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康之
“風險社會”這個概念是在20 世紀后期提出的,而“社會”一詞大致出現在18 世紀中期。隨著社會科學研究的興起,社會成了一個基本的學術概念。在我們使用“社會”一詞時,其意指一種人的聚合形態、關系模式和行為模式。實際上,在整個工業社會的歷史時期中,“社會”一詞所代表的都是社會科學研究的一個基本視角,也是進行思想闡釋時所使用的一個重要思維框架。所以,我們看歷史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社會發展史。然而,在歷史的客觀進程中,一直存在著社會組織化的過程。所謂社會,在今天已經基本上被組織所置換了。甚至我們在談論社會的時候,如果帶著客觀求實的精神的話,也需要看到,所有可以被指認為社會的存在形態,都是發生和存在于組織之中的。離開了組織談社會以及社會活動,就有可能陷入空談。“組織”與社會的概念有所不同,一般說來,當人們使用“組織”一詞時,往往持有的是一種在觀念上具有空間意象的實體。在把組織作為實體看待時,社會發展史所呈現出來的就是:在農業社會中,家庭是構成社會的主要因素,而在工業社會中,組織則是構成社會的主要因素,但社會卻不能歸結為家庭和組織,家庭和組織是社會的載體,也是社會得以成立的框架。在工業社會中,宏觀的社會作為一個系統主要包含著組織這種要素,而組織中則存在著微觀的社會系統。但是,所謂宏觀的社會,無非是一種臆構,是在思想中構造出來的,如果不是在組織中去把握社會的話,就無法理解抽象的社會。
在社會組織化的視角中,我們所看到的情況無非是:由組織構成了各種各樣的系統,而且不同系統之間是相互套嵌的,呈現給我們的不是組織作為社會的構成要素,即不是組織構成了社會,而是組織中的以及組織間的關系構成了社會,社會也可以看作是組織的存在形態和組織的行動方式。更為重要的是,組織并不必然是實體性的存在物,也可以以非實體性的形式出現,特別是可以呈現出“液態化”的特征。作為實體性的組織會顯現出機械運動的特征,而“液態化”的組織則不從屬于機械原理,而是需要在有機性的意義上去加以認識和建構。從現實來看,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組織越來越顯現出了“液態化”的特征。同時,在社會的組織化變得越來越充分的情況下,組織與社會發生了重合,組織的隨機相變與社會的流動性時時處在共振之中。顯然,我們當前所面對的是一個組織與社會統一化的世界,組織與社會的區別變得日益模糊。同時,這個世界又是處在變動過程中的,當我們帶著那些在歷史上形成的觀念去看這個世界的時候,或者說用以往的標準來衡量這種狀態時,將其稱為風險社會。風險社會的變動性在組織這里就是不停歇的相變,我們必須在組織相變的過程中去建構新的生活、生存和集體行動模式。
工業革命促進了社會的組織化,或者說將人類領進了組織化的社會中。誠如斯科特和戴維斯所說,“雖然在中國、古希臘和印度的古代文明中就已經有組織的存在,但是,直到現代工業化社會,我們才發現有這么多的組織在我們周圍,而且幾乎所有社會運作功能都離不開它們”[1]。如果說家庭構成了農業社會的基本單元,那么在工業社會中,組織顯然已然成了社會的細胞。盡管工業社會的主流觀點是將社會歸結為原子化的個人的,但個人并不是實實在在的社會存在物,而只是存在于理論以及觀念中的抽象存在。個人是通過組織而參與到社會之中的,無論組織是顯形的或隱形的,個人都無法逃脫而獨立與組織之外,人在組織中活動,也通過組織活動。如果說人是社會存在物的話,那么人首先是組織成員,即便將人稱作公民,也無非是說他是民族國家這一組織的成員。我們所說的社會,在現代意義上,無非是組織的存在方式和行動方式。或者說,社會是存在于組織中的和組織間的,一旦離開了組織,也就無所謂社會。所謂“人類”社會的現代真實顯現其實是一個“組類”社會,如果不是帶著“人類中心主義”的觀念,而是從現實表現來看,是組織構成了社會和表現為社會。由于組織觀念直到20 世紀中期才確立起來,因而人們還不習慣從組織的視角去觀察世界,而是站在近代早期的那種“人”的視角中去看問題,以至于對我們的世界的認識和理解出現了偏差卻不自知,而是堅持基于錯誤的認識去開展社會建構。一旦我們認識到了這是一個組織化的社會,也就會更多地從組織的角度去觀察問題和思考問題了。
社會組織化是社會發展的一種客觀趨勢,而社會發展也是復雜性和不確定性得以生成的原因。特別是當社會處在迅速發展過程中的時候,原有的社會安排會不斷地被打破和置換。一般說來,在此過程中,人們會提出各種各樣的建議和設計出各種各樣的方案。每一種方案在打算付諸實施時,都會進行各種各樣的嘗試性驗證。最后,在諸多看似合理的方案中確定一種方案或融合成一種方案。而且,這個過程中必然會出現社會震蕩,表現為各種社會力量的沖突,從而使得社會復雜化,也會使得所有的社會存在都呈現出不確定性的特征。比如,在這場自20 世紀80 年代起的全球化、后工業化運動中,就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行動方案,也許諸多行動方案并未以全球化、后工業化的名義進行,但它們都可以看作是全球化、后工業化運動中的嘗試。可以認為,經歷過各種各樣的貿易沖突、局部性戰爭等,必將開辟出全球化、后工業化的道路,從而實現從工業社會向后工業社會轉變的根本性社會變革。
從歷史上看,一旦一場社會變革運動風歇雨息的時候,就會迎來某種相對平靜的社會狀態,似乎復雜性和不確定性減弱了。實際上,這只意味著復雜性和不確定性是在一個新的起點上開始了不斷增長的行程。在人類歷史總體行進的過程中,留下的是復雜性和不確定性持續增長的軌跡,走過了從簡單到復雜和從確定到不確定的道路。可以認為,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運動興起的時候,已經開始了從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向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過渡。總之,社會的發展就是走向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行程。今天,當我們陶醉于社會發展的成就時,也不得不學會適應社會的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如果我們既已擁有的生活、交往和共同行動的方式是在工業社會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建構起來的,那么隨著人類走進了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狀態,生活、交往和共同行動的方式都必將發生根本性的變革。如果說我們當前所面對的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不只是全球化、后工業化運動中的一種階段性的社會現象,而是人類不得不接受的未來社會狀態,那么我們就需要建構起適應這種社會狀態的生活、交往和行動方式。如果說組織已經是社會組織化條件下的基本的和主要的生活、交往和共同行動的手段和載體,那么我們首先需要解決的就是建構起與這種社會狀態相適應的組織模式。
