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榮
(中山大學 歷史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清廷籌備立憲之前的晚清新政,以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劉坤一的《江楚會奏變法三折》為綱領。早在起草之初,張之洞已意識到奏折所議距離真正的西法尚遠,有言“皮毛亦可救亡,不可輕也”。(1)《鄭孝胥日記》第2冊,光緒二十七年正月十七日,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786頁。其中關涉刑法的“恤刑獄”部分,在“整頓中法”的第二折,要求改善監獄內部的衛生和管理,更提議“教工藝”,“于內監、外監中必留一寬大空院,修工藝房一區,令其學習,將來釋放者可以謀生”。(2)張之洞、劉坤一:《遵旨籌議變法謹擬整頓中法十二條折》(光緒二十七年六月初四日),《張之洞全集》第2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418頁。至光緒二十八年(1902)十一月,護理山西巡撫趙爾巽進而奏請變更刑制,各省通設罪犯習藝所,軍、流、徒犯人即在犯事地方收所習藝。次年四月,刑部議復,省城及各道均設習藝所,除常赦所不原的軍、流人犯仍舊發配以外,均如其所奏。(3)《刑部議復趙爾巽奏請各省通設罪犯習藝所軍流徒犯即在犯事地方收所習藝折》(光緒二十九年四月初三日),《沈家本未刻書集纂》上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89—490頁。影響所及,“自此五徒并不發配,即軍、流之發配者,數亦銳減矣”。(4)國務院法制局法制史研究室:《〈清史稿·刑法志〉注解》,法律出版社1957年版,第70頁。
已有學者指出,趙爾巽提出“習藝所”的主張,乃是借鑒了自乾隆以降的自新所、遷善所等本土獄制資源。(5)參見陳兆肆:《清代自新所考釋——兼論晚清獄制轉型的本土性》,《歷史研究》2010年第3期。趙氏三年前任安徽按察使,便創辦過自新所。傳媒報道:“凡小竊、游民及不遵約束之子弟,一經犯案均收入所中,令其戒去洋煙,入堂習藝,三年藝成,始得開釋。臨去將所積工資一并給付,俾作小貿易,以糊其口。行之日久,莠民均化為良?!?6)《皖公山色》,《申報》光緒二十五年三月二十三日,第2版。只是趙氏原來之法只針對輕犯和游民,1902年提議的習藝所乃為收容軍、流、徒罪等重犯而設。
另有研究認為,趙爾巽受到西方獄制感化之說“深刻的影響”。(7)參見孫以東:《趙爾巽與晚清罪犯流配制度的改革》,《歷史檔案》2018年第2期,第125頁。其實趙奏并未詳論西法,只是提到“近來東西各國,多以禁系為懲罪之科,工作為示罰之辟”,“揆之經訓定例,尚無剌謬”。(8)《續錄護理山西巡撫布政使趙方伯奏請修改刑律折》,《申報》光緒二十八年十二月十八日,第2版。后來趙爾巽升任湖南巡撫,繼續奏請軍、流、徒犯人全部收所習藝,仍說這是“仿照《周官》陳法”。見《湖南巡撫趙爾巽奏陳罪犯習藝所情形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趙爾巽檔案,膠片第7卷。這提示出向西法學習的愿望,但按照趙爾巽的建言和時人的認知程度,每州縣短時期內皆設習藝所,不大可能是規制宏遠的西式監獄,而只能是規模狹小的自新所一類的產物,似不能以習藝所日后的發展推論趙爾巽之原意。
