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龍
關鍵詞:價值沖突;善的多樣性;治理困境;治理創新
摘 要:社會內部主體之間的價值沖突并非都是非善即惡的,還存在著因“善的多樣性”而導致的行為沖突。通過對玉林“狗肉節”事件及政府治理行為的分析,表明這種善與善之間的價值沖突,使得政府在價值判斷上無所適從,在行為選擇上左右為難,在治理方式上陷入管制的泥潭。政府應樹立價值沖突常態化的理念,承擔起道德平等維護者的職責,以民主協商作為行為機制,以合作共治作為行為方式,將價值上的對抗沖突主體轉變為理解合作的治理主體,建構互動合作的共治機制,從而實現善的社會治理。
中圖分類號:C91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2435(2022)02-0071-07
The Practical Dilemma and New Thinking of Value Conflict Governance in the Diversified Circumstances of Goodness—Take "Dog Meat Festival"in Yulin as an Example
PENG Wen-long(Center for Anti-Corruption Studies,Nanchang University,Nanchang 330031,China)
Key words:value conflicts;diversity of goodness;governance dilemma;governance innovation
Abstract:The value conflict within the society is not either good or evil,but a "diversity of goodness"exists.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Dog Meat Festival"in Yulin and its governance,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diverse values of goodness make the government at a loss in value judgment, the choice of behavior and the governance approach into the quagmire of control. The government must establish the concept of the normalization of the value conflict,take the responsibility of the moral equality defenders,the democratic consultation as the behavioral mechanism,the co-operation as the way of behavior,so that the government can make the value of the conflict and confrontation transform into the understanding and cooperation,and construct a co-governance mechanism of interactive cooperation in order to achieve good social governance.