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是我們今天所在的這個社會的一種客觀情境。當人類陷入風險社會并遭遇了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時候,才發現近代以來的關于“客觀世界是確定的”這樣一種看法是極其錯誤的。然而,迄今為止,“大部分在牛頓的自然哲學影響之下的近代哲學傾向于把一切存在物都當作是完全確定的東西。近代思想既把性質和目的從自然界中排除出去了,也不承認自然界本身是不完備的……據說,不確定的東西完全是主觀的……按照這種學說講來,是我們在懷疑、困惑、模糊、不定,而對象則是完全、確切、固定的”[2]。的確,不僅不確定性是人的一種主觀感受,而且在人創造了歷史的意義上,也創造了不確定性以及復雜性。就人類從簡單的和確定的狀態走向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狀態而言,可以認為,不確定性是人的活動的結果。但是,這不能說人在主觀上有著制造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的動機,不確定性和復雜性都應當被理解成人的生活、活動和行動的客觀后果。現在的情況是,當我們面對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時候,不僅無法通過思維以及行動去獲得確定性,而是需要讓我們的思維和行動適應不確定性,也就是需要認識到,我們是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去開展行動的。這就是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的客觀性。
在工業社會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我們成功地運用官僚制組織處理一切社會問題;然而,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已經成為一個客觀性的海洋,如果我們繼續援用官僚制組織的話,無論做出什么樣的主觀努力,都無法平穩地駕駛這只木筏。既然我們在工業社會的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是運用官僚制去處理和解決一切社會問題的,那么在人類社會進入了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狀態中的時候,如果我們仍然希望通過組織去處理和解決我們所面臨的一切問題的話,就需要謀求組織方式的變革。因而,需要用合作制組織來置換官僚制組織。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人類所面對的首先是社會行動,是主題的變化,也就是說,為了人的共生共在已經成為一個基本的社會主題,而且需要通過合作行動去詮釋這一主題的內涵。以合作制組織的形式開展的合作行動,不再像官僚制組織那樣,面對自然的問題而征服自然,面對社會的問題而駕馭社會,即不再是把行動作為證明人的主體性的基本手段和路徑。合作行動是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人與環境之間的“交感”過程,表現為互動,所詮釋的是交互作用。風險社會意味著人與世界超越了主體與客體、主觀與客觀的認知,一切存在物都是在交互作用中不斷地得到形塑的。這也說明,正是風險社會中的合作行動,反映了人的主動性和能動性。
即便在工業社會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亦如杜威所說的那樣,“實踐的領域是一個變化的領域,而變化則總是偶然的,其中不可避免地具有一種機遇的因素。如果一件東西已經發生了變化,它的變動就令人悅服地證明了它缺乏真實的或完全的實有……凡變化的東西都只是偶然發生的事情,而絕非真有。它是浸潤在非有之中的,從實有的完滿的意義上講來,它是沒有的,生成的世界是一個潰崩破壞著的世界。凡一事物變為有時,另一事物就變成無了”[2]13。這其實就是赫拉克利特所講的“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不過,我們需要指出,如果說在“有”“無”之間作出區分的話,還是有著實體論的痕跡的,還是一種形而上學視角中的映象,盡管這種表面化的、形式化的形而上學觀也常被人們歸入辯證法的范疇中。其實,在20 世紀后期,人們就已經開始樂意于使用“流動性”一詞了,是因為“流動性”一詞能夠更加貼切地反映社會變動的情況。也就是說,在整個工業社會中,社會所呈現出來的是變動性,即站在靜止的視角中,所看到的是社會的變動性。然而,一旦人們置身于這種變動性的社會狀態之中,則感受到了“流動性”。到了20 世紀后期,人們已經不是在靜止的視角中觀察社會了,而是不自覺地置身于社會之中了,因而將社會的變動性感受為流動性。在變動性的意義上,也許可以勉強地將變動說成是“有”與“無”的交替,但在流動性的意義上,卻不能形成這種看法。事實上,這并不是“有”與“無”的交替,而是流動中的相變。如果說在靜止的視角中看社會時,會把社會當作實體性的存在,而實體性的存在要么是“有”要么是“無”。當人置身于變動的社會之中,感受到了社會的流動性時,則會將社會感受為非實體性存在,而非實體性的存在則很難應用“有”“無”的概念去確認它。在社會組織化的情況下,在我們需要通過組織去把握社會的時候,就會看到,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組織是液態化的,它表現出來的是流動性,因而不是在某個地點、時點上的“有”或“無”。