學界對于晚清監獄改良的研究不少,多以現代法學的觀念,歷數各地具代表性的習藝所和模范監獄之成立及評論種種改良措施。(9)如薛梅卿、從金鵬主編:《天津監獄史》,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2—41頁;張博:《清末直隸習藝所初探》,《保定學院學報》2017年第5期;王靜:《晚清天津罪犯習藝所探析》,《南方論叢》2013年第2期;劉志松:《清末天津習藝所創辦始末》,《中國監獄學刊》2009年第3期;肖世杰:《清末監獄改良:思想與體制的重塑》,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趙曉華:《晚清獄訟制度的社會考察》,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等。正如總結者指出:“其數量較多,然深研者仍屬寥寥。”(10)參見陳兆肆:《近三十年清代監獄史研究述評》,《史林》2009年第5期,第182頁。特別是對于從習藝所到模范監獄的制度轉變,直隸經驗扮演關鍵角色,需要重點厘清:直隸總督袁世凱、天津知府凌福彭以及獄界官吏通過汲取日本的獄政經驗,并以習藝所的傳統形式,完成西式獄制的落地嫁接,卻又產生各種制度上的不適與調整,成為全國監獄與習藝所的制度性分流的重要依據。
義和團事變以后清廷施政觀念變遷之大,莫過于監獄。傳統監獄湫隘污穢,死亡率高,官府亦不甚重視其管理。(11)趙曉華:《晚清訟獄制度的社會考察》,第145—164頁。到新政時期,清廷花費巨資改建舊監,興筑新監,三令五申強調監獄改良的重要性。修律大臣沈家本奏稱:“(各國于改良監獄)幾視為國際之競爭事業,方今力行新政,而監獄尤為內政、外交最要之舉。”(12)《修訂法律大臣沈家本奏實行改良監獄宜注意四事折》(光緒三十三年四月十一日),《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下),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831頁。另照涂景瑜的觀察:“近數年來人人言改良監獄,日日言改良監獄,內而樞臣部院,外而疆吏百司,莫不曰今日內憂外患,亟宜改良監獄,以為勤治之始基。”(13)《留學日本警監學校赤城縣丞涂景瑜上列憲改良直隸監獄條陳》,《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三),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149頁。在今天看來,這樣的治國思路確是奇特。
清末各項新政,如新軍、學堂、巡警、審判廳、地方自治等,皆由袁世凱治下的直隸先試先行,然后推行全國。監獄一事亦不例外。袁世凱在委任張良暹署理清苑縣知縣(直隸省城首縣)時,“首以監獄改良殷殷垂諭”。張氏隨即會同保定府知府朱家寶、候補同知裴錫榮提議改良按察司、保定府和清苑縣三處監獄,擬訂十項辦法:整圍墻、開天窗、改木籠、給醫藥、設中廁、疏地溝、鋪甬道、制夏衣、勤梳洗、置木盆。(14)《保定府等酌議改良省垣三監辦法稟》,《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一),第195—196頁。這些措施注重犯人的衛生、疾病問題,仍處于舊日“矜恤獄囚”的層次,不能與東西洋監獄管理水準相提并論。
庚子以后既要改革,自然要向西方學習。問題在于西式監獄的建設和管理千頭萬緒,監獄學說紛繁復雜,朝野上下皆茫然一片,非派員親赴考察不能得其底蘊。光緒二十九年(1903)九月,天津知府凌福彭受直隸總督袁世凱派遣,與洋務委員富士英同行,考察日本監獄事宜。此行為時甚早,成為直隸派員赴日考察監獄的發端,影響頗為深遠。