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我國社會內部利益不斷分化和價值觀逐漸多元化,價值觀的多元形態類別會逐漸在相互的沖擊碰撞與交流互通中整合成為全新的文明模式和文化形態。1這既是社會文明進步的必然表現,也同時為社會治理提出了新的問題。由于不同的價值主體有不同的價值目標,不同的主體需要和對價值客體的不同的主體態度與不同的價值觀念,這種價值的差異在一定條件下就變成價值的沖突。1 價值沖突有兩大類:一類是同一主體的不同價值之間的沖突,一類是不同主體在某些相同價值上的沖突。2本文旨趣在于在價值沖突引發的危機中政府應該如何治理,因此本文主要研究不同主體之間的價值沖突。不同主體之間的價值沖突既存在于社會內部的不同主體,也存在于政府內部的不同主體,還存在于政府主體與社會主體之間。本文所研究的對象及其案例均指向社會內部不同主體之間的價值沖突,研究作為治理主體的政府而言,在面臨著社會內部不同主體之間因不同價值觀導致的行為沖突時其治理實踐的實然與應然。
文明的多樣化、社會的多樣化、文化與價值的多元化造成了當今世界普遍存在的價值沖突現象。3價值沖突是一種客觀的存在,其根源就在于主體多元化及其需要、利益和目標的差別,在于價值的多元化。4主體價值的日益多元化是造成價值沖突的根本原因。對于政府而言,在面對兩個或者更多主體的價值沖突時,必然要對他們所主張的兩種或多種價值進行一定的價值評判,然后據此評判結果才能抉擇一種治理方案,亦即必須先有價值上的倫理決策,才能有治理方案上的行為決策,進而才出現政府的治理實踐。就價值判斷的結果而言,基本可以歸結為善與惡兩種。那么對于兩個或多個主體行為沖突的價值判斷而言,是否必然存在著非善即惡的結果呢?多元化的利益追求和多元化的價值觀念體系已經成為當代人類社會的基本處境,這使得人們的道德生活變得越來越復雜,由此給人們帶來了許多道德困境。其中之一是“人們往往很難找到非常明確的倫理規則來指導自身行為,用實質性的價值共識作為判斷道德行為的標準”。5道德難題難就難在現實生活中并不都是非善即惡的簡單選擇情境。除了善惡沖突外,社會各主體之間還存在著善與善之間的沖突,正如Mark Johnson所指出的,我們當前的處境充斥著沖突的價值觀、信念、道德律動機與目標,我們面臨一種“善的多樣性”(diversity of goods),然而卻沒有一個終極法則指導我們如何確定哪一種善在特定情境下更具有優先性。6因而,當政府在面臨不同社會主體之間因不同價值導致的行為沖突時,如何在“善的多樣性”的事實中進行價值判斷,如何界定政府在治理這種價值沖突中的角色,以及采取何種治理方式才具有有效性?本文通過對當前社會內部因善的多樣性而引發的行為沖突以及政府治理行為的分析,探討善的多樣性情景中價值沖突的治理困境,反思治理的新方向。
一、善的多樣性情景中的價值沖突及政府治理行為
(一)善的多樣性情景中的價值沖突
善的多樣性引發的價值沖突主要表現為沖突雙方對同一事物的主體需要和主觀態度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從而導致雙方之間的矛盾和沖突。近年來,隨著現代傳媒的發展,尤其是網絡媒體的發展,這類價值沖突呈現出越發增多的趨勢。這些價值沖突有些止步于輿論沖突,但是有些卻引發了對立群體的社會化行動,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多次上演的“狗肉節”事件。吃狗肉在中國一些地方和民族一直作為一種飲食傳統,這些地區和民族認為在特定的情景下(如節日、重要場合等)應當吃狗肉。玉林當地人一直流傳著夏至吃狗肉的獨特習俗,正所謂“夏至三把火,荔枝一把火、米酒一把火、狗肉一把火,紅紅火火好兆頭”。鳳凰網在2017年6月23日的一篇新聞報道中,以當地人的口吻解釋了當地人對狗肉的態度:“也沒什么愛不愛吃的,就是一種習俗。”而一些動物保護組織則從“文明與野蠻”的價值觀分野出發,認為應當保護狗,不應當吃狗肉。這就引發了“吃狗”和“護狗”的群體價值觀沖突,并逐漸由輿論沖突演化為行為沖突。
