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慶
陳斌先的長篇小說《憩園》與著名作家王蒙的《笑的風》在《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0年第3期同期發表。小說圍繞濱湖市鞍子山開發的故事展開,其中的主要人物,如聚力集團董事長句一廳、句一廳的妻子麥清、道士莫可、聚力集團項目經理文璟、著名廬劇演員水月等,都與“憩園”別墅群開發有密切關系,同時又為尋找各自的心靈“憩園”而煩惱。靈魂出路,不僅是一個現實問題,而且是一個哲學問題,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居有定所,溫飽不愁,但精神家園的建設任務并沒有結束。正如荷爾德林說,人應“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既能腳踏大地,又有精神的超越,是人類生活的理想境界。
任性而為的民營企業家句一廳
人生,就是由一系列欲望構成的生命歷程,上學、工作、買房、戀愛、結婚、生子、養老……為了生存,為了發展,不得不辛苦勞作,如果不如此,不腳踏大地,精神上的超越也不會持久。句一廳一開始在電影公司擔任放映員,因為改革開放,他有了機會辭職下海,先去海南經商,再到深圳,又到江浙滬,一圈轉下來,沒賺到錢,又回到起點濱湖,他不甘心擺地攤式的小打小鬧,于是注冊了聚力地產公司。
人對欲望的追求無可厚非,有正常的欲望存在,才能促進個體和社會的進步。北京師范大學季廣茂教授在一次研討會上曾借助《鏡花緣》第十一回君子國貨物賤賣的故事,對欲望的作用進行了審視:君子國的人好讓不爭,別處通常是“只有賣者討價,買者還價”,但這里“賣者雖討過價,那買者并不還價,卻要添價”,賣貨人還對買者的添價不領情,“敝貨既欠新鮮,而且平常,不如別家之美。若論價值,只照老兄所付減半,已屬過分,何敢謬領大價”。君子國的異常風氣,體現出他們追求的不是“利”,而是“義”,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社會發展不能僅僅靠道德的力量,如果不追求利潤,商業就不可能正常運轉,更談不上經濟繁榮。
但是如果在追求欲望的道路上任性而為、不知節制,甚至去觸及底線和紅線,那就不正常了。句一廳原名叫句一堂,一次醉酒醒來,他突然對老婆麥清說,自己從此要改名為句一廳,因為一廳比一堂氣派!從此他擺脫了返鄉時的失意,但同時也在一步步地滑向深淵。他通過預收購房款套現、拖欠建筑商工錢等“哄”“拐”“騙”的辦法盤活手上資金。鞍子山周圍本屬于基本農田,為了開發別墅群,他通過賄賂等手段打通區、市等環節,更改了農田基本規劃,做到了別人正常情況下做不到的事情。為了達到目的,他不擇手段,養情人,逛夜店,令糟糠之妻徹底死了心,即便是過年,妻子也不愿意把患病的公婆從特護養老院接回家盡孝,讓讀者看到了在外面風光無限的企業家內里的齷齪與無奈。
面對即將到來的東窗事發,句一廳答應市里增加陳列館和廣場建設這樣的硬性投資,甘心做虧本買賣,雖然他受到道士的提醒和指點,做了一些善事,但這些只能讓他一時心安。他對道家文化的接受是有選擇性的,把“守柔為強”根本不當回事,認為“一味示弱”會被別人當成螞蟻掐死。句一廳在小說里是最“俗氣”的人物,當年接了他老子的班才參加工作的,沒什么文化,他的行為準則就是一切為了逐利,其人生理想追求就是奢侈淫逸,這種境界與道家的恬淡虛無形成了強烈對比。所以說,解決句一廳的“心安”問題,光靠道家文化是不夠的,真正能讓他徹底心安的,是法律的制裁。他最終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也因此獲得了妻子和其他人的諒解。
順道而為的道士莫可
如果說句一廳“俗氣”,那么莫可則可以說是小說中最具仙風道骨的人物。小說中,作者直呼其名“莫可”有85次,而尊稱“莫先生”卻有934次,可見對這個人物形象傾注了很深的尊敬之情。在別人熱衷批斗的時候,莫可拼命讀書,他熟讀《古文觀止》《論語》《中庸》《道德經》《資治通鑒》《唐宋詩詞三百首》等傳統文化典籍,后來因寫對時局不滿的“反動詩詞”,被定性為“反革命分子”。小說中最具浪漫色彩并飽含諷刺意味的描寫,是莫可主動要求住在豬圈里,并在豬圈里與紅顏知己常文成親。因不忍妻子被剃陰陽頭、被罵作破鞋和婊子、與自己一起被批斗遭罪,他一反常態,罵常文不知廉恥,沒有生育能力,對不住祖宗,堅持要離婚,并為此與人大打出手。結果,莫可的這一做法并沒有達到保護妻子的目的,還逼死了她。他本想一死了之,不想在沉湖時看到了充滿生機的清澈湖面、藍天白云,以及飛臨到湖面上的灰色鳥群,這些讓他覺得是常文在冥冥之中不忍心他走。
莫可是活下來了,但是一輩子內心難安,因為常文是從湖里走的,他打算余生就住在山洞里,守著湖。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陪伴常文,另一方面也是通過自我懲罰去贖罪。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他接受了武當山道士的布道,之后繼續留在山里,已經并不單純是為了自我懲罰,而是上升到了修道的層次。順道而為的莫可本來可以在山中終老的,沒料到與商人有了交集,開始出入現代都市,后來因喝酒喝過了頭,忘了禁忌,道出關于“靈硯”的天機,被句一廳利用,從此陷入無窮煩惱之中。
