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登德
關鍵詞:汪鳳藻;嚴復;《富國策》;《原富》;晚清中國
摘 要:汪鳳藻和嚴復作為晚清新式學堂培養的學生,在傳播西方經濟學方面作出了重要貢獻。兩人分別翻譯的《富國策》和《原富》,皆在近代中國尋求富強的背景下翻譯出版,且對原作有所調整,但在翻譯思想、選材趨向、翻譯技巧及表現形式上,兩者還有一定的區別。由于清末的經濟文化條件,使得《富國策》和《原富》的影響有限。
中圖分類號: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2435(2022)02-0052-11
The Situation of British Political Econom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Take the Translation of? Manual of Political Economy and The Wealth of Nations as an Example
ZHANG Deng-de(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 250014,China)
Key words:Wang Fengzao;Yan Fu;Manual of Political Economy;The Wealth of Nations;China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bstract:Wang Fengzao and Yan Fu,as students of new school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made important contributions to the dissemination of western economics. They respectively translated and published Manual of Political Economy and The Wealth of Nations in the context of seeking prosperity and strength in modern China,and adjusted the original works. However,there are some differences in translation ideas,material selection,translation skills and forms. Due to the economic and cultural condition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the influence of the two books was limited.
選擇汪鳳藻和嚴復以及他們分別翻譯的《富國策》和《原富》譯著進行比較,主要原因是西方經濟學在近代中國的傳播和影響中,他們二人厥功甚偉。1880年,京師同文館副教習汪鳳藻將英國經濟學家亨利·法思德(Henry Fawcett)的《政治經濟學手冊》(Manual of Political Economy)譯為《富國策》,由同文館出版。1901年,天津北洋水師學堂總辦嚴復把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Adam Smith)的《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譯成《原富》,由上海南洋公學譯書院出版。這兩本譯著是晚清中國人翻譯的介紹西方經濟學的重要著作,影響深遠。由于兩者相隔二十年左右出版,所以他們對西方經濟學的引入和攝取,在心態、目的和結果有無變化,學術界尚無研究成果進行對比考察。所以,通過對兩書的翻譯背景、過程、反響的比較研究,可以透視近代中國人在尋求民族獨立和國家富強時對西方經濟學的態度和認識。
一、翻譯背景
陳寅恪說:“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故其所處之環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說不易評論。”1我們在考察汪鳳藻和嚴復翻譯西方經濟學著作之原因時,要充分考慮他們所處之時代環境。《富國策》和《原富》都是在近代中國尋求富強的前提下譯出的。《富國策》是在第二次鴉片戰爭失敗以后,清政府推行洋務新政之時譯刻的;《原富》是在戊戌維新運動至清末新政舉行之時翻譯出版的。
(一)《富國策》之譯刻