凌福彭(1856—1937),廣東番禺人。以優廩生先后考取光緒十一年(1885)拔貢、光緒十九年軍機章京、光緒二十一年進士。凌福彭與粵籍同鄉張蔭桓、梁鼎芬、梁士詒、陳伯陶等人交好。張蔭桓與康有為之相識,便得益于凌氏的牽線。(15)任青、馬忠文整理:《張蔭桓日記》,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519頁。光緒二十七年九月,凌氏到任天津府知府(16)秦國經主編:《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8),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09—210頁。,恰逢袁世凱調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兩人成為關系密切的上下級。其時袁氏幕府內亦甚多粵人,如梁士詒、葉恭綽等(17)張國淦:《北洋述聞》,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77頁。,人脈相通,故袁、凌相處頗為融洽。此時袁世凱特派凌福彭赴日考察監獄,意在豐富其宦途閱歷,不無重用之意。
凌福彭到日本后,日方派出藤井恒久同往東京、市谷、巢鴨、崛川、大阪等五處監獄,逐一詳細查看。從凌福彭歸國后的報告看,其已注意到日本監獄之多元性,包括未決監、已決監、民事監、懲治監、軍獄監五種(尚遺漏民獄監一種),并對于習藝一事特加注意:“商民犯法者均歸于民事監,入監以后,不帶鐐鎖,教之習藝。其工場操作分別罪之輕重,輕者使之習織布、織草席、裁縫、刷印等工;稍重者使之搓麻繩、琢玉硯;更重者使之濯糞具?!?18)劉志松:《清末〈保定習藝所章程表冊類纂〉》,《歷史檔案》2015年第2期,第45—46頁。
凌福彭可能自知走馬觀花所得有限,回天津以后招羅法科學生數人,連日翻譯從日本所得之監獄書籍,并選擇熟悉中律的發審委員數人“分門比對,參酌損益”。并根據袁世凱此前將教養局和育黎堂合辦的命令,欲將日本監獄的建筑、管理之法移植,使之成為新式監獄。袁世凱接稟后加以肯定:“所呈節略甚為詳細,中國監獄亟宜改良。其罪犯習藝一節現在正需興辦,尤可借資則效。”(19)《天津府凌守福彭考查日本監獄情形節略(督憲袁札附)》,《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一),第200—202頁。
天津道等官員會議之后,提出先行仿辦日本的已決、民事、懲治三監:(1)軍、流、徒三項人犯歸已決監,學習工藝;(2)欠債的詞訟被告、命盜牽連之人證,及應從嚴懲辦的竊賊土棍,撥入民事監;(3)南北巡警局、營務處及天津、河間兩府罰充苦力人犯,收入懲治監。三監房屋在天津西門外拓地建置,出于經費考慮,擬先建監房一區,混合監禁囚犯五百人。袁世凱同意此議,惟對于名稱問題尚有疑慮:“至監獄名目,應否沿襲其名,抑或另易他號,候行臬司核議具復?!?20)袁世凱:《批天津道等會議采擇日本獄制分別緩急辦法稟》,劉路生、駱寶善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2冊,河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5頁。經過往復商討,南段巡警局、天津道、府最終決定命名為“天津罪犯習藝所”(簡稱“津所”),內分貸役、力贖、儆惰三監,對應日本的已決、民事、懲治各監。僅從名稱上看,已經頗有中國自身的特點。
至光緒三十年(1904)六月,津所竣工開辦,共計大小房屋241間、廳屋兩廠,浴場、醫室、病室、廚房、廁所一應具備。(21)《直隸總督袁奏創設罪犯習藝所辦理情形折》,《東方雜志》第2卷第5期,光緒三十一年五月,第66頁。其時開辦儀式頗熱鬧,不但天津地區大小官員出席,而且各犯沐浴更衣,按班就學,分為皮靴、軍衣、信封、織布、搓麻繩各班,大小機器陳列堂下,由工匠督率指導犯人學習。(22)《詳記開辦習藝所情形》,《大公報》光緒三十年六月十九日,第4版。直隸當局將它作為政績宣傳,儀式感十足。
