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 瑩
戲曲電影具有傳奇色彩濃重、情感涵養寓理、受眾群體式微等顯著特點,同時更面臨高難度的創作傳承、難以平衡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與當下受眾群體審美需求難以契合等問題。而4k粵劇電影《白蛇傳·情》一片則“破圈而出”,成為今年國產影片中的翹楚,在排片量不高的情況下,仍然有著高評分和高口碑。一方面,該片整體上呈現出一種東方影像美學的審美追求;另一方面,這一美學追求又通過詩意化表征手段得到具體實現,從而打通了傳奇敘事與年輕觀眾的代際交流和情感隔膜,形成跨越精神時空的情理互動。
將意境理論有意識地引入到影視領域始于電影創作實踐,更確切一點說是始于戲曲電影創作實踐。戲曲與意境理論有著原生、共生的融合關系,因此,戲曲電影與意境理論就很自然地形成了相互觀照、彼此印證的關系。4k電影《白蛇傳·情》的意境設計既不偏重電影的“實像”,也未過分倚重戲曲的“虛境”,而采用的是互文復合結構,使影片兼虛實之境與互文之意而有之,兼線性敘事與鏡頭語匯而有之,將古典文化的寫意品格與4k電影寫實風格珠聯璧合,美美與共。
在意境生成過程中,無論虛境還是實境都必須含情,情是溝通所見之景物與意境的唯一渠道。《白蛇傳》一劇作為打磨千年的傳奇文本,從舞臺之虛走向銀幕之實,綴滿珠玉在前,如何滌故更新得到現代觀眾的認同?《白蛇傳·情》的拔丁抽楔之策,則是將主題集中在了“情”字上。白素貞唱:“人間至真至美至善,莫過于情之所至。”為突出“情”,影片對一些情節和人物進行了弄粉調朱,也對整體風格做出了相應更改,采用人景相融、虛實相生的詩意表征以顯“情”,使其具有強烈的當代探索意味。白許二人的至情至愛,既有雨露初結湖上緣、還依湖水做家園的朦朧之情,又有零雨暗從閶闔下,海潮飛壓鎮江來的驚魄之情,更難掩斷橋難斷塵寰事、西子湖畔續前緣的惆悵之情。“情”的本體為詩化的情愛意境,詩意化虛境需要通過表征化實境來實現,實境則要在虛境的統攝下來加工,借景以抒情,假情而生境,二者的互文對照與虛實相生成為了《白蛇傳·情》在詩意表征下最獨特的審美方式。
電影與戲曲各有一套自我的符號系統,戲曲在影像媒介化中重建詩意空間,則必須要在美學上與電影保持一致,即用電影表現方式創造一個與戲曲表現手段相適應的符號表意空間。因此,探討戲曲電影的美學特征不能完全將戲曲和電影的虛實情境割裂看待,否則戲曲電影將會淪為一部純粹的攝影紀錄片。在《白蛇傳·情》中所表達的虛實結合,一是體現在古典戲曲文辭之麗在4k版高清電影中的詩意化渲染,二則體現在現代電影對于戲曲舞臺的影像修辭和高科技賦能。前者主要體現在對于情節演變、人物符號和主題意蘊的提煉歸納,后者則主要通過后期特效制作和融媒體技術助力影片創作傳播。在《白蛇傳·情》中,編創團隊融美學、哲學、佛學思想于一體,對至情、至愛、至真、至深的情感觀點進行了獨到探討。
當中國傳統美學與商業化大眾藝術在《白蛇傳·情》中有機地合二為一時,這種充滿了浪漫氣質的碎片化糾葛,重述民間傳奇故事的敘事邊界,遴選與建構愛情的詩意氣韻,使人不由感嘆,戲曲電影不僅照亮了人們庸常黯淡的生活,更是成為了聯結古今的一種精神文化媒介。
《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一文中曾提及:“情”與“景”的融合是意境生成的過程。上文提及本片中的“情”,現從美學風格論“景”的構建。《白蛇傳·情》中關于“景”的整體美學風格呈現出了西方科技、東方氣韻和詩意景象的隱形濡染和內涵融合,可見該電影的美學理想是對當下戲曲生態現象做出的一次思考、嘗試和呼應,幀秒間彰顯了東方美學的典雅韻味。
《白蛇傳·情》在創作理念上偏重電影寫實化,但并未放棄戲曲的寫意性特點,最突出的表現便是其中國水墨畫式的影像風格。影片中,對于古典色彩的攫取運用并非盈千累萬,極目絢麗,反是披沙揀金,將奇事奇情工筆于中國水墨間。該片將主色調置于青墨色之中,在整體上賦予了影片清新脫俗的美感和飄逸靈動的內涵;一序一尾加四折戲中,每一場皆有不同色彩定調。斷橋定情,呈現出的整體風格舒緩明亮;蝴蝶翩翩,作為一種表征意象多次在二人獨處時的抒情場面出現;水漫金山,則借鑒北宋山水畫的風格,調不足悲卻愈顯深沉。正是色彩的此種運用,使得整體美學風格和意境構建錯落有致,極大地擢升了情感維度的起承轉合,使得本片整體氣韻上頗有飄然獨立、羽化登仙之感。靈活多變的調度及富于設計感的構圖,在《白蛇傳·情》水墨丹青的世界中實現了美學躍遷。
