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澤瑋
新媒體的視頻轉向推動著國際傳播的理念創新,①王沛楠:《視頻轉向與國際傳播理念創新》,《電視研究》2019年第7 期。具備移動化、碎片化、社交化等特征的短視頻越發成為國際傳播的重要媒介。近年來,一種新型國際傳播主體—“跨國家庭”走紅于短視頻平臺,收獲了眾多的粉絲與可觀的流量。有別于更受關注與討論的“洋網紅”②唐定、田欣妍:《跨文化傳播視角下解讀“洋網紅”郭杰瑞短視頻的走紅》,《電視研究》2021年第8 期。,跨國家庭短視頻不僅具有更復雜的傳播主體,而且呈現出特有的跨文化交流策略與傳播模式,打開了研究者透視網絡空間跨文化傳播的新視角。本文對72個跨國家庭短視頻賬號進行實證研究,采用質性研究方法,對短視頻的主題、敘事、話語、符號等特征進行歸納,剖析跨國家庭短視頻的傳播特征與策略,以期為我國短視頻國際傳播提供參考。
網絡傳播促進了全球化的快速發展,產生了各種新的現象和特點,文化身份認同再次成為一個復雜問題并引起跨文化研究的關注。①Dumitrica,D.,“Facebook and Cultural Identity:Discourses on Mediation Among International Student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edia & Cultural Politics,2020,Vol.15,No. 3,pp. 303-322.隨著全球化與網絡化的發展,有必要采用混合的文化視角考察全球傳播現象。在這種復雜的社會文化行為背后,存在著文化身份的認同、沖突和協商問題,這既是一個規律性問題,也是一個規范性問題。先前研究主要以少數民族②Lupu,N.,Peisakhin,L.,“The Legacy of Political Violence Across Generations”,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2017,Vol. 61,No. 4,pp. 836-851.、青少年與家庭③Uma?a-Taylor,A. J.,Hill,N. E. ,“Ethnic–Racial Socialization in the Family:A Decade’s Advance on Precursors and Outcomes”,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2020,Vol. 82,No. 1,pp. 244-271.、移民④Ozyurt,S.,“Negotiating Multiple Identities,Constructing Western-Muslim Selves in the Netherlands and the United States”,Political Psychology,2012,Vol. 34,No. 2,pp. 239-263.、跨國公司⑤Farooq,O.,Rupp,D. E.,Farooq,M.,“The Multiple Pathways through which Internal and External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Influence Organizational Identification and Multifoci Outcomes:The Moderating Role of Cultural and Social Orientations”,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2017,Vol. 60,No. 3,pp. 954-985.及其社會結構為對象,分析跨文化交流中的個人及群體的身份沖突或協商,在方法上主要為傳統人類學研究,缺乏對網絡傳播行動者及其UGC (User Generated Content)內容的考察。
長期以來,大眾傳媒是構建現代社會文化身份認同的重要力量。而互聯網的崛起與快速發展,特別是社交媒體的發展和UGC內容的廣泛傳播,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傳播格局。與此同時,網絡民族主義、民粹主義等現象頻頻出現,其負面影響不容忽視。⑥Hyun,K. D.,Kim,J.,“The Role of New Media in Sustaining the Status Quo:Online Political Expression, Nationalism,and System Support in China”,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 Society,2014,Vol. 18,No. 7,pp. 766-781.由用戶生產的短視頻是當下全球網絡傳播中的重要內容之一,這些圍繞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現不僅僅是娛樂,也是一種政治和文化實踐,⑦Schellewald,A.,“Communicative Forms on TikTok:Perspectives From Digital Ethnograph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2021,No. 15,pp. 1437-1457.同時也顯露著文化沖突及其相關的倫理問題。⑧Rokem,F.,“The Violin Player,the Soccer Game and the Wall-Graffiti,Rhetorical Strategies in the Border-Regions Between Israel and Palestine”,Arcadia - International Journal for Literary Studies,2011,Vol. 45,No. 2,pp. 326-338.
