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波,于水婧,曾江



關鍵詞:青州;傳教士;醫療;創新;人力資本
摘 要:研究基于熊彼特“創新理論”框架,以近代基督新教傳教士在青州地區的活動為中心,梳理了西方醫療事業在該地區的早期發展歷程。傳教士以傳教為源動力,將西方醫療體系以“創新”形式引進青州,推動了該地區醫療事業的產生和初步發展。在這一過程中,傳教士所展現出的宗教精神具有“企業家精神”特質,能夠主導醫療事業在產品、技術、市場、資源配置、組織上的全方位創新。而醫療事業的創造性發展又極大地改善了當地的人力資本供給,并促進經濟社會的整體發展。
中圖分類號:B97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2435(2022)02-0041-11
Missionary Activitie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Qingzhou Medical Undertakings—Based on an Innovative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ZHOU Jian-bo1,YU Shuijing1,ZENG Jiang2(1.School of Economics,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2.Business School,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Beijing 100888,China)
Key words:Qingzhou;missionary;medical care;innovation;human capital
Abstract:Based on the framework of Schumpeter "innovation theory",centered on the activities of modern Christian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in Qingzhou,this paper outlines the early development of western medical undertakings in the region. With missionaries as the source force,missionaries introduced the western medical system to Qingzhou in the form of “innovation”,which promoted the generation and initial development of medical undertakings in the region. In this process,the religious spirit shown by the missionaries ha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entrepreneurial spirit”,and could lead the all-around innovation of medical undertakings in product,technology,market,resource allocation and organization. The creative development of medical undertakings had greatly improved the supply of local human capital and promoted the overall development of economy and society.
青州為古九州之一,位居魯中,是膠東沿海城市到濟南、北京沿線的必經之地。在近代,隨著煙臺、青島等山東沿海城鎮次第開埠,以及傳教士活動的擴大,青州逐漸成為基督新教在山東傳播的重要城市之一。