玉林在廣西的地理位置并不優越。一直以來,玉林荔枝狗肉節很少得到玉林本地及周邊縣市以外人士的關注。2011年,一些動物保護協會和愛狗人士通過輿論壓力迫使浙江金華市取消了有著600多年歷史的“湖頭狗肉節”。玉林荔枝狗肉節成為唯一的吃狗肉的節日,動物保護組織希望通過同樣的辦法迫使玉林市政府出面叫停玉林荔枝狗肉節。2011年開始,一些動物保護組織開始紛紛抵制玉林荔枝狗肉節的舉辦。在荔枝狗肉節舉辦之前,百度貼吧上就出現了關于反對舉辦荔枝狗肉節的輿論,但并沒有引起較大的社會關注。2012年,一名在微博中小有名氣的行為藝術家在玉林市代表人類向狗下跪賠罪,其照片在微博上公布以后,迅速引起網民的廣泛關注和討論,并很快形成了影響較大的網絡輿情事件。而輿論的導向幾乎呈一邊倒的趨勢,即對荔枝狗肉節的抵制。不少動物保護組織和愛狗人士前往玉林市采取勸說、購買、阻撓等行為阻止宰殺、買賣和食用狗肉,遭到了當地民眾的激烈反對。之后,擁有較強網絡影響力的明星、微博大V和網絡意見領袖紛紛發帖呼吁抵制荔枝狗肉節,并要求當地政府停止這一不人道的活動,雙方之間的行為沖突加劇。
行為沖突最激烈的是2014年的荔枝狗肉節,愛狗人士與食客之間發生肢體碰撞,一名食客嘴巴處流血。這是首次出現傷人事件。而后輿論出現了分化,逐漸呈現出支持舉辦狗肉節和抵制舉辦狗肉節的對立,網民開始選邊站隊,對立的情緒和矛盾在網絡上持續發酵。正是因為多年來四面八方涌來的質疑、聲討、抵制甚至肢體沖突,使得玉林這座邊陲小城在每年的6月份都能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一旦價值沖突演變為對立雙方的行為沖突,就迫切需要政府采取恰當的治理行為以實現沖突的解決。如果治理不當的話,可能會產生嚴重的社會后果,如法國政府對世俗價值觀和伊斯蘭教價值觀沖突的處置措施成了法國社會遭受恐怖主義襲擊的重要誘因。
(二)政府的治理行為
由此類如玉林狗肉節引發的行為沖突危機,是人民群眾在追求美好生活過程中的內部矛盾,對地方政府傳統的以自我為中心的處理模式提出了新挑戰,對地方政府危機治理能力提出了新要求。玉林市等地方政府在這種輿論危機和行為沖突危機的刺激下,采取了“以退為進、對內管制、維護穩定”的治理行為。一是由政府直接干預,叫停如狗肉節等相關活動,同時撇清政府與狗肉節等相關活動之間的關系。如浙江金華在2011年取締了據稱有600多年歷史的狗肉節,玉林市政府在2014年6月發布的公告中澄清:荔枝狗肉節是在一定范圍內逐漸形成的一種飲食習慣,只是個別商家和民間的一種說法,其實并不存在這個節日,玉林市政府或任何社會組織也沒有舉辦過任何形式的此種節日活動。二是政府職能部門對爭議焦點問題發揮監管職能,保證各方行為的合法性。如玉林市在2014年6月組織開展集中的綜合整治,禁止當街屠宰狗,嚴厲打擊偷盜狗類犯罪行為,進一步規范肉品生產經營行為。2016年4月至5月,玉林市政府共出動人員197人次對玉林市城區的犬圈養點、批發點和屠宰點進行巡查。
三是在沖突最激烈的時期,政府往往對治理區域內的民眾和公務員提出管制性要求,以避免沖突的進一步激化。在玉林“狗肉節”事件中,據媒體報道,在2014年5月下旬,距夏至日狗肉節還有一個月的時候,有當地官員披露:政府發出內部文件,禁止公務員及家屬在最近一個月內公開吃狗肉。2014年端午節前后,玉林市工商局“口頭通知”:禁止通過各種字號向公眾招徠狗肉生意,禁止商鋪招牌中出現“狗”字。目前玉林市餐館大都在招牌中去除了“狗”字。四是維護社會秩序,加大重點區域巡防,制止過激行為,尤其是肢體沖突,防止沖突升級惡化。玉林市政府部門在每年夏至前后,都會針對性地加強重點區域的巡防,比如,警察在活狗買賣市場入口處巡邏,市場內部管理人員阻止動物保護組織入內,避免雙方直接接觸。玉林市政府采取的一系列治理措施,最終達到了“進”的目的,即對社會秩序的有效管控。但近年來在夏至前后因“狗肉節”引發的行為沖突依然存在,雖沖突雙方的行為趨向理性,避免了因價值沖突而引發的激烈的暴力對抗,但這種管制的治理模式事實上造成了動物保護組織和當地群體持久的二元對立。