在制度建設方面,津所聘請警務學堂教習邨田宜寬為總稽查,挑選堂內官學生9名、兵學生20名入所。邨田宜寬受命草擬監獄大要十一條,稍后正式公布為《天津罪犯習藝所章程》。(23)《天津罪犯習藝所章程》,《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一),第207—208頁。此即《天津監獄習藝所辦法大要(十一條)》,《大公報》光緒三十年六月十七日,附張。章程規定:津所分為拘禁監、懲儆監兩種,前者收容軍、流、徒罪犯之非常赦所不原者,及犯事受罪已定監禁年限者;后者收容地痞、惡丐及無業游民或年輕子弟不遵父兄教訓者。這是因應國內法制未曾進行的刑事、民事之劃分,重新調整了此前所擬的三監分類法。至于津所的建設與日常支出,來自原有的社會救濟經費。津所選在教養局原址擴建,使用工料銀29000余兩及開辦經費3000兩,監獄員司薪工的月餉銀及醫藥費用需約537兩,以育黎堂、教養局原有經費充用,不敷部分由賑撫局撥給。(24)《南段巡警局天津道府擬呈習藝所辦法暨經費清折會稟并批》,《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一),第203—204頁。為保障日常經費,直隸各州縣根據缺分之優劣,向津所上繳50至250兩不等的罪犯口糧費用。(25)《布按兩司會詳分攤省津習藝所罪犯口糧銀兩文并批》,《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一),第198—199頁。
光緒三十一年(1905)八月,津所在內部空地添建游民習藝所,次年二月正式開辦。(26)《開辦游民習藝所》,《大公報》光緒三十二年正月十七日,第6版。新所之開辦緣于袁世凱之提議。據該所章程所言:“光緒丙午(1906),宮保督憲袁以創設罪犯習藝所已有成效可觀,復就其旁隙地建設游民習藝所,一切制度如建造房屋必期有益于衛生而尤便于約束,其工藝一事則因材施教,分習??疲柹?、工廠之外,復設教誨堂以資勸導、浴塘以資衛生,務使人有恒業,國無游民,國家富強之樞機即在于是?!?27)《天津游民習藝所試辦章程》,《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一),第223、224、225頁。
可見習藝所開辦以后,天津當局已經意識到罪犯與游民同在一處之不便,游民另有教養之需求,故有分所管理之設置。天津習藝所管理上設有“習藝罪犯、游民兩所會議”,分總會、罪犯所會和游民所會。(28)《習藝罪犯游民兩所會議規則》,《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一),第216頁。游民習藝所的經費獨立支出,常年經費除教養局歸并6240兩之外,余由賑撫局借用。(29)《天津游民習藝所試辦章程》,《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一),第223、224、225頁。
游民習藝所收容游民、乞丐,令少壯者學習工藝,略等于日本的懲治監。津所的公文明言:“日本監獄之制有懲治一類,凡幼年失業之民以及兇暴橫徒,暨不率父兄教訓者入之,即與游民習藝所同意?!?30)《天津習藝所詳請督憲籌撥游民習藝所經費文》,《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一),第227頁。游民初入所時,須先送本所醫院檢驗有無殘疾,如屬老病殘廢不能習藝者即行退回,或令轉送棲流所收養,“蓋本所之設專以習藝為宗旨也”。(31)《天津游民習藝所試辦章程》,《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一),第223、224、225頁。較諸罪犯習藝所,游民習藝所管理較為寬松,設有飯廳,犯人記功者可賞犯另設一桌,朔望放假,考察者認為辦理“精到”,“實事求是”。(32)金紹城:《十八國游歷日記》,鳳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6頁。
