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縣橫水M2055 方座簋的年代及相關問題芻議

□牛永華

橫水西周墓地位于山西省運城市絳縣橫水鎮橫北村，北依絳山，南臨涑水河。2004—2007 年，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現山西省考古研究院)、運城市文物工作站和絳縣文物局組成聯合考古隊對墓地進行搶救性發掘。墓地分為3 個發掘區,共發掘西周時期墓葬1299 座。位于墓地第二發掘區的M2055 出土一件銅方座簋（編號M2055:54）[1]。筆者認為這件方座簋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一是方座形制別致，簋體所飾陽線獸面紋少見；二是銘文首列前二字字形為首次發現，在發掘簡報的基礎上進一步釋讀能對西周早期金文的字形演變多一分新認識。本文將分析這件方座簋的器形、紋飾和銘文，并重點討論該器的年代問題，旨在說明這是一件有特殊意義的西周青銅器。

一、橫水M2055 方座簋概況

橫水M2055 方座簋，口徑19 厘米，底座長16.8 厘米、寬16 厘米，通高21.8 厘米，重3.5 千克。簡報未公布此簋的腹深，根據線圖比例尺，估算腹深約為12 厘 米，腹部較淺。簋體無蓋，侈口，方唇，束頸，垂腹，雙獸首半環形耳，耳下有卷象鼻形珥，圜底近平，圈 足 較矮，圈足下連鑄方座，方座四面有拱門形缺口。口沿下及方座四面正中飾有浮雕獸首。腹部飾獸面紋，獸之雙目作橢方形凸起，耳部內側腹壁飾蟬紋，主紋飾下以云雷紋襯底。方座素面，四面各有兩處圓形乳釘。腹底有銘文21 字。嚴志斌厘定為：“通肇作厥圣考伯寶尊彝，唯用永念厥考子子孫寶。”（圖1）

圖1 橫水M2055 獸面紋方座簋及其銘文

這件方座簋保存極好，銅質優良，紋飾流暢，精鏤細刻，工藝相當精湛。出土單位M2055 開口面積約12.7 平方米，屬橫水墓地的中型墓葬，能出此青銅珍品，令人刮目相看。

二、橫水M2055 方座簋的年代分析

判斷一件青銅器的年代，最有說服力的方法是與該時代的標準器作比較[2]，即標準器法。從形制、紋飾、字形字體等方面綜合判斷，因為“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體，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字體，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器制，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花紋，這些東西差不多是十年一小變，三十年一大變的”[3]。橫水M2055 方座簋的年代，發掘者陳海波、謝堯亭等認為其器身形制與岐山董家村衛簋相近，并據此推斷其年代為西周早期至中期早段[1]。我們在陳海波、謝堯亭等的研究基礎上，對它的具體年代進行分析。

1.從器形推斷橫水M2055 方座簋的年代。從形制上看（主要依據簋體），與橫水M2055 方座簋相似的有白水伯簋[4]（《銘圖》①《銘圖》是吳鎮烽先生編著的《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的簡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文中所引此書收錄的銅器，如無特別說明均簡稱《銘圖》,并標有著錄編號,不再單獨注釋。04175）、皿宰簋[5]（《銘圖》（04196①）、長安花園村M17簋[6]（也有學者稱為叔簋，《銘圖》04866）、簋[7]（《銘圖》05189）、長安馬王村衛簋[8]（《銘圖》05238）、長安大原村M315 作寶尊彝簋[9]（《銘圖》04096）。（圖2）同樣是侈口，束頸，垂腹，最大徑近腹底，圜底，圈足內凹。除長安馬王村衛簋雙耳作卷鼻象首形外，其余皆是雙獸首半環形耳，耳下有鉤形珥。上述幾件方座簋形制相近，但仍有一些差別，白水伯簋、皿宰簋、大原村M315 作寶尊彝簋圈足較高，其余幾件圈足較矮。

圖2 與橫水M2055 方座簋形制相似的銅簋

對于方座簋這類特殊銅器，張懋镕已經做了很全面翔實的研究，他將西周方座簋分型定式，從A 型Ⅰ式（武成之際）到A 型Ⅴ式（西周中期晚段至西周晚期）可知，簋體由鼓腹變垂腹，腹最大徑下移，圈足逐漸變矮[10]。簋蓋沿、口沿下飾重環紋，可知其年代最晚，重環紋作為主紋飾施于口沿下、腹部及蓋緣，主要流行于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11]。根據李學勤、吳鎮烽、張懋镕、曹瑋等的研究，除簋年代為西周中晚期外，其余方座簋的年代均為西周早期后段（表1）。