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指出,要堅持和完善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制度,建設人人有責、人人盡責、人人享有的社會治理共同體。然而,玉林市等地方政府的治理行為,體現了社會治理的政府中心主義,缺乏政府與公民之間的互動和協同共治。并且這種以政府為中心的單一結構的治理模式,通過部分地改變地方民眾的行為和犧牲地方政府和民眾的部分利益,以實現對另一方的價值觀的妥協,尤其是玉林市政府在其公告中對“文明用餐”的倡導1,將人民內部的善與善之間的價值沖突轉變為非善即惡的價值沖突,在倫理意義上不是消弭而是加劇了所涉及主體之間的價值對立和行為沖突,表明傳統的管制的治理模式羈絆著地方政府治理能力提升。
二、善的多樣性情景中價值沖突治理面臨的困境
(一)價值判斷困境
價值判斷困境是政府在價值沖突治理過程中面臨的首要難題,也是其他困境的根源之所在。回顧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發展歷程,從社會倫理規范的角度可以分成兩個階段,一是改革開放以前的階段,集體主義規范著人們的價值判斷和行為;二是改革開放以來至今,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建立和完善,隨著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由“補充”地位到“基礎性”地位,再到“決定性”地位,特別是不斷強化對私有財產權的承認與保護,個人主義道德性的質疑不僅逐漸減少,而且已經成為指導人們的社會倫理規范,成了事實性存在。40多年來,通過個人主義的實踐,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充滿活力、豐富多彩的全新世界,解構至少是部分解構了“一大二公”的集體主義價值觀。個人主義的崛起,使得社會關于善惡的價值判斷標準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改革開放以前,政府及其管制下的社會均依據集體主義進行善惡的價值判斷,在這一同一化的價值判斷標準中,必然導致在價值沖突時做出非善即惡的判斷結果。
但是當前政府與其治理的社會之間、社會內部的價值判斷標準已經異質化,至少在具體領域已經異質化。社會內部多元主體的異質化的價值判斷標準,引發了或大或小、或緩和或激烈、或輿論或行動的沖突。政府若運用一元價值判斷標準,則難以在這種沖突中做出合理的價值選擇,因為站在沖突所涉及主體各自的價值立場來看,都具有價值合理性,都是善的。無論政府支持其中任何一方,都意味著對另外一方的“專制”,“凡是壓毀人的個性的都是專制,不論管它叫什么名字”。2玉林狗肉節事件就其本質來說,是一場社會內部以狗為載體捍衛地方習俗與倡導“現代文明”之間的價值沖突。對于玉林本地人而言,夏至吃狗肉就同吃荔枝一樣,構成了其特定的生活方式;但愛狗護狗人士將狗作為伴侶,認為吃狗肉破壞了人類和狗之間的感情,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是“現代文明”所不能容忍的。因此,玉林市政府就面臨這樣的價值判斷情境:玉林本地人站在習俗的角度,認為吃狗肉本身不具有道德性,不讓他們吃狗肉意味著禁止他們的習俗,是對他們的暴政;而愛狗護狗人士則站在現代文明的角度,認為吃狗肉本身就是不道德的,是野蠻和殘忍的。包括西方傳統在內,沒有哪種特定的文化價值傳統能夠合法地宣稱其擁有特權,將自己的價值觀強加給其他文化;或者,甚至要求后者將自己的價值觀轉化為當前在這些方面的問題公開爭論中占有主導地位的程序化的世俗理性。3這種關于善的具體沖突,迥異于善惡之間的沖突,使得政府在面對這種價值沖突時難以采用一元的價值判斷標準作出善惡或價值優先性判斷。