直隸的行政區域分為五道。按照刑部新訂章程,應設五座罪犯習藝所。但是袁世凱以“際此各庫空虛,實難同時并舉”為由,提出先就省城、天津分設兩所。(33)《直隸總督袁奏創設罪犯習藝所辦理情形折》,《東方雜志》第2卷第5期,光緒三十一年五月,第64、66、66頁。津所開辦以后,保定罪犯習藝所(保定為直隸省城,簡稱“省所”)隨即提上議事日程,在豐備倉原址擴建,規模悉照津所辦理,開辦經費全由賑撫局撥給。其日常經費與津所一樣,由直隸各州縣根據交犯數量提供。省所于光緒三十年十月動工,次年三、四月份竣工。(34)《直隸總督袁奏創設罪犯習藝所辦理情形折》,《東方雜志》第2卷第5期,光緒三十一年五月,第64、66、66頁。六月開始接受人犯入所習藝。
省所與津所不同,專門收禁軍、流、徒重犯,尋常輕罪或游民概不收入。省所開辦較津所晚,章程、制度“大致取法津所,而津所實借鏡東瀛,轉相仿效,時地間有未宜,即辦法不無小易,一切章程稍有更張,蓋由于此”。(35)《本所辦法摘要》,劉志松:《清末〈保定習藝所章程表冊類纂〉》,《歷史檔案》2015年第2期,第47頁。今以習藝、工錢、教誨囚犯三大重要事項列表以比較兩所之具體情況,見表1。
比較而言,在習藝和工錢方面,津所較省所條件優厚,而省所關于教誨囚犯的規定較為詳實。另如獎罰的規定,兩所則基本一致,均以酌減監禁年限為賞,以做苦工、減食、入暗室為罰。
罪犯習藝所既名為“習藝”,則其產品應為顯示成效之重要指標。這方面,津所與省所的定位似有不同。袁世凱奏稱:“天津為通商地面,似宜精美;省城風氣未開,先事粗淺。而要在因才施教,就地取材,以易于銷售,獲利較薄者為最易?,F在津所開辦數月,極形整齊,成效可觀,省所自當擇善而從?!?36)《直隸總督袁奏創設罪犯習藝所辦理情形折》,《東方雜志》第2卷第5期,光緒三十一年五月,第64、66、66頁。津所發布的招商廣告顯示:“皮廠之各種海式靴鞋、洋式兵靴,衣廠之單夾、棉皮各種軍衣、操衣,

表1 津所、省所重要事項對比表
紙廠之花箋、信簡、洋紙、格本,染廠之各種顏色染料,布廠之各式花素布疋,毯廠之大小花毯莫不工堅料實,推陳出新?!?37)《天津習藝所工廠招商廣告》,《大公報》光緒三十二年七月二十三日,第4版。金紹城在1910年參觀津所時發現:“織毯能自畫標本,故花樣能翻新而極鮮麗。鐵工制警察佩刀,亦甚有用。”故購取繡貨及織絨墊數種,帶至華盛頓,作為即將召開的第八屆萬國監獄會議贈品。(38)金紹城:《十八國游歷日記》,第5—6頁。津所顯然已經進入輕工業生產的階段。不過,犯人在出所以后缺乏相應的物質條件,似難恃所習之“藝”獨立謀生。
直隸其它府、州、縣、廳逐漸遍設習藝所,但往往規模較小,只收容在押輕罪人犯和無業游民。由于設備簡單,教習不足,這些習藝所實際處于傳統自新所的水準。如大名縣習藝所收容罪犯三十多人,先令學編草帽緶,次及麥扇、麥筐等物;每人日給小米一升,柴薪、鹽菜另給,每月剃頭一次;每日請人宣講《圣諭廣訓直解》一段,并講解二十字。(39)《大名縣設立習藝所試辦章程稟并批》,《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一),第231頁。定州就在原自新所基址上改建,名曰“習藝自新所”,徒罪以下竊賊贓未滿貫,犯未過三次者,均收所習藝,共收犯四十名。(40)《定州設立習藝自新所呈送試辦章程稟并批附清折》,《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一),第232—233頁。滄州也將舊設置自新工藝所改為罪犯習藝所,凡在押竊綹、賭棍不安分各犯一律收所習藝,計收各犯十五六人。(41)《署滄州稟設立罪犯習藝所并呈章程線帶稟并批》,《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一),第234頁。可見地方習藝所與津所、省所的水準差距遙遠,實際上只是改良版的舊式監獄。
光緒三十一年八月,袁世凱札令新選、補選之實缺州縣官員,必須先赴日本游歷三個月,“參觀行政及司法各官署并學校、實業大概情形,期滿回省,然后飭赴新任”。(42)《督憲袁飭司曉諭嗣后實缺州縣無論選補先赴日本游歷三個月再飭赴任札》,《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一),第97頁。其中有些官紳專程或部分考察了監獄事宜,有的甚至取得監獄??飘厴I資格(如涂景瑜)。他們的考察時間遠超凌福彭一月之期,而且品級較低,更為關注監獄改良的具體內容,開始意識到傳統意義上的習藝所建設與西式監獄在制度上存在巨大分歧,需要進一步改革以向西方靠攏。