在社會組織化的條件下,社會的流動性首先反映在組織之中,其后反映在組織整體上的運動中,成為組織這個行動體系的相變過程。在工業社會的背景下,如果任何一個組織得以建立起來后都會遵循“成、住、壞”的規律,即必然會走向衰落,那么在處于持續衰落的過程中的時候,就必然要提出對組織進行改革的要求,即通過改革而使組織重新獲得生機,從而延續下來。這是組織將自身的生存放在第一位的表現,所表明的是組織持有一種“組織本位主義”意識形態。也就是說,因為組織持有的是“組織本位主義”意識形態,才會畏懼組織的衰落,并不愿意接受持續衰落帶來的組織解體的命運,因而需要通過改革去謀求重新煥發活力的可能性。但是,組織的生生滅滅又是常見的現象。特別是20 世紀后期以來,隨著社會運行和社會變化的加速化,每天都有大量的組織降生,也同時有大量的組織“破產”,名稱其實的“百年老店”越來越少。這也許可以看作是“有”“無”的交替,但只能是在“組織本位主義”立場上所看到的“有”“無”交替。
對于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合作制組織而言,由于拋棄了組織本位主義,因而不會為了組織的存續和發展去謀求自我調整等改革,即不會將改革作為維持組織存續下去的手段,而是會根據環境以及承擔任務的要求主動地尋求整體上的變化——組織相變。合作制組織存在的目的不是自我存在本身,而是為了承擔任務,它的這種“任務導向”決定了它在承擔任務的過程中隨時以任務所需要的形式出現,而不是把承擔任務作為它存在下去的條件、手段和證明方式。工業社會中的一切組織都會出于自我存在的要求而尋找任務和選擇任務,根據任務對組織存在以及發展的重要性而選擇了某些任務和排除了某些任務,然而,一旦組織告別了“自我中心主義”“組織本位主義”,就不會根據組織自身的狀況去選擇任務,就不會要求通過環境管理去營造各種適宜于自身存在的條件,而是讓自身始終因任務而變。這種因任務而變不是由組織衰落造成的,也不是為了組織的存續而進行改革引起的,更不是“有”“無”的交替。所以,應當在相變的意義上來加以認識。
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必然伴隨著組織模式的變革,因為與全球化、后工業化同時出現的風險社會意味著工業社會的官僚制組織模式不再能夠適應集體行動的要求,因而需要通過合作制組織的建構來實現對官僚制組織的替代。這是一個組織模式變革的問題,即從一種組織模式轉變為另一種組織模式。這種組織模式變革意味著組織的性質以及形式上的根本性變革,并不屬于相變的范疇。但是,對于合作制組織而言,也就不再有這種模式變革的問題了。也就是說,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組織無論在形式上表現出怎樣的變動性,都不會背離其合作性質,事實上,合作制組織只會發生相變。這種相變就如我們在《西游記》中所看到的孫大圣有七十二變那樣,無論以什么樣的相出現,都不意味著變成了另一種存在物。
當我們面前擺放一塊磁鐵和一塊普通的鐵塊時,也許我們會想到,它們都是由鐵原子構成的,但它們的結構有所不同。也就是說,當我們對磁鐵進行切割,最后發現的是鐵原子,并從原子中的電子那里得到了磁鐵正負極磁性的解釋。但是,就我們的經驗而言,感到這種解釋中似乎失去了什么,那就是,同樣是鐵原子,為什么在磁鐵與普通的鐵的結構不同時,會表現出有無磁性的狀況?另一個問題則是,磁鐵在結構不變的情況下為什么會出現磁極的置換?此外,我們還想知道,磁鐵作為整體時是同極相斥的,但構成了磁鐵兩極的部分卻不是相斥的,或者說,構成了磁鐵的鐵原子分布在兩極時,卻是同極相吸的,因為一塊磁鐵作為一個整體沒有因為同極相斥而解體成為原子狀態。提出這些問題,表明我們對自然科學知識的無知而受到了這些現象的困擾,但我們的目的并不是要真正理解這種自然現象,而是希望通過磁鐵的這些特征去理解我們的社會。啟蒙時期是把我們社會中的每一個人比作原子的,而且“原子化個人”也正是開展社會建構的基礎性觀念。原子化個人是以自我利益為中心的,每一個人都為了自我利益而與他人競爭,但在有了社會結構以及制度安排等之后,社會又是以整體的形式出現的,即沒有因為同性相斥而解體。
就“相”而言,磁鐵是“固態相”,而水則是“液態相”。根據“萬有引力”的觀念,一切存在都有引力,但固態相的存在則能夠更好地說明萬有引力,液態相的存在對萬有引力提供的就是弱支持而不是強支持。引力意味著存在物只要是一個整體,就會包含著兩極,磁鐵就是典型的代表。液態相的存在物似乎沒有兩極,即使有兩極也可能是不穩定的。對此,在原子論的角度,可以從液態相存在中也解析出原子,比如說水是由氫原子和氧原子構成的,卻無法去把握液態相存在的整體。萬有引力論可以通過實驗的方式證明液態相也有引力(比如潮汐運動),卻無法證明它是整體,也不能證明它有兩極。所以,在解釋的意義上,原子論和萬有引力論都有著經驗上的理解盲點,至少對于我們這些缺乏自然科學素養的人來說,是無法把握解釋上的統一性的。聯想到社會,它是固態相還是液態相呢?如果把社會看作固態相,那么依據原子論可以形成一種社會理論譜系,而依據萬有引力論則可以形成另一種社會理論譜系。其實,工業社會中蕪雜萬千的社會理論是可以歸結為這兩個譜系的,如果說人們在中間地帶發現了什么社會理論的話,那只能說那些社會理論都缺乏理論的徹底性,是不值得關注的理論。當然,我們這里所使用的“社會”一詞是一個含混的概念。因為,嚴格說來,社會是一個抽象概念,是無相的,只有在我們使用社會這個概念時所實指的是組織時,才會使其顯相,并談論它的相的問題。
可以認為,工業社會的幾乎所有主流理論都默認了社會的固態相。在社會分層的觀念中,每一個層級上的整體性存在也都被默認為固態相的存在。但是,社會運行與社會變化又是一個現實。因而,作為“固態相”的社會又有了“靜態相”和“動態相”之別,特別是“時間性”觀念的引入,讓人們更加愿意看到社會的動態相。如果應用農業社會和工業社會的概念去把握社會的話,就會看到,雖然農業社會與工業社會都具有“固態相”,但農業社會呈現給我們的是“靜態相”,工業社會則讓我們看到了“動態相”。不過,工業社會的“動態相”仍然顯現出了弱動態的特征,仍然是以實體的形式呈現給我們的。全球化、后工業化正在把一個強動態的社會推展出來,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液化”了的社會。這個社會的動態特征不是顯現于外的,或者說,不是在從外部去觀察它而看到的動態相,而是作為其根本性質的流動性。在科學研究中,基本上是在靜態的視角中去看社會的靜態相和動態相的。也許相對論和量子理論在科學史上的革命性意義屬于在動態的視角中去看動態相,但這種理論及其觀念并未在社會科學中得到成功應用。
