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源 郭緬基
(南京大學 歷史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19世紀是現代意義上的早期通信全球化時期。從40年代起,隨著有線電報技術的發明與應用,主要工業國家逐漸克服了長距離和跨區域通信中的諸多限制,使通信技術實現了一次革命性發展。在某種程度上,電纜通信技術“消滅了時間與空間”(1)Roland Wenzlhuemer,Connecting the Nineteenth-Century World:the Telegraph and Globalization,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3,pp.37-50.,重塑了現代世界的樣貌。在此過程中,陸上電纜(land telegraph)使民族國家內部以及民族國家之間得以連接,在傳統意義上提高了通信能力與效率,而海底電纜(submarine telegraph)則使帝國內部及大洲之間得以連接,使通信全球化得以在單一系統的意義上實現。正是借由有線通信技術,一個在時空上趨向勻質且在完整性上實現“單一”的全球通信網絡得以構建。
作為一種代表19世紀高科技水平的技術,電纜通信的推廣高度依賴從東南亞密林中采集來的古塔膠(gutta percha)。因具有優秀的絕緣特性和抗腐蝕性,古塔膠被發現后很快被運用于電纜制造,在將近一個世紀的時間內被作為全球海底電纜網絡鋪設的重要原料。由于全球范圍的海纜鋪設,古塔膠成為東南亞地區一項重要的貿易品。從19世紀下半葉到20世紀初,東南亞古塔膠貿易經歷了從興起到衰落的過程,這一歷程與全球通信技術革命存在著密切的關聯。國內外學界對東南亞古塔膠貿易有所關注,相關研究成果大體分為三類:一是從技術史的角度切入,探討古塔膠在海纜行業發展過程中的作用;(2)布魯斯·亨特(Bruce Hunt)認為,古塔膠是19世紀全球海纜網絡得以建立的關鍵材料,英國電纜霸權離不開古塔膠。丹尼爾·亨德里克(Daniel Headrick)對古塔膠作為絕緣材料的歷史做了簡要梳理,對古塔膠采集的破壞性作了批評,但其評價偏向樂觀。參見:Bruce J.Hunt,“Insulation for an Empire:Gutta-Percha and the Development of Electrical Measurement in Victorian Britain”,in Frank A.J.L.James (ed.), Semaphores to Short Waves,London:Royal Society of Arts,1998,pp.85-104;Daniel R.Headrick,“Gutta-Percha:A Case of Resource Depletion and International Rivalry”,IEE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Magazine,Volume 6,Issue 4 (December,1987),pp.12-16.二是考察古塔膠貿易對東南亞生態環境的影響;(3)約翰·塔利(John Tully)認為,古塔膠貿易是一項“維多利亞時期的生態災害”,萊斯利·波特(Lesley Potter)則認為古塔膠是一種“失去控制的森林產品”,二人都明確強調古塔膠采集給古塔膠樹樹種所帶來的嚴重災難。此外,耶亞馬拉·卡希利坦比-韋爾斯(Jeyamalar Kathirithamby-Wells)在研究馬來西亞森林史的時候對古塔膠貿易有所涉及,認為古塔膠采集的不可持續性是推動殖民當局在馬來半島建立林業管理機構的重要原因。參見:John Tully,“A Victorian Ecological Disaster:Imperialism,the Telegraph,and Gutta-Percha” ,Journal of World History,Vol.20,No.4 (December,2009),pp.559-579;Lesley Potter,“A Forest Product Out of Control:Gutta Percha in Indonesia and the Wider Malay World,1845-1915” ,in Peter Boomgaard,et al,(ed.),Paper Landscapes:Explorations in the Environment History of Indonesia,Leiden:KTTLV Press,1997,pp.281-308;Jeyamalar Kathirithamby-Wells,Nature and Nation:Forests and Development in Peninsular Malaysia,Copenhagen:NIAS Press,2005.三是從經濟、社會視角對古塔膠采集進行探究。(4)海倫·戈弗雷(Helen Godfrey)采用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理論對古塔膠貿易進行分析,對海纜鋪設與古塔膠貿易興衰的關系做了一定的探討,但其寫作重點更多放在古塔膠貿易對英屬婆羅洲經濟、社會的影響,這使得關于前者的討論仍不夠細致。參見:Helen Godfrey,Submarine Telegraphy and the Hunt for Gutta Percha:Challenge and Opportunity in A Global Trade,Boston:Brill,2018.上述研究成果對19世紀通信革命與古塔膠貿易興衰的關系做了一定梳理,但因各自角度不同,對該關系的具體討論仍不夠細致。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之上,著重運用歷史檔案文獻及相關數據,闡釋古塔膠的采集及在海底電纜中的運用,分析古塔膠貿易的興衰,縷析通信全球化與古塔膠貿易之間的關系,不僅揭示歐美列強對殖民地資源的掠奪,而且折射出通信革命宏大敘事背后所忽略的環境代價,進而深化我們對科技革命與生態環境之間關系的認識。
古塔膠是一種天然樹膠,其名字源自馬來本地語言中的“樹脂”(latex)一詞,野生古塔膠樹種僅分布在東南亞有限的區域范圍內。直到19世紀被歐洲人開發利用前,古塔膠都不是一種被普遍應用的材料,并未成為廣泛流通的商品。