光緒三十二年六月,蔡振洛以法政學員資格,被袁世凱派往日本考察監獄,八個月后返國。蔡氏除了提交考察報告,“將所有調查日本各監獄辦法及與其獄官及專家隨時咨談,分類記載,繕本恭呈鈞覽”,還特別向袁世凱呈遞條陳,提出改良監獄的具體意見。袁世凱閱后批示:“所擬改良監獄各條頗有心得,候仰行臬司,切實籌議采擇施行?!?43)《候補直隸州判蔡振洛上直督袁改良直隸監獄條陳并批》,《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一),第223頁。
蔡氏條陳特別指出,津所、省所沿用傳統“習藝”之名,偏重工作,僅為西方獄制之一端,不能完全符合西法之標準,因此亟需改革。(44)蔡振洛:《上袁宮保改良直隸監獄條陳》,《大公報》光緒三十三年七月二十二、二十三日,第3版。候補知縣高蘊杰在日本考察獄務數月,歸國條陳也提到應注意檢束囚犯,避免外間譏諷以監獄為工場。(45)《派赴日本考查監獄員候補知縣高蘊杰條陳(續)》,《大公報》光緒三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第3版。范炳勛原任直隸西寧縣典史,不久即派赴日本考察監獄。范炳勛從司法獨立的角度,主張劃分監獄與習藝所之處置范圍:“屬于行政者,名為習藝所;屬于司法者,名為監獄。監獄與習藝所名稱既定,權限自分,名實亦自相符。若概以習藝所名之,恐日久顧名思義,將視工藝為重,刑罰為輕,于懲戒、感化上反多捍格之處,則大失執行刑罰之本旨矣?!?46)范炳勛:《上列憲改良直隸監獄稟附條陳(四續)》,《大公報》光緒三十四年五月二十二日,第2版。
此數人皆在津所任職,其直隸經驗與修律大臣沈家本的看法不謀而合。光緒三十三年(1907)四月,修律大臣沈家本奏請改建新式監獄,列為監獄改良之首要事件。其奏稱:
日本以巢鴨邨稱為模范監獄,我國天津及京師各習藝所,俱仿其制?,F在內地各監獄,同時改建,力有未逮,宜于各省之省會及通商口岸,先造模范監獄一所,以備拘禁流徒等罪。若財力稍裕之省,酌就罪質、年齡量設數所,試辦數年,然后推暨于各州縣。惟監獄與習藝所性質不同,并須厘定名稱,凡拘置浮浪貧乏者,名習藝所,隸民政部監督拘置;自審判廳判定罪名者,名監獄,隸法部監督,名稱既定,權限自分也。(47)《修訂法律大臣沈家本奏實行改良監獄宜注意四事折》(光緒三十三年四月十一日),《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下冊,第832頁。
法部贊成建筑新式監獄,卻打算繼續在習藝所形態下進行獄政改良,故奏請區分習藝所為罪犯習藝所、民人習藝所兩類。其言稱:“今宜預定權限,凡拘置罪人者,名曰罪犯習藝所,歸臣部監督;拘置浮浪窮乏者,曰民人習藝所,歸民政部監督。斯名稱不紊,管轄各得其宜,于懲戒已然及感化未然之道,兩有裨益矣?!?48)《法部奏議復改良監獄折》,《東方雜志》第4卷第12期,光緒三十三年十二月,第559頁。法部以習藝所制度已經“奏準通行各省”為由,不愿改易前轍。這是頗為吊詭的現象:正如天津習藝所、保定習藝所的名稱,本源于刑部奏定章程,后續法部又以此事實為依據,拒絕將罪犯習藝所更名。然而時人其實逐漸意識到,習藝所與西式監獄之間存在名實不符的窘境。自1907年后建造的新式監獄皆以“模范監獄”為名,如湖北模范監獄、云南模范監獄,甚至包括法部自己負責建筑的京師模范監獄。(49)參見李欣榮:《清季京師模范監獄的構筑》,《清史研究》2019年第3期。