其實,早在近代早期,當伽利略把視線投向了速度和加速度的時候,也就把時間代入了科學研究之中。因為,速度和加速度的概念打破了事物靜止的狀態,并以運動的形式呈現給了人們。運動雖然表現為空間位置的更換,但這個更換過程,即從一地到另一地的移動,則包含著時間上的占用問題。也就是說,對于速度和加速度的測定,需要借助于時間。即通過把事物的運動放在時間的坐標中去加以測定。這樣一來,時鐘的作用也就體現了出來。其實,如果考慮到機械鐘表本身就是一種機械運動,是通過機械運動去計時的,那么伽利略以及牛頓無非是把機械時鐘所代表的機械運動作為基準的運動形式。但是,這種基準的運動形式卻是直接地與時間相關的,或者說直接地引起了人們的時間聯想。有了這種時間聯想,也就意味著科學研究堂而皇之地引入了時間意識、概念等。但是,只要人們所觀察到的是實體的運動,就是從屬于機械原理的,只是實體性存在物從一地移動到另一地,那就只是在移動中花費了時間,但其“相”并未發生變化,即沒有發生相變。所以,在機械運動中是沒有相變的問題的,相變是非機械運動意義上的物理變化過程。就此而言,僅僅引入時間的概念并不能實現對相變的把握,而是需要在超越了時間的“時間性”中去觸摸相變。可是,工業社會中的官僚制組織是被作為機械系統而加以建構的,它的變動只涉及到時間,因而無法就官僚制組織去討論相變的問題,因為它沒有相變。
對于組織相變,需要在社會的流動性中去認識。就人類社會的發展史來看,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變就已經呼喚出了流動性,但在整個工業社會中,即通過強化社會結構而去抑制流動性。人們一直是走在強化社會結構穩定性的道路上的,往往表現出了抑制流動性的追求,即通過強化社會結構而去抑制流動性。即便如此,在哪怕再穩定的社會結構中,也會存在著一定的流動性。如果沒有流動性的話,社會就會失去活力。從實際情況看,社會的發展是與流動性的增強同步的,到了20 世紀后期,社會的流動性已經達到了很高的地步。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一場全球化、后工業化運動興起,意味著人類走出工業社會而向后工業社會邁進。在踏入21 世紀的門檻后,社會流動性迅速增強成了這個社會的基本特征,對人的生活、工作以及社會的運行等都產生了巨大影響,也表明人類開始站在一個全新的歷史階段的起點上了。在20 世紀后期以來的社會轉型過程中,所有抑制流動性的努力都變得非常困難了。比如,企業等各種各樣需要進行人力資源管理的組織,都會發現人的流動近乎失控,因而不得不基于人的流動而調整管理方式。同樣,社會也不再能夠從流動性中獲得生機和活力,而是遭遇了流動性的挑戰。所以,社會的流動性已經成為社會重構必須充分重視的現實。也就是說,關于社會建構的每一個方面的思考,都不能回避流動性不斷增強的問題,反而需要考慮如何在流動性不斷增強的前提下去規劃社會生活和開展社會治理。
流動性意味著一種不穩定的空間狀態,甚至會導致某種空間上的無序狀態。但是,就其實質而言,流動性是一個用來表征時間的概念,意味著時間的復雜化。因為,由流動性在速度上的節奏快慢狀況所標識出來的就是不同的時間狀態。在時間的問題上,海德格爾要求將他自己引入存在中的時間與所謂“流俗的”時間概念區分開來,所以他更傾向于使用“時間性”的概念。根據海德格爾的時間性概念,時間就不再是外在于運動著的事物的一種尺度、標準或框架,不是人們站在事物外部觀察事物時所看到的速度,而是事物的一種屬性。海德格爾認為,從亞里士多德到柏格森,在談到時間的問題時,都是把時間看作外在于自然與事件的一種存在,是通過時間去賦予自然的過程和事件以歷史,從而使得自然與事件成為“時間中的存在”。海德格爾認為,他所要做的工作是要把時間作為內在于存在的一種屬性確立起來,也就是說,他要求把時間本身作為存在對待,而不是在時間與存在之間作出區分。
海德格爾說,“如果我們確立從時間來理解存在,如果事實上確應著眼于時間才能理解存在怎樣形成種種不同的樣式以及怎樣發生種種衍化,那么,我們也就可以擺明存在本身的——而不僅僅是存在‘在時間中’的存在者的——‘時間’性質了。于是‘時間性的’就不再可能只等于說‘在時間中存在著的’。‘非時間的東西’與‘超時間的東西’就其存在來看也是‘時間性的’”[3]。顯然,“時間性的存在”和“時間中的存在”是不同的,前者作為存在其實就是“流動性的存在”,我們也是將其表述為“存在的流動性”的。“時間性的存在”使得存在顯現為流動性或具有流動性,而“時間中的存在”讓人們看到的則是實體的運動。實體的運動只是有了時間的維度,并不會出現非實體化,即不會獲得流動性這一屬性。實體從時間中的或空間中的一點到另一點,還是那個實體,位置的變化并不意味著相變,只有流動性的存在才會顯現出相變。當然,就“時間性的存在”“流動性的存在”這一表述而言,是可以包含更加寬廣的包容性的,即不完全排除簡單的、確定的社會中的存在,更不完全排除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存在,而是認為人類歷史的每一個階段中都存在著時間性的存在,這些存在也就是社會的流動性部分。但是,就流動性成為一種社會特征而言,是在人類走進了風險社會后才顯現出來的。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整個社會變成了“時間性的存在”,表現為流動性。在社會組織化的條件下,這種流動性是以組織相變的形式出現的。