近代基督新教在青州地區的傳播始于1864年,美國北長老會傳教士在青州伙巷街道布道,并創辦了一所教會小學。次年,英國浸禮會傳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與中國牧師鄭家祺由登州(今山東省煙臺市)來到青州,與美國北長老會達成協議,接手該地區的傳教工作,這也是該教會在中國內陸的第一個布道站。
引進和發展西方醫學是近代新教在華傳播的重點工作之一。在基督新教傳入青州之前,該地區的醫療一直依靠傳統中醫維持,缺乏消毒干凈、衛生的醫療環境和專業的護理人員,特別是在出現傳染性強的流行疾疫時,往往存在醫藥和護理人員供給不足的狀況。近代西醫在青州的傳播萌芽于“丁戊奇荒”時期。1傳教士在傳播教義的同時,以賑災為突破口,以傳教為最終目的,將西方藥品、西醫診療和護理技術引入當地,傳播發展西方醫療事業,不僅在疫情肆虐時拯救了當地百姓的生命,也為青州乃至山東地區西方醫護行業的建立、醫療事業以及社會整體的近代化發展皆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經濟學家熊彼特(J.A.Schumpeter)在《經濟發展理論》一書中指出,創新是社會經濟增長和發展的原動力,是經濟社會不斷實現和執行的“新組合”。這種“新組合”指的是建立一種新的生產函數,將原材料和各類生產要素組合起來引入新的生產體系,具體來說包含了產品創新、技術創新、市場創新、資源配置創新以及組織創新五種情形。2在近代中國,醫療事業的發展,特別是西方近代醫療要素被引入中國社會的醫療體系之中,同樣意味著打破舊的均衡,實現醫療生產要素重新組合的過程,屬于一種熊彼特意義上的“創新”。因此,本文將從創新理論的視角出發,研究近代基督新教傳教士在青州地區醫療事業的傳播與發展路徑,并分析其對當地經濟社會發展的綜合影響。3
一、醫療事業的發展路徑與創新
(一)傳教士強烈的“企業家精神”
在熊彼特的創新理論中,企業家是實施“新組合”的人,是創新和經濟發展的動力和主體,是創新的“靈魂”。企業家的行為是大量重要經濟、社會新現象產生的根本原因。在近代青州醫療事業的創新進程中,新教傳教士首先扮演了“企業家”的角色。他們積極投入到“丁戊奇荒”的賑災工作中,將西藥分發給災民,拯救了大量百姓的生命。隨后,他們在青州建立起西式醫院、醫學堂,帶來了西方先進的醫療技術,打破了當地原有的傳統中醫醫療的均衡狀態,逐步建立起近代西式醫療體系。這對于青州醫療系統來說無疑是一次“創造性毀滅”,而傳教士正是這項創新活動的核心推動者。
熊彼特強調企業家職能的特殊性包括三點:一是要打破常規做事,二是須有強大的意志力,三是要能克服社會環境對創新的阻礙。“他們的表現看起來和經濟人的描述對不上號,因為經濟人每做一件事,都會計算利弊、比較得失……而在企業家那里,無論付出多大的精力,看來都不成為讓他停歇下來的理由。”4上述內在心理動機通常被稱作“企業家精神”。
實際上,作為“宗教人”而非“經濟人”的近代傳教士在一定程度上恰好滿足企業家精神產生的條件。
首先,基督教“愛”與“奉獻”的精神使得傳教士在投入傳教及相關活動時,能夠超越理性計算,甚至不計成本,以完成自身的宗教使命,達成“中華歸主”的目標,以最大限度地廣播福音、榮耀上帝。
其次,基督教本身具有借醫學傳教的傳統與功能,這使得開展醫療活動、發展醫療事業在理論上能夠超出經濟意義,融入宗教內涵,從而激發傳教士的“企業家精神”。一方面,基督教主張,人的軀體是屬于上帝的,教徒愛惜身體并保持身體健康和衛生是對上帝的尊敬,是一種宗教義務。另一方面,作為一種信仰和實踐相統一的宗教機構,基督教除注重“靈魂拯救”外,還具有“社會拯救”的服務社會功能。傳教士通常將傳播和發展醫療事業當作上述義務和功能的反映,以及“傳播福音”的工具,借此擴大教會的影響。對此,美國基督教差會負責人司弼爾直言不諱地說:“我們的慈善事業,應該以直接達到傳播基督福音和開設教堂為目的。”1