兩次鴉片戰爭的失敗給清廷極大的刺激,尤其是與外國簽訂條約時清廷因缺乏懂外語的中國人,任憑侵略者蒙騙欺詐,導致外交上非常被動。為了培養能夠從事對外交涉的人才,清廷于1862年設立京師同文館。因缺乏教材,總教習美國傳教士丁韙良督率館內教習和學生翻譯了公法、律例等社會科學和一些自然科學書籍。其中包括他督率汪鳳藻翻譯的《富國策》一書。
《富國策》英文底本為英國劍橋大學經濟學家法思德的《政治經濟學手冊》一書,初版于1863年,后多次再版。丁韙良教授“富國策”時,對法思德比較推崇,認為“法思德,英國當今之名士也,幼而喪明,仍矢志勤學,先充國學教習,嗣擢為國會大臣,凡政務之涉于斯學者,無不與議,遂著此書”。而且該書內容豐富,較為詳備,“論此學者,在泰西以英國為最。百年來名家迭出,如斯美氏、梨喀多、彌耳氏等,均未如法思德之詳而且明”。2因此,1880年,他督率汪鳳藻將該書以《富國策》之名翻譯出版,以供學生使用。
有些學者認為《富國策》為丁韙良譯、汪鳳藻筆述而成。這大概不相信中國人當時的外語水平,對汪鳳藻能否獨立翻譯持懷疑態度所致。其實,汪鳳藻作為同文館的畢業生,英語和算學成績突出,并以此升任副教習。曾紀澤稱汪鳳藻為館中“通英文生之佼佼者,年富而劬學”,因賞識其之英語與才華,故他受命任出使英、法兩國大臣時,曾推薦汪鳳藻出任翻譯官員,不過汪鳳藻“方欲以詞章博科第,則姑辭不行”。3丁韙良對汪鳳藻的翻譯水平也比較認可。1878年,他對汪鳳藻助其翻譯《公法便覽》便給了很高的評價:“茲譯以華文而詞義尚能明晰者,則汪君芝房鳳藻之力為多。芝房既具敏才,復精英文。余為之講解一切易于領悟。其筆亦足以達之,且能恪遵原本,不減不增,使余省點竄之勞。”4丁韙良在《富國策》凡例中說,“譯是書者為同文館副教習汪生鳳藻”,贊嘆他“夙擅敏才,既長于漢文,尤精于英文”,“其原書先己熟讀備探秘奧,迨譯本脫稿后,復經總教習詳加核對乃呈”。5可見,汪鳳藻熟悉中西之學,有能力完成《富國策》的翻譯。
(二)《原富》之翻譯
《國富論》為亞當·斯密的代表作,1776年出版發行。該書在英國及世界風靡一時,“對人類經濟思想和社會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6許多國家都有它的譯本,但為中國所知是在1877年。這一年駐英公使郭嵩燾、副使劉錫鴻與在英國考察財政的日本人井上馨等討論“查考英之稅課當看何書”時,曾提到過斯密的《國富論》。劉錫鴻在出使筆記中稱《國富論》為《威羅士疴弗呢順士》,并指出“書言豐裕其國之道”,但是“難于翻譯,非習英文者不能閱”。7此后,《富國策》《富國養民策》《佐治芻言》《泰西新史攬要》等譯作皆曾介紹過斯密學說,但所述多為取之所需,言之不詳。
甲午戰爭的失敗給清廷朝野上下以沉重的打擊,強烈的屈辱感吞噬著國人的心靈,“每言及中東一役,愚父老莫不愴然泣下”。1變法圖存成為當時社會各界共同的呼聲,國內掀起了傳播西學的熱潮。譯書更是受到維新之士的高度重視。馬建忠指出譯書為“當今之急務”,呼吁中國設立翻譯書院;梁啟超認為譯書為“今日中國欲為自強第一策”。嚴復撰文鼓吹變法維新,同時翻譯西方著作。他首先翻譯了《天演論》,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社會進化論思想,激發人們的危機意識和民族意識。后他逐漸認識到經濟學在國家富強中的作用:“計學者,切而言之,則關于中國之貧富;遠而論之,則系乎黃種之盛衰。”2而“晚近歐洲富強之效,識者皆歸功于計學。計學者首于亞丹斯密氏者也”。3于是,從1896年起他開始翻譯斯密的《國富論》一書。
嚴復之所以選擇此書進行翻譯,主要有四個原因:“計學以近代為精密,乃不佞獨有取于是書,而以為先事者,蓋溫故知新之意,一也;其中所指斥當軸之迷謬,多吾國言財政者之所同然,所謂從其后而鞭之,二也;其書于歐亞二洲,始通之情勢,英國諸國舊日所用之典章,多所纂引,足資考鏡,三也;標一公理,則必有事實為之證喻,不若他書,勃窣理窟,潔凈精微,不便淺學,四也。”4同時,嚴復推崇斯密的自由經濟主義學說,認為斯密學說適合當時中國的需要。1899年,他在給南洋公學譯書院院長張元濟的信中指出:《原富》“系要書,留心時務、講求經濟者所不可不讀。蓋其中不僅于理財法例及財富情狀開山立學,且于銀號圜法及農工商諸政,西國成案多所征引。且歐亞互通以來一切商務情形皆多考列,后事之師,端在于此”。此書“所駁斥者多中吾國自古以來言利理財之家病痛”,所以“當日選譯特取是書”。5所以,他用了近五年的時間將《國富論》翻譯成《原富》,由南洋公學譯書院出版。
(三)選擇英國經濟學家著作之翻譯原因
《富國策》與《原富》的底本都是英國經濟學家的著作。當時德國的馬克思的《資本論》和李斯特的《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在歐洲影響也很大,為何汪鳳藻和嚴復都選擇英國學者的著作作為底本進行翻譯呢?