如果說作為名詞的“組織”意味著一個群體的話,那么作為動詞的“組織”則主要指對群體的協調。不過,我們是很難將作為名詞的組織與作為動詞的組織截然分開的,因為,根據吉登斯關于“結構化”過程的描述,也可以看到,在一切有著協調的行動以及要求的地方,也是要將群體打造成組織的,組織的結構、規則等也都在作為動詞的組織意義上發揮著各自的作用。對于官僚制組織而言,這種組織的“動”“靜”二重性是不言而喻的。盡管人們往往不需要去對名詞所指的組織形態與動詞所指的組織形態進行嚴格的區分,只是在行文中才會因為表述的需要去決定使用名詞、動詞或動名詞,但組織實體、組織行動和組織過程又確實如表述需要那樣,要求進行區分,以表明它們是時間和空間上的三種不同的形態。不過,我們需要看到,也只有在官僚制組織那里,才會表現出“動”“靜”二重性,“靜”和“動”都是作為機械系統的官僚制組織在“時間中的”的表現。作為動名詞的組織可以被認為是“靜”與“動”相統一的形態,但那是一種觀念化了的形態,屬于主觀性的存在。不同于官僚制組織,在合作制組織這里,不可以再區分名詞意義上的組織與動詞意義上的組織,因為它是“動”“靜”都得到了超越的組織形態。或者說,在合作制組織這里,不再是組織作為實體在時間中的移動,而是表現為滲透在組織中的“動”,組織本身就是動態的存在。總之,我們所構想的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合作制組織就是行動過程,是一種合作行動的過程,它不需要通過專門的或專業化的行為去協調行動。對于合作制組織而言,不需要外在于它的協調性設置,即不需要去專門地協調行動者及其行動,更不會存在組織的“結構化”問題,因為,行動者是基于合作的理念和出于對人的共生共在的追求而開展行動的,會自覺地和主動地相互配合,組織成員之間以及組織與環境之間,都處在交互作用中。或者說,合作本身就意味著自動的協調,是交互作用中的自動協調。所以,在合作制組織這里,不存在作為動詞的組織與作為名詞的組織的區別。
因為官僚制組織是被作為一個機械系統看待的,是被作為機械系統設計出來的,所以它的運行會表現出對機械運動原理的遵從。也就是說,官僚制組織在時間中運動的速度是與離心力(離心率矢量)成正比的,當組織運行速度足夠大時,其離心力也就會達到撕裂組織的程度。不過,組織是否真的會被撕裂,則要看作為系統的組織是由什么樣的材料構成的,它的結構的狀況,以及把組織要素黏合在一起的因素是什么,即可以歸結為人員、結構、規則、制度等。從20 世紀后期的情況看,為了適應社會加速化的要求,所有組織都輪番在這些方面進行調整,以求防止組織的高速運行將自身撕裂。可是,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如果沿用官僚制組織的話,可能會出現這樣三種情況:第一,組織的高速運動無法得到控制,即組織在各個方面甚至整體上可能出現失控;第二,組織在時間中的運動不只是在自然時間中展開,而是在具有復雜性的社會時間中運動,社會時間是多維的、多樣化的,甚至是網絡化的,以至于無法對組織的構成要素進行協調;第三,組織也許知道自己在哪個時點和地點上,但它卻不知道朝著哪個點移動,實際上,組織是不可能知道它所在的時點和地點的。
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意味著,沒有給官僚制組織留下位置,而是將其清除出去,以便給合作制組織騰出地兒。對于合作制組織而言,其非實體性意味著運行速度與離心力之間不再有相關性,或者說,合作制組織有運行速度卻沒有離心力。總之,當我們將組織當作實體看待時,就會想象到組織運行速度的加快會產生離心力,直至撕裂組織;如果我們看到組織是非實體性的存在,或者說表現為液態的形式,那么組織的運行速度的快慢并不會產生離心力,事實上,所呈現出來的是,一方面,一些組織因素汽化而逸失,另一些組織因素匯聚成激流;另一方面,組織處于非平衡態中,隨時變換其相,以最適應于環境的相出現。在此處,我們所關注的是組織的相變。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意味著相變速度的加快,即整個社會以液態的相的形式出現。如果把從農業社會到后工業社會的發展過程比喻成從“固態相”朝著“液態相”的轉變過程,就可以看到,工業社會僅僅是一個短暫的過渡階段,屬于社會相變的一種中間狀態。當然,這是組織視角中的社會觀感,是從合作制組織相變的角度去看社會而作出的解釋。
如果說關于組織的自覺是發生在20 世紀50 年代的組織理論研究運動中,那么進入21 世紀后,組織的問題則引起人們越來越多的關注。這是因為,隨著全球化、后工業化運動的持續深入,社會呈現出來的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使得官僚制組織變得越來越不能滿足集體行動的要求。誠如查爾德所說,“一段時間以來,人們漸漸感到過去的傳統組織形式已經不能適應現在的要求了。他們認為層級根本不能高效地、公平地管理有組織的活動”[4]。其實,這種情況在20 世紀80 年代就已經為人們所意識到了,就作為一場行政改革運動的“新公共管理運動”來看,之所以明確地提出“摒棄官僚制”的口號,就是因為感受到了官僚制組織的功能去勢問題,盡管人們并未意識到這是由社會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造成的后果。也就是說,在20 世紀80 年代,社會已經呈現出了某些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跡象,從而使得官僚制組織的層級結構顯得呆板僵化和缺乏靈活性。在這一時期,關于組織結構扁平化的構想也提了出來,而且稍后在得到了信息技術等新技術的支持下也作出了各種各樣的嘗試,直到今天,還有一些人陶醉于組織結構扁平化這樣一種官僚制組織的修補方案。這是一種非常可愛的“誤將古董作新品”的無知,因為在人類陷入風險社會后,面對社會的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特別是在擁有了信息技術、網絡技術等技術條件的情況下,所應考慮的已經不再是組織扁平化的問題了,而是“非層級化”的問題。事實上,官僚制組織自身也在其內部進行積極的“非層級化”實驗,即嘗試著采用組織虛擬化策略。更為重要的是,為了適應隨機性任務迅速增長的現實,幾乎所有擁有積極進取精神的組織,都努力通過設立任務型組織去解決官僚制組織運轉不暢的問題。雖然對任務型組織的應用屬于一種對官僚制組織的修補方案而不是替代性方案,但在對任務型組織的應用中,則有著逐漸走向建構合作制組織方向的內涵,甚至可以認為那是一種趨勢。
