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爾希·浦洛基

2014年3月18日是弗拉基米爾·普京的勝利日,此時正是這位61歲的俄羅斯總統的第三個任期。
當天他發表了一篇演說,地點是克里姆林宮中建于沙皇時代的圣喬治大廳—用來會見外國代表團和舉行最隆重的國家儀式的地方。這位總統在演說中,請求聚集于此的俄羅斯聯邦議會成員通過一條關于將克里米亞納入聯邦的法律。
他的聽眾們不止一次對演說報以熱烈的掌聲。這樣的反應意味著,這條法律無疑會在第一時間通過。三天之后,聯邦議會即宣布克里米亞成為俄羅斯的一部分。
俄烏之間各條約和1994年的《布達佩斯備忘錄》,曾對烏克蘭的主權給予了保證。在烏克蘭看來,俄羅斯對克里米亞的吞并是對烏克蘭主權的侵犯行動。然而在演說中,弗拉基米爾·普京將這次吞并視為歷史正義的勝利。
普京的論證在本質上也的確是歷史的和文化的。他將蘇聯的解體稱為對俄羅斯的剝奪,不止一次將克里米亞稱為俄羅斯國土,將塞瓦斯托波爾稱為俄羅斯城市。他指責烏克蘭當局漠視克里米亞人民的利益,并曾在近期試圖侵犯克里米亞人的語言和文化權利。普京聲稱:正如烏克蘭有權脫離蘇聯,克里米亞也同樣有權脫離烏克蘭。
在烏克蘭危機中,歷史不止一次成為借口。它不僅被用來對危機參與者進行宣傳和鼓動,也被用來為對國際法、人權乃至生命權本身的侵犯行為辯護。盡管俄烏沖突的爆發出乎意料,讓許多被波及的人猝不及防,但它有著深刻的歷史根源和豐富的歷史指涉。
姑且不論對歷史證據的宣傳式利用,至少有三種植根于過去的過程如今正在烏克蘭同時上演:其一是俄羅斯在17世紀中葉以來莫斯科所取得的帝國范圍內重建政治、經濟和軍事控制的努力;其二是現代民族認同的建構—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都涉及其中(后者往往被地區邊界所分割);其三則是基于歷史和文化斷層的爭奪—這些斷層使得沖突參與各方將這場沖突想象為東方與西方的競爭,想象為歐洲與俄羅斯世界的競爭。
烏克蘭危機,讓世界想起18世紀晚期俄國對克里米亞的并吞,以及俄國在南烏克蘭所創建的那個沒有存在多久的帝國省份“新俄羅斯”。
讓關于俄羅斯在這一地區的擴張記憶浮出水面的,是俄羅斯在烏克蘭進行的混合戰背后的那些理論家——“新俄羅斯”方案的提出者。他們所尋求的,是以帝國征服和在克里米亞韃靼人、諾蓋韃靼人和扎波羅熱哥薩克人的故鄉建立俄羅斯統治為基礎,發展自己的歷史意識形態。
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這兩個“人民共和國”的創建,以及創立敖德薩共和國和哈爾科夫共和國(這兩地也同為設想中的“新俄羅斯”的組成部分)的嘗試,同樣有其歷史根源,可以上溯到蘇俄與德國簽署《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條約》(1918年3月)。當時,布爾什維克們在這些地區創建了多個國家,其中包括克里米亞共和國和頓涅茨克—克里維伊里赫蘇維埃共和國—這些共和國自稱獨立于莫斯科,因此不在條約限制范圍之內。
新的頓涅茨克共和國的創建者們,借用了1918年的頓涅茨克—克里維伊里赫共和國的部分符號—與從前那個共和國一樣,如果沒有莫斯科的資助和支持,他們的這個新“國家”就沒有機會興起或者維持下去。
對俄羅斯帝國歷史和革命歷史的引用,已經成為為俄羅斯對其周邊保持擴張心態提供辯護的史學話語的一部分。然而,這次沖突背后的歷史動因,卻來自更晚近的時期。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在其關于“收回”克里米亞的演說中,曾回憶起蘇聯迅速而出人意料的解體過程。這場解體才是烏克蘭危機最為直接的歷史背景。
當下的俄羅斯政府一直聲稱烏克蘭是一個人為創造的國家,而烏克蘭的東部領土是蘇俄贈送給烏克蘭的禮物——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克里米亞一樣。根據這種歷史敘事,政治體可因血統純正而擁有歷史合法性,就比如早先的俄羅斯帝國和后來的蘇聯。
今天的俄羅斯,似乎走上了部分前身的老路:哪怕在失去帝國很久之后,它們仍對之依戀不舍。蘇聯的崩潰,讓俄羅斯精英階層對超級大國地位的喪失切齒痛心,并將這場崩潰想象為一次由西方的惡意或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和鮑里斯·葉利欽等愚蠢競逐權力的政客所導致的偶然事件。對蘇聯解體的這種看法,讓他們難以抵擋重寫歷史的誘惑。
對烏克蘭而言,其獨立主張則從來都有一種親西方的色彩。這是烏克蘭歷史經驗的產物:作為一個國家,烏克蘭正位于東西方分界線上。這是東正教與天主教的分界線,是中歐帝國和亞歐大陸帝國的分界線,也是這些帝國的不同政治實踐和社會實踐之間的分界線。
這種地處幾大文化空間交界地帶的狀況,讓烏克蘭成為一個接觸區,在這里持不同信念的烏克蘭人可以學會共存。這種狀況也催生了各種地區分界,使之為當下沖突的參與各方所利用。烏克蘭向來以其社會的文化混合性著稱,近來更是因為這種混合性而備受推崇。然而,在面臨一場“混合戰”之際,一個民族在保持統一的前提下,到底能承受多大程度的混合性?這是當下的俄烏沖突將要回答的一個重要問題。
烏克蘭的親歐革命,發生于冷戰結束1/4個世紀之后,卻借鑒了冷戰時期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及該地區其他國家持不同政見者共有的對歐洲西方的想象,在某些時候甚至將這種想象變成了一種新的民族宗教。2014年4月,只有1/3的烏克蘭人希望烏克蘭加入北約,而到了當年11月,這一比例已超過50%。我們幾乎可以肯定:戰爭的體驗不僅將大多數烏克蘭人團結起來,還讓這個國家在感情上更傾向于西方。
克里米亞并入俄羅斯,在頓巴斯引發戰爭,并在烏克蘭其他地區引發動蕩。這不僅在烏克蘭,也在整個歐洲造成了一種危險的新局面。無論當下烏克蘭危機將走向何方,烏克蘭的未來、東歐—西歐(俄羅斯—歐盟)關系的未來,進而至于整個歐洲的未來,都將有賴于危機的解決。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
歡迎各出版社薦書,責任編輯 董可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