林其泉認為,嚴復不翻譯《資本論》而翻譯《原富》,要與嚴復面臨的當務之急聯系起來考察。《資本論》揭露資本主義經濟運動規律和資產階級剝削無產階級的秘密,對工人階級運動起著指導的作用。但嚴復所在時代,中國民族資本主義發展有限,工人階級在數量上甚為微弱,他們反對資產階級的斗爭還不占主要位置。因此,嚴復認為向國人介紹如何發財致富,比向工人階級宣傳如何反對資產階級剝削和壓迫,似乎更為迫切些。6賴建誠指出,嚴復選譯《國富論》而不選譯新古典經濟學派的著作,是因為專業所限,知識不足,可能不知道有德國的歷史學派可以借鑒。7皮后鋒則認為嚴復沒有選譯新古典經濟學派的著作,除德語水平不足外,應與他的翻譯習慣有關。8這些說法盡管有合理的一面,但是分析并不全面。英國經過工業革命以后,經濟力量空前強大,成為資本主義世界的強國,而且經濟理論也較為成熟。英國遍布世界的殖民擴張,使東方落后國家接觸較多的外國人即為英國人。唐慶增曾指出:晚清時期中國譯本原文多為英文本,“其原因極易了解。以西洋各國文字論,英文較易通曉。當時國人中以研習英文者居多,實為文字關系也。其次則因當時國人之政治及經濟心理上,崇尚英人較對余國為深。英國與我國通商甚早。往來既煩,所知者亦較多。同時外交上著著失敗,以英人壓迫之勢力為最大。不知不覺間乃養成此種心理,以為英國乃富強之國,在在足資取法也。又其時同文館及制造局多系聘英人為顧問,故所譯書籍,泰半為英國經濟家所著。其思想皆不脫英國經典派色彩;絕無德、法、意諸國之經濟思想,摻雜其間。”1顏德如指出:“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引介西方思想主要在兩種語言世界進行:一個是英語世界,另一個是日語世界。早期以從英語世界引入西方思想為主,后來變為從日語世界輸入為主。由于中西學之交流,一個無法逾越的障礙就是語言文字之隔膜。因此,學習西文是進行翻譯的前提。”2京師同文館和福州船政學堂都將英語作為必修課。在丁韙良看來,當時世界經濟發展潮流以英國為首,因此他在同文館選擇英國經濟學著作講授而不是其他國家之書。汪鳳藻在上海廣方言館時就是英語高材生,到京師同文館后更是因英語成績優秀而升為副教習、譯書纂修官。嚴復在福州船政學堂經過5年的學習,不僅具備了與當時大多數中國人不同的知識結構,而且英語水平也得到了較大提高。駐英公使郭嵩燾說嚴復外語“勝于譯員”。3而且嚴復曾去英國留學二年,自然較為關注英國學者的著作。
《富國策》是由丁韙良負責選擇的底本,再由汪鳳藻翻譯而成,目的是為同文館學生提供經濟學科教材,后呈遞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批閱,“蒙命付梓”,并由總理衙門大臣崇禮作序,屬于官方行為。嚴復翻譯《原富》是自選底本,目的是開啟民智,振衰起弱,借著翻譯斯密之書來強調求富的重要,以為中國的經濟變革提出一條發展資本主義的路徑;后由吳汝綸作序,經南洋公學譯書院出版,屬于自發行為。
二、翻譯過程
汪鳳藻從何時起開始翻譯《富國策》,目前尚無明確資料證明,但是他經過“熟讀備探秘奧”原著后才譯成是肯定無疑的。《富國策》翻譯出版后,山東登州文會館、上海中西書院等學校都曾作為教材。嚴復所在的福州船政學堂以培養海軍人才為目的,所開課程以自然科學類為主。至于嚴復是否讀過《富國策》尚難以確定,但是他聽說過該書。他曾說:“曩聞友人言,已譯之書,如《譚天》、如《萬國公法》、如《富國策》,皆紕繆層出,開卷即見。夫如是,非讀譯書者,作讀西書,乃讀中土所以意自撰之書而已。敝精神為之,不亦可笑耶?”4嚴復認識到當時包括《富國策》在內的譯作,在質量上都存在重大欠缺,可能會對不諳西文的學者造成誤導。因此,嚴復從1896年開始籌劃翻譯《原富》,利用五年左右時間譯成;而且他和張元濟在出版前就反復商量,確定譯名的規范化問題,可見嚴復對翻譯《原富》一書的重視。
(一)兩書都不是完整地全文翻譯,對原著有所調整