最后,發展醫療事業能夠一定程度改善傳教士的生存環境、緩解傳教士的財務壓力,并增強傳教士的工作信心和熱情,對傳教事業形成正反饋。在早期傳教過程中,傳教士及其家庭成員的生病和死亡率都非常高,如英國浸信會在19世紀70年代來山東的5名傳教士中,有2名病死、2名因病辭職者。在這種情形下,傳教士意識到“教士有病者若不自己設法醫治,必無生望”2,因此迫切需要推動西方醫療的引入與發展。
從財務角度,傳教士在青州傳教,除承擔其自身食宿費用外,還要承擔部分教徒的食宿、建立傳教場所以及日常傳教工作等各種項目的花銷。雖然教會每年都會給予一定金額的撥款,但遠不足以應付所有開支,因而傳教士需要依靠參與、發展世俗事業來維持開銷,醫療事業是其中一項重要的收入來源。
同時,醫院的建立、醫藥的傳播為傳教士與當地百姓交流提供了場所和契機。新教初入青州時,并沒有引起當地百姓的興趣與關注,傳教工作進展困難。在傳教士積極贈醫施藥、建設醫療事業后,這一情況有了很大的改觀。疾病本身讓人產生無助感,渴望來自外部力量的支持,容易樹立宗教信仰。在醫院,百姓不僅可以得到醫治、緩解病痛,還能了解到新教的教義,進而受洗入教。同時,由于不少官員及其家屬通過西醫恢復健康,傳教工作的推進也因此在政治層面上減少了部分阻礙。正是這些原因,讓傳教士們獲取了極大的成就感與信心,也有更強的心理動機繼續在青州發展醫療事業。
由此可見,促使“企業家”——傳教士從事“創新”工作的“企業家精神”,其源頭無疑是以實現“中華歸主”為目標的傳教工作。傳教士之所以在青州開展醫療衛生事業,其目的并不是單純地改善當地百姓的身體健康,而是借助災情和疫情,通過分發藥品、建立醫院等方式來實踐基督的愛,并獲取百姓的信任與關注,從而協助推動傳教工作的開展。
新教初入青州之時,傳教士通過分發小冊子、集會演講等形式向群眾介紹基督教義。由于東西方文化差異、侵略戰爭及不平等條約簽訂等文化、政治因素,當時青州官民對于傳教士及其“洋教”較為排斥,傳教工作進展并不順利。以李提摩太為首的傳教士,換上中國傳統服飾、學習中國文化,以期找到合適的傳教機會和方法。
推動基督新教在青州地區迅速傳播的契機是當時華北地區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旱災,史稱“丁戊奇荒”。青州地區是此次災荒的重災區之一,“南至臨朐北至壽光,野無青草、劫掠疊起,巡撫丁寶楨至縣彈壓之稍安”,“(光緒)三年春大饑。饑饉載道,餓死粥場者無算”。31877年5月,益都縣又遭遇冰雹災害;不數月,蝗災又起;之后,疾疫肆行。雖然清政府及時放銀賑災,但限于交通條件以及政府荒政實施中的弊端,仍有大量饑民得不到及時救助。以李提摩太為首的新教傳教士,抓住賑災機遇,積極投入到籌款賑濟的工作中。他們通過書信、報刊等形式將當地災情傳播出去,從全球范圍募集資金,投身到賑災一線發放救濟款項,解救了大批災民。
常言道:“大災之后,必有大疫。”連年旱災顆粒無收,饑民飲食不凈,尸橫遍野無人收,不僅自然環境遭到嚴重破壞,災區人民的身體狀況也隨之嚴重下降。病菌滋生,逃荒的饑民四處流動互相傳染,瘟疫肆虐,致使當時青州地區熱病、霍亂流行,“小民非死于饑餓,即死于疾病”。4
1875年夏,青州地區霍亂肆行,被感染疾病的人會突然間被奪去生命,傳統中醫對其束手無策。傳教士緊緊抓住此次賑災機會,凡放賑發藥之處必傳教,讓更多的青州災民在物質和身體上得到救助的同時,認識上帝、感恩上帝,傳教事業也由此有了質的突破。一年之內,青州地區就建立了數十個定期舉行禮拜的活動中心點,對基督新教產生興趣和受洗入教者達兩千多人,遍及青州的東西南北。
(二)“產品及技術創新”——引進西式醫藥
青州近代醫療事業萌芽于“丁戊奇荒”時期。由于傳統中醫治療疾病時,需要將不同中草藥搭配并熬制成湯汁給病人服用,不僅過程復雜、服用困難,還常常存在供給不足的問題。因此,在面對伴隨災荒而出現的流行疾疫時,依靠青州本地的傳統中醫資源不能快速、有效地解決這種發病快、傳染性強的疫病,只能任由病毒肆意蔓延,不計其數的百姓喪命于此。
在賑災過程中,李提摩太發現,他從英國帶來的止痛藥對疾病治療的效果極佳,他的樟腦油將許多人從死神手里救了回來,其中不乏當地官員及其親屬。同年秋,雨季過后,熱病廣泛傳播,李提摩太用奎寧丸迅速抑制疾病的發展,給患者帶來了生還的希望。這些從英國帶來的奎寧丸、樟腦油、止痛藥等西藥,讓許多百姓在短時間內擺脫了病痛的折磨,也第一次體驗到西醫所帶來的好處。