津所、省所原本照搬日本獄制,但隨著考察的深入進行,部分考察者已經注意到日本監獄未必盡善,有意改良其辦法,進一步完善兩所的制度建設,甚至想走出中國特色的獄政道路。光緒三十二年(1906)八月,赤城縣縣丞涂景瑜派赴日本,于光緒三十四年(1908)三月,東京警監學校本科畢業,屬于監獄學科班出身。(50)《留學員回國稟到》,《大公報》光緒三十四年四月初六日,第5版。就其所見日本的各大監獄,每有令其不滿之處。主要問題在于監獄法律不夠嚴厲,“若再以拘束自由之人,仍準有以上種種權利,實與古人立法嚴明、執行刑罰、剝奪自由之旨相刺謬。今之日本暨歐西各國,正坐此弊”。中國除了嚴肅法制之外,教誨犯人亦應有獨到辦法:
愚謂我國若實行改良監獄,當首重德育,昌明圣經。擬請選擇教誨師每日擇講《論語》《孟子》二小時,并授以普通小學一小時,詳晰剖解,使知孔教圣經最重修身,降及術數,何莫非處世作人之道。再選擇本境土產制造工藝之技師,每日授業三小時,運動體操一小時,教養之道庶幾備矣。(51)涂景瑜:《擬上直隸各憲改良監獄條陳(續昨)》,《大公報》光緒三十四年七月初二日,第2版。
范炳勛也認為監獄教誨之道應以儒教為主,神道設教為輔。就其看來,“各國監獄有專以佛教或基督等教之人充之者,于我國恐未盡善,不若以儒教中之老成練達、熱心教育、慈愛為懷而有耐性者充之,并參以神道設教之法,勉以正心修身之道”。(52)范炳勛:《上列憲改良直隸監獄稟附條陳(三續)》,《大公報》光緒三十四年五月二十一日,第3版。已有論者注意到清代中后期的監獄教誨之言,多為圣諭和孔孟之道。道光年間的《江陰縣志》即有“發諭言一道,令刑書每三日向眾犯講誦一過,俾其悔悟自新”的記載。(53)李兆洛等纂:《江陰縣志》卷1《建置》,清道光二十年刻本,第268頁。涂、范等人對于教誨手段的強調和改進,可能借鑒了此前的做法。
令人期待的是,范炳勛、蔡振洛、高蘊杰等人皆在津所任職,可將考察心得加以落實。光緒三十三年(1907)五月,津所后續招考看守四十名,加以所中官吏知識上之需要,決定設立看守學堂。(54)《附設看守學堂》,《大公報》光緒三十三年五月初十日,第5版。學堂設于游民習藝所內,以高蘊杰、蔡振洛專任教員,分擔各門科學:監獄法、看守服務章程(典獄官范炳勛幫同講授),三個月后再授以日本刑法、監獄學、大清刑律、修身學,另有算法、操練和禮式等課程。學員限六個月畢業。(55)《天津習藝所設立看守學堂及任用章程》,《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一),第217—218頁。他們赴日考察的心得,可謂用得其所。
省所方面,通過考試錄取正佐各員,正取十名,備取二十名。(56)《保定府榜》,《大公報》光緒三十年十二月二十日,第4版。其中原職多為典史、主簿、縣丞,備取居然有知縣一名,可見職位競爭之激烈。到1908年,辭去縣丞、赴日留學的涂景瑜歸國,竟已找不到合適的職位,長達一年多時間無用武之地。(57)《赤城縣縣丞涂景瑜稟請督憲端整頓本省吏治并乞酌予錄用文》,《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三),第1145—1146頁。涂景瑜于1908年出版了《中國監獄史》,被認為是以中國態度借西洋方法寫中國監獄史的第一人。見郭明:《中國監獄史綱》,中國方正出版社2005年版,第103頁。直隸監獄界之擁擠不堪由此可見一斑。
1904年津所創立,在全國率先響應刑部通設習藝所之令。次年省所仿照建立。兩所成為當時全國最為先進的監獄機構。正如蔡振洛所指出:“我北洋于此,既以天津、保定習藝所開風氣之先,則此際應立一完全模范者,亦不容后。況各處取法而來者,日踵于門。是全國監獄將次第一如北洋,關系實為重大。”(58)蔡振洛:《上袁宮保改良直隸監獄條陳》,《大公報》光緒三十三年七月二十二日,第3版。其言似非夸張。兩江總督周馥委派姚紀衡帶同畫圖生,“赴津照式繪圖,考求辦法”,以作設置江南習藝所之用。(59)《派員考察習藝辦法》,《大公報》光緒三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第2版。江西巡撫胡廷干委派章定瑜,赴直隸考察囚犯習藝所事宜。(60)章定瑜:《新淦公自訂年譜》,《新淦公遺稿》,1993年鉛印本,第5頁。