除了對任務型組織的應用之外,虛擬組織的出現也是一種對官僚制組織的修正方案。在環境復雜化、不確定化日益增強的情況下,大量官僚制組織采取了虛擬化策略,特別是在私人部門,有著很強的組織虛擬化動力。組織虛擬化是一種策略,通過虛擬化,確實獲得了靈活性,有效地利用了組織所擁有的無形資源。在近一個時期的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組織虛擬化的策略也被迫援用,盡管人們有著許多心理上的不適應問題,但其作用還是得到了體現。這是新冠肺炎疫情迫使人們對組織模式作出的調整,對于歷史進步而言,是有著巨大的積極意義的。當然,如果人們不對這一經驗進行總結,不去將這一成果轉化為理性知識,也許新冠肺炎疫情結束后又重新回到了官僚制組織的行動方式上來了。目前看來,20 世紀后期開始,越來越多的組織虛擬化策略已經使官僚制組織的“剛體”形象發生了改變,但總體看來,官僚制組織并未因為采用虛擬化策略而轉型為虛擬組織。這是因為組織本位主義決定了官僚制組織僅僅將虛擬化作為一種策略加以應用,而不是在社會復雜化、不確定化的過程中去謀求組織自身的根本性變革。盡管如此,官僚制組織對虛擬化策略的應用還是一種非常積極的信號,至少,在對組織的那些無形資源的管理方面,從原先的“硬管理”朝著某種程度上的“軟管理”轉變,帶來了使管理方式更加貼近和適合那些無形資源的屬性的結果,也使其潛力得到了更為充分的挖掘。比如,當一個叫“淘寶”的網店開業后,也許百萬計的書房、臥室、廚房被開發成了店鋪,代替了街邊門市店鋪,而且不需要交租金,即開發出了巨大的可以無償占有的資源。目前看來,任務型組織和虛擬組織(機構)是官僚制組織的兩種修正方案,這兩種組織形式或組織策略既有交叉又有所不同,但它們所指示的方向是相同的,那就是對傳統的官僚制造成沖擊,并以這種沖擊而實現對官僚制組織的否定,并有一天走到終結官僚制組織的地步。
如果對20 世紀后期以來官僚制組織采用虛擬策略的情況進行評估的話,可以認為,這種策略基本上是被隔離在組織的某個特定區域的,并未對組織整體流程、分工—協作方式、結構、管理過程等產生實質性的影響。從根本上說,這是因為“組織本位主義”和“自我中心主義”的意識形態妨礙了組織模式變革,但在表現上,則是因為一種對環境的理解造成的,即把虛擬策略的采用看作是為了更好地應對組織環境,也即作為回應組織環境的一種策略,而不是將虛擬組織或虛擬策略用于回應任務環境。在人類陷入風險社會時,在面對社會的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時,人們往往將其理解成這是一種新的組織環境,而不是將其視為組織的任務環境。顯然,在組織的運行中,在組織理論研究中,人們都尚未生成組織的“任務環境”意識。如果偶爾有了組織的任務環境意識的話,也會一閃而逝,或者受到抑制和約束。如果人們看到了風險社會中的組織所擁有的不再是組織環境而是任務環境,并根據任務環境的要求來改變組織,那么官僚制組織也就會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雖然我們不認同環境決定論的任何一種主張,但環境的作用卻是不容小覷的。如果人們將環境理解成組織環境的話,就會產生征服環境、控制環境等所謂環境管理的要求;如果人們將環境理解成任務環境,不僅不會產生環境管理的要求,反而會根據任務環境的狀況去主動地改變自身。所以,任務環境意識的生成,或者說,從組織環境意識轉變為組織的任務環境意識,將構成組織相變的動因之一。
雖然我們指出官僚制組織的虛擬策略尚未取得革命性的變革成果,但我們還是應當更加關注20 世紀后期以來組織演化的積極方面,甚至需要揭示這種演化中所包含的一些未來將會顯性化的隱喻。應當看到,建立在互聯網以及新的通信技術基礎上的組織,已經非常典型地顯現出了“去等級化”“非層級化”的狀況。虛擬組織“可以更加靈活地將活動組合在一起,形成一條價值鏈。通過將關聯性活動置于統一的層級式結構之下的另一種管理關聯性活動的方式,虛擬組織可以協調分散,這種分散通常出現在不同的企業之間。在虛擬的管理方式下,企業可以更加容易地將價值鏈中的生產和其他活動劃分為不同的階段,與此同時,企業還可以對其進行有效協調。借助虛擬組織的普遍做法可以加快信息的交流,這就使企業可以根據具體情況將分散的活動以各種方式重新組合起來”[4]334。就全球產業鏈而言,它本身就是一個跨越民族國家邊界的組織,或者說已經將跨國公司變成了一種歷史上的組織現象。但是,全球產業鏈是一種虛擬組織,而不是官僚制組織。可以說,它是組織演進中的一種新的現象,只是因為人們根據傳統的組織意象而沒有將其理解成組織而已。
全球產業鏈顯然是一種組織形式,而且在運行中也是被納入到了分工—協作模式之中的,可以說是一種將分工—協作與市場運行方式較好地結合在一起的組織形式,但它作為組織的虛擬性特征應當得到解讀。不過,我們只能將全球產業鏈解讀成虛擬組織的一種形式,而且它也許并不屬于典范性的虛擬組織。查爾德認為,虛擬組織是“一種新的、可以運用想象、信息技術、聯盟及其他網絡來組織并維持跨界活動的創業形式……虛擬中包含著心智的飛躍,而心智的飛躍可以讓集體活動的高度流動以跨界形式進行”[4]238-239。也就是說,虛擬組織不像傳統組織那樣屹立在固定的場所,甚至不需要得到必要的房子、設備等物質要素的支持。當然,虛擬組織的存在也是有條件的,只不過那些實體性的物質要素被置換成了網絡,從而獲得了流動性的特征,也變得更加靈活了。其中,從物質媒介到信息媒介的變化是具有決定意義的,正是這些,使得虛擬組織不同于傳統組織的存在形態。不過,就當前出現和存在的虛擬組織來看,官僚制的外殼雖然蛻去,但其諸多理念和思維方式等仍然被保留在了虛擬組織之中。盡管如此,20 世紀后期以來的組織虛擬化,或者說,虛擬組織的迅速涌現,還是具有某種革命性意義的,需要在組織進化史上來加以認識,甚至將其作為組織進化史上的一次飛躍。
虛擬組織最先映入我們眼簾的就是它不具有物理空間屬性,或者說,虛擬組織的某些構成要素存在于物理空間中,但當這些要素構成了組織時,卻不在物理空間中,即超出了物理空間的規定,游弋于物理空間之外。不過,虛擬組織的功能又需要在物理空間中實現,而且必然會對物理空間中的事物產生影響。所以,對于虛擬組織,我們無法在物理空間中為其定位,而是需要在社會空間的意義上認識它。當然,傳統的組織也是社會空間中的存在物,但它們沒有失去物理空間的屬性,是同時具有物理空間和社會空間雙重屬性的。虛擬組織與傳統組織的不同就在于,它是失去了物理空間屬性的組織形式,具有社會空間的純粹性,當然,在社會組織化的條件下,說虛擬組織是具有純粹社會空間屬性的組織,是不是陷入了矛盾和思維混亂中?恰恰是在這個問題上,提醒了我們空間與時間的區分應當廢止,即不應再讓將空間與時間區分開來的觀念成為束縛我們思維的因素。因為,在將空間與時間區分開來的思維框架中,時間中的存在無非是空間上的位移,在取締了這種區分后,則可以看到,有著空間形態的存在無非是“時間性的存在”。當然,我們還不能夠將虛擬組織完全看作是具有時間性的存在,但它已經獲得了某些時間性特征,顯現出了流動性。