可以說,西藥的引入,也即產品創新,是近代青州創新過程中的第一步。藥品療效的有效發揮提高了青州民眾對西方醫學的接受度,為西醫、西藥在青州的傳播首先打開了市場,為西方醫療事業在青州的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在成功引進西藥,讓更多的青州百姓了解、信任西醫后,至1880年前后,英國浸禮會醫學傳教士麥德哈斯特(Medhurst)、郝伯特·迪克遜(Herbert Dixon)、索阿拜(Sowerby)和特納(Turner)都開始在青州城行醫、傳教。1882年,外科醫生迪克遜設立“基督教浸禮會青州施醫所”,招收中國基督教信徒為助手,傳播西醫西藥知識,將西方的醫療技術帶入青州。西醫技術不同于傳統中醫“望聞問切”的治療手法,而是從生物學、生理學的角度對疾病的本質進行研究和治療,具體治療方法包括輸液、手術等。可見,西醫技術的引入是一種技術創新,是近代青州醫療事業創新的一次深化,進一步推動了西醫在青州的整體傳播。
(三)“組織創新”——建立西式醫院
施醫所是西醫、西藥最早落戶青州的醫療機構,是青州廣德醫院的開端,今益都中心醫院的起點。隨著西藥和西醫技術逐漸被接受,簡陋的施醫所已不能滿足百姓的需求,需要建立更大規模和完善的醫院。因此,包含藥房、化驗室、診療室、候診室和住院部的青州廣德醫院建立起來,同時引進了更多的“新產品”——聽診器、顯微鏡、X光機等醫療器械,以及“新技術”——眼科、外科手術等。此外,針對麻風病建立的專科醫院,打破了百姓對醫院的固有認知;初具規模的西式醫院讓更多患者擺脫病痛,逐漸為百姓所接納和信任。
教會在傳教的過程中,充分認識到醫學傳播是最有效的傳教途徑之一,于是英國浸禮會有了在青州建立醫院和開辦醫學堂的計劃。考慮到發展醫學傳教事業必須要有青州當地人參與,遂選派賀明成等年輕、有知識的中國信徒前往北京等地接受醫學培訓,為在青州開展近代醫療事業做好前期準備工作。
1.第一家西式醫院——青州廣德醫院
1885年,英國傳教士武成獻博士(Dr. James Russell Watson)及夫人愛格妮絲博士(Dr. Agnes)來到青州,以“施醫所”為基礎,建立“大英帝國浸禮會青州施醫院”,同時建立“附設醫學堂”。1這是青州府第一家醫院、山東第一家醫學堂。兩年后,浸禮會在青州購置房屋建立醫院,設有藥房、化驗室、診療室和能容納100多人的候診室,提供優良膳宿,其中男科醫院30張床位、婦科醫院16張床位,設住院制度、門診制度和護理制度,業務非常繁忙。1892年,教會利用捐款擴建醫院門診和病房,增設病床50張,定名“青州廣德醫院”,有醫生20人、看護14人,是當時山東最大的醫院。1
來自各地的病人于每日中午前在候診室集合、按順序領取號碼,醫院為其提供茶水,并于下午一點半開始按編號診治。為尊重中國傳統“男女授受不親”的觀念,工作日分為男子接診日和女子接診日,且由相應性別的醫護人員接待。在接診同時,醫護人員也會借此機會向病人解釋基督教教義,并根據每人的需要適時分發文字材料。除此之外,每逢青州集日,傳教士便會上街免費施醫舍藥,宣傳西醫知識,傳播基督教義。
武成獻博士不僅用精湛的西醫技術為國人診治疾病,還培養中國醫生。1918年在一般西醫診所還只有聽診器、注射器和鑷子等設備時,廣德醫院已設有病床80張,備有X光機、萬能手術床、顯微鏡及外科、眼科手術器械,可以做膿包切開、眼科、截肢以及闌尾切除等手術。2到1898年,醫院年診治病人達兩萬多人,醫學教育工作在全國名列前茅。英國教會評價青州廣德醫院是浸禮會在中國開辦最早的醫學傳教中心,是醫學發展最顯著的醫院,是教會首創的典型。3
2.第一家專科醫院——青州麻風病療養院
舊時代的山東,麻風病的發病率非常高。患者在社會上遭受歧視,周圍人唯恐避之不及,生活十分痛苦。“隨著教會醫院的發展,一些傳教士醫務人員把西方社會中防治傳染病的方法應用于中國。”4中國人也開始著手規劃在青州建立一所麻風病醫院。
1935年初,在青州廣德醫院院長苑連芳(齊魯大學醫學院畢業生、生于基督教家庭)和益都縣長楊九五的聯合倡議下,在城南門外購建房屋十余間,募捐籌建“青州麻風病療養院”(附屬于青州廣德醫院),同時成立“青州麻風病療養院董事會”。療養院設有病房、醫療室,備有鑷子、體溫表、注射器、血壓表、手術刀、簡易手術臺、消毒鍋等常用醫療器械,收容益都、臨朐、臨淄等地基督徒及其家屬中的麻風病患者,由護士學校培養的4名輕病員擔任護理工作,廣德醫院醫生定期來院診治病人。51936年開始營業,當年住院人數21人,門診人數51人,治療結果可觀。這是山東乃至全國境內較早建立的專業醫院之一。