表1 與橫水M2055 方座簋形制相似的銅簋概述

學界目前將西周銅器分為早、中、晚三期，每期又分前段、后段，早期即武、成、康、昭時期[12]，橫水M2055 方座簋年代范圍具體到王世為康王、昭王時期。

2.從紋飾推斷方座簋的年代。從紋飾上看，橫水M2055 方座簋腹部飾獸面紋（圖3-1），用細陽線勾勒而成，以云雷紋襯底，突出目紋，形成“三層滿花”效果。一首雙身，不完全分解，首部與軀干、尾及腿足相分離。正中頂上為雙耳，末端外折。雙角內卷，上端細而下端粗，形似逗號。橢方形目，目中間有一橫向凹槽為瞳。鼻頭內卷以示鼻孔，口部用勾連云紋表示。面部中間狹長，遠觀似是放大的口沿下獸頭。尾部下卷呈圓渦狀，軀干之下為腿，腿末端為足。（圖4）正面為一獸面，兩側各連一條軀干，尾部卷揚而不分歧，屬于陳公柔、張長壽所分的Ⅲ型11 式獸面紋[13]，唯足后無刀形長距。

圖4 橫水M2055 方座簋獸面紋摹本及構成示意圖

半分解的連體獸面紋主要流行于殷墟二期、三期，并影響西周早期銅器。如成王時器德鼎（《銘圖》01928），獸面之雙角外卷，直鼻，裂口，軀干較長而上揚，尾向下內卷。（圖3-3）西周早期的扶風召李M1 伯卣（《銘圖》12997），亦為陽線獸面紋，尾部有多重，包括上部兩個下卷尾和下部一個上卷尾[14]。（圖3-2）西周早期的獸面紋還有很多，限于篇幅，本文只選取這兩個較為典型的例子。成康時期的獸面紋的線條簡潔，地紋一般被省略。昭王時獸面紋又變華麗，通體以云雷為襯底，趨向簡化又追求繁縟。到西周中期，獸面紋向竊曲紋演變，漸不見于青銅器裝飾[13]。

圖3 西周早期獸面紋

由以上可知，橫水M2055 方座簋所飾獸面紋有著濃厚的昭王時期風格，據此，此器的年代范圍進一步縮小。

3.從字形書體看橫水M2055 方座簋的年代。我們認為橫水M2055 方座簋是昭王時器，還能從字形書體上找到一些證據。

從字形書體看，橫水M2055 方座簋腹底共鑄銘21 字（圖5-1），字體遒勁有力，書體規整有據。寶、厥、子、尊等字，筆畫見有肥筆，風格莊重典雅。同青銅器的形制、紋飾一樣，金文的字形書體也會隨時間而演變。西周初期“畫中肥而首尾出鋒”，西周中期之初“畫圓而首尾如一”[15]。我們利用字形書體的特點，更深入地分析這件方座簋的年代，具體操作還是采用“標準器斷代法”[16]。

橫水M2055 方座簋所銘“寶（寶）”字從“貝”，“貝”字兩側邊呈弧狀，內里只一橫。寶蓋頭作屋脊狀，坡面略內陷。兩豎未出頭，此字形主要出現在西周早期后段，如康王時的大盂鼎（《集成》①《集成》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殷周金文集成》的簡稱，中華書局2007 年版。02837，《銘圖》02514）（圖5-2）、昭王時的簋（《集成》03950，《銘圖》04866）（圖5-3），唯大盂鼎之“貝”在寶蓋頭的右下方，不似簋和橫水M2055 方座簋之“貝”在左。橫水M2055 方座簋之“子”字是幼兒的象形，頭部呈半圓形，雙臂向上微曲。類似的字形有厚趠方鼎（《集成》02730，《銘圖》02352）（圖5-4），唐蘭認為此鼎是昭王早期器[17]240。“尊”字從“酉”，“酉”上兩豎出頭，“酉”及“廾”形體瘦長，這種寫法主要見于昭穆時期，如昭王時的作冊析觥（《集成》09303，《銘圖》13665）（圖5-5）。