我們已經指出,虛擬組織是一種新的組織現象,但它絕不是官僚制組織的替代形式。相反,虛擬組織是在社會走向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時代的過程中出現的彌補官僚制組織功能缺位的組織形式,而且信息技術、網絡技術等新技術的發展,也為虛擬組織的產生提供了前提和基礎。其實,虛擬組織并不能成為獨立存在的組織現象。盡管單個的虛擬組織可以是獨立的組織,但作為一種組織現象,它是與實體性的官僚制組織共生的。虛擬組織的社會職能實現是需要通過官僚制組織為其提供支持的。所以,某些行動領域是屬于虛擬組織的,但卻無法將虛擬組織推向全社會,并實現對實體性官僚制組織的替代。這種情況也適應于對后工業社會組織狀況的理解。我們認為,在后工業社會中,合作制組織是這個社會的主導性組織形式,而且會有許多合作制組織屬于虛擬組織的范疇,以虛擬組織的形式出現。更為重要的是,虛擬組織的諸多特征會反映到合作制組織上來。但是,合作制組織的物理行動卻不是虛擬組織可以承擔的,合作制組織是可以以物理形態、社會形態等任何一種形態出現的,是真正的多元化、多樣性的組織。所以,虛擬組織將會成為合作制組織的一種組織類型,并不是所有的合作制組織都是虛擬組織,合作制組織是可以以物理形態、社會形態等任何一種形態出現的,是真正的多元化、多樣性的組織。
當然,虛擬組織與官僚制組織之間具有相融性,這種相融性同樣反映在虛擬組織與合作制組織的關系上,從而使合作制組織也會表現為一種虛擬形態。就20 世紀后期以來虛擬組織的涌現來看,雖然虛擬組織必須實現與實體性的官僚制組織共生,但它們卻是異質性的存在,幾乎很難在它們之間發現共同之處。正是它們之間的異質性,意味著虛擬組織是在從官僚制組織向合作制組織的轉變過程中出現的一種過渡性的新型組織形態。隨著這個過渡階段的結束,虛擬組織將歸于合作制組織的范疇之中。當前看來,虛擬組織與合作制組織的關系不同于它與官僚制組織的關系。因為,官僚制組織雖然在20 世紀開始越來越多地采用虛擬策略,但它自身卻不會以虛擬組織的形式出現,而合作制組織不僅會采用虛擬策略,還會以虛擬組織的形式出現。盡管如此,還是應當將虛擬組織與合作制組織區分開來。在我們談論組織相變的問題時,所指的是合作制組織的相變,而不是虛擬組織的相變,因為虛擬組織是無相的,因而不存在著相變的問題。
在工業社會中,組織的相變也許是一個沒有討論價值的問題,要么組織解體,要么組織建立,組織自身呈現方式的變化沒有值得考慮的意義,至多,組織為了自我的生存和存續而有著變革的問題。不過,這種組織變革并不改變其形,即不發生相變,最多只會在組織的橫向或縱向結構上作出一些調整。當然,合作制組織也許還有著建立(產生)和解散(解體)的問題,但這種建立和解散不應像官僚制組織那樣,是一個實體的生成和消失,而是一種相變,即從一種相轉變為另一種相。在合作制組織的運行中,有可能時時面臨著隨機調整的問題,因而,組織設計也有可能成為需要考慮的一項與組織相伴隨的問題。但是,與工業社會的組織理論所談論的組織設計不同,在合作制組織這里,組織設計并不是某種先于組織或關于組織變革的科學(技術)理性謀劃,而是建立在經驗理性的基礎上的,是在對環境、任務的直接感知中所開展的活動。
如果在一事物向另一事物轉變的過程中去看相變的話,就會發現,相變中的間斷性與連續性是一個時間問題。也就是說,是時間間隔帶來的時段的長短顯現為間斷或連續,時間間隔的時段較長的話,就讓人感知為間斷,相反,時間間隔很短的話,則讓人感知不到間斷。比如,當我們說到語言的連續性時,也許有人會以古代漢語與現代漢語的區別來反駁我們,證明語言的發展史中存在著斷裂,是非連續性的。但是,假設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每年照兩張照片,然后按時間順序排列起來,人們在那相鄰的兩張照片間就很難發現這個人的人生斷裂,實際上,在每兩張相鄰的照片之間,卻有著半年的間斷。古代漢語與現代漢語間的關系正是這樣,雖然我們可以指出現代漢語的某個構成要素是在哪個特定時間點被引入的,甚至我們可以指出某人對此作出了非凡貢獻,但我們卻不能說作為漢語的語言曾在歷史上的某個特定時間點上出現過斷裂,它的發展變化是一個連續的過程。相變也是這樣,它意味著間斷性與連續性的并存。組織的相變并不是一個組織的消失而另一個組織的誕生,相變前與相變后既是一個組織,但就發生了相變而言,又不是原來那個組織。當然,在我們去認識合作制組織的相變時,并不是要關注它的持存,而是要去看它如何受到了任務的規定。這樣一來,相變前所承擔的任務與相變后所承擔的任務之間,顯然沒有什么關系。所以,如果以任務定義組織相變的話,是可以將相變理解成間斷性的。
我們之所以說官僚制組織不存在相變,是因為官僚制組織是以自我的存在為中心的,它并不因任務的不同而發生變化,反而是站在組織本位主義的立場上去選擇任務,即只承擔它在專業化條件下能夠承擔的任務,任務無非是它存在的手段。如果失去了可承擔的任務,那么官僚制組織就會解散、消失。所以,官僚制組織有時間上的連續性而沒有間斷性的問題。合作制組織將對任務的承擔作為自我存在的前提,從理論上講,任務完成了或消失了,也就意味著組織的解散。但是,新的任務出現了,需要它立即承擔起新的任務。這個時候,合作制組織就需要因所承擔的新的任務的需要而改變自身,因而發生了相變。當然,合作制組織也具有專業化特征,而且它是組織的專業化,而不像官僚制組織那樣,屬于組織內的專業化。這種組織的專業化并不意味著它有任務選擇權,因為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決定了它在每一種任務出現時,都必須立即付諸行動。特別是面對危機事件時,合作制組織并不能夠在行動與不行動之間作出選擇,也不能因為專業不合的借口而拒絕承擔任務。雖然合作場域在任務分配方面會充分考慮到它的專業性,但即時行動的要求決定了它只能通過相變的方式去承擔任務。在合作制組織這里,任務就是命令,一旦任務出現了,就必須立即行動起來。
合作制組織更充分的開放性使組織成員在組織內外的流動變得更加方便了,但這不意味著每個具體的組織的存在都是短命的,相反,正是因為這種開放性而使組織在總體上具有更強的持存意義上的穩定性。一般說來,系統的開放性意味著它的不穩定性,而系統構成要素的同質性則意味著系統的穩定性,實際上,系統構成要素的同質性傾向于排斥非同質性的因素,從而使系統變得封閉,是因為封閉而有了穩定性。合作制組織的充分開放性意味著它是非同質性的系統,合作制組織持存意義上的穩定性又恰恰是在相變中獲得。對于合作制組織而言,不是因為其開放性而把一切差異都排除在了組織之外,從而使組織成為一個同質性的群體,而是因為這種開放性更能夠增強組織成員的共識,更能夠讓組織成員學會包容差異,更能夠生成合作的組織意識形態,更能夠把組織愿景轉化為個人的行動指南,才在相變中獲得了持存意義上的穩定性。
