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母親節的時候,我買了一大捧康乃馨回家看母親。父親說:“你媽又看不見,買這么多花干嗎?多浪費!”
我說:“我媽喜歡了一輩子花,她聞得到,就值得?!?/p>
母親在院子里“練功”,一招一式,認真嚴謹。凌亂的白發像秋風里的枯草,肆意招搖。那是父親從電視里學會的一套保健操,據說可以降血糖、血壓,轉而就教給了母親。母親很聽話地每天都練,風雨不誤,不敢有半點馬虎,仿佛肩負著某種神秘的使命。
我把花湊到母親的鼻子下,母親說:“香,真香。”
母親眼睛看不見已經快8年了,我想起來滿心愧疚。母親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就連在遼寧的親姐姐,她也是好幾十年沒見過面。她之前下狠心攢了些錢,想和父親去遼寧看看,結果趕上我生病住院,母親的路費變成了我的住院費。等我們物質條件好一些了,母親偏偏又失明了。
每當我游歷祖國的大好河山時,總忍不住在心底生出一絲悲涼,若母親還看得見,帶她來,該有多好。
我母親說起這些遺憾,也只是笑笑說:“要是我眼睛還看得見,就能幫你們帶孩子,你們愛上哪玩就上哪玩去?!?/p>
這就是母親的遺憾,如此境地,想的還是如何照顧我們。
是啊,這一生,吃穿住行,無時無刻不是被母親照顧著。尤其是吃,廚房是母親一個人的舞臺。她做的餅是一絕,吃起來妙不可言,以至于有一次我忍不住和母親說:“真想吃您做的蔥花餅??!”
午睡的夢里都是蔥花餅的味道,醒來的時候還咂巴咂巴嘴,意猶未盡。
起床后看到飯桌上竟然真的有一盤熱氣騰騰的蔥花餅,這不是夢,真的是它的香味飄進了我的睡眠里。那是失明的母親為我做的,我仿佛看到了她瘦弱的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著,抖開面袋子,舀面、加水、和面,又是怎樣指揮著父親生火、抹油、撒蔥花。就為了自己兒子一個貪吃的念想,她在黑暗里折騰了兩個多小時,靠想象還原著自己的手藝。
母親在黑暗的世界里,一心向陽;母親在寒涼的塵世中,一心向暖。
我十幾歲的時候不學無術,在網吧被抓了現行。也不知道是誰通風報信,她總是會準確無誤地將我逮個正著,我這只可憐的小耗子,總是逃不出她這只老貓的魔爪。
偶爾想撒個謊出去撒個野,母親眼睛銳利,似乎總能讀懂我的那點小心思,只要我和她的眼睛對視,就什么都別想瞞過她。
我受到的一點傷害和委屈,在她眼里,就像衣服上掉落了扣子,或者破了一個洞,她總是無聲地為我縫補,再悄然用她的愛熨平。
母親的眼睛,從多年前的視線模糊到隱約可辨,終日掙扎在暗淡的光線里,直到有一天,終于連一絲一毫的事物都無法再看見。
那一刻,母親的眼睛,死了。即便如此,我依然無法在她那里討得半點“便宜”。很輕微的一聲嘆息,刻意隱忍的一個噴嚏,都會引起她的不安。她會不停地叮囑我吃藥、喝姜湯,她把衰竭的視力轉化為敏銳的聽覺,依然對我“嚴加防范”。母愛的法眼恢恢,容不得我有半點差池。
高倉健在一篇文章里回憶母親時,說媽媽一部不落地看了他所有的電影,卻從未贊不絕口,只會說一些類似于“你在雪地里翻滾,真是讓我心疼”的話。媽媽看到他手拿大刀、背上刺青的武俠片海報時,會說:“這孩子,腳上又生凍瘡了。”
高倉健深情地說,這個世界上只有母親一個人,注意到了他腳后跟上貼的那塊小小的肉色創可貼。
這就是母親犀利的眼睛,細致入微的愛。
“老媽啊,你這是想練成武林高手?。 蔽液湍赣H說。
母親笑了,卻并不受到影響,仍舊一絲不茍地做著每一個動作。她的認真勁兒看著很好笑,而我卻眼含淚水。母親這么拼命地“練功”,的確是肩負著一種使命,那就是讓自己健健康康,不給她的孩子再添半點亂。
母親的眼睛死了,可是母親的愛永遠活著。她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的孩子,哪怕我已人到中年,哪怕她已白發蒼蒼,我依然還是她不放心的孩子。我是她寄存在人間的,用她全部光陰兌換來的,舍不得花的一張支票。
作者選擇“眼睛”這一聚集點來展開寫,可謂匠心獨運。文章開頭寫買康乃馨看望母親、與父親的對話、“我”眼里母親在院子里“練功”的場景,讓讀者初步認識了失明的母親。母親的心愿、“我”不能帶母親游玩的遺憾,為下文作好了鋪墊。吃到了夢寐以求的母親親手做的蔥花餅,是文章的精彩之處。那是母親摸索著折騰了兩個多小時的成果,只為滿足兒子的一個念想。文中引入高倉健母親的小事例,更是普天下所有“目光犀利”的母愛的代表性注腳。母親的眼睛“死了”,但是她的聽覺是敏銳的,她的心地是明亮的,她甚至具備了洞察萬物的更高層級的“法眼”,這一升華,很好地揭示了母愛的無私和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