跨國家庭作為一種社會現象,雖然歷史悠久,但作為人類學和社會學的研究對象,主要出現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被認為是全球化的產物。①Bryceson,D. F.,“Transnational Families and Neo-Liberal Globalisation:Past,Present and Future”,Nordic Journal of Migration Research,2022,Vol. 12,No. 2,pp. 120-138.一些研究表明,跨國家庭之間的文化沖突主要發生在原籍國和居住國之間,②Solheim,C. A.,Ballard,J.,“Ambiguous Loss Due to Separation in Voluntary Transnational Families”, Journal of Family Theory & Review,2016,Vol. 8,No. 3,pp. 341-359.身份認同是影響跨國家庭文化結構的重要因素。③Eva de BruineE.,Hordijk,M.,Arimborgo,Y. S.,“Living Between Multiple Sites:Transnational Family Relat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lderly Non-Migrants in Junín,Peru”,Journal of Ethnic and Migration Studies,2013,Vol. 39,No.3,pp. 483-500.跨國家庭中婦女和老年人的文化身份及家庭地位一直是研究重點。以往對跨國家庭的研究多僅限于家庭結構內部,較少關注跨國家庭作為整體行動者的更廣泛的社會互動,以及跨國家庭作為傳播者,與不同國家的人們進行網絡交流的策略和方式。綜上所述,本研究提出以下問題:在全球化時代的國際傳播中,人們如何開展文化身份的協商與調整?社交媒體和短視頻的傳播語境如何影響跨文化傳播中的文化認同?作為自媒體人的跨國家庭與跨文化交際中的一般行動者相比,具有怎樣的異質文化結構并呈現出何種新的傳播策略?
本文研究的跨國家庭指由來自不同國家的夫妻組建的家庭,其中一方為中國人,家庭成員共同居住而非異地生活。在研究過程中,每個跨國家庭的短視頻賬號是一個研究個案,每個案例包含幾十到幾百條短視頻樣本。這些跨國家庭短視頻的主要傳播對象是中國網民,傳播平臺包括中國境內的不同類型社交媒體,如抖音、快手、大眾點評、淘寶、小紅書等。跨國家庭短視頻的制作者多使用矩陣傳播策略,一般會將一部作品同時上傳到多個平臺(包括但不限于上述平臺)。其中,在抖音(國內版)平臺上,這些短視頻的傳播量最大,傳播效果最好(點贊數、粉絲數)。因此,本研究以抖音平臺為例,選取研究個案并記錄研究資料,在2022年7—9月篩選出30個不同國家的72個跨國家庭短視頻賬號,研究個案覆蓋亞洲、歐洲、美洲、大洋洲、非洲。選擇標準及過程為:首先確定研究個案的國別,進而在不同國別下按賬號傳播效果從高到低進行篩選,最后結合不同個案的內容重復性再進行一定調整。本研究的材料屬于多模態視聽內容而非文字內容,更適合采用文本分析的定性研究方法。在研究過程中,通過深入觀察,對每個短視頻的主題、敘事、話語、符號等特征進行記錄與歸納,對比并總結網紅跨國家庭短視頻的傳播特點和策略,最后基于跨文化交流中的認同視角進行綜合探討。
