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出心裁的詩話

陳延嘉

馬世一（1935—2013），山東省陵縣人，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學系畢業(yè)，曾任長春市第一中學教員、校長，長春市教育局教學研究室主任，長春市教育學院中文系主任、教授。其主要著作有《古代漢語自學讀本》《千家詩選講》《歷代絕句三百首譯析》《歷代律詩三百首譯析》《唐詩三百首譯析》《古詩行旅》。其中，《古詩行旅》共四冊，把從《詩經(jīng)》到清代的詩作進行了系統(tǒng)選編和精彩賞析。他說“本書以詩話形式撰寫”，此書確有詩話特點，但與前人的詩話不同，此書有著突出的個人特色，是一部獨出心裁的古詩賞析精品。其“獨出心裁”，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欄目設(shè)置新穎

《古詩行旅》在原詩下設(shè)置了《題解》《釋疑》《閱讀思路》《今譯》《賞析》《閱讀延伸》六個欄目。其中，《閱讀思路》《閱讀延伸》為古代詩話和今之譯注、賞析所無

先談《閱讀思路》。這是作者從教多年的經(jīng)驗總結(jié)。《題解》和《釋疑》欄目旨在使讀者大致了解詩的基本意思，掃除文字障礙。之后，作者不立刻進入賞析，而是向讀者提出問題，請他們思考。如針對屈原《涉江》提出的三個問題：（1）《涉江》是按屈原被放逐的行程寫的，請在各段把表示行程的詞語找出來，先弄清屈原被流放的行程路線。（2）第一段寫“好奇服”，表明屈原什么品格？與被流放是什么關(guān)系？第二段寫路途中跋山涉水的艱苦，最后一句是點睛之筆，這表明屈原的什么品格？第三段寫到達目的地后的環(huán)境，這對表現(xiàn)主題有什么作用？第四段引用四個古人典故，作者的用意是什么？（3）最后一段是“亂曰”，“亂”本是一個音樂術(shù)語，樂章末段叫“亂”。這里的“亂曰”在全詩起什么作用？這三個問題，先提示讀者思考什么，繼又指引思考路徑，最后找出答案。這是啟發(fā)式教學在《古詩行旅》中的體現(xiàn)。此其一。其二，提出的問題都是理解該詩的節(jié)點。如果讀者能認真地思考，找出答案，可以學到賞讀一首詩的方法，逐漸養(yǎng)成獨立思考的能力。這就是授之以漁。

次說《閱讀延伸》。本書并不滿足于對詩的詞義、句子、主旨、寫法的注釋和賞析，而是隨賞析之需要，延伸到相關(guān)問題。例如《涉江》，作者先引王逸和汪璦的評論，接著指出他們二人的理解雖“符合《涉江》原義，但過分看重‘嘆’與‘哀’，忽略了屈原同黑暗勢力決裂的堅強”，并提出應(yīng)如何正確理解屈原;又指出其“有自傳意義，被稱為‘小離騷’，可以與《離騷》對照著讀”，指導學習方法。再如，“《漁父》的韻散兼用寫法，對后世的‘賦’影響很大……漢代的‘賦’是源于《楚辭》的”，這就涉及文學史、漢賦的來源問題，大大擴展了本書的知識面。又如現(xiàn)實主義，似乎人人都懂，但一般讀者很難說清楚。馬先生不以高頭講章為準，而以自己的理解指出現(xiàn)實主義的“三大特征”：一是主題思想的人民性，二是題材選擇的典型性，三是寫作態(tài)度的真實性，并以杜甫詩一一證明。這種“延伸”不止于詩本身，又從另一維度加深了讀者對詩的認識。

二、詩史脈絡(luò)清晰

《古詩行旅》按歷史朝代分編“詩經(jīng)”“楚辭”“漢詩”“魏晉南北朝詩”“唐詩”“宋遼金詩”“元明詩”“清詩”八個模塊。每個模塊前都有概述，對一個時代的詩歌情況作概貌介紹。把這些內(nèi)容連接起來，就是一部中國古詩簡史。