汪鳳藻在翻譯《富國策》時,并不是嚴格按照全文翻譯,而是對原著有所調整。唐慶增指出《富國策》原書“固非第一流著作”,而譯者“尤多創造”。5陳熾通過友人將《富國策》的英文原本與同文館的中譯本進行比較,“始知原文閎肆博辨,文品在管墨之間”,而同文館本的翻譯者卻“棄菁英,存糟粕”,原書中的“名言精理,百無一存”。6雖然陳熾的評價有點過分,但也說明了《富國策》不是完整翻譯。汪鳳藻的譯文與原著之間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對原著內容的大量刪削;二是譯文中摻雜了不少汪鳳藻的意見;三是對原著作了一些調整。7
嚴復對于原書略有刪節,但基本上是完整的。8據嚴復自稱,《原富》的譯法與《天演論》有很大不同,“下筆之頃,雖于全節文理不能不融會貫通為之,然于辭義之間無所顛倒附益”。不過,嚴復所譯《原富》,所加按語甚多,足有300多條,計6萬多字,很大程度上闡發了他對亞當·斯密學說的認識。嚴復曾為自己在翻譯中夾批注的做法給以解釋:“每見斯密之言于時事有關合者,或于己意有所棖觸,輒為案論。丁寧反復,不自覺其言之長,而辭之激也。”1嚴復所加按語表達了其經濟思想,對革除積弊,發展民族資本主義經濟,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汪鳳藻在《富國策》中沒有明確添加按語,只是在一些地方用括號形式說明費解之處。這是兩書明顯的不同之處。
(二)對具體名詞和斯密賦稅學說的翻譯
作為能夠獨立從事翻譯西方經濟學著作的中國人,汪鳳藻和嚴復是如何認識經濟學理論的,我們可以從具體詞匯和關于亞當·斯密賦稅理論的翻譯段落來分析兩者之間的異同。
對“經濟學”的翻譯,汪鳳藻將其譯為“富國策”。他不僅將法思德之著作譯成《富國策》,而且在譯文中凡遇到“Political Economy”之時皆譯為“富國策”。為何如此翻譯,汪鳳藻沒有指明原因,大概與總教習丁韙良在同文館課程中有“富國策”課和當時社會背景有關。“富國策”概念詞匯的選擇,反映了當時中國人渴求富強的心理。馬敏曾說:一些關鍵詞匯的演變與內涵,“不單純是一個孤立的語言現象,而實為社會轉型與文化變遷所留下的‘符號,其中包含極其豐富的社會內容和文化意蘊”,因此,應從社會史的角度深入探討這一詞匯背后所涉及的廣泛和深刻的社會變動,從更深層次的社會關系結構性變動中把握這一詞所積淀的社會內涵。219世紀60年代開始的洋務運動就是圍繞“求強”“求富”這個中心開展的。“富”“富國”“國富”“富強”等字匯更是頻頻出現在時人的言論和著述之中。這與中國古代詞匯中即有“富國”和“富國策”有一定關系。例如,《荀子》中有《富國》篇,包含了其政治、經濟治國及理財思想。北宋思想家李覯寫過《富國策》十篇,提出了一些發展經濟的辦法。可見,經濟學確實同富國有關。趙靖認為,“中國古代對經濟問題的研究,不是在‘經濟學的范疇下,而主要是在富國的旗號下進行的”3;“富國之道與富國之學基本同義;富國之策意思是對富國的劃策、獻策,它不僅包括對具體方案、措施的建議,也多有理論上的說明、論證以及有關是非、當否的議論和評價。因此富國之策主要也屬于學理的范疇,而不是政策的范疇。……在治生之學不受重視,而它自身也越來越失去活力的情況下,富國之學成了漫長歷史時期中中國傳統經濟思想的主要理論形式。因此,當19世紀后半期開始接觸到從西方傳入的經濟學或政治經濟學時,中國人士就從自己習慣的形式出發,把它譯為‘富國策或‘富國學。”4與洋務派提出的“富國強兵”口號相呼應,汪鳳藻把西方經濟學理解為“富國策”也就順理成章了。
嚴復在翻譯《原富》之前,經濟學已有“富國策”“富國養民策”“理財”“平準”等譯名,但嚴復不贊同前人的看法。他在為《原富》撰寫的“譯事例言”中花很大篇幅討論“計學”譯名問題。他說:“計學,西名葉科諾密,本希臘語。葉科此言家,諾密為聶摩之轉。此言治言計,則其義始于治家。引而申之,為凡料量經紀撙節出納之事;擴而充之,為邦國天下生食為用之經。蓋其訓之所苞至眾,故日本譯之以經濟,中國譯之以理財。顧必求吻合,則經濟既嫌太廓,而理財又為過狹,自我作故,乃以計學當之。”5嚴復之后,梁啟超曾將經濟學稱為“資生學”“理財學”“富國學”“平準學”等,后隨著日譯詞匯的輸入和流行,以上稱謂逐漸為“經濟學”所代替。