1843年,新加坡殖民地醫師威廉·蒙哥馬利(William Montgomerie)將其收集的古塔膠樣本帶回倫敦,并在英國皇家協會發表了介紹性演說,使古塔膠獲得了廣泛關注。(5)John Haddon,et al.,All about Indian Rubber and Gutta Percha,Colombo:A.M.& J.Ferguson,1887,p.85;“Society of Arts”,Morning Post,6 June 1845,p.6.憑借良好的可塑性與防水性,古塔膠迅速成為一種用途廣泛的制造業原料。古塔膠被用于制作家具、裝飾工藝品、高爾夫球等各式物品,甚至被用于小型船只、屋頂的制造。一家紐約古塔膠制造商在其1857年的宣傳冊上指明:“也許從來沒有發現過像古塔膠這樣的材料,能如此迅速地作為一種商業產品而被廣泛地運輸——被如此急切地利用,并立即被如此廣泛地投入制造之中。”(6)John Tully, The Devil’s Milk:A Social History of Rubber,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2011,p.123.不過,盡管古塔膠用途十分廣泛,它也只是眾多制造業原料中的一種,古塔膠并不獨特。當時,橡膠工業技術已取得一定發展,橡膠制品相較古塔膠制品具有更廣闊的利用空間和更高的市場價值。
真正使古塔膠利用價值得到開發的,是海底電纜制造。19世紀40年代,電報技術逐漸成熟,企業家和工程師們開始構想水下電纜的可能性。如何在水下隔離并保護電纜,是當時亟待攻克的技術難題。古塔膠在水下的耐用性成為這一難題的突破口。“由于古塔膠是非導體,并且在水下很耐用,古塔膠不久就被用來包覆海底電纜。”(7)John R.Jackson,Commercial Botany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London:Gassell & Company,Limited,1890,p.27.古塔膠的發現恰逢其時,猶如“天賜之物”。(8)Bruce J.Hunt,“Insulation for an Empire”,p.88.其中, “古塔膠公司”(Gutta Percha Co.)制造出在銅質電線上均勻涂抹古塔膠的機器,并于1848年接到了制作水下電纜(underwater telegraph)的第一個訂單,很快電纜涂層的制作就成為公司最大的收入來源。(9)John Loadman,Francis James,The Hancocks of Marlborough, p.103.1850年,英國和法國在多佛港和加萊港之間鋪設了世界上第一條海底電纜,“在成功穿越英吉利海峽后,人們很快就開始嘗試跨越更遠的距離”。(10)Roland Wenzlhuemer,Connecting the Nineteenth-Century World, p.74.盡管按照學者彼得·休杰(Peter Hugill)對海纜發展所作的階段劃分,1858年之前的階段被認為是“試驗期”(11)Peter J.Hugill,Global Communications since 1844:Geopolitics and Technology,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9,pp.29-35.,早期的海纜鋪設頻遭挫折,但這一階段古塔膠貿易已初具規模。1852年的一期《新加坡自由新聞》(SingaporeFreePress)提到,“最近,又一種植物產品古塔膠,已獲得大量市場需求”。(12)Wong Lin Ken,“The Trade of Singapore,1819-1869”,Journal of the Malayan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Vol.33,No.4 (Dec.1960),p.169.
進入60年代,海纜制造的標準化使古塔膠作為海纜絕緣材料的地位進一步鞏固,同時也提高了古塔膠的貿易價值。按照休杰的劃分,19世紀60年代被稱為“成功但短壽期”,盡管海底電纜的效果還不夠理想,但大部分技術問題開始得到解決。(13)Peter J.Hugill,Global Communications since 1844:Geopolitics and Technology,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9,pp.29-35.遠距離海纜乃至跨洋海纜的鋪設,對電纜的絕緣性和傳輸的穩定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為此必須制定更權威的標準。1860年前后,英國貿易委員會(Board of Trade)與海纜企業聯合,設立調查委員會,以尋找“海纜的構成及外殼的最佳形式”為目標展開工作,對海纜制造及鋪設進行深入調研。(14)Lords of the Committee of Privy Council for Trade and the Atlantic Telegraph Company,Report of Board of Trade Committee to Inquire into Best Plan for Construction of Submarine Telegraph Cables,London: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861,p.Ⅲ;p.ⅩⅩⅤ.該委員會認為“古塔膠已經是一種經過精心試驗的材料,新推出的純古塔膠具有顯著的絕緣性能”(15)Lords of the Committee of Privy Council for Trade and the Atlantic Telegraph Company,Report of Board of Trade Committee to Inquire into Best Plan for Construction of Submarine Telegraph Cables,London: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861,p.Ⅲ;p.ⅩⅩⅤ.,進而高度評價了古塔膠作為海纜絕緣材料的價值,奠定了古塔膠作為海纜絕緣標準用材的基礎。1865年跨大西洋電纜成功鋪設,使海纜應用取得階段性突破,海纜鋪設規模劇增。1865年的海纜鋪設量為3844千米,1866年增加到7635千米,1867年突破1萬千米,1876年突破10萬千米大關。(16)Daniel R.Headrick,The Invisible Weapon:Telecommunications and International Politics,1851-1945,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29.大規模的海纜鋪設進一步加強了古塔膠作為絕緣材料的地位,增強了古塔膠的貿易價值,正如一份報告指出:“在上個世紀(19世紀)六七十年代,隨著橫跨大西洋的電纜的鋪設,對古塔膠的需求變得巨大,其價值及市場細節傳遍整個東方。”(17)House of Representatives,Annual Reports of the War Department for the Fiscal Year Ended June 30,1903,Vol.VI,Report of the Philippine Commission,Washington: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04,p.394.