醫院的建立在近代青州醫療體系創新過程中具有標志性意義。西式醫院的出現不僅僅是通過組織創新的方式對要素組合、運營方式進行了改變,以煥發出更大的醫療能效,同時還為西藥的推廣和西醫技術的施展提供了平臺,有利于產品創新、技術創新的深化,并為資源配置和市場創新創造了重要條件。
(四)“資源配置創新”——建立醫護學校
醫療事業的發展離不開醫護人員隊伍建設。在施醫院建立初期,醫學傳教士即在工作期間培養部分信徒,使其成為得力助手,從事部分護理工作。青州廣德醫院建立以后,醫院的運營和發展對醫療隊伍的建設提出了更高的需求,僅僅依靠現有的傳教士以及有限的當地信徒已經不能應對與日俱增的求診病人,由此,醫學堂和護理學院應運而生。
1.醫學教育——青州醫學堂
1892年,英國浸禮會傳教士武成獻和巴德順(Dr.Paterson,1888年受武成獻博士邀請,攜兩名女教士來青州)在廣德醫院設班收徒,創辦青州醫學堂,當年招生14人。醫學堂由巴德順主管教學,武成獻博士擔任講師,學習合格者可留院充當醫生1,這是山東省第一家醫學堂。
1893年,醫學堂開設生物、化學、藥物學、解剖學等課程,分別聘請周圍地區專業水平較高的傳教士授課。如,青州廣德書院2院長庫壽齡(Dr. Samuel Couling)教授化學,濰縣樂道院美國長老會傳教士瑪麗·布朗(Marry Brown)同武成獻夫人一起講授解剖學。次年,醫學堂邀請鄒平醫院的施密斯博士講授藥物學和治療學,邀請青州郭羅培真書院3波特博士(Dr.Peter)講授生物學。4
1906年,青州醫學堂與美長老會聶會東(James Boyd Neal)5創辦的濟南華美醫院合并為“山東共和醫道學堂”,設青州、濟南、鄒平、沂州四個教學點,該學堂后成為齊魯大學醫學院,1911年4月遷往濟南。6
2.護理教育——青州廣德醫院護士學校
1909年,山東第一位傳教護士——來自英國浸禮會的勞根(Margaret Faiconer Logan)女士到達青州,就職于青州廣德醫院,并在醫學堂開展護理教育。是年秋,英國基督教浸禮會醫學傳教士付來明博士(Dr. W. Fleming)來青州從事醫療工作,招收年輕男性基督教徒學習護士,山東地區的護理教育由此發端。
1911年,青州醫學堂合并入山東基督教共合醫道學堂并遷往濟南后,青州廣德醫院繼續開辦護士學校,武成獻留在青州繼續從事醫院和護校管理工作。1914年,青州廣德醫院第一期護士學生畢業并入院工作,充實了醫院的醫護隊伍。次年,武成獻調往周村工作,巴德順接任廣德醫院醫院院長兼護校校長,后者按照中國的建筑風格,擴蓋平房,新建院門,修筑圍墻,并擴大護校招生規模。1934年,英國浸禮會傳教護士、中華護士學會早期永久會員伊高美麗女士(Mrs. H. A. Emmott)抵青,就職于青州廣德醫院護士學校,并于次年完成青州廣德醫院護士學校在中華護士學會的注冊。自此以后,廣德醫院護士學校畢業的學生不僅可以在廣德醫院就業,還可以持中華護士學會的會考畢業證在全國的醫院就業。7
醫護學校的建立,將部分學生從傳統的教育中調動出來,讓更多的男生從事醫療事業,同時給女孩子提供了學習和工作的機會和平臺,將部分人力資本轉移到醫療工作中來。這對當時的青州經濟社會發展確實是一項“資源配置創新”。
(五)創新的本質:新醫療體系的建立
熊彼特指出,“經濟發展不是可以從經濟方面來加以解釋的現象”,對于經濟發展的原因及其解釋,“必須在經濟理論所描述的一類事實之外去尋找”。僅是像人口和財富的增長所表明的經濟增長,只能看作數據的變化,不能稱其為發展過程。當生產將我們所能支配的原材料和力量整合為“新組合”,并通過小步驟的不斷調整,才會產生經濟發展。這種“新組合”包括新產品、新技術、新市場、新組織以及新資源配置。