跨國家庭中各家庭成員可能存在不同的國籍、民族、語言、生活習慣與價值觀等背景。在本研究中,根據夫妻的國別(中國妻子外國丈夫、中國丈夫外國妻子)與常居地國別(妻子原籍國、丈夫原籍國、第三國)可以將研究樣本的家庭文化結構分為六種(見圖1),每一類跨國家庭內部有較為明顯的文化偏向。

圖1 研究樣本家庭結構(夫妻國別—常居地國別)
先前研究表明,影響跨國家庭文化結構的主要因素是移民和非移民的身份認同,而不是性別和年齡等社會人口因素。本研究的個案中,家庭內部文化偏向并不受性別的影響,但家庭常居地的主流文化對跨國家庭的文化結構具有較大影響,在中國生活的外國妻子或外國丈夫的文化偏向會更多地趨同于中國文化,反之,在外國生活的中國人也會在很大程度上融入所在國的主流文化。對于居住地為“第三國”的跨國家庭而言也基本如此,例如中德夫妻生活在美國、中韓夫妻生活在日本,則夫妻之間以及整個家庭的文化偏向也更多趨向于美國、日本的當地文化。盡管常居地在跨國家庭文化結構的形成中具有最大影響力,家庭內的文化偏向也并不是單向的,不同家庭成員仍可能超出家庭整體的文化偏向以維持原有文化在自我認知中的地位,尤其在包含老人、小孩以及其他直系親屬的大家庭中,主要成員在人際交往中的文化認同問題更為復雜。在研究個案中,許多生活在外國的跨國家庭仍舊會經常烹飪中國菜肴,且不局限于原國籍為中國的一方;在有孩子的家庭,中國父母會經常給孩子教授中文或用中文進行對話;在中國妻子(丈夫)的父母也一同前往外國并共同居住的家庭,也有許多老人完全保持著本國、本民族的語言與生活習慣。
在本研究中,跨國家庭短視頻的主要受眾是抖音平臺上的中國網民。一方面,短視頻中出現的外國人角色、外國生活環境及風俗習慣等異文化信息構成了吸引用戶關注的亮點。另一方面,也正是這些異文化信息使短視頻的傳播者與接受者之間的身份定位與文化差異得以凸顯,因此,傳播者們需要尋找到一種合適的身份認知或定位,從而有效地同用戶進行對話、交流并取得預期傳播效果。在本研究的個案中,跨國家庭中的外國人角色一般存在三種不同身份定位:“旁觀者”、“中國愛好者”與“假想中國人”。“旁觀者”一般作為視頻的“配角”,出鏡頻率與話語均較少,可以自然地保持其固有身份定位,不太受到短視頻攝制及傳播的影響。例如,部分個案的系列短視頻僅由中國成員一方單獨攝制,其他家庭成員作為“旁觀者”構成了敘事場景的一部分而非敘事主體。“中國愛好者”指在文化與價值觀上積極向中國靠近,但仍然以自身原有文化認同為主導,身份定位仍屬本國。在部分中外家庭中,夫妻雙方會共同開展富有中國元素的文化實踐,例如在新年時用燈籠裝飾房間、包餃子,制作中國菜肴,夫妻之間聊天用到中文詞語等。“假想中國人”的身份定位最為“激進”,例如部分個案中的外國家庭成員會主動呈現“中國”字樣,在言語中直接表達自己就是“中國人”的認知或情感等。當然,這也可能是為了迎合短視頻受眾而塑造出的媒介角色。研究個案中涉及的中國人角色也可劃分為三種不同身份定位:“傳統中國人”、“跨文化交流人”與“假想外國人”。“傳統中國人”指并未受到或極少受到外國文化影響的中國人角色,這類角色往往與短視頻受眾“站”在一起,共同以“他者”視角去觀察外國,容易得到受眾的身份認同。“跨文化交流人”的身份定位處于中國與配偶原籍國/居住國間的過渡地帶,往往沒有表現出明顯或強烈的傾向,文化取向顯得更加多元。以“假想外國人”形象出現的中國人角色,與上述以“假想中國人”形式出現的外國人角色具有相對應的身份定位和心理機制,但因為短視頻的主要受眾是中國用戶,所以這類角色數量較少,且表達方式也相對隱晦。