這部古詩簡史并不是干巴巴地寫詩的發(fā)展過程，而是與詩人詩句結(jié)合作生動講述，在之后的詩篇賞析中又繼續(xù)深入，互相印證，使抽象變具體。比如，“唐詩”卷首選杜審言《早春游望》，杜審言雖是唐初著名詩人，但從歷史看，算不上“大”詩人，選他是因為他乃“唐代格律詩的奠基人之一”;第二首選王勃《思歸》，因為王勃是“初唐四杰之首”;選沈佺期《雜詩》，因為“他講求聲律，對律詩形成有一定影響”;選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因為“陳子昂是唐初詩文改革的先驅(qū)，倡導‘漢魏風骨’，強調(diào)詩歌的社會現(xiàn)實意義，詩風剛健有力，在唐初詩壇獨樹一幟”。以上這些詩作的入選，都與唐詩的風格和律絕的形成發(fā)展有關(guān)。再比如，本書選了張籍的《秋思》，說詩人“是中唐新樂府運動的積極推行者”。眾所周知，新樂府運動的正式發(fā)動者是白居易、元稹，他們都生在張籍之后。但新樂府運動是一個較長的過程，非從元、白開始，先說張籍，就指出了這個運動更完整的發(fā)展脈絡(luò)。

此外，在一些大詩人的詩作選擇上亦有詩史的體現(xiàn)。如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等人的詩都選得多，遠超其他人。此其一。其二，每個大詩人的詩都按照他們生活軌跡的前后編排，既突出他們的藝術(shù)特點，又體現(xiàn)他們在詩歌史上的地位。如李白，從他出川的《峨眉山月歌》起;杜甫，從他早期的《望岳》起。而后，依他們生命的節(jié)點選有代表性的具有時代特色的詩。如講到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書中指出：“后人評杜甫的詩是‘詩史’，這一首是個發(fā)端。”

三、篇目選擇精當

詩作本乎性情，選詩亦本乎性情。無性情，選詩雖多，不成一家之言;有性情，雖少，亦成一家之言。明代方大年說：“夜光之珠，得隋侯而永其耀;連城之璧，遘卞氏而世其珍。”《古詩行旅》一書可以當之。

所謂選篇精當，首先表現(xiàn)在所選之詩“有代表性和典型性，有時代文化特色”。這個標準，我們從每一冊的封底所錄之詩句和講解都能初步發(fā)現(xiàn)，但符合此標準者多得不可勝數(shù)，選與不選是一個艱難的挑戰(zhàn)。《古詩行旅》所選詩作不完全以有名無名為準，而是著眼詩本身及其影響。《古詩行旅》只選了不足七百首詩歌，如果沒有鳥瞰中國三千余年詩歌的全局和歷史眼光，是做不到的。而馬先生無疑有這種修養(yǎng)和眼光。他曾創(chuàng)作《詩脈》，以 280 字之五言詩概括了中國三千多年的詩史;又創(chuàng)作《名篇》，以 360 字之五言詩提煉各個時期作者的名詩，成為一種別樣的篇目選擇。

其次，選篇精當表現(xiàn)在重視少數(shù)民族的詩作。從詩而言，筆者要著重指出，《詩經(jīng)》不只是漢族的詩集，而是中原和四夷等少數(shù)民族詩的合集。少數(shù)民族詩作別有特色，是中國古詩不可或缺的有機部分。《古詩行旅》選入的詩歌中，有南北朝時期北朝耶律弘基（遼道宗，契丹第八位皇帝）的，有元代蒙古族薩都剌的，有金代鮮卑族元好問的;《木蘭詩》是鮮卑民歌，《敕勒歌》是南北朝時期北朝民歌，等等。

最后，選篇精當表現(xiàn)在不棄“小草”。《古詩行旅》選了《偈語》二首，并指出：“這里選了幾首僧家詩，不是說它有多高的藝術(shù)價值，也不是說它有多大的社會意義，而是見識一下‘另類’詩的不同風格。”在介紹了僧詩的特點而稱為“寒山體”后又指出：“詩的種類與風格還是多種多樣好，如果一律莊嚴、一味典雅反而單調(diào)乏味了，百花齊放的方針是對的，不僅是花，如果花中有一棵小草迎風搖曳不也挺有情致嗎？”這些話說得非常好！筆者引饒宗頤先生的《澄心論萃·泛論禪與藝術(shù)》作一點補充：“禪家那些傳下來的禪偈，大部分可說是詩，表現(xiàn)于偶然拈花微笑的談吐之間，禪的世界，幾乎亦是詩的世界。”“中國的禪僧和詩幾乎是分不開的。”又說：“宋代的詩人，不少從禪家取得靈感。黃山谷寫的詩，有的簡直是禪偈。”從這個角度看，《古詩行旅》所選的《偈語》、僧志安《絕句》、某尼《悟道詩》等僧詩，成為另一道風景，不僅有助于讀者認識“小草”，亦有助于其認識“百花”。