《國富論》在晚清有《威羅士疴弗呢順士》《富國策》《邦國財用論》《邦國探源論》等譯法。其中《邦國財用論》是汪鳳藻在《富國策》中對亞當·斯密《國富論》的譯法。但嚴復沒有沿用前人譯法,而是將其翻譯為《原富》。“原”即推求、察究之意,“原富”就是探求富強之原因。嚴復認為,這一簡明扼要的書名,足以概括斯密原著的主要內容,即“察究財利之性情、貧富之因果,著國財所由出”;同時糾正國人“重義輕利”的偏見,鼓勵國人積極致富。
賦稅理論是《國富論》書中的重要理論。《富國策》和《原富》中都有此理論的翻譯。其中《國富論》英文原文:
2. The tax which each individual is bound to pay ought to be certain,and not arbitrary. The time of payment,the manner of payment,the quantity to be paid,ought all to be clear and plain to the contributor,and to every other person. Where it is otherwise,every person subject to the tax is put more or less in the power of the tax-gatherer,who can either aggravate the tax upon any obnoxious contributor,or extort,by the terror of such aggravation,some present or perquisite to himself. The uncertainty of taxation encourages the insolence and favors the corruption of an order of men who are naturally unpopular,even where they are neither insolent nor corrupt. The certainty of what each individual ought to pay is,in taxation,a matter of so great importance,that a very considerable degree of inequality,it appears,I believe,from the experience of all nations,is not near so great an evil as a very small degree of uncertainty.1
《富國策》譯文:
二、取民有常制。舉凡征稅之時,輸稅之法,納稅之數,務使較若劃一,通國皆知,庶幾無弊,否則權在胥吏,意為重輕,逼勒需索,無所不至,而民不聊生矣。蓋胥吏之徒,雖潔己奉公,猶為小民之所惡,況稅無常制,更有以啟貪而縱其暴乎!故無常之害,尤甚于不均焉。2
《原富》譯文:
二曰信。賦必以信,信于時,信于多寡,信于疏數。上既定一賦之令矣,國之民所必供而不可以免,使取之不以信,斯大亂之道也。納于何地,收以何人,輸賦之月日,征收計量之何若,出財之多寡,必昭昭揭諸國門,使國之人共知之。設其不然,則出賦之民必為催科索賦者之所捉嬲操持,所喜者便之,所惡者大不便之,不便之可畏,則胥吏之囊槖肥矣。故賦不信者,其吏必污,其民必病,欲不污不病,不可得也。信以賦民,國家所不可不謹守而力行之者也。吾嘗遍觀有國者之賦政,知不平民猶可忍也,至于無信,其民未有能忍之者矣。3
《國富論》(白話文)譯文:
二、各國民應當完納的賦稅,必須是確定的,不得隨意變更。完納的日期,完納的方法,完納的額數,都應當讓一切納稅者及其他的人了解得十分清楚明白。如果不然,每個納稅人,就多少不免為稅吏的權力所左右;稅吏會借端加重賦稅,或者利用加重賦稅的恐嚇,勒索贈物或賄賂。賦稅如不確定,哪怕是不專橫不腐化的稅吏,也會由此變成專橫與腐化;何況他們這類人本來就是不得人心的。據一切國家的經驗,我相信,賦稅雖不再平等,其害民尚小,賦稅稍不確定,其害民實大。確定人民應納的稅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4