新媒體技術給跨文化交流帶來了更為復雜的新特征。跨國家庭短視頻面向的是社交媒體場域中的多元群體。研究發現,跨國家庭短視頻的受眾之間的文化與價值觀差異較大,可分為以下幾種類型:其一,是持偏激觀點的群體,對外國的人、事、物存在先入為主的負面刻板印象,尤其容不得半點兒“夸贊外國”或“批評本國”的聲音。其二,是對外國文化或某一特定國家持有濃厚興趣的群體,所掌握的有關外國的文化知識較多,是跨國家庭短視頻的主要受眾與穩定的粉絲源。其三,是出于滿足好奇心與求知欲的群體,多從自身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出發,用既有的認知基模去衡量觀看到的異國事物。跨國家庭短視頻在社交媒體場域中引發的互動不僅是“一點對多點”的傳受關系,也存在受眾之間的對話、辯論甚至是爭吵,正是這些多元意見的不斷交互碰撞凸顯了傳播內容的價值及其效果。
本研究發現,跨國家庭短視頻的受眾互動存在“提問型”“批評型”“贊揚型”“分享型”“辯論型”等多種類型。“提問型”指受眾針對短視頻中某個問題進行提問,而后其他網友予以回答。例如,“中國料理課會有嗎?我要學鍋包肉”,“茶葉不挨水,保持干燥,是不是能保存更久?”;“批評型”指受眾對短視頻中的事實或觀點進行糾正或批評,抑或是對其他評論的批評,例如“這烤鴨做得很粗糙”,“這話說的,好像中國的美食不健康一樣”;“贊揚型”評論最為常見,這也是一種網絡社交中的慣用禮貌表達,例如“他說‘回中國’,不是‘到中國’,太有愛了!”,“有國才有家……希望中國越來越好!”,“世界上無論哪里的人民大多都是友善的”,“你媳婦中文很標準”;“分享型”指受眾圍繞短視頻內容,結合自身經歷進行分享,而后吸引更多的用戶參與分享交流,例如“我還是喜歡我一回到家老婆指揮我干這個、干那個,我心里才踏實”,“1200萬泰銖折合人民幣225萬,(這個價錢)在我們這里買不到房”;“辯論型”多為“批評型”評論所引發的互動,呈現出兩個受眾或兩個持不同觀點的群體之間在評論區的辯論或爭吵,例如針對“外國男人真的很紳士,他們不覺得孩子的一切都是女人來管理,他們也很浪漫,不會把愛情變成親情”這樣的評論,有相應的評論說,“凡事都沒有絕對,總之一切都有多面性吧”,“這和中國外國沒關系,和人品有關系”。
食物作為人類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馬斯洛需求理論的“生理層”),超出了國家、民族、政治與意識形態的邊界。從過去傳統媒體的對外電視節目,到新媒體中的短視頻傳播,飲食文化一直都是國際傳播的重要內容之一。跨國家庭短視頻中的飲食文化主題包括家庭烹飪、外出就餐、集體聚餐、食品購物等多種具體類型,所展現的不僅有外國的飲食,也有許多品嘗、制作中國美食的內容,例如在美國生活的中國妻子同自己母親一起制作家鄉風味的陜西蘸水面;在中國春節時,中日家庭三代人團坐在一起食用中國飯菜等,這些對于中國民眾早已司空見慣的中國元素,經過與異文化符號的結合與互動后,反向回流到中國大眾的視野,形成了新的傳播價值。與對各類社會話題的討論相比,飲食類內容不易引起意識形態與價值觀層面的文化沖突,受眾評論整體趨于正面,評論區鮮有負面情緒或意見爭論。但飲食類內容并不足以充當文化沖突的擋箭牌,一旦傳播者在話語中涉及對飲食文化的價值判斷時,傳播中的文化沖突便可能浮現。由于歷史上的國家間關系,傳播者在介紹某國飲食文化時給出的“健康”“營養”“方便”等正面價值判斷可能會引起部分群體的不滿,進而使本來對飲食文化的討論上升到政治、歷史層面,導致文化沖突并削弱傳播效果。因此,更多有經驗的傳播者在介紹外國事物時會盡量避免價值判斷,“事實與意見分離”以及“寧可批評也不可稱贊”是這類短視頻的常見策略。