在此基礎上,海底電纜制造產生了巨量的古塔膠需求。海纜的制造成本最主要來自于電纜所需的兩種主要原材料:銅和古塔膠。通常古塔膠的重量會超過電纜總重量的十分之一,每一條跨洋電纜的制造都需要大量古塔膠。以1857年的大西洋電纜為例,該海纜重達2000噸,其中古塔膠重250噸,占總重量的12.5%。(18)Simone M.Müller,Wiring the World:the Social and Cultural Creation of Global Telegraph Network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5,p.175.從制造用材的比重看,1857年的大西洋電纜在耗材上每海里耗費了107磅銅和261磅古塔膠(19)Charles Bright,The Life Story of Sir Charles Tilston Bright:Civil Engineer,London:Constable & Company Ltd.,1910,p.46;p.293.,1868年的盎格魯——地中海電纜每海里則耗費了150磅銅和230磅古塔膠。(20)Charles Bright,The Life Story of Sir Charles Tilston Bright:Civil Engineer,London:Constable & Company Ltd.,1910,p.46;p.293.到1896年,除已損毀或遺棄的電纜,海底電纜的總長度大約為28.4萬海里,每海里電纜需要75—400磅古塔膠進行包裹,有報告稱海纜對古塔膠的總消耗量估計達3.2萬噸之巨。(21)Daniel R.Headrick,“Gutta-Percha:A Case of Resource Depletion and International Rivalry”,p.13.
海底電纜業的發展使得19世紀下半葉的古塔膠貿易總體上呈現持續增長和長期繁榮的狀況。東南亞的古塔膠,經采集收購后,多通過新加坡運往歐美。如圖1所示,以每十年出口量計算, 1844—1853年間古塔膠出口量還只有3848噸,但1894—1903年間已猛增到37396噸。如以歷年累計的出口總量計算,截至1853年,新加坡登記出口的古塔膠還只有3848噸,至1899年為98219噸,至1909年則有近124664噸。(22)數據來源同圖1。新加坡所出口的古塔膠并非純凈物,作為商品販運的古塔膠摻雜著泥土、樹皮、石子等雜質,商人在販運古塔膠時還會二次摻入雜質,故而電纜制造所用古塔膠需要經過提純、凈化等工序。商品古塔膠質量不一,其雜質(waste)含量在25%-50%都屬正常。此外,海纜制造的古塔膠消耗大致占古塔膠總量的3/4,并非全部。以上兩點應該是造成了前后統計數據的巨大偏差。關于古塔膠雜質及海纜制造古塔膠消耗占比分別見于:Joseph W.V.Laan,“Production of Gutta-Percha,Balata,Chicle and Allied Gums”,in Trade Promotion Series,No.41,Washington: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27,p.14;House of Representatives,Annual Reports of the War Department for the Fiscal Year ended June 30,1903,p.394.古塔膠貿易到世紀之交達到了繁榮的頂峰,1900年,古塔膠成為英屬海峽殖民地第三大出口貨物。(23)Chiang Hai Ding,A History of Straits Settlements Foreign Trade,1880-1915,Ph.D Diss.,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1964,p.185.

圖1 新加坡古塔膠出口統計(1844—1924)(24)其中,1913—1924年的數據為海峽殖民地(Straits Settlements)的出口統計,但檳城、馬六甲以及納閩島的古塔膠出口統計往往空缺,故海峽殖民地的出口量基本等于新加坡的出口量。此外,通過對1901—1912年的數據進行比對,海峽殖民地來源的出口統計約等于新加坡來源的出口統計。出于謹慎,該統計表只能大致反映出口量及出口變化趨勢,并非反映精確的出口數字。
總的來說,古塔膠貿易與海底電纜建設之間有著密切關聯。1887年出版的《電的世紀》(ACenturyofElectricity)評價道:“過去40年中,進行了無數尋找(古塔膠)替代物的嘗試,但都沒有取得多大進展。如果這一物質沒有被發現的話,大范圍使用海底電纜的時間可能要大大推遲。”(25)T.C.Mendenhall,A Century of Electricity,Cambridge:The Riverside Press,1887,p.140.不斷攀升的市場需求,使得古塔膠樹成為19世紀最重要的經濟作物之一。1890年出版的《19世紀經濟植物》(CommercialBotanyoftheNineteenthCentury)將古塔膠列為僅次于印度橡膠的植物產品。(26)John R.Jackson,Commercial Botany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p.27.
海纜通信的發展推動了古塔膠貿易的繁榮,但經年累月的古塔膠采集使得大量古塔膠樹遭到砍伐,不僅對東南亞土著采集者的生活產生了影響,并逐漸引發時人對古塔膠資源狀況的擔憂。
一方面,造成這種資源擔憂的根本原因,是古塔膠本身的不可持續性。馬來亞采集者主要通過劃開樹皮以讓膠液自然滴落的方式收集古塔膠。但古塔膠樹區別于其它膠樹,其樹干中并沒有起相互連接作用的“管道”結構,“(古塔膠)樹皮中沒有生膠管,而是有大量不規則的腔、囊或間隙,這些空間不像生膠管那樣通過樹皮長距離連接起來”。(27)“Gutta Percha (No.18)”,in British Empire Exhibition:Malayan Series.1924,Singapore:Fraser and Neave Ltd.,1923,p.2.膠樹中各部分的樹脂不能通過共同的“管道”流出,這導致在樹干底部劃出切口來采集膠液的方式變得不切實際。想要有效地采集古塔膠,就必須在膠樹各部分劃滿切口,馬來亞采集者“通常的做法是把樹砍倒,將它完整地放倒在地上,然后在整個樹干上割開一道道環形切口,這些切口相互間距離一英尺左右”,進而借助膠液的自然流出進行采集。(28)Charles Bright,Submarine Telegraphs:Their History,Construction,and Working,London:Crosby Lockwood and Son,1898,p.253.但這種方式把古塔膠樹當作一次性消耗品進行采集,代價高昂。一位評論者指出:“這種操作不啻于屠夫拋棄定期從奶牛身上獲取牛奶的明智做法,轉而選擇為了牛奶而宰殺奶牛。”(29)Daniel R.Headrick,“Gutta-Percha:A Case of Resource Depletion and International Rivalry”,p.13.