值得注意的是,熊彼特多次提醒應將“發明、試驗”區別于“創新”。其中,發明和試驗都是科技行為,是一種新知識和新理論的生產活動。而創新則是經濟行為,將新知識轉化為實際生產力,是創造并執行一種新方案、實現要素新組合的過程和行為。這種新方案和新組合可能但不絕對基于“發明或試驗”。近代基督新教傳入青州之前,該地區的醫療工作僅限于傳統中醫。相較而言,隨著西方自然科學的發展,西醫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傳教士在青州施醫給藥、建立醫院并開展醫護教育,建立“新醫療體系”,雖然對西醫技術和科學的發展并沒有質的突破,但對于近代青州醫療事業來說,無疑是帶動其發展的“創新”。
近代青州地區醫療水平相對落后,當疫情大規模傳染爆發、疑難急癥等問題出現時,傳統中醫應對無力,這恰恰形成了西方醫學的“新市場”,驅動了西醫市場需求的產生和增長。在傳教士所帶來的創新的持續推動下,隨著“新產品”“新技術”“新組織”及“新資源配置”不斷涌入,由傳統中醫構成的醫療體系均衡被打破,西方醫學在青州這片土地上以“創造性毀滅”的形式出現并扎根、生長,構建了一套包含藥品、醫療技術、醫療機構、醫療培訓體系在內的完整的近代西方醫療體系。這正是近代青州醫療領域創新的本質所在。
二、醫療事業發展對近代青州經濟社會影響
一個新興行業的產生和發展會影響該地區經濟社會的發展。近代青州西方醫療事業的發展與壯大也發揮著類似的作用,它改善了青州地區的人力資本水平、促進當地產業結構優化,進而推動該地區的經濟發展以及城市近代化進程。
(一)改善人力資本
歐洲文藝復興及思想啟蒙運動后,人力資本在西方大國崛起的過程中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其在推動工業化進程、經濟結構轉型等方面發揮重要的作用。新教傳入之前,近代青州是傳統的農耕社會,一切經濟活動圍繞農業開展,其他產業基本都是為小農經濟發展服務。傳教士來到青州以后,投身于包含醫療行業在內的世俗事業中,改善了該地區人力資本水平。
第一,擴大受教育人群,提高人力資本供給。一方面,傳教士將一部分信徒和收養的孤兒送到醫學院進行醫療、護理培訓,使其成為他們行醫和傳教工作中的得力助手。在當時,貧家子弟往往難以獲得受教育的機會,而教會學校則是唯一能向他們提供上學機會的機構,由此,大量窮教友和貧民家庭的孩子進入到教會醫護學校中,擴充了醫護人員的供給。如青州基督教孤貧院就設有醫學班,培養了一批醫療人才,其中桑銘書、馮蘭楨等人至建國后仍然為青州的醫療衛生事業作出大量貢獻。1隨著醫院以及醫學院的發展,傳教士培養出的優秀的本土醫護人員愈來愈多。例如,1903年山東共合醫道學堂成立伊始,即招收了13名醫學生1,充實了青州醫療隊伍。
另一方面,青州西醫的發展引導婦女走出家庭,從事護理、傳教等工作,為社會發展培養了一部分女性勞動力。比如1909年勞根到廣德醫院工作后,即說服了青州女子中學里3名信仰基督教的女生培養護士。2傳統中國社會中,婦女被禁錮在家庭中,社會地位低下,不能擁有受人尊崇的職業。即使有女性能有機會接觸、學習到醫術或其他技能,也很難像男性一樣自由、體面地從事醫學工作。新教醫療工作的開展,為當地婦女提供了醫生、護士等新職業,讓一部分婦女走出家庭,在社會上獲得一定的認同和尊重。可以說,西方醫學事業的引進,讓一部分人從傳統的行業或家庭中走出來,優化了社會人力資本結構。
第二,提高勞動力教育水平,優化人力資本結構。西方醫學是依靠自然科學而發展起來的,相對農業、手工業、商業等行業,學習與入職門檻相對較高。只有完成醫學院或護理學院的培養流程,才能有資格從事該行業的工作。青州醫學堂開設生物、化學、藥物學、解剖學等專業課程,所有課程全部合格的學生才能進入醫院做醫生。與中國傳統教育相比,醫護專業教育對學生的科學以及專業水平和成績要求相對更高。故而西醫的發展與壯大,促進了近代科學的傳播與發展,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青州地區勞動力的教育水平。在近代工業、交通業、商業、金融業等各類企業紛紛建立的背景下,各行各業對于有新學教育背景、懂得西方科技和專業知識的人才需求越來越大。醫護學校作為有著完整西學培養體系的機構,其教出的人才能夠匹配許多近代行業的需求,為青州的經濟、社會近代化貢獻了大量適配的人才。