對比汪鳳藻、嚴復與郭大力、王亞南的白話文譯本,可見他們表達的意思基本一致。基本的差異是:從篇幅上來看,愈新的譯本譯的越長;汪鳳藻的翻譯較為簡化,嚴復的譯文有添加之處。對傳達原文觀點來說,汪鳳藻和嚴復都對原著有改寫或扭曲。
除以上翻譯有所區別外,汪鳳藻和嚴復在譯介時各顯才能,創造出很多名詞和專門詞匯的譯法。汪鳳藻在翻譯《富國策》時,把工資(wages)譯為“工價”,勞動力(labor)譯為“人功”,社會主義(socialism)譯為“均富”,流動資本(circulating capital)譯為“運本”,固定資本(fixed capital)譯為“恒本”等等;把馬爾薩斯提出控制人口兩個辦法positive prevent(積極的限制)、preventive(預防的限制)譯為“天數”和“人事”等等。這些經濟用語的翻譯,用現在眼光看來不是很成功的,后來沒有一個流傳下來。而嚴復在翻譯《原富》時,既沒有借鑒《富國策》的詞匯譯法,也未多使用日本創造的新詞,而是有意發揚中國古書中的一些詞匯來對應。例如,將資本(capital)譯為“母財”,自由貿易(free trade)譯為“大通商法”,原料(raw material)譯作“生貨”,制成品(manufactured goods)譯作“熟貨”,銀行(bank)譯為“版克”,重商主義(mercantile system)譯成“商宗計學”,重農主義(agricultural system )譯成“農宗計學”,貨幣(money)譯成“泉幣”,工資(wages)譯為“庸”,利潤(profits)譯為“贏”等。這些譯法,與現在所譯有很大的差距。所以,嚴復使用的不少詞匯,除少量名詞為學界沿用外,“絕大多數都競爭不過從日本轉譯的新名詞”,商務印書館在嚴復8種譯著后附《中西譯名表》中的482條新詞,僅有56條被學界采納。1實際上有些經濟詞匯的翻譯,如對資本、利息、合同、財富、價值等的使用和分析,汪鳳藻在《富國策》譯法即比較準確,只不過當時學界多從日本輸入新詞,而沒有關注汪鳳藻的翻譯罷了。
汪鳳藻和嚴復在翻譯時都是使用文言文,因此在尋找與西方經濟學觀點和詞匯相對應的譯詞時,就必須要在中國古代文獻中找尋。這樣使人難于了解原著的真正含義,譯著與原文的距離更大。胡寄窗指出:“1902年以前的譯本,大都用文言文意譯而成,對原書內容既有所省略,同時又常運用我國傳統的舊經濟概念與術語來附會外來經濟學說,更使人難于理解原著的真正涵義,也不易看出中西經濟思想之區別。”2汪鳳藻翻譯《富國策》時用文言文翻譯,可以理解。嚴復翻譯時很多維新志士提倡白話文,但嚴復仍然采用文言文、而非白話文來翻譯。對此,梁啟超曾表示《原富》譯文過于追求文章的華麗典雅,致使深奧難解:“吾輩所猶有憾者,其文章太務淵雅,刻意摹仿先秦文體,非多讀古書之人,一翻殆難索解。……著譯之業,將以播文明思想于國民也,非為藏山不朽之名譽也。文人結習,吾不能為賢者諱矣。”3梁啟超贊同《富國策》譯介的開創意義,但是他在《讀西學書法》文中認為此書的翻譯準確性與英國傳教士艾約瑟翻譯的《富國養民策》一樣“議筆皆劣”。梁啟超本身不懂英語,并沒有親自將《富國策》與原著對比翻譯,如此評價難免失之公允。但是兩書采用中國經濟術語和傳統的表達方式,使人很難弄清中國型和西方型的經濟思想之間的區別,自然減少了大眾的興趣和注意。
兩人雖都曾從事西方經濟學著作的翻譯,但在翻譯思想、選材取向、技巧及表現形式上,都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汪鳳藻對《富國策》的翻譯沒有選擇權,只是在丁韙良指導下翻譯的,以滿足館內學生的需要。嚴復對《原富》的選擇翻譯包含著深刻的思想。他譯《原富》是為了中國富強提供借鑒。同時,嚴復還在書中發表“例言”和三百多條按語,表達自己的經濟思想,這是汪鳳藻難以望其項背的。
三、譯作反應