然而,上述方式也無法使樹膠得到充分采集,古塔膠的實際產出率十分低下。據一份1910年的統計,一株古塔膠樹平均只能產出400克,即0.9英磅的古塔膠。(30)Helen Godfrey,Submarine Telegraphy and the Hunt for Gutta Percha,p.280.謝爾曼博士(Penoyer L.Shearman)曾就古塔膠進行調研,他用當地采集方法從一棵成年古塔膠樹上采集了約1磅的古塔膠,之后又對膠樹樹皮進行完整的采集,獲得了約6.5磅古塔膠。他進而指出:“若不是將樹砍倒進行采集……那采集量將更少,……如若不用當地的方法,跟樹木一起腐爛的古塔膠的量將是現在的十倍。”(31)Penoyer L.Shearman,The Gutta Percha and Rubber of the Philippine Islands.,Manila:Bureau of Public Printing,1903,pp.14-15.可以說,砍伐樹木的方式使得采集變成不可持續的活動,而過低的產出與過高的用量則加劇了砍伐規模,造成了資源的嚴重浪費。
古塔膠低效且浪費的采集模式,同海纜制造中古塔膠的巨大用量構成了兩極化對比。僅以1905年鋪設的大西洋電纜為例,該電纜西起加拿大新斯科舍海岸,貫穿大西洋連接愛爾蘭,耗費了約80萬磅古塔膠。(32)“The Newest Atlantic Cable”,The Indian Rubber World,November 1,1905,p.44.按每株平均產出400克的標準進行計算,制造該電纜需要砍伐約90萬棵古塔膠樹。而電纜維修方面的古塔膠消耗量亦十分驚人。20世紀初出版的《印度橡膠與古塔膠》(IndiarubberandGuttaPercha)對海纜維修的古塔膠用量做了估計,并揭露了一個駭人的事實:“如果必須對目前使用中的236840英里海纜進行更新,如果每1公里電纜需要25千克質量最好的古塔膠,而一棵15至20年樹齡的樹在被砍伐后的產量不超過400克,那么為了對這236840英里海纜進行絕緣,據適度估計,需要砍伐2700萬棵古塔膠樹。”(33)T.Seeligmann, Indiarubber and Gutta Percha:in Their Historical,Botanical,Arboricultural Mechanical,Chemical,and Electrical Aspects,London:Scott,Greenwood & Son,1910,p.322.通過以上粗略的估算可看出,海纜鋪設對古塔膠的需求猶如饕餮巨口,毫無節制地采集古塔膠并非長遠之計。
歐美大國之間通信競爭所帶動的海纜鋪設潮,是促使人們日益擔憂古塔膠資源狀況的另一原因。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國家”日益強勢的國際格局中,海底電纜越來越為各國政府所關注,電纜從一種“國家進步”(national progress)的象征轉變為一種“國家必需品”(national necessity)和“帝國防御”(imperial defence)的話語,進而被納入國家發展戰略之中。(34)Simone M.Müller,Wiring the World,p.214.這一時期,在經濟擴張和國家競爭的刺激下,海底電纜業步入了它的輝煌時期,海纜迎來鋪設浪潮。1880—1889年共鋪設海纜9.9萬千米,1890—1899年為10.1萬千米,1900—1907年為15.4萬千米。(35)Statistical Abstract for the Several British Self-governing Dominions,Crown Colonies,Possessions,and Protectorates in Each Year from 1893-1907,London: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08,pp.70-71;Statistical Abstract for the Several British Self-governing Dominions,Crown Colonies,Possessions,and Protectorates in Each Year from 1901-1915,London: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18,pp.82-83.“1900—1914年是海纜鋪設密集的時期,共有52艘電纜船被用于鋪設新的或維修現有的海纜,……從1900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這些船只鋪設了近20萬公里的海纜。”(36)Anton A.Huurdeman, The Worldwide History of Telecommunications,New Jersey:John Wiley & Sons,2003,p.310-311.從19世紀90年代開始,海纜成了帝國競爭的組成部分,各個新崛起的國家都試圖推翻已有的電纜系統霸權。這種日益激烈的競爭為古塔膠貿易帶來了新的影響。