本研究發現,跨國家庭短視頻大多以Vlog的形態呈現,時長多為4—5分鐘,1分鐘以下的視頻非常少見。
在短視頻剛剛興起時,碎片化敘事與幾秒至數十秒的極短時長是這一視頻形態的主要特點,受眾往往被看作極不具耐心的觀看者。因此,曾有不少短視頻攝制者認為,在手機用戶指尖的高速滑動下,視頻內容的生命力極其有限,如果不能在幾秒內抓住人的眼球,大多數人便不會再有耐心看下去。但是,近年來短視頻的時長在不斷增長。有預測認為,未來網絡傳播中的“短視頻”與“長視頻”兩種形態將出現“時長趨同”的發展勢頭, “中視頻”或將成為網絡視頻傳播的主流形態。
跨國家庭短視頻中的敘事邏輯具有較為明顯的故事性。這種故事性敘事主要表現在以下幾方面。其一,單條短視頻具有一個明確的主題與具體的情節,而不是僅訴諸感官刺激的、無實質意義的鏡頭。其二,在跨國家庭的故事中,傳播者會通過與他人及環境的互動完成某個事項,這種互動可以是拍攝者與被攝者(夫妻雙方)間的對話或行為,也可以是被拍攝者獨立開展某個活動,再由拍攝者作為旁白加以講述,畫面鏡頭既有“一鏡到底”的,也有后期剪輯拼接而成的。其三,故事性敘事不僅體現在單條短視頻內部,往往也會經由一個賬號下的多條系列短視頻共同體現,觀者在連續觀看多條系列短視頻后,能夠沉浸于主要角色及其生活場景之中,在對后續更新的期待下轉為固定粉絲。
在話語與符號運用的微觀層面,跨國家庭短視頻中最為顯著的三個特點是使用設問語態、方言語音以及由豐富的肢體和面部表情構成的非語言符號,這三種技巧均在跨文化交際中具有重要功能。其一,設問語態可以調動起觀者的好奇心,將每一條短視頻的核心主題設置為問題式,使觀看者帶著“解謎”的心態一直觀看到結尾,以此提升用戶的視頻播放完成率,同時也能增加受眾黏性。例如“美國的家庭聚會晚餐吃什么?”,“日本小學生的畢業典禮是什么樣的?”等。其二,方言自然生成于由血緣、地緣維系的鄉土社會,與普通話相比,方言的非正式用語的特性平添了一種親切感。在各類跨國家庭短視頻的中國角色中,有來自東北、四川、陜西、河南、北京等各地的方言或腔調,也不乏許多外國人講中國方言的鏡頭,既增添了幽默感與趣味性,又能夠有效拉近傳受雙方的心理距離。其三,非語言符號是人際傳播中尤為重要的元素,在很多場景下的重要性更甚于有聲語言,有研究認為人際傳播中情感表達的九成以上都來自非語言傳播。①陳力丹:《試論人際傳播》,《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0 期。在跨國家庭短視頻中,傳播者使用的非語言符號包括肢體接觸、手勢、表情、圖案,例如“比心”的手勢、家庭成員間的擁抱等。相比傳統的“講解式”旅游類短視頻而言,這種具有生活化、互動性、參與感的場景更能反映真實的日常生活。