(二)行為選擇困境
政府在面臨“善的多樣性”時的價值判斷困境,導致了其在價值沖突治理中行為選擇困境。政府面臨的第一個行為選擇困境是,當社會上出現這種價值沖突時,政府是否要自涉其中,亦即是否要將此納入到其治理范圍之內,認為治理此種價值沖突是政府自身不可推卸的職責,而且政府也有能力治理此種價值沖突。維護社會秩序穩定從來都是政府的基本職能,故而在面臨價值沖突時,政府首要的基本的職責就是防止此種價值沖突危害社會秩序和穩定,這是政府治理價值沖突時的底線。底線職能是政府治理價值沖突時的應激式反應行為,如深圳市民政局是在輿論失控時才涉入“羅爾事件”調查的。而玉林市政府在面對日益激烈的價值沖突時采取的撇清關系、內部管控、隔離沖突雙方等,也是這一底線職能的具體表現,是力圖將行為沖突控制在社會秩序可以容納空間之內的努力。但這是被涉其中而不是自涉其中,自涉其中意味著政府主動介入,以某種治理行為引導、緩和、消解價值沖突,這是政府主動的治理行為,是政府社會治理創新的重要方面,亦是衡量政府治理能力的重要維度。如若政府欲自涉其中,那么其治理行為的性質與界限就是擺在政府面前的關鍵問題。密爾在《論自由》中劃分了社會與個人之間的權力界限:個人的行為只要不涉及他人的利害,那就不應該受到限制。“其他人在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而認為有必要時,向他提出忠告、指教、勸說以及回避,這些是社會對他的行為正當地表示不喜歡或責難時所能采取的唯一舉措”1。自涉其中的政府,作為“他人”的主體而存在,在治理此種價值沖突時所能采取行為的唯一性質是規勸的,而不能強制其中的任何一方放棄其持有的價值觀及行為方式。人們設立政府“是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及其自由和財產”2,故而當其中任何一方侵害他人的自由權利時,政府就應該行使其公共權力,采取必要的懲罰措施,維護人們的自由權利。規勸而不是強制,保護人們的自由權利,構成了政府在治理因善的多樣性引發的行為沖突時的行為界限,從而使得地方政府面臨著在兩種或多種價值中進行選擇的第二個行為困境。
回顧玉林“狗肉節”事件,在玉林市政府治理行為中,充斥著非此即彼的邏輯,即要么支持動物保護組織的行為,要么支持地方民眾的傳統習俗,從而將自身置于行為選擇的兩難境地。在實踐中,玉林市政府采取了向動物保護組織妥協、支持其行為主張,更多地約束本地民眾的行為,但這并未取得任何一方的認可。一方面動物保護組織的輿論繼續對政府施加壓力,認為政府所作所為依然不夠。另一方面地方民眾對傳統依然固守,對動物保護組織和當地政府的干預極其不滿。
(三)治理方式困境
行為選擇困境的本質在于地方政府對政府、社會、公民之間地位與關系的認知模糊,甚至錯誤。而治理方式困境在于政府困于管制主義的泥潭不可自拔,難以以治理理念突破傳統習慣的藩籬。治理理論拋棄了以政府為中心的公共行政的壟斷性和強制性,“治理從頭起便須區別于傳統的政府統治概念”3,治理理論主張善治、多元主體、參與合作等。創新社會治理“要構建政府與社會合作共治的新關系”4。治理方式的創新在于政府與社會之間以平等的地位共同參與價值沖突的治理,從而實現善的治理。因而,政府、社會、公民之間不再是簡單的管理與被管理、控制與被控制的關系,而是政府與社會、社會各方主體平等協商、合作互動的關系。但是從現有實踐來看,如玉林市政府更多地采取了傳統的管制方式,而且是對內部的管理,如口頭禁止公務人員吃狗肉、口頭通知禁止以狗肉來招攬顧客、口頭通知遮擋店鋪招牌中的“狗”字等等。這正如媒體在采訪當地公務員所說的,“我們對自己內部人已經先管理起來了”,恰如其分地表達了玉林市政府在該事件中內部管制的行為方式。