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不得在這一天……
那么多美夢,空費了無數良夜;
那么多悲歡,不曾向誰訴說;
一事無成,也未達不惑……
在斑鳩啼鳴的早晨,我想起了你,親愛的。
用那一雙清靈、溫柔的眼,
眺望吧,向著這座前生的、空虛的城。
看看那白日、那街衢、那涼風吹著涼風,
看看那個踽踽獨行的人,你曾深愛又棄離。
巴不得在這一天,懸鈴木葉將墜未墜,
你能自異鄉歸來,音聲依舊顏未摧,
遠遠地呼喚我,跑向我,擁抱我,
如花笑靨滿溢著滾滾熱淚!
巴不得在這一天,西河鄉下那株不復
存在的西番蓮能重現廊檐下,
再次蒙你觸摸、贊賞如那年……
如此,我倦怠的心,將似死灰復燃。
它啊,將歡喜、滿足,無視一切得失——
碌碌無為又怎樣?愚癡無明又怎樣?
“只要我們終日相伴,攜手穿行于
那果園、那小徑、那白雪皚皚的麥田……”
我也曾有過故鄉……
呵,我也曾有過故鄉,
有過一條黃狗……
我也曾在田間勞作,
汗水流進眼里……
我也曾見過秋天……秋天……
一只喜鵲從谷地上飛過,
天空那么高,那么藍,
躺在牛車里,光陰那么慢。
我也曾聽到過雞鳴……雞鳴……
暮色中,推開街門,
它們潮水般圍攏過來,
延頸騰跳,喧嚷如迎貴賓。
呵,我記得,河岸上長滿黑枸杞,
可怎么向你陳說那滋味?
我曾終日游蕩采摘,
一顆接一顆,貪吃無饜足。
而當每個晨昏,隨著炊煙升起,
燒柴的氣味四處彌漫。
有時,從低矮的土墻那邊,
飄來一星點蔥花香和肉香……
呵,也曾有人拉著我的手,
領我去往許多地方。
父親……我也曾有過父親,
跟隨他,走錯了路也放心。
呵,故鄉屋舍儼然,一切宛在昨日,
從小巷里跑出個男孩兒,
急轉彎撞到了墻角,
那么莽撞、羞怯,如我少年時。
呵,曾經那么真切的事物全都無跡
可尋。曾經,小鳥般有枝可依,
心兒安寧又歡喜,
如今人漸老,故鄉雖在無可歸。
光陰虛度
當我在襁褓中、在公社的馬車上、
在生產隊寬闊的樹蔭里酣睡;
當我踩踏著谷茬、玉米茬和黃豆茬,
背對著金黃的落日奔跑,
小小身影里,一只田鼠惶惶飛躥;
當我跟從母親去永安村看戲,為著
一個叫秦香蓮的婦人淚流不止;
當我騎跨著自行車疾駛在上學路上,
那顆清澈的心啊,充滿對遲到的
恐懼,——當它,十數年如一日,
被無用的課業束縛、占據;
當我還不理解愛的深意,將愚癡的
激情強加給兩三個無辜的少女;
當我一次次目睹親人病亡,在殯列中
跪望著青天,痛苦而厭倦;
當我步入中年,在茶煙酒香中遺忘了
歲月、初衷和往日凄風苦雨……
啊,在這些被失落、懈怠、辱沒的時辰,
我何曾想到過你?何曾想到過
你也在這世上?何曾生起過信心,
讓自己在這貧乏的年月里靜待你的
消息,雖老不渝?或者走遍四方,
在茫茫人海中永不疲倦地追尋你的足跡?
中秋夜,西河鄉下,2021年
此時此刻我在屋檐下獨自飲酒,
守著母親和月季。
我們說起了那個叫喜祥的農夫,
屈指數算他走了多久;
我們說起了鄉鄰和莊稼,
說起命、菩薩、你……
當那一輪滿月在期待中緩緩升起,
清白的光充滿庭院,
草蟲低鳴,風涼似水,花香如縷,
我啊,竟然又一次覺得只要有
親愛者相伴,縱遭萬苦,人間堪寄。
喜樂的日子近了
帶上小小的梔子花
舊的信札
帶上珍藏太久的卑微的獻禮
它飽受冷落
多少年無人承接
到大路上去
到沒有木葉和建筑遮擋的
憂愁河渡口去
把目光落向乘舟而來的
那一個個行者
把花枝舉過頭頂
把花枝舉過頭頂
當你累了
坐在岸上
摘片蘆葉卷起
輕輕地吹
用那幾近遺忘了的
莊重、緩慢又喜樂的旋律
(趙素波,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詩集《和平年代的芳鄰》。)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