圖2 英國古塔膠進口概況(1871—1919)
隨著全球海底電纜鋪設浪潮襲來,古塔膠的市場需求水漲船高,價格波動增大,到達貿易的頂峰。從圖2可以看出,英國古塔膠進口均價在經歷了19世紀70、80年代的平穩下降期之后,以1887年的上漲為起點,開始出現大幅度振動的態勢,價格多次創下新高。以每10年的總量為單位進行計算更能說明該趨勢:70年代的總均價為9.2英磅/英擔,往后每10年則分別為7.73、10.46、11.76以及13.9英磅/英擔。(37)英鎊價格在1870年到1914年間較為穩定,常年與黃金維持1:7.186左右的比率,能夠較好地反映價格變化。古塔膠價格在1915年后迅速上漲與一戰爆發有關。而從短期看,古塔膠的價格漲跌幅度很大,市場波動嚴重,1895年至1909年的15年間,海峽殖民地古塔膠出口總均價的年均漲跌幅為20.46%,漲跌幅度在10%以下的只有5個年份,幅度在15%以上的則有9個年份,其中最高漲幅62.7%,最大跌幅35.1%。相較之下,同一時間段內海峽殖民地部分重要商品,如咖啡、檳榔、橡膠(婆羅膠及印度膠)等的出口平均價年均漲跌幅分別為11.13%、17.31%、13.79%,都遠不及古塔膠。總體上看,電纜鋪設和古塔膠貿易關系緊密,這決定了古塔膠在總體上長期處于供不應求的狀態;另一方面,卻也使得古塔膠的價格在短期內漲跌不定,這可能導致投機及囤積行為,進而加劇濫砍濫伐的狀況。隨著海纜鋪設潮的到來,古塔膠供應持續地處于緊張狀態。從圖1可知,1894年到1903年間古塔膠貿易達到了空前繁榮的狀況,這種繁榮進一步加大了人們對古塔膠資源狀況的擔憂。
古塔膠采集的不可持續性,加上供給的長期緊張和行情短期波動,這些因素在海纜鋪設潮的大環境下共同引發了關于古塔膠資源的“焦慮”和“恐慌”。《英國皇家協會期刊》(JournalofSocietyofArt)于1891年刊文指出,“以目前的科學水平,海底電纜業發現該不可替代物(古塔膠)的匱乏可謂為時已晚,況且目前對古塔膠的來源仍不甚了了。”(38)“Gutta-Percha Tree at Singapore”, Journal of Society for Arts,Vol.39,No.2028 (October 1891),pp.848-849.同年,一位叫邱園(Royal Gardens,Kew)的專家在一封致殖民部官員的信中感嘆道:“古塔膠是目前對文明具有頭等重要意義的物質。……這個重要產品的耗盡似乎近在眼前。”(39)L.Wray,“On the Possibility of Cultivating Gutta Percha Producing Trees”,in Perak Museum Notes,Vol.Ⅱ,Taiping:Perak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p.48.參與架設第一條海纜的英國工程師查爾斯·布賴特(Charles Bright)也透露出對古塔膠供給的憂慮,他在書中寫道:“古塔膠資源的逐漸緊缺以及古塔膠樹種滅絕的威脅,多年來都是一個令人焦慮的因素。”(40)Charles Bright,Submarine Telegraphs:Their History,Construction,and Working,p.258.
更確切地說,古塔膠恐慌不僅是一種抽象的情緒,更是一種客觀的現實。以阿巴赫博士所引用的數據進行估算,1856—1896年,北大西洋諸海纜的鋪設共消耗了至少5403噸的古塔膠(41)Eugen Obach,Cantor Lectures on Gutta Percha,p.102.,若按400克一株的產出計算,至少須砍伐1351萬棵古塔膠樹。而根據歷史學家約翰·塔里的估計,以20世紀初已有的20萬海里海纜以及古塔膠樹平均產出11盎司(約312克)古塔膠的標準進行計算,至少有8800萬棵古塔膠樹遭到砍伐。(42)John Tully,“A Victorian Ecological Disaster:Imperialism,the Telegraph,and Gutta-Percha”,p.575;p.560.即使以400克的標準對塔里的數據進行計算,也需要6564萬棵古塔膠樹才能填平海纜制造的需求量。更重要的是,19世紀90年代古塔膠的年消耗量達到了每年1814噸,以當時的資源狀況來看已經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43)Simone M.Müller,Wiring the World,p.176.古塔膠恐慌隨著海纜鋪設需求的劇增而日益加劇。其時,有兩家法國電纜公司退出了對非洲電纜鋪設的競標,原因就在于古塔膠的稀缺以及古塔膠低劣的質量。(44)Simone M.Müller,Wiring the World,p.176.總而言之,海纜鋪設的過度需求和古塔膠采集的不可持續性構成了一對矛盾,“對古塔膠的無盡需求以及野生古塔膠樹木快速滅絕的趨勢,在當時的業界引起了恐慌”。(45)John Tully,“A Victorian Ecological Disaster:Imperialism,the Telegraph,and Gutta-Percha”,p.575;p.560.
