年民族舞劇《絲路花雨》為代表,“絲綢之路”的傳播模式告別了依附于學術研究的單一路徑,通過多元化的傳播媒介,“絲綢之路”概念圖景進一步完善和升華。
綜上,20世紀70年代是中國“絲綢之路”學術話語體系構建的重要時期。由此開端,中國社會從歷史學、考古學、經濟學、文化產業等多學科、多角度對“絲綢之路”的相關方面作了全面探討,各方面研究取得了輝煌成果?!敖z綢之路”的概念進一步獲得學術界的全面認可,作為最具中國特色的文化符號,其內涵也在相關宣傳和研究中進一步升華,成為“文明的溝通、交融之路”。
伴隨著知識界“絲路”話語的形成,探討的愈發深入,這一源自西方的概念也因其過于強調商貿往來,體現出意義上的局限性。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新中國在政府層面則使用“絲綢之路”一詞作為新中國成立初期國際傳播的核心概念。從“絲路”到“絲綢之路”的話語轉變,在內涵上體現了這一概念從西方“重商主義”視角下的貿易之路發展為新中國在世界格局中提倡的文明交融之路,蘊含了中華文明有史以來在中西交往中體現的兼容并包的廣闊胸懷;通過國際傳播話語的建構,充分體現出中國在“絲路”上的獨特歷史地位和主導權,使其成為中國的“絲綢之路”。
以歷史上的“和平友好”“互動合作”為鏡鑒,“絲綢之路”被賦予了嶄新的時代意義,作為具有中國印記的文化符號被國際社會認可。如1964年10月31日阿富汗查希爾國王、1972年9月2日伊朗王后巴列維、1973年6月14日伊朗外交官哈拉巴里、1974年7月16日土耳其外長等均在與中國的國事訪問重要講話中,肯定了“絲綢之路”的意義內涵,稱其是歷史上雙方和平交流及友誼的最好見證。②《在歡迎阿富汗國王和王后的宴會上劉少奇主席和穆罕默德·查希爾·沙阿國王的講話》,《人民日報》1964年10月31日,第1版;《在周恩來總理舉行的歡迎宴會上巴列維王后陛下的講話》,《人民日報》1972年9月20日,第1版;《巴列維王后陛下離上海到達杭州訪問》,《人民日報》1972年9月27日,第5版;《哈拉巴里大臣設宴招待姬外長,哈拉巴里大臣、姬鵬飛外長在宴會上講話,中伊兩國外交部長舉行會談》,《人民日報》1973年6月16日,第3版。如《“絲綢之路”贊歌》所指出的:“是偉大的毛澤東主席,是敬愛的周恩來總理,是他們把革命外交路線深入各國人民的內心,把這傳統的‘絲綢之路’再次擴展,一直通向人類嶄新的新世紀。”①周應慧:《“絲綢之路”贊歌》,《絲綢》1977年第3期。
20世紀70年代“絲綢之路”話語體系構建也引起國外文化界的積極反饋,強化了新內涵的世界性影響。以日本為例:1978年《國外社會科學》刊登日本學者長澤和俊于前一年發表的《“絲綢之路”研究的回顧與展望》一文。作者認為“一般所說的‘絲綢之路’即是指遠古以來,從東亞開始經過中亞、西亞而連結歐洲及北非的東西交通路線的總稱”,并提出“絲綢之路”的重大意義和作用在于其“作為亞非兩洲的動脈,是世界史展開的主軸”,“是世界上主要文化的母胎”,“是東西文明的橋梁”。②[日]長澤和?。骸丁敖z綢之路”研究的回顧與展望》,《國外社會科學》1978年第5期。如童斌在《日本的“絲綢之路熱”》中指出的,在日本“近年來,關于‘絲綢之路’的歷史,不僅成了學術界熱心研究的問題,而且在社會上也引起了很大反響,出現了‘絲綢之路’的熱潮”;作者還闡述了長澤和俊提出的“絲綢之路”的重大意義以及金澤大學教授佐口透的見解:“絲綢之路”研究應重視其中的“交通道路”“東西交通路上的遺跡”“民族移動、戰爭、商業活動、文化的創造與傳播問題”以及“沿途土著民族的社會情況”。③童斌:《日本的“絲綢之路熱”》,《世界歷史》1979年第6期。20世紀70、80年代之交,中、日合拍了紀錄片《絲綢之路》。
作為一種經濟、文化現象,“絲綢之路”在時間、空間以及內涵上,均具有復雜性。當前,針對絲綢之路的學術研究已經取得一定突破,但就其概念本身的研究,學術界少有人關注,特別是“絲綢之路”這一外來概念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學術界尚無深入探討。因此,在學術史的視野下探討“絲綢之路”這一概念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有利于豐富“絲綢之路”整體研究,幫助我們更深入地挖掘“絲綢之路”的意義與內涵。將“絲綢之路”概念的歷史詮釋,還諸歷史本身,由此考察不同時代中國社會思想觀念變化的具體歷史脈絡和概念的變遷場景,有助于日后對于“絲綢之路”研究更加宏觀的歷史書寫。
當前,中國已經從一個全新的視角去審視“絲綢之路”,即“文明的融合與交往之路”,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一帶一路”倡議的確立。而“一帶一路”的提出與實施,也使得“絲綢之路”的歷史與現實再次對話,“絲綢之路”學科的研究成為顯學,影響深遠。對中國而言,“一帶一路”倡議的確立,是國人思維、認知、觀念的自我反思和超越,是中國在“絲綢之路”概念里話語權的集中體現,也是基于“命運共同體”大概念而對“絲綢之路”注入的全新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