兩書翻譯出版后都有一定的反響。《富國策》翻譯出版后,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除了京師同文館在1880年以聚珍版的形式出版外,《富國策》后來曾被多次刊刻翻印。《湘學新報》(1897)、《東西學書錄》(1902)、《中國學塾會書目》(1903)等書報分別給予了評介;《皇朝蓄艾文編》(1903)收錄了該書的部分內容。1896年,陳熾與朋友重譯《富國策》并在《時務報》上連載。梁啟超在1896年將同文館譯本《富國策》收入《西學書目表》商政類書中,并在《讀西學書法》中評價《富國策》。1897年在《無錫白話報》中,梁溪勿我室主人以白話文的形式推演了同文館《富國策》譯本。可見,《富國策》的翻譯刊行,對近代中國社會產生一定的影響。
《富國策》出版之后二十余年,嚴復翻譯的《原富》也順利出版,并立即引起了社會的巨大反響。人們趨之若鶩,唯求“案頭置一編以立懂于新學場也”。1梁啟超在《新民叢報》上撰文為該書做廣告:“嚴氏于中學西學,皆為我國第一流人物,此書復經數年之心力,屢易其稿,然后出世,其精美更何待言!”桐城派文學家吳汝綸這樣的舊派人物也贊嘆此書“思如芭蕉,智如泉涌”,“真濟世之奇構”。浙江士人孫寶瑄在《忘山廬日記》中大段摘抄《原富》內容并作評論。浙江、湖南、廣東、上海等地都先后出現了私人書鋪翻印《原富》一書的情況。在清末科舉考試中,出現以《原富》內容為題的試題;讀書人喜歡在考試中大量引用《原富》內容。不過,俞政對《原富》的影響作了深入研究后指出,它“局限在文化素養高而且喜愛西學的維新知識分子中。因此可以這樣說,《原富》影響的范圍比較小,但它影響的社會層次則比較高”。2可謂對《原富》影響的客觀評價。
可見,《富國策》與《原富》的主要影響都是在1895至1905年這十年間。這與當時中國政治經濟形勢密切相關。中日甲午戰爭以后,進一步尋求國家富強的主題再次擺在國人面前。“這也反映了近代國家在弱肉強食的游戲規則下只有‘尋求富強這一條路可走。”3清廷放寬了對民族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政策,但是外國資本大肆向中國輸入商品,控制中國市場,又阻礙著民族資本的發展;封建官府對民族企業的壓制仍很嚴重。因此,追求變法的維新派開始呼吁經濟自由主義思想,并將此作為他們描繪中國經濟前景的理論依據,從而在近代中國激蕩起一股極有沖擊力的要求經濟自由的思潮。《富國策》是“對自由主義經濟學的標準解說”,原著者法思德也被稱頌為“自由主義經濟的旗手”4;嚴復推崇亞當·斯密的經濟自由思想,并反復強調經濟自由對國家富強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等,自然引起了人們的關注。但是總體來講,兩書所宣傳的自由競爭、自由貿易理論,不適合當時中國的國情。這是兩書最終傳播不廣、影響有限的共同原因之一。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缺少實行自由貿易理論的歷史條件。當時中國工業落后,處于被掠奪的境地。在這樣的條件下同西方國家進行自由貿易,就是給列強以侵略自由,只能使中國的民族經濟遭到進一步破壞。因此,面臨著外國資本主義經濟侵略,維護民族權益,保護民族工業和保護關稅的現實無疑是正確的,故在此時宣傳自由貿易理論,自然反響有限了。褚葆一曾論證丁韙良督率汪鳳藻翻譯的《富國策》中宣揚的自由競爭、自由貿易理論是為資本主義國家經濟侵略行為辯護,目的“不是要使中國發展工業,而是要使中國永遠處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狀態”。5德國經濟學家李斯特的《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也在20世紀初年傳到中國。李斯特從社會發展五階段說出發,認為在經濟較為落后的國家不能采用自由貿易政策,而應采取保護貿易政策,以扶植國內生產力,提出與亞當·斯密自由貿易學說相對立的一套發展民族經濟的思想。李斯特對自由貿易的攻擊,引起當時不少中國人的共鳴。原來推崇自由貿易學說的梁啟超到1902年后開始對該說采取敬而遠之的態度。他在1902年所寫《生計學學說沿革小史》中談到讀亞當·斯密的書應該“審其時、衡其勢”,“斯密之言,治當時歐洲之良藥,而非治今日中國之良藥也”,而且“重商主義,在十六世紀以后之歐洲,誠不免阻生計界之進步,若移植于今日之中國,則誠救時之不二法門也”。1當然,一個國家無論是推行自由主義經濟政策,還是貿易保護政策,其共同的前提條件是主權獨立。近代中國主權淪喪,決定了在中國實行貿易保護政策也很難行得通。