為化解古塔膠資源恐慌并確保古塔膠采集的可持續性,殖民當局被迫開始了保護古塔膠樹種的行動。19世紀末,馬來亞殖民當局開始正視問題,“古塔膠樹正經歷一段緩慢卻實實在在的滅絕過程”,“古塔膠危機使人們全面認識到,森林管理對海峽殖民地的發展至關重要”。(46)Jeyamalar Kathirithamby-Wells,Nature and Nation,pp.73-74.殖民當局主要通過頒布關于古塔膠的法令來進行管理。其中,一類法令是規范古塔膠采集方式,如設立保護區并禁止在采集古塔膠的過程中將樹砍倒;一類法令是規范古塔膠貿易,如禁止英國所監管的馬來半島諸海岸城鎮進行古塔膠出口。
因當局影響力有限,禁伐法令形同虛設。1881年,駐霹靂州英國公使休·羅(Hugh Low)頒布法令規定全面禁止無證伐木,同時禁止古塔膠出口,希望通過這些舉措改變古塔膠樹日益滅絕的境況。(47)Jeyamalar Kathirithamby-Wells,Nature and Nation,p.69.但深入密林去尋找古塔膠樹是一項危險的工作,若沒有更高效的采集手段,采集者不可能放棄砍樹的做法。而且,殖民當局執法能力不足,投機采集者猖獗,濫伐狀況并未因法令的頒布而得到改善。一份1905年的報告說明了休·羅所處的困境:“當時并沒有正式且有組織的森林局(forest department),無論何種措施,都不可能在這些茂密的、無人居住的森林中得到有效實施。”(48)J.S.Gamble,“Gutta Percha Trees of the Malay Peninsula”,Bulletin of Miscellaneous Information,1907,p.119.1899年,馬來亞森林局建立,但新部門亦無法有效限制濫伐野生膠樹的情況。一份相關報告曾表示:“政府官員和從事古塔膠開采的人早已認識到,為了行業的利益,必須采取強有力的補救措施,但……改革道路上的困難無疑是難以克服的。……他們已經貼出了嚴格的告示,說明什么是允許的,什么是不允許的,但他們不可能雇用足夠數量的警察跟隨采集者進入叢林深處,以確保這些法令得到遵守。”(49)“The India-Rubber Trade in Great Britain”,The Indian Rubber World,June 1,1903,p.210.歐洲人的管理畢竟有限,以婆羅洲為例,即使到20世紀20年代,當地人私伐古塔膠樹的行為已屬違法,但無法禁絕。同樣,禁止沿海市鎮出口的法令,并未取得實質效果。殖民當局無力管控密林,無法管制內陸地區的商品貿易,這使得只要將“出口貨物(古塔膠)通過陸路向北運輸到英國管轄范圍之外,然后從那里運往新加坡”,就能規避禁令的限制。(50)Penoyer L.Sherman, The Gutta Percha and Rubber of the Philippine Islands,p.16.
事實上,殖民當局根本無法限制馬來亞采集者的濫伐行為。一方面,古塔膠貿易加深了內陸地區與外部世界的經濟聯系,促進了當地商品的貨幣化,使市場的影響達到殖民統治所無法觸及的內陸地區。古塔膠貿易已嵌入馬來亞當地貿易鏈之中,殖民當局無力通過規范市場來限制采集需求。另一方面,古塔膠作為一種森林產品(forest product),對當地人來說并無使用價值,只是一種用于交換財物的采集品。盡管對古塔膠資源的爭奪激化了族群間的緊張關系,甚至導致了諸多暴力事件乃至政治沖突(51)密林對于當地部落來說猶如“公共池塘”(common-pool),古塔膠采集在本質上是一項激烈的競爭性活動。資源糾紛往往導致敵對與殘殺。更有甚者,爭奪古塔膠所導致的暴力事件,在沙撈越布魯克政權脅迫文萊割讓巴蘭(Baram)和楚桑(Trusan)地區的過程中發揮了一定作用,成為相關談判中的重要內容。,但歸根結底,古塔膠采集活動仍只是當地族群經濟生活的補充,當地采集者難以從長遠眼光來看待該物種的存續。“馬來人和巴布亞人更貪圖眼前利益,而不是急于確保它們未來的生產,他們既沒有探尋合理的收集方法,也沒有想著進行栽培種植。”(52)T.Seeligmann, Indiarubber and Gutta Percha,p.292;p.332.讓土著居民可持續地進行采集可謂一種奢望,“只要古塔膠仍具有市場價值,除非有人能告訴他們一種新方法,該方法不僅可以讓采集更容易,而且可以收集到同樣數量甚至更多的古塔膠,他們才可能停止砍伐。”(53)Penoyer L.Sherman, The Gutta Percha and Rubber of the Philippine Islands,p.16.因此,殖民當局的法令猶如“官樣文章”(54)Chiang Hai Ding,A History of Straits Settlements Foreign Trade 1870-1915,p.186.,在當時自然保護觀念尚未成熟且政府管理能力十分有限的條件下,只有技術和商業上的突破才有可能解決古塔膠資源難題。
對此,歐洲人嘗試過改變古塔膠的采集方式,以求在技術上實現轉變。19世紀80年代,法國學者容弗萊施(Professor Jungfleisch)發現通過化學工序從古塔膠樹的枝、葉中提取出古塔膠的方法,這使古塔膠的可持續采集乃至更大規模的采集成為可能。但這種方法在實際生產中難以推行。19世紀90年代,新加坡、沙撈越等地出現了基于上述技術的古塔膠提取工廠,但成本和產品質量等問題導致這些工廠運營艱難。其中,枝葉的搜集問題最為關鍵。一些工廠從當地人手中收購古塔膠樹的枝葉,此舉反而加劇了當地人砍伐古塔膠樹的活動。沙撈越的一處工廠公開宣稱其致力于防止樹木遭到砍伐,但在生產過程中該工廠不得不違背自己的宣言,“因為受雇于該廠的當地采集者絕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嘗試從100英尺高的林木上收集樹葉,砍伐樹木不僅使樹葉收集更加容易,而且也可以收集更多的古塔膠。”(55)T.Seeligmann, Indiarubber and Gutta Percha,p.292;p.332.甚至,為了收集枝葉,收集者開始砍伐、采集價值較低的古塔膠樹苗或未成熟植株,長此以往將讓古塔膠樹的物種延續境況更加惡化。(56)Helen Godfrey,Submarine Telegraphy and the Hunt for Gutta Percha,p.83.同時,不穩定的原料供給、長途運輸所導致的枝葉干枯、腐敗,都提高了工廠生產成本。(57)Charles Bright,Submarine Telegraphs:Their History,Construction,and Working,pp.258-259.1900年,印度森林官員H.C·希爾(H.C.Hill)受海峽殖民地殖民當局邀請,到訪海峽殖民地并為殖民地森林問題提供意見。希爾在其報告中指出:“從葉片和樹枝中提取古塔膠的技術已經得到專利認證,但其是否能在遠離葉片采集點的任何地方有效地工作并盈利卻很值得懷疑。”(58)J.S.Gamble,“Gutta Percha Trees of the Malay Peninsula”,p.118.荷蘭古塔膠公司(Netherlandsche Gutta Percha Maatschappij)的經營狀況證實了希爾疑慮的真實性。該公司在其1902年的經營報告中指出,因為缺少古塔膠葉片,其工廠只工作了187天。該公司的年度開發費用為54890美元,而產值僅有31740美元。(59)“Gutta-Percha from Leaves at Singapore”,The India Rubber World,July 1,1903.p.337.