國際傳播中的文化壁壘橫亙在信源與信宿之間,本質上反映的是來自傳受雙方所處的不同國家、民族與群體間的文化差異。從信息論模式看,跨文化傳播的目標與任務在于如何使信息穿越文化壁壘,在從信源抵達信宿的過程中盡可能減少噪聲,使內容在編碼、傳遞與解碼的過程中更加保真,最終產生滿意的傳播效果。但在國際傳播實踐中,傳播者與受眾本身都是復雜多元的群體,線性傳播模式難以對錯綜復雜的文化與傳播的關系圖景作出解釋。不同于傳播者為單一主體的外國網紅類短視頻,作為文化間行動者的跨國家庭在通過短視頻向中國網民進行傳播之前,已經每天在家庭日常生活中進行著跨文化交流。在許多跨國家庭短視頻內容的生產環節中,包含著夫妻之間,代際之間,拍攝者與親戚、朋友及陌生人之間的跨文化交流過程。這些人際傳播層面的跨文化實踐形塑了短視頻傳播者的獨特文化身份。跨國家庭短視頻的傳播模式打破了傳統意義上國際傳播的主客體關系,因其傳播者本身就是一個文化間的“混成結構”,從而使傳播主客體間的傳統路徑得以改變:即由“A國→B國”轉變為 “(A國+B國)→(A國或B國)”。在這種傳播模式下,跨文化理論中的“他者”概念的傳統解釋力有所降低,傳播主體之于客體,不再是一個歸屬于異國或異質文化的身份,“他者”與“我者”之間可以隨時轉化或并存,從而構建了作為跨文化傳播者的“文化間身份”。
傳統媒體時代的國際傳播多為國家主導的對外宣傳模式,傳播者的個體身份必須讓位于國家、民族身份。網絡時代的國際傳播逐漸將重心瞄準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傳播主體正經歷著由職業生產者向社會生產者的身份轉向。未來將會有越來越多的行動者以“普通人”的身份參與國際間跨文化傳播,①姜澤瑋:《語言學習社交軟件的跨文化傳播研究——以“Hello Talk”軟件的中日交流為例》,《東南傳播》2019年第9 期。社交媒體與短視頻的互動性、生活性、娛樂性推動著國際傳播向“日常生活”的世界轉向。與此同時,許多參與國際傳播的群體,其實踐活動體現著傳播主體在抽象的國家、民族身份與具象的個人身份之間的協商過程。民族主義長期以來是構成國家、民族身份以及文化區隔的重要元素之一,具有復雜身份結構的跨國家庭短視頻傳播者也必須面對這一因素,并試圖通過各種傳播技巧實現有效的跨文化溝通。這些跨國家庭短視頻傳播者在語言符號與非語言符號的使用中,很大程度地超越了以民族和國家為界限的價值框架。但是,網絡民族主義仍舊構成跨文化傳播的壁壘。在國際傳播中,需要認識到民族主義的影響,它一方面可以增強國家凝聚力,削減民族虛無與歷史虛無主義;另一方面,狹隘的民族主義也會阻礙跨文化傳播以及全球文明間的交流互鑒,根本上也有害于本民族的利益與發展。
在人際傳播中,存在“分享者”和“宣講者”兩種角色,二者有著不同的身份定位及傳播邏輯,跨國家庭短視頻的傳播者更多處于“分享者”的身份定位。“分享者”能夠認識到圍繞某一話題,自身在信息量上的局限性以及在信息真實上的部分可靠性;而“宣講者”一般認為自己占據信息數量與質量上的絕對優勢,自己的發言即為絕對客觀真實的知識甚至是真理,往往試圖改變對方的看法并接受自己的觀念。在社會信息系統運轉較慢的時代,大眾能夠獲取的信息資源較少,這時傳統的傳者身份及其傳播的確定性信息往往能夠取得受者的認可與信賴。網絡傳播帶來了信息的海量增長、觀點的爭鋒交錯、情感的風起云涌。為更好和更快地適應新媒體傳播規律,國際傳播主體應順應時代變化,從過去的“宣講者”身份向“分享者”身份轉變。但也應看到,專業化的傳播本質上仍是有目的性的說服。無論是網紅通過國際傳播推銷商品,還是新聞媒體通過國際傳播提升國家形象,都需要傳播者不斷在“分享者”與“宣講者”之間進行自我調適,在實踐的探索中不斷總結經驗提升跨文化傳播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