唐慶增曾分析了清末經濟學譯著沒有在中國思想界產生重大影響的原因。他指出:“社會人士,鄙視夷狄之心理,猶未盡泯滅”、“其時國民程度,當較目前更為幼稚,不能領略西洋學說之佳處”、“國人忙于政治問題,更無暇作學術上之詳細研究”、“科舉之毒,實亦應負幾分之責任”、“介紹者本身所用方法,亦未盡妥善”等五個原因,影響到經濟學譯著的傳播。2他的闡述值得借鑒,可以用來分析《富國策》和《原富》在晚清時期的社會反響。
民國時期,很少有人關注《富國策》,而《原富》仍然為學者所重視。商務印書館曾多次重版《原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學界對于兩者的關系也有評價。例如,莫世祥指出,在《原富》出版之前,汪鳳藻在1880年把英國人法思德的講稿翻譯為《富國策》出版,英國政治經濟學說開始傳入中國。但“就學術價值及社會影響而言,《原富》遠勝于《富國策》”,因為《原富》第一次將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的一部名著較為完整地翻譯成中文,再加上六萬多字的按語,“這就使《原富》成為記載近代中外經濟思想交流歷程的重要經濟學著作”。3沈福偉認為,在1902年嚴復《原富》譯文正式發表以前,“《富國策》在中國知識界被認為是一本講商情商理最為透辟,講理財學繁簡得中的佳作……在清末10多年中,一直被當作新式學校的教科書加以推廣,其社會效應遠較《原富》為廣”。4前者講從學術價值角度看,《原富》勝于《富國策》;后者主要從社會普及度方面說,《富國策》作為教材的社會效應高于《原富》。當然,由于時空和歷史語境的不同,晚清、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時期,學界對《富國策》和《原富》的認識雖然有些變化,但也這說明兩書在當時具有一定的影響力。
四、結 語
汪鳳藻和嚴復兩人分別在翻譯《富國策》和《原富》之前,已經具有扎實的知識儲備、較高的語言能力和系統的翻譯訓練。具體來說,汪鳳藻在上海廣方言館和京師同文館的學習、任教,曾協助丁韙良翻譯《公法便覽》;嚴復在福州船政學堂學習和留學英國,曾翻譯《天演論》。可見,兩人共同受益于洋務教育,屬于中國近代新型知識分子,不僅英語水平高,西學知識豐富,而且中文基礎扎實,所以他們能夠獨立翻譯《富國策》和《原富》,改變了過去“西譯中述”的翻譯方式,是晚清中國人向西方學習的重要進步。當然,雖然兩人都翻譯了西方經濟學著作,但暫無史料證明兩人之間存在交往。不過,嚴復在翻譯《原富》之前,曾聽朋友講《富國策》的翻譯存在不少錯誤和意撰之處,至于他是否讀過《富國策》,暫無史料證明。《原富》從1901年至1902年11月陸續在上海南洋公學譯書院出版時,適逢汪鳳藻擔任南洋公學的代總理、總理。所以,《原富》的出版固然與譯書院院長張元濟的支持有關,但時任總辦汪鳳藻的同意更為關鍵。
《富國策》和《原富》對近代中國社會產生了重要影響,使得中國人系統了解西方的經濟學說,改變了他們的知識結構,并逐漸認識到經濟學對國家富強的重要性。不過,對于汪鳳藻來說,雖然翻譯《富國策》,但思想很少受其影響;嚴復則在翻譯《原富》時加了6萬多字的按語,且深受斯密影響,成為近代中國經濟自由主義的典型代表。當然,由于近代中國的經濟社會文化等條件,兩書的影響都是有限的。不過,正是由于汪鳳藻和嚴復的翻譯,《政治經濟學提要》和《國富論》的影響和生命力變得更加廣闊深遠。
責任編輯:馬陵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