法律館協修、法部員外郎熙楨對比津所與收禁輕罪人犯的巢鴨監獄,甚至認為兩者水準相當。在其考察時,典獄官朱元炯“示以監獄之規則、各員辦事之條例、作業工師之服務以及各種圖表,均井井有條,實足與東瀛相頡頏。倘能從此研究推廣,不難駕東瀛而上之。楨謂日本監獄以巢鴨為最良,我國監獄以天津為最良。茍有志于法律者,不能遠法于東瀛,不妨近取于天津也”。(61)熙楨:《調查東瀛監獄記》,劉雨珍、孫雪梅編:《日本政法考察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04頁。
津所、省所之設,甚至給法部改良監獄以頗大壓力。沈家本致信尚書戴鴻慈稱:“今直省如天津,如保定,皆設有罪犯習藝所,可容數百人,民政部所設之習藝所,亦可容數百人,而法部轉瞠乎其后,相形之下,無乃見絀?!?62)沈家本:《與戴尚書論監獄書》,《歷代刑法考(四)·寄簃文存》,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196—2197頁。習藝所的輿論名聲甚好,甚至引起過于優待囚犯的質疑聲:“發所習藝各犯飽食暖衣,相待頗優,較獄囚之照例應令冬設暖床、夏備涼漿、病給醫藥者尤為過之?!睘榇?,天津總辦營務處倪嗣沖稟請,將兇盜惡賊仍令常帶腳鐐,專充苦力,消其野性;如原定月分較少及其人粗笨,或年老不能習藝者,即由該所司員查驗明確后,撥赴本所各工廠專司灑掃等項苦力各差。其議獲袁世凱批準,令津所、省所執行。此乃因應輿論,人為變更制度,實不可取。
罪犯習藝所高墻深鎖,戒備森嚴,外間通過短暫的參觀,其實不易了解實情。天津當地傳媒《大公報》不時報道津所犯人瘐斃之消息(63)如《相驗病尸》,《大公報》光緒三十二年六月二十日,第5版;《相驗瘐尸》,《大公報》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初五日,第2版;《命案二則》,《大公報》光緒三十二年九月三十日,第2版,等。,啟人疑竇。涂景瑜歸國長期覓職不成,出言無忌,嘗指證直隸監獄腐敗之狀:“甚至如習藝所、工藝局為教養罪囚之地,仍有種種不可思議之陋規,入款委員視為應得之利益。”(64)《赤城縣縣丞涂景瑜稟請督憲端整頓本省吏治并乞酌予錄用文》,《北洋公牘類纂正續編》(三),第1145—1146頁。至1908年初,經有心人“咄咄居士”調查,“每遇限滿者,必詳加詢問,而眾口一詞,大同小異,實足駭人聽聞”,終在《大公報》發表《天津習藝所之慘酷》一文,揭露黑暗內情。其中包括:衣食惡劣,饑寒致??;管束太嚴,抑郁致斃。據云“計開辦至今,統已滿、未滿罪犯共二千余,瘐斃者六七百名,聞之發指。直謂之要命所可也?!币虼吮O犯間傳有“能在監牢住一年,不愿習藝監一天;人到習藝所,性命難逃脫”之謠。同時,津所名為“習藝”,實際工課不嚴,無法學得手藝,克扣工錢,浪費、倒賣材料過于嚴重,故致賠累。(65)《天津習藝所之慘酷》,《大公報》光緒三十四年正月初九日,第6—8版。津所當局更愿強調教誨、紀律的要求,而非習藝的目標。正如典獄官蔡振洛所言:“教誨、紀律為獄政之精神,自由刑之主腦也。且注重作業往往誤為營業性質,牟利之心重,勢必于教誨、紀律上輒生種種障礙,而行刑卒至無功。”(66)《天津習藝所典獄官蔡振洛上司法部說帖并批(續)》,《大公報》1913年1月17日,第4版。
直隸的津所和省所,代表著習藝所形態下全國監獄改良的新成績,也集中反映出比較大的問題。令囚徒入所習藝,源于傳統的獄政資源,也符合輿論民情,但引入管理嚴格的西式監獄制度卻沿用“習藝”之名,無法同時滿足習藝的需求,名實之間存在難以調和的矛盾,反而以其封閉性,實際成為水潑不進、自成一格的獨立王國。民國初年,司法部人事變遷,終于明確習藝所與監獄分道揚鑣,條件較好之習藝所徹底轉型成為模范監獄,集監禁、教誨、工作于一體,以改造犯人之身心,而非名目標榜的學習謀生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