四、詩作解讀精妙

《古詩行旅》所選之詩皆包含真善美，關(guān)鍵在于如何解讀。馬世一是名師，知道學生學習的難點、詩的重點，注意揭示流派和風格，講解也非常生動有趣。他把一生講詩的經(jīng)驗用在《古詩行旅》中，既弄清宏旨，又注意審美，實現(xiàn)了二者的完美結(jié)合。

第一，注釋簡明扼要，靈活而貼切。這是一個很高的要求，須建立在正確訓詁的基礎(chǔ)之上。如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一句的注釋“忍，甘愿”，“實欲邦國活”的注釋“活，興旺”，不拘泥于字書，緊貼詩句之義。

第二，以節(jié)外生枝的故事吸引人。很多人會有這樣的體驗：老師講過的很多東西都忘記了，但一些生動的細節(jié)、故事卻記憶猶新，恍如昨日。馬世一先生對此有自覺的認識。如他在賞析《詩·邶風·式微》之后補充說：“據(jù)《世說新語》載，西漢的經(jīng)學家鄭玄，不僅自己熟讀《詩經(jīng)》，還要求他的奴仆們都要熟讀《詩經(jīng)》，誰要不認真讀，要施以鞭撻。有一女婢因此被罰跪在泥水中，另一女婢引用《式微》中的詩句問：‘胡為乎泥中？’被罰的女婢答：‘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我去向他訴苦，正碰上他發(fā)脾氣）”這個“節(jié)外生枝”的故事，生動證明了“在封建時代，《詩經(jīng)》是很流行的”。

第三，注意細節(jié)。馬世一先生雖不以詩名，但古詩、律詩、絕句都寫，所以頗知作詩之甘苦。這使得他在教學中或解詩時非常注意挖掘細節(jié)。比如他對明代袁宏道《大堤女》中“貪向墻頭看車馬，不知裙著刺花兒”的解讀：“‘貪’字寫出少女的活潑，‘不知’二字畫出少女的憨態(tài)。”

第四，對一些讀者似懂非懂的詞語作出簡潔明 了 的 解 釋 。 比 如 ，為 什 么 說 杜 甫 的 詩 是“ 詩史”？不僅因為杜甫寫有《三吏》《三別》。《贈衛(wèi)八處士》寫二十年后杜甫與衛(wèi)八重逢，寫個人生活，但書中指出：“篇篇寫家事，又篇篇不離國事，家事國事融為一體，詩人深入角色，把時代苦難化為飽蘸血淚的個人悲歌，也成為亂離之世的典型寫照，是名副其實的‘詩史’。”這樣的解讀，使讀者對杜甫的詩被譽為“詩史”有了更深入、全面、感性的理解。

第五，教給讀者學習方法。所謂“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在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賞析中，本書結(jié)合此詩講了律詩的結(jié)構(gòu)規(guī)律——起承轉(zhuǎn)合，使讀者對律詩有個自覺認識，又在之后的賞析中陸續(xù)指出，以加深理解。馬世一先生曾在《歷代律詩三百首譯析》（吉林文史出版社 1995 年出版）的《前言》中指出：“要想讀懂一首絕句或律詩，最基本的方法是從結(jié)構(gòu)入手。這是因為作者在寫每首詩之前，總要有個構(gòu)思過程。他所構(gòu)思的思路，形諸文字就是結(jié)構(gòu)——結(jié)構(gòu)是思路的外在形式。弄清詩的結(jié)構(gòu)，也就抓住了作者的思路;沿著作者的思路再去理解詩的內(nèi)容，就不是一件難事了。”在《古詩行旅·唐代卷》中他再次指出：“起承轉(zhuǎn)合是詩文結(jié)構(gòu)，寫詩如此，寫其他文章同樣如此。”所謂“其他文章”，以有人作大報告為例展開具體闡述。古今結(jié)合，使讀者明白什么叫“入門”，怎么才能“登堂入室”。這比一般的分析內(nèi)容、寫作方法好多了，使讀者終身受益。

最后要指出的是，得益于作者深厚的古詩文功底，《古詩行旅》的譯文很精彩，準確地譯出了詩的原味、韻味，這對讀者理解詩意也是極其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