圖5 西周早期金文字形書體

從器形和紋飾上看，我們已經把年代確定在西周早期后段，即康昭時期。昭王初期的字形與康王時期十分類似，嚴謹莊重，行格分布比較勻稱，后期開始變渾圓。從字形的標準器可知，橫水M2055 方座簋銘文的昭王時期特點更為明顯。橫水M2055 方座簋和簋銘文字體皆用肥筆，但獸面紋的“寶”字、“乍”字要早于簋的同類字形。簋銘文記載昭王南征之事：“唯九月，叔從王員征楚荊，在成周，作寶簋。”南征發生在昭王后期，以此可推定獸面紋方座簋的年代在昭王早期，比簋要稍早一點。

橫水M2055 方座簋銘文內容為：“通肇作厥圣考伯寶尊彝，唯用永念厥考子子孫寶。”這是西周早期常見的作祭銘文格式，器主“通”鑄簋以紀念其先祖“”。根據句讀，“通”是地名還是氏，“肇”是作器者本名還是起始之意，這些存在的可能仍舊需要出土材料的補充及佐證，尚待學界進行深層的探究。

三、橫水M2055 方座簋的相關問題

1.橫水M2055 方座簋的特殊形制。橫水M2055 方座簋形制最特殊之處莫過于它的方座，四面有壸門形缺口，兩邊豎直，頂端弧狀內收、呈“”形。西周方座簋不乏有缺口者，如白水伯簋、皿宰簋、作冊夨令簋（《銘圖》05352）（圖6-1），但其方座缺口都是長方形。壸門形缺口在西周早中期銅簋上很少見，傳世器過伯簋（《銘圖》04771）（圖6-2）與橫水M2055 方座簋屬于同一做派，二者方座、簋形制類似，唯紋飾不同。過伯簋內底銘16 字：“過伯從王伐反刱，孚金，用乍宗室寶尊彝。”唐蘭先生認為王是“南征而不返”的昭王。過是夏代舊國，地望在山東，春秋屬萊夷[17]292。目前沒有關于過國的考古發現，如果其確是昭王時期的一個封國，方座簋傳入倗國、過國等狄、夷之國，與當地土著文化相結合，方座變成壸門形也就可以說得通了。

這種壸門形方座，晚到戰國早期的曾侯乙簋（《銘圖》04473）（圖6-3）亦有發現。這一時期，晉陜豫等中原地區很難見到銅簋的身影。就器形而言，曾侯乙簋是一件復古之器。矩形缺口上邊中點內凹, 也叫果葉形，多見于銅盨，如伯太師盨（《銘圖》05561）（圖6-4），果葉形缺口圈足半環耳盨是盨中最常見的型式[18]。西周中晚期盨的興起也導致了方座簋的衰落。

圖6 兩周銅器上的壺門形缺口

2.方座簋年代早于出土墓葬的年代。從墓葬表現出的最晚特征看，橫水M2055 的年代應為西周中期偏晚階段，晚于橫水M2055 方座簋的年代。一鼎一簋一鬲一盤一盉構成M2055 隨葬青銅禮器組合，盤、盉為明器，方座簋在此墓所有隨葬品中器體最大、紋飾最為華麗、鑄造最為精良，堪稱銅禮器組合的核心。結合考古遺存及其周邊環境，可能是由于國族衰落、銅料匱乏等原因，作為倗國中等貴族的墓主人無力再鑄造青銅重器，便將這件先祖的禮器作為隨葬品，以彰顯其身份地位。

四、橫水倗國墓地的方座簋

目前收集到橫水西周墓地出土的方座簋共7件，分別為M1:199、M2047:15、M2055:54、M2165:49、M2165:55、M2531:16（殘）、M2531:17。

7 件簋體都是侈口、束頸、鼓腹、獸首形雙耳下有垂珥，通高分別是：20.5 厘米、21.8 厘米、21.8 厘米、35.2 厘 米、35.4 厘 米、35.2 厘 米、35.7 厘 米。M2047:15（圖7-1）保存較差，形制、銘文與M2055:54相同[19]202-205，應為同一批鑄造。M2165:55（圖7-2）造型和紋飾最為繁縟，圓形蓋上有高捉手，蓋、圈足及腹各有4、4、2 道扉棱，耳部雙角寬大聳立，蓋、腹、方座飾垂冠顧首大鳥紋，口沿下飾長卷尾小鳥紋，云雷紋襯底，三層滿花。方座內懸一合瓦形鈴。器、蓋同銘：“中父乍寶鈴簋四”[19]378-387。M2165:49（圖7-3）形制、銘文與M2165:55 相同。M2531:17（圖7-4）、16 形制與M2165:55 近同，唯銘文不同：“白旅父乍寶鈴簋四”[20]，方座內不見鈴。M1:199（圖7-5）紋飾簡潔，口沿下、上腹各飾一周凸弦紋，矮方座上有圓形乳釘。內底銘：“倗伯作畢姬寶旅簋”[21]。橫水墓地出土的方座簋有如下特點：