第三,提高勞動力身體素質,改善人力資本質量。隨著西方醫療事業在青州地區的不斷發展和進步,當地百姓對其信任和接受程度逐步增加,群眾整體的健康水平也會有明顯的提升。在新教來到青州之前,面對突發的、傳染性強的疾疫以及重大疾病,往往沒有快速、有效的治療方案,只能任由疾病拖垮患者的身體甚至奪去其生命。盡管如此,不論小患還是大病,對于收入微薄的小農家庭來說,都會面臨金額不小的醫療開支。一場疾病就能讓一個家庭承受巨大的財務壓力,如果患者是家庭中的重要勞動力,更是雪上加霜。西方醫學的引進,從瘧疾、熱病等疫情中拯救了大量百姓的生命,同時也拯救了部分家庭。隨著醫療事業逐漸發展,諸如闌尾炎、囊腫、麻風病等在當時看來是不治之癥的疾病,也有了醫治辦法,提高了百姓的身體素質。
另一方面,西醫的發展逐步改善了當地的衛生環境,勞動力的平均壽命增加,勞動時長隨之增加。西醫院經常舉辦一些衛生和醫學知識的宣傳活動,普及衛生保健、傳染病預防、常見病護理等常識,有利于民眾注意身體健康、改變衛生觀念、養成現代生活習慣,這在當時對于減少疾疫的發生和傳播起到了重要作用。有時,醫院還聯合地方政府和社會組織開展部分公益醫療活動,如禁毒品、種牛痘等,有助于改善人民體質。
由此可見,傳教士對于醫療事業的發展確確實實擴充和提升了青州人力資本的量與質。現代經濟增長理論認為,資本(包括物質資本及人力資本)、勞動力以及技術進步是推動經濟增長的核心因素。人力資本的優化能夠直接或間接影響一個地區的經濟發展。
首先,人力資本的改善能夠提高社會勞動生產率。西醫的引進和發展切實提高了青州地區百姓的壽命和健康水平,改善了社會整體的衛生環境。健康的體魄和衛生的勞動環境是個體勞動者形成持續而穩定的勞動生產率的保證,也是生產力及經濟長期、穩步增長的基礎。
其次,人力資本的增加能夠直接擴大勞動供給。西醫的引進不僅從災荒和疫情中救治了大批災民,還將闌尾炎、麻風病、囊腫患者從病痛中解救出來,使其得以回到勞動崗位之上。而對于家庭來說,病患數量減少的同時,也會減少對護理人員的需求數量,進而從勞動力數量及勞動時長等方面增加社會勞動供給量。
最后,人力資本素質的提升有助于推動科技引進、應用和發展。勞動力在接受西方科學技術以及近代教育培養之后,不僅能夠在勞動的過程中熟練應用專業技術,還能依靠自身在教育中所養成的科學素養、創新思維和實踐能力,推動已有技術的改良以及新技術的產生。
(二)推動經濟社會全面發展
傳教士來到青州后,為了推動傳教事業的順利發展,不僅將西方最新的醫療成果帶來了中國,并且在建設、發展醫療事業的過程中,通過醫療事業所具有的獨特正外部性效應,促進了青州乃至整個山東半島的教育、公共衛生等社會事業發展,并將現代科學技術、現代手工業帶到了青州,推動當地社會突破以傳統農業為主的生產方式及產業結構,誘導和培育了相關產業的誕生、發展。
一方面,青州的醫療事業開始與周邊地區、相關產業形成聯合,為整個地區走向近代化奠定社會基礎。1902年6月,英國浸禮會與美國長老會通過聯辦“山東新教大學”的決議,將青州、登州和濟南三地的學校合并為三所較大規模的學院。由青州廣德書院和登州文匯館合并而來的“廣文學堂”(濰縣文理學院);將數處神學堂合并于青州培真書院,建立“青州共合神道學堂”;青州醫學堂與濟南華美醫院醫校聯合成立的“山東共合醫道學堂”。其中在“山東共合醫道學堂”中,青州為主校,由武成獻任校長,學生入學和畢業考試皆在青州進行。可見,“山東共合醫道學堂”在成立初期,是借重青州地區相對較充足的醫療資源輻射其他教學點,使得青州的醫護教育成為了整個山東半島的人才培養地和輸出地。青州廣德醫院與醫學堂作為“山東共合醫道學堂”的重要基礎,也為“山東新教大學”乃至后來的齊魯大學的建立和發展貢獻了師資、教學場所和辦學經驗等要素資源。
另一方面,傳教士在推動醫療事業建設的同時,也注重通過各近代化產業之間的聯動效應來為傳教創造全方位的社會條件。傳教士在青州傳教過程中,往往將醫療與教育兩項事業并行推進,“利用西方科學的威力來支持并抬高西方宗教的地位”。1早在1876年,傳教士仲均安就來到青州辦學。此后,傳教士在青州資助了大批私塾、學館,將其轉化為可以進行傳教的“學房”,至1892年,傳教士在青州建立的各類教會學校已達14所之多2,其中包括青州培真書院、青州廣德書院等著名學校。此外,傳教士還建立了中國最早的西洋博物館。1這些學校的建立促進了青州地區近代教育的發展,使其與醫療事業形成了有效互動。教會學校的建立使得更多的青州年輕人接受了近代西方科學素養、知識和技能教育,由此,這些學生及其親友對西醫的接受程度越來越高,不僅愿意采取西醫方法治療自身疾病,甚至還選擇接受西醫培訓,進入到醫護人員行列之中。同時,青州地區醫療事業的成功發展,也讓當地官民在治病過程中感受到西方醫療體系的好處,逐漸接受新教以及西方工業革命帶來的科技成果,促使越來越多的家庭將孩子送到教會學校讀書。