缺少新鮮且足量的枝葉供應是這些工廠失敗的主因,建立規模化的種植園是解決這一困境的最佳途徑,但古塔膠種植園處于一種可期而不可求的境況。建立規模化的古塔膠種植園,需要面對兩方面的挑戰。一方面,古塔膠樹的生長周期過長,通常需要20到30年的樹齡才有商用生產能力。一旦膠樹被提前用于采集,不僅古塔膠產量會很少,而且在樹木完全成熟之前就會有枯萎和死亡的巨大風險。另一方面,東南亞的商人都急于找到有利可圖的資本投資行業,當地的商業資本更傾向于尋找那些能夠保障穩定營收和良好收益的經濟行業。(60)芭芭拉·沃森·安達婭、倫納德·安達婭著,黃秋迪譯:《馬來西亞史》,中國出版集團2010年版,第160頁。同樣的,東南亞地區的農業資本也傾向于流向生產時間短但十分應時的農業產品,如胡椒、咖啡和木薯等。以橡膠種植為例,橡膠樹只要6到10年便可用于生產橡膠,橡膠的商品價值亦不低于古塔膠。19世紀70年代橡膠樹已引進東南亞地區,然而限于資本對短期盈利能力的偏愛,直到20世紀初輪胎制造業帶動的橡膠風潮爆發前,東南亞地區都未能發展出成規模的橡膠種植。(61)J.H.Drabble,“Investment in the Rubber Industry in Malaya c.1900-1922”,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Vol.3,No.2 (September 1972),pp.247-261.橡膠種植尚且如此,古塔膠種植規模化的難度可想而知。
上述原因導致古塔膠種植園的建立不僅十分滯后,而且發展十分緩慢,其產出與龐大的市場需求不匹配。荷屬東印度政府在爪洼島建立的種植園是較為成功的例子,該種植園建立于1885年,1895年已有膠樹開始結果,說明已經能夠進行古塔膠生產。但即使到1922年,爪哇種植園仍被認為是“初步的實驗性工廠”, 20年代該種植園的古塔膠提取工廠每年可產出181噸的古塔膠,但僅1866年的大西洋電纜就消耗了336噸古塔膠。(62)Helen Godfrey,Submarine Telegraphy and the Hunt for Gutta Percha,p.91.根據統計數據,1912—1924年的12年間,除1921年數據不可查外,荷屬東印度的種植古塔膠出口在總出口量的占比中,超過20%的僅有3個年份,低于10%的則有5個年份。(63)Joseph W.V.Laan,“Production of Gutta-Percha,Balata,Chicle and Allied Gums”,p.20.由此可推知,種植園模式確實有可能改變古塔膠采集模式,但從產量看,該方案在古塔膠恐慌最盛之時的作用應較為有限。
古塔膠恐慌的最終化解,得益于海底電纜鋪設熱潮的退卻和新一輪通信革命的到來。一方面,隨著1903年太平洋海纜的竣工,全球海纜網絡基本完成,此后海纜的制造需求相對下降(如表1)。另一方面,20世紀初無線電技術被逐步投入到實際應用之中,開啟了更為靈活的通信時代,降低了人類對有線通信的依賴。無線電技術的建設成本與推廣成本低廉,“短波無線電的信息傳遞速度是電纜電報的三倍,耗電量只有電纜的1/5,成本只有電纜的1/20。電纜所能提供的唯一好處是安全,這對政府和軍方的通信至關重要。”(64)Douglas R.Burnett,Robert Beckman and Tara M.Davenport (eds.),Submarine Cables:The Handbook of Law and Policy,The Netherlands:IDC Publishers and Martuns Nijhoff Publishers,2014,p.27.因此,盡管穩定性與隱秘性保證了海纜通信的戰略價值,但就靈活性及成本等優勢而言,無線通信無疑具有更廣闊的推廣前景。因而,隨著全球海纜網絡的基本建成和無線電技術的快速崛起,新海纜的需求量減少,古塔膠的市場需求也趨于下降。
從統計數據來看,古塔膠貿易的繁榮實際上依舊持續了一段時間,即使在1897—1903年的出口高峰過去之后,仍保持著一定的出口量(如圖1)。但從海峽殖民地古塔膠出口貿易額占海峽殖民地主要貨品出口貿易總額的情況來看,古塔膠貿易確實衰落了。以1904年為界,古塔膠出口貿易額占比發生了階段性變化。在1890—1903年間,古塔膠出口貿易額的年均占比為3.18%,最高占比為

表1 海纜總量增長概況(1898—1923) 單位:千米
1900年的5.45%,而1904—1923年間的年均占比則僅為0.7%。(65)Statistical Abstract for the Several British Self-governing Dominions,Crown Colonies,Possessions,and Protectorates in Each Year from 1890-1904,London: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05,pp.66-67,146-147;Statistical Abstract for the Several British Self-governing Dominions,Crown Colonies,Possessions,and Protectorates in Each Year from 1901-1915,pp.82-83,216-217;Statistical Abstract for the Several British Self-governing Dominions,Crown Colonies,Possessions,and Protectorates in Each Year from 1909-1923,London: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26,pp.79-80,253-254.