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提到中國傳統舞臺藝術是“真境逼而神境生”。 真境《白蛇傳》是文武并重的傳統劇目,影片中最能體現東方武俠片氣韻的莫過于白素貞與法海的一場武戲,既成全了戲曲演員的武戲功夫,又能將水漫金山的逼真性做到滿溢屏幕,把虛擬性、局限性的舞臺武打動作和電影時空假定性特點糅合在一起,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審美激蕩。演員有意識地簡化了許多繁復的程式化武打動作,將戲曲寫意化表演的基本步驟與蒙太奇鏡頭結合后衍生出的虛實相生造就了戲曲電影的最終生成機制。例如,水袖舞一段,如果在戲曲舞臺上可能是一出長達五分鐘的身段表演,但在電影中,卻簡化了這一動作。這一高潮場面表現了白素貞救夫心切時的焦灼不安,還通過電影中的多個蒙太奇和快切鏡頭,全方位多維度地呈現了水波瀲滟、舞袖流動的韻致;水墨氤氳著烏云壓城的緊迫,將白素貞救夫之迫由視覺險境推及心理掙扎,映襯其堅韌勇氣與款款深情。導演用視聽思路重組粵劇表演的武戲元素,借鑒了華語電影中武俠片的影像風格,打造了東方武俠幻影奇觀。
電影《白蛇傳·情》的美學思想既根植于東方美學的傳統文化、汲取了中國戲曲的古典風雅,又能夠從影像資源中去蕪存菁、采擷精華、納入了西方科技創新的長處,還得益于故事本體的傳奇經歷和稟賦氣質,形成了一種貫通中西、雅俗共賞、關涉人生與藝術的東方美學。影像畫面體系和敘事輪廓框架整體被蓄意架空,氤氳著一種嶺南古典美的寫意世界,更顯東方氣韻的婆娑雅致。
《白蛇傳·情》最大的核心追求與成就不僅在于形式上的吐故納新,更重要的是它在當下歷史題材和紅色題材電影扎堆的大潮中,找到了一條小眾別致又能同時交匯幾代人審美的發展道路。這也標志著以《白蛇傳·情》為首的一眾戲曲電影正邁上云程發軔、培風圖南的轉型變革之路。
在中國電影發展的早期歷史中,電影常常向中國傳統美學妥協,戲曲電影長久默認的守則是視聽服從肢體表演的程式。而《白蛇傳·情》以其現代化、年輕態的審美,完全顛覆了這一金科玉律。《白蛇傳·情》在敘事表現、藝術風格、情感通達等方面與現代觀眾審美需求彼唱此和,它不僅僅是在故事構造上結合了田漢版和廣東粵劇院版的情節模式,還通過精巧的藝術構思營造能與青年觀眾進行精神對話的綜合性藝術創造,足見戲曲電影正逐步邁向了當代尋找延展路徑和自我的生存旨歸。《白蛇傳·情》的現代化追求不僅僅體現在諸如4k、全景聲等一系列在電影技術手段上的迭新,更在于它的年輕態表達高度契合了現代人的審美取向。創作團隊淪肌浹髓地意識到了當代電影的主要受眾群體是80、90、00后,他們大多成長于西方文化異軍突起的大片年代,與中國電影發跡的早期“影戲”所處年代的欣賞習慣有著巨大不同。通過借助最新的電影敘事語言來充實且改造戲曲的表現樣式,盡可能最大化地保留了戲曲的程式化動作,既不過分損傷戲曲的傳統美學,也不會完全消解電影的動態美感。戲曲電影的傳統必然是中國電影發展中不可剝離的部分,兩者融合的支點就在于其本身都是基于敘事的一種呈現載體,戲曲表演動作的美感和電影畫面特效的炫感共生于光影交織的視聽敘事,形成了具有現代新媒體特征的戲曲電影敘事形態。
《白蛇傳·情》不僅深情回望了民間傳說故事的至情深處,還多點透視歷史過程,視野宏大,筆法細膩,在戲曲表意敘事中梳理電影話語邏輯,在高科技呈現中力圖凸顯詩化基調,在人物塑造中高揚東方美學旨歸,創新了戲曲故事的現代審美境界,形成了民間素材、情感紐帶、文化構建三維支撐的敘事模式。電影化敘事突出了寫實性與傳奇性的統一,人物塑造突出典型性和個性化的統一,情感表達突出忠貞信仰與至情至性的統一,避免了敘事重復化和表意宣教化,增強了藝術感染力和受眾共情力,形成了曲影融匯、詩意品格、藝術張力等美學特征。同時,《白蛇傳·情》作為一面映射電影與戲曲雙重鉸鏈的棱鏡,折射出了一種藝術現象,即它為新時代的戲曲電影文化生態帶來了一股清風。
值得思考的是,以《白蛇傳·情》為例的中國戲曲電影近幾年呈井噴之勢,各地方院團也正積極籌備將舞臺上的保留劇目搬上熒幕。這不失為一種新媒體時代下集體發力、協同傳播、實現圈層效應的方式。如何不讓戲曲藝術在影像化浪潮中迷失本體美學,是后人值得再考量的恒久議題。
在4k粵劇電影《白蛇傳·情》中,導演圍繞白許二人千年的情感脈絡,聯通了影像發展灌注于熒幕上的技術魅力,重現了隱匿于電影畫面間的影史指涉,采用了虛實結合的抒情筆法,將故事中的愛恨抉擇和心靈沉浮與現代觀眾達到精神共鳴,更以一種真誠而熱切的態度嘗試著去解答困擾著一代又一代戲曲和電影藝術家們的創作困局。這部戲曲電影的意義生成在于,它不僅勾連了中國民間傳說與新時代電影創作之間的溝壑,也為中國戲曲和中國電影融合西方科技、拓展敘事媒介、走向世界舞臺提供了一種值得參考的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