無獨有偶,韓國漢城在面臨類似價值沖突時也采取了同樣的行為方式。在1988年即將舉辦奧運會前夕,一些國家的動物保護組織強烈要求韓國禁吃狗肉,甚至抵制奧運會。為了“顧全大局”,韓國政府采取了比較折衷的方式,要求繁華地段的狗肉館遷移,“躲一躲”。2002年,這樣的情況在韓日舉辦世界杯的時候又“舊事重提”,又有一大批狗肉館被迫選擇關門大吉或遷到城市外圍。傳統的管制方式便捷高效,更為重要的是,它似乎是政府在面臨此類價值沖突時的唯一選擇。在此類價值沖突中,一方(動物保護組織)占據了輿論主導權,特別是社會知名人士的加入,使其能夠對政府施加強大的輿論壓力,而本地民眾則在輿論面前顯得頗為無力,因而占據輿論主導權的“滔滔民意”便可由此壓迫政府滿足其行為要求;但是,政府對占據主導權的一方卻沒有管轄權,而且也找尋不到恰當的治理方式,從而使得這一方事實上游離于政府治理范圍之外;與此相反的是,在輿論上弱勢的一方,不僅在政府管轄之內,而且也容易被政府施加管制之措施。因而,政府在此情景下,即使明知會損害輿論弱勢一方的自由之權利,即使既不合理也不合法,也會采取對內部的管制,這就在事實上造成了價值沖突雙方的地位不平等,造成了政府與社會之間地位的不平等,從而一種善憑借強力(輿論和管制)完全或部分壓制了另外一種善,善的多元性趨向于一元,意志自由和行為自由受到威脅,多元主體合作實現社會的善治也就變得不可能。
三、善的多樣性情景中價值沖突治理的新思考
(一)新理念:價值沖突常態化
“一個社會只有在經過充分分化,不同群體彼此間獲得平等身份,相互包容,共生共長,才有可能是多元社會。”1當前我國正處于轉型期,利益日益分化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隨著利益分化逐漸深入,社會內部個體和群體更加趨向獨立和平等,但是社會內部各主體之間不可能驟然間實現相互包容、共生共長,而是在獨立平等的成長道路中,相互之間必然會出現這樣或那樣的價值沖突。正是在這種此起彼伏的價值沖突過程中,社會內部各主體才能在沖突的實踐中反思、學習和成長,從而成為理性的價值主體,才能實現相互包容、共生共長的多元社會。即使在主體平等的多元社會中,社會內部各主體之間也并非只有和諧共處的一面,而是應該具有和諧與沖突的兩面性,亦即主體的多元化必將帶來價值觀沖突,并由此引發行為沖突。這構成了社會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無論是在當前社會轉型期,還是在多元社會中,價值沖突將逐漸常態化,構成了社會新常態之一維。迎接這一挑戰,政府首先必須改變傳統的凌駕于社會之上的、意圖消滅價值沖突的傳統理念,必須摒棄以一種價值觀取代其它價值觀的傳統治理方式,而是以平等主體的身份,深刻認識到價值沖突是社會的常態現象,是社會活力和文明進步的重要動力,既要維護社會主體個性化的自由,又要建構社會的整體性,實現“和而不同”的社會治理目標,進而建構社會治理共同體。
(二)新定位:道德平等的維護者
在善的多樣性情景中,不同主體之間價值沖突的焦點在于這些主體都堅信自己的價值觀具有道德評價的優先性,是更高的善,從而意圖以自己的價值觀替代(抵抗)對方的價值觀。因此,爭奪道德話語權、占領道德制高點就成為對立的社會主體爭奪的主要目標。輿論是道德發揮規范作用的主要方式之一,特別是隨著網絡自媒體日益融入社會生活之中,不同主體對這些新興媒體的運用能力及其輿論操縱能力,在價值沖突的演變過程中占據著越來越重要的地位。但是“沉默的螺旋”理論告訴我們,一方的強勢表達意見往往會愈加使得另一方在意見表達上的沉默,從而造成一種意見成為主要意見,特別是當大眾媒體以及社會知名人士公開支持時,更會加速“螺旋”的形成。在善的多樣性價值沖突中,強勢的輿論往往會導致一種價值觀對另外一種價值觀的暴政,強勢的一方往往以“優越”的道德信條譴責另一方道德的“卑劣”,從而將不同價值觀的爭論演化為非善即惡的道德戰爭。