除了通過建設醫療、教育事業來改善青州地區的公共環境和社會文化氛圍外,傳教士還在青州地區積極推動其他產業發展,為青州近代民族工業的發展鋪路。如庫壽齡夫婦將西方花邊業引進青州并建立花邊莊,后在其得意門生宋傳典的努力下,逐漸發展壯大并增加發網生產業務,帶動了青州近代手工業的發展。又如仲均安曾經訂購了四千紗錠的紡紗機器,試圖在青州建立棉紡織工業,雖然這項努力最終在商業上失敗了,但他對于新技術的引進則是開風氣之先,有利于青州棉紡業后來走向近代化轉型。
綜上所述,在傳教士和青州百姓的共同努力下,不僅醫療事業自身隨著不斷的“創新活動”逐步發展壯大,而且在醫療事業對人力資本、對經濟社會所帶來的全面影響下,教育、手工業等近代行業也獲得了長足發展,走上了近代化的“創新”之路,并與醫療創新之間形成了一種相互補充、相互促進的協同效應。由此,近代青州從經濟上以傳統的農耕生產為主體,社會上以分散的傳統醫療、教育方式為主,逐漸向經濟上第二、三產業比重增加,社會上醫療、教育開始近代化、專業化運營的結構轉變,經濟、社會開始向近代化全面轉型。
但是,傳教士在青州開啟的近代化轉型進程最終未能得到顯著推進。青州因地處山東中部,能夠聯結省內東部沿海與西部城市,所以被選為早期基督教在山東傳播的重要據點。然而在1898年青島開埠以及20世紀初膠濟鐵路、津浦鐵路修建后,濟南、周村、濰縣三地被辟為商埠,青州的交通樞紐地位逐漸被濟南取代,傳教士的醫療、教育等活動重點也逐步由青州向濟南轉移,如1904年青州培真書院博物館將部分展品遷至濟南,1911年山東共合醫道學堂從青州遷至濟南,1917年青州共合神道學堂遷至濟南。傳教士建立的這些醫療事業雖然為青州經濟、社會帶來了多方面的改變,然而其中很大一部分最終卻歸于遷址濟南的齊魯大學,使得青州的近代化發展未能達到如煙臺、青島、濟南的水準,近代化成就相對來說較為有限。這一方面是由青州特定的地理位置所決定的,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傳教士發展醫療事業的初衷僅限于傳教,而非致力于當地經濟社會的全面發展。
三、小 結
青州作為基督新教在華傳播的重要城市,在傳教士的推動下,逐步發展起西方醫藥、醫學、護理及其教育事業。根據熊彼特“創新理論”,傳教士以傳教作為源動力和最終目的,將西方醫學知識傳入青州,不斷用“新組合”帶動產業發展,打破當地傳統醫療均衡局面,建立新式醫療體系。醫療事業的發展改善了人力資本結構和供給水平,不僅帶動了山東乃至全國近代醫護及其教育事業的發展,還促進了當地經濟社會的發展和近代化進程。
然而對于傳教士而言,發展醫療事業只是推進傳教工作的工具,他們缺乏動機也不會真正投身于醫學前沿的研究工作,更不必說推動當地經濟社會的健康發展。要繼續推進青州地區醫療事業的發展,僅依靠傳教士“移植式”的引進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進一步將這些引進的要素轉化為本土的、內在的創新條件,激發該行業真正的“創新”活動。另一方面,帝國主義的侵略“是中國內憂外患的根源,也是人民受痛苦的源泉”1,作為侵略工具的新教帶來的西醫及科學技術雖一定程度上開啟了青州近代化的進程,為經濟發展提供了一定的先決條件,但傳教士建設各項事業的根本目的并非要幫助青州完成近代化,其對青州的經濟、社會、文化的發展僅為了符合傳教的特定要求。因而,要推動該地區經濟社會健康、持續發展,開啟、推進并完成近代化的歷史進程,則需要在致力于中國獨立自主的現代化發展的思想指導下,依靠民族經濟的發展,發展文化教育衛生教育,激發自主創新,自主實現醫療、教育及各類事業的創新與發展。這正是新中國建立乃至改革開放以后,青州的經濟社會建設才真正走上現代化創新發展之路的原因所在。
責任編輯:馬陵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