最令莫可痛心的是,句一廳等人看重的不是道,而是風水,在他們那些人眼中,他只是一個風水算命先生。他最終捂住心口宣告: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忘掉我吧!莫可這個人物形象其實有著雙重含義,一是通過修道去贖罪的個體形象,二是作為道家文化載體的人物形象。不可否認,道家文化對人追尋屬于自己的心靈憩園有著重要作用,但是也不能忽視它被利用、誤用之后所帶來的危害,比如,莫可說的“寒潭靈硯”,后來就被硬生生地塞到了樓盤推廣的廣告詞中。
有所不為的大學畢業生文璟
若論小說中最淳樸的人物,恐怕非文璟莫屬。文璟是農村出來的大學畢業生,只有一張文憑,并沒有貴人相助和社會實踐經驗,先后應聘了數家企業,都沒有被錄用。來面試聚力集團的項目經理崗位時,句一廳一開始并不看好他,認為他顯然不是公司需要的復合型人才,但是富有戲劇性的是,他竟然被錄取了。文璟懂得感恩,為公司十分賣力地工作,看到此,加上又受到莫可的點撥,句一廳送了一套別墅給文璟,算是對其工作成績的獎勵。按照常理,這套別墅是領導獎勵的,非偷非搶,收下也沒什么不可,但是文璟自己很清楚,他所做的根本不值得如此獎勵,而且公司也沒有這樣的明文規定。他越想越怕,收人錢財,就得替人辦事,要了這套別墅,以后就要替句總干一些違心甚至違法的事情,報恩做事與被人控制,性質是完全不一樣的。
對文璟來說,這套別墅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在心頭,但是退掉它卻是個難題,不僅妻子和雙方父母不同意,就是句一廳也不允許。因為巨大的壓力,文璟年紀輕輕就喪失了性功能,而且晚上還經常夢游到院子里砍伐花草樹木。小說中關于文璟夢游的這部分描寫,很是出乎讀者意料——別人都認為他病了,需要看心理醫生,而他自己卻不以為然,他很清楚自己心里的這座大山如果不移除,任何醫生都不能醫治好他。嗟來之食不可食,做人要有骨氣,從傳統文化的角度看,文璟受儒家文化的影響無疑更多些,他小時候聽奶奶講的故事,如“孔子周游列國”“孟母擇鄰”“鑿壁借光”“程門立雪”等,也多與儒家相關。
他心結的去除,最大的阻力來源于自己的妻子。妻子韓露曾對他的爹娘說過,他賣別墅的那天就是我們離婚的日子。但是為了幫助聚力走出困境,她最后還是答應賣掉別墅,跟他好好過日子,此舉終于治好了文璟的心病。
文璟還有一種很特別的靜心之法,即聞碎花裙子。小說中的碎花裙子是極具象征意味的,它既代表韓露本人,同時也是一切彌漫著鄉野氣息物件的指代。文璟第一次看到碎花裙子,感覺碎花既像山里的紫鳶花,又像紫色或者白色的芝麻花。他把碎花裙子掛在門后,每天下了班回家,都要嗅聞幾回。這部分敘述讓小說有了一層超現實主義的色彩,可以看出,碎花裙子是生命本能的象征,聞到碎花裙子,文璟能夠讓自己安靜下來,能夠激發出生命的激情和活力。無生命本能,人不成為人,生命本能并不能與貪欲畫等號,它與莫可所說的“鳥兒只為活著本身”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小說中極富意味的內容,不同的讀者對其會有不同的認知和解析。
順勢而為的廬劇藝術家水月
水月很苦,從小就失去了娘。
她娘洪霞當年曾被文化局長司機句天蓬死皮賴臉地糾纏,人言可畏,后來連秦易飛都不相信妻子的清白,洪霞最終被逼走上了不歸路。水月一直不能原諒她的父親,以及她周圍的那些人,特別是句天蓬父子。她喜歡廬劇最初就是出于孩子的逆反心理,秦易飛越是不準她提“戲”,不準她提娘,她就越是反其道而行之。
廬劇是聯系水月和亡母之間的精神紐帶,此外,對于水月來說,它還起到了一定的精神療傷的作用。為了戰勝心里的痛苦,水月常常去讀弗洛伊德和尼采等人的著作,但是沒有什么效果,仍然常年無法走出心靈陰影,她所唱的廬劇都是寒腔,“字字啼血”。正如莫可所說:“世人多有苦寒,或許才有寒腔”,因為心里有苦,她所唱的歌詞也都帶上了寒腔的味道,把廬劇唱得歌不像歌、劇不像劇,被人認為是砸場子的。
所以說,要想找到真正的“憩園”,僅憑內心的驅動力有時是遠遠不夠的,往往還需要借助時代和環境的外力。后來廬劇被省里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水月被選定為非遺項目的傳承人,當上了副團長,還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后來她被組織選中,又到了聚力集團擔任黨建指導員?!皥淌抡吒魉酒涫隆?,水月通過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從而獲得了組織和社會的認可,這幫助她真正走出了內心的陰影??梢哉f,只有投入社會建設的歷史洪流之中,個人才能獲得真正的心安,才能找到真正的心靈棲居之所。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眱炐愕奈乃囎髌罚瑧撃軌蛘嬲钊氲饺说木袷澜?,觸及到人的靈魂,引起人們的思想共鳴,《憩園》就是按照這一標準和要求創作的。小說圍繞句一廳和莫可的罪、文璟的畏、水月和麥清的恨,通過展示他們在追尋心靈憩園路途中的不同境遇,藝術地呈現了心靈救贖的復雜性。確實如此,在一個崇尚成功、實利主義盛行的時代,我們更應該關注靈魂安頓方面的問題,期待文學界有更多這樣的精品力作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