政府在這樣的價值沖突中應該對自身的角色進行重新定位,果斷拋棄以管制者的角色支持一種價值觀壓制另外一種價值觀的傳統做法,而應以多元社會整體建構的領導者身份,保障社會內部各主體之間的言論和行為自由,維護社會內部不同主體之間的道德平等,防止因善的多樣性的價值觀沖突而導致的社會內部分裂。特別是當價值沖突一方明顯比另一方具有較強的媒體運用能力和輿論操縱能力時,政府更應該有足夠的勇氣面對“滔滔”輿論壓力,建構對立雙方都能夠有效表達的對話平臺,引導多元主體共同參與,從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澄清具體善之間矛盾的非根本性與可共存性,維護社會內部不同主體之間的道德平等。
(三)新機制:協商民主制度
在善的多樣性情景中,不同主體的價值沖突往往首先表現為文化價值觀的爭論。如果放任其發展,很有可能會轉化為直接的對立沖突,以至行為的對抗。根據近幾年公共輿論事件治理經驗,治理這種價值沖突的最佳時機是在其文化價值觀爭論的初期,越早進行治理,則治理難度就越小。善的多樣性的價值沖突中不同主體論爭的焦點在于他們都認為自己的價值觀及其行為具有道德的合理性,而認為對方的價值觀不具有某種道德合理性。究其原因,他們雙方都是站在各自的實踐經驗、知識結構、文化習俗、個性習慣與特質等基礎之上進行價值判斷,忽視了對方價值觀及其行為的歷史文化根源和社會情景根源。在異質環境下彼此沖突的價值觀中生活的人們之間需要開展一種有意識的精心組織的批判性對話,多元主體在對話過程中進行文化價值辯理的目的是為了激發起此類對話參與者的自我反思的態度,而無須要求他們放棄其價值觀的基本特征。1因此,治理此類價值沖突應該讓沖突雙方在爭論的初期就能夠通過協商民主的平臺進行對話交流,理解對方價值觀的歷史與現實,引導他們設身處地的想象,洞悉他人的渴望、興趣與憂慮,使其超越自己直接面對的當下情境,建構他們所應對的環境的一種延伸。政府在其中至少需要履行兩個方面的職責。一是建構這樣的民主協商平臺:沖突的社會內部主體愿意而且能夠以平等的地位理性的陳述和說服,必要時引入相關的其他社會主體參與,保持民主協商目的的公共性,確立并不斷鞏固“善的多樣性”,通過不同的社會內部主體及其與政府之間的多主體互動形成一致的解決方案。二是政府在其中既要扮演好客觀公正的第三方角色,又要扮演積極的建構者角色,使得所有參與主體都能夠在理解他人立場的基礎上實現社會整體性建構。這就需要政府首先能夠充分理解不同社會內部主體的不同立場,廓清他們各自本來的面貌,找尋并不斷拓展他們的共同性。
(四)新方式:合作共治
“個體、組織和社會之間的關系充滿著價值沖突、緊張、危機、不確定性和碎片化,當這些關系發生變化時,它們提供了創造新的社會現實和不同以往的未來的可能性。”2在社會內部的價值沖突中,政府應該主動積極地開展社會建構活動,拆除傳統的管制性框架,確立新的合作性治理新框架,從而成為新的社會現實和新的未來引導者,而不是舊的框架維護者。“合作治理則要求治理主體‘基于特定的互惠性目標,并在自主、平等的基礎上開展合作,因而是一種真正的共同治理。”3政府作為合作治理中的一元,應該以合作互動的方式使得這些價值沖突的社會內部主體得以協調并持續采取聯合行動。這就要求政府在此類價值沖突的治理中堅持開放治理,首要的是應建構互動合作的治理框架,使得每一個沖突主體都能成為治理主體,都能平等地在此類價值沖突治理中發揮其應有的作用,都能夠平等地發表意見和積極地采取合作行動。政府建構主體間互動合作的重點是建構新的主體間關系和主體間互動行為方式,將主體間關系和主體間互動行為方式的對抗沖突轉變為理解合作。這需要使所有治理主體始終處于互動過程之中,排除一切僵化的思維和行為習慣,代之以道德理性指引下的想象力發揮,在價值沖突的情景中發掘和評價多種可能性,共同探尋新型的合作治理方式。
責任編輯:汪效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