1.出土數量多。橫水墓地共出土方座簋7 件，數量遠超同處晉南地區的北趙晉侯墓地（2 件）和大河口霸國墓地（1 件）所出方座簋數量之和。再從全國范圍內看，橫水甚至要壓寶雞國墓地（5件）一頭，是目前出土方座簋最多的西周墓地。橫水墓地目前共刊布青銅簋33 件，方座簋在簋類中占比1/5。

2.成對出土。M2047 緊鄰M2055，二墓成組并行分布，方向、年代相近，有通道相連接，這極可能是一組異穴合葬墓，M2047:15 與M2055:54 在某種意義上也可說是成對出土。成對出土的形制、紋飾、銘文一致，從銘文內容看也無疑是同時鑄造。再加上M2165、M2531 出土的2 對方座簋，橫水墓地共出土3 對方座簋，這是在其他地區見不到的現象。

3.時代集中。M2165:49、M2165:55、M2531:16、M2531:17 的器形和紋飾與長安張家坡孟簋（《銘圖》05174）(圖7-6）類似[22]，后者是穆王時器[17]373-375。M1:199 的方座矮平，鑄造工藝水平一般，銘文字體也表明其年代較晚，可能在穆王晚期。M2047:15和M2165:55 是西周早期晚段器，橫水7 件方座簋按時間排序（由早至晚）為M2055:54、M2047:15，M2165:49、M2165:55，M2531:16、M2531:17，M1:199，主要在西周中期前段。

圖7 橫水墓地出土的方座簋及張家坡孟簋

4.器主級別高。從隨葬青銅禮器數量和殉人看，M2055、M2531 的墓主人都是倗國中高級貴族，M1 更是一代倗伯夫人之墓。西周中期的倗國中高級貴族流行以高規格的方座簋隨葬，以彰顯墓主人的地位。張懋镕將帶蓋高于25 厘米或無蓋超過20 厘米的稱為中型方座簋，認為器主一般是中高級貴族[23]，橫水的情況是符合這一論斷的。但M2531 墓底面積僅為6.8 平方米，在橫水墓地中也只是一座中等墓，卻出土2 件精美的方座簋，另有8 件銅禮器伴出。M2531 提供了一個實例，面積小于10 平方米的西周墓葬也會出土方座簋這種重器。

5.形制和紋飾多樣。橫水出土的方座簋依據腹部形制可分為2 式，M1:199 為一式，圓鼓腹，高圈足；其余6 簋為一式，垂腹，腹最大徑近器底，圈足較矮。M2055:54、M2047:15 陽線獸面紋有首有身，很是少見。M2531:16、M2531:17 垂冠顧首鳳鳥紋常見于西周中期，通常以一對鳥飾于器腹，亦呈鏡像對稱。7 件方座簋形制、紋飾各異，體形較大，與鼎、鬲等伴出，提升了食器在青銅禮器組合中的地位。M1 的年代較晚，列鼎列簋、鼎簋相配制度興起，方座簋已經開始衰落，M1:199 的形制、紋飾因之最為簡約。

橫水墓地的族屬為媿姓倗國，已是學界共識[24]。倗國是西周時期河東地區的一個小封國，乃商代鬼方的后裔，系赤狄種族之一，應在成周王畿之內[13]。從葬俗上看，橫水中高級墓葬多為俯身直肢葬，頭西向，墓內殉人，腰坑內殉狗，不同于同時期的周人葬制。方座簋作為簋與方禁的結合，是商末周初中國西部文化的產物[13]。出土方座簋的5 座墓，墓主人為中高級貴族，符合方座簋的重要性。橫水公布的資料有限，目前還不能說明其中高級墓葬流行隨葬方座簋。但至少可以說商文化占主要地位的倗國，其貴族階層對姬周青銅禮器文化接受程度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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