當然,合作制組織也可能具有一定的排斥性文化,但它在行動的過程中所排斥的是不利于合作的因素,會讓那些不能合作、不愿合作的人流動出組織。所以,合作制組織的開放性不僅不會導致組織成員的流失而陷于解體,反而在組織成員流入流出的過程中得到淬化,從而成為強有力的行動系統。毫無疑問,具體的某個組織可能會是短命的,那只能是因為它不具有合作制組織應有的基本屬性而選擇了結束自己“生命”這一結果。這種情況的出現,不僅無損于其他組織的存在,反而使其他組織從它的解體中獲得了更多的人力和物質資源。其實,風險社會并不是在組織的解體和重建中去獲得資源分配上的合理化的,而是表現出了更加重視組織連續性中的經驗、知識和智慧的狀況,是努力借助于這些資源而獲得應對風險的能力。所以,風險社會是鼓勵組織在相變中保持連續性的,這種連續性也就是持存意義上的穩定性。
合作制組織必須避免設立任何限制人的流動的設置。在觀念上,需要把任何一位組織成員都當作合作者,而不是看作組織所擁有的“資源”;在組織的運行中,任何一位組織成員都是行動者,他自己不是組織的一種資源,他也從不占有組織資源,一切組織資源都無非是在他開展行動的時候與他聯系在一起,他的流動并不對組織資源的增減產生影響;在組織的任務承擔上,組織成員的自由流動似乎會改變合作格局,但那僅僅是對假定的僵化計劃而言的。如果組織因任務的變化而隨機調整任務承擔方式,如果組織是全面開放性的,那么組織成員的自由流動恰恰意味著能夠獲得更為合適的人勝任所需的角色。也就是說,合作制組織的相變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組織成員的流動而實現的,是因為組織成員的流動而使組織獲得了承擔不斷變更的任務的能力。
在工業社會中,私人領域中的組織即企業往往是被作為財產看待的,組織成員一般說來屬于雇員,他們從屬于財產的維護和增殖。這個時候,組織也是一個行動體,卻不是屬于作為雇員的組織成員的行動體,而是外在于組織成員的。他們在組織之中,或以組織的形式開展行動,卻是按照外在于他的要求而行動,在根本上,并不是屬于他們自己的主動行動。與此不同,合作制組織是屬于組織成員的行動體,是組織成員與組織相統一的行動體。對于合作制組織而言,組織成員在開展行動的時候,就是與組織一體的。如果他不能夠與組織相融而作為與組織一體的行動者,他就會流動出組織,也就不再是此一組織的組織成員。只要他是此一組織的組織成員,就必然是與組織一體的,在行動過程中就會表現出自覺性和主動性。如果在靜態的意義上看合作制組織,就可以確認,組織成員不是組織的雇員,而是合作者,通過組織和作為組織而合作行動。事實上,合作制組織并不是某種靜態的存在物,它本身就是處在行動過程中的,是動態的行動體。對于作為動態行動體的合作制組織來說,進出組織都不是因為雇傭的原因,而是組織成員的自主選擇,正是這種自主選擇,使組織成員與組織之間的關系成了一體性的關系。也許人們會將組織成員與組織的一體性理解成組織穩定性的增強劑,但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條件又決定了合作制組織不可能是具有穩定性的組織,而是要求組織因任務而變,上述所說的組織持存意義上的穩定性是不能被理解成靜態意義上的穩定性的。在此意義上,我們傾向于將合作制組織的相變看作穩定性與變動性之間的一條中間路線。不過,在合作制組織的相變過程中,任務所發揮的是決定作用,即決定了組織成員的流動與任務的需要是相一致的,而不會因為主觀性的因素影響其流動,盡管這種流動屬于自主選擇的范疇。
在20 世紀后期的團隊研究中,一些學者看到,“每一個組織都依賴于合作,通過界定,人們為圓滿完成單獨個人不能完成的任務而組織起來。合作型組織是不需要正式團隊或者以團隊為基礎的組織,但使用這些結構策略可以經常提升合作潛力。沒有工作團隊的團隊工作是可能的”[5]。“有效的虛擬合作者的談話通過充分對話的形式,取得更為豐富的成果,他們表達觀點、討論提示并創建共享的心理模式”[5]133。此外,還可以看到,“合作型組織的最大好處之一就是成員中會產生較大的責任感,成員們要為其工作承擔更大的個人(責任)所有權,他們需要更少的直接監督”[5]15。貝爾雷等人所說的“合作型組織”并不是我們所說的合作制組織,其真實所指是團隊的一種形式,即具有虛擬特征的團隊。也就是說,貝爾雷等人是在組織的意義上談論團隊這種組織內部的單元小組的,這種單元小組具有合作屬性,但還未建立起合作體制。不過,在貝爾雷等人對團隊成員的心理、行為和責任的思考中,是包含著某些對合作制組織建構具有啟發意義的因素的,其中,對組織成員的自主性的充分肯定和重視,是可以導向合作制組織建構的方向的。
雖然合作制組織是由任務決定的,但這種任務決定與組織成員的自主性并不沖突。相反,任務決定恰恰是在得到組織成員自主性的響應和支持的情況下才使得合作制組織有了承擔任何一種任務的能力。任務提出了組織相變的要求,而組織成員的自主性則使這種要求得以實現。事實上,在合作制組織這里,一旦出現了高頻相變,就意味著組織的規則等所有傳統組織的設置都無法存在下去,所有用以規范以及規定了組織行為的因素,都需要讓位于組織成員的自覺性和主動性。組織成員的自覺性、自主性可以賦予合作制組織某種凝聚力,但這種凝聚力不會對組織的相變形成任何阻礙,反而會使組織的相變變得更加平穩和順暢。合作制組織更多地屬于一種“液態化”的組織,它的液態化特征決定了它是不能夠進行靜態觀察的,它的變化并不是實體性存在物的位移。合作制組織的每一種構成要素都處在流動之中,都會因為承擔任務的需要而隨機組合,各種關系也表現為隨機性耦聯的狀況。所有這些,反映在組織存在形態上,就是組織的相變。
風險社會意味著人類社會的一種新的歷史形態,雖然人類社會發展的持續性會讓歷史上所取得的諸多成果以遺產的形式保留下來,但對這個社會的考察,則需要引入一些新的視角。考慮到社會組織化已經達到了一個非常高的程度,對社會的研究需要通過組織去獲得某些認識,以至于我們需要從組織的角度出發去認識風險社會。在談到組織的時候,我們又引入了組織相變的維度,目的是要闡釋一種新的關于組織的觀念。也就是說,我們認為組織的相變可以構成風險社會中的組織的一個重要特征,并成為區別于工業社會中的組織的基本標準。總的說來,我們是把組織相變作為一種新的觀察視角引入到對組織的研究中來的,但在我們這樣做的時候,也意味著,對風險社會以及這個社會中的諸多存在物,同樣可以從相變的角度去加以理解。事實上,對于20 世紀后期以來的許多新生的社會存在物,都是可以從相變的角度去加以解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