因此,在20世紀初的海纜鋪設潮之后,盡管導致古塔膠資源緊張的諸多因素仍然存在,但海纜增長趨勢相對放緩,古塔膠貿易在技術替代的過程中逐步走向衰落。20世紀20年代科學家通過化學手段制造出數種與古塔膠有相似性質的新材料;1933年,帝國化工(Imperial Chemical Industries)的化學家首次合成聚乙烯,這種新材料具有比古塔膠更好的介電常數(dielectric constant);1938年,第一條實驗性的聚乙烯涂層電纜制作完成。(66)Daniel R.Headrick,“Gutta-Percha:A Case of Resource Depletion and International Rivalry”,p.15.隨著新材料的問世與推廣,古塔膠淡出大眾視野。
有線電報技術的推廣是19世紀通信革命的主要內容,它極大地推動了通信全球化的進程。在19、20世紀之交,時人已經敏感地察覺到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電報聯結全球,使得即使是地方日報也能在世界各地新聞發生后的24小時內進行報道……如今全球電纜已有4908921英里——這就是我們現代文明的神經。”(67)Arthur Judson Brown,New Forces in Old China:An Unwelcome but Inevitable Awakening,New York:Fleming H.Revell Co.,1904,p.107.但在電纜通信高歌猛進的進步敘事背后,其所掀起的巨變之所以成為可能,所依托的卻是一類生長于東南亞密林中的熱帶植物。這類植物所產出的古塔膠,決定了海底電纜整個技術及整個行業的命運。通過梳理古塔膠貿易興衰的過程可以發現,19世紀人類通信革命的完整敘事,不應該只關注科技革命的進步性一面,也應當涵蓋通信變革與自然、環境相互影響的另一面。
古塔膠貿易的興衰,反映了19世紀殖民優勢下西方對東方的掠奪。在西方傳統的自然觀念中,自然是人類的從屬,“基督教對征服自然的暗示在西方氛圍中會更容易出現”。(68)Lynn White,“The Historical Roots of our Ecologic Crisis”,Science,Vol.155,No.3767 (March 1967),p.1206.這種思想伴隨著西方殖民者的步伐,被帶到東南亞土地上。其時,長期活躍于東南亞的詹姆斯·羅(James Low)上尉即持有人類征服自然的觀點,他“反對馬爾薩斯的觀點,認為自然界是宏偉的,人類應該‘努力在地球上繁衍自身,而不該使自己種族的數量減少’”。(69)Jeyamalar Kathirithamby-Wells,Nature and Nation,p.33.征服自然的觀念所導致的,是對自然秩序的忽略及漠視。漠視自然使得古塔膠采集的不可持續性長期得不到足夠的關注,有效的保護措施在其采集歷時40年之后才開始得到實施。在海纜鋪設的饕餮之欲面前,古塔膠貿易異常繁榮,但其生態惡果也愈加明顯。漠視自然的思想憑借著市場需求的偽裝,深刻地改變了東南亞土著居民與本土環境的和諧關系。這種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打破,只為古塔膠采集者帶來些許個人財富,而西方工業社會的新技術卻借此得以推廣。
古塔膠貿易的興衰,同樣也體現出西方傳統發展模式下科技壓倒自然的一面。古塔膠樹作為物種所經歷的厄運,展現了一種高科技凌駕于自然之上的高姿態。事實上,與對電纜技術的研究投入相比,對古塔膠樹種的研究十分滯后。對古塔膠樹種的調查研究,直到19世紀70年代后期,才因海纜鋪設的需求而逐漸受到重視。直到1879年,F.W.伯比奇(F.W.Burbidge)在其發表的古塔膠樹種調查報告的開篇便說:“坦率地說,目前(我們)對古塔膠商業品種的植物學史的知識仍是一片空白。……(我們)既不知道何種植物生產古塔膠,也不知道這些植物生長的地點。”(70)F.W.Burbidge,et al,“Notes on Gutta Percha and Caoutchouc-yielding Trees”,Journal of the Straits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No.3(1879),p.52.可以說,關于古塔膠樹種的認知,長期作為一種地方知識被馬來亞土著所壟斷。直到19世紀后期,古塔膠樹的主要種類才逐漸得到區分,而土著族群則從未形成主動保護古塔膠樹種的意識。因此,盡管古塔膠樹的兩個主要種類沒有滅絕,但并不能確定所有的古塔膠樹種都逃脫了滅絕的厄運。(71)Lesley Potter,“A Forest Product Out of Control”,p.298.由此可見,19世紀通信革命的環境代價十分巨大,但這一事實卻常常被掩埋在科技進步的宏大敘事之下。
現代世界的誕生,離不開通信技術的進步和通信網絡的復雜化。從這個角度而言,“全球化”的歷史就是一部通信革命史。通訊全球化使人類社會步入一個新的維度,但也造成了東南亞密林中古塔膠樹長達半個世紀的物種災難。這場災難所反映出的,不僅僅是近代西方之于東方的殖民霸權,也是科技革命之于自然物種的一種霸權。地球是自然界所有物種的共同家園,人類在追求科技進步的同時,如何實現對自然物種及生態的保護,一個多世紀前古塔膠樹的經歷,給當下的人們留下了一些思考和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