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輝
國家是政治哲學的主題,自從人類由自然狀態進入政治社會后,國家就與每一個人息息相關。國家也是一個發展演變的過程,它由最初的宗教有神論到社會契約論再到黑格爾的理性國家觀,這些探索不斷推進國家理論的發展。但早期的國家理論都帶有神秘主義和假想性質,沒有對國家的起源和本質進行科學的解釋,因此,關于國家理論的相關問題(例如自由、平等、正義、法等問題)并不能得到有效的回答。馬克思批判吸收以往國家思想,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和原則,探索國家的產生、發展直至消亡,至此,馬克思的國家理論從根本上超越了以往國家理論范式,在方法論和歷史根基上實現了根本變革。正是基于這一歷史唯物主義國家觀,我們可以回答有關國家理論的系列問題,即使面對當代國家理論的新形式和政治哲學的新問題,依然可以從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國家觀中取得探討和回應的文本資源。因此,馬克思的國家理論是研究國家問題不可跨越的部分,同時也是政治哲學的基礎和前提。
馬克思的思想經歷了從早期理性哲學向歷史唯物主義的轉向,在國家問題上也是如此,隨著對國民經濟學的批判和現實社會的深入,馬克思逐漸超越了哲學的層面,探索出一條從生產生活出發分析國家的現實道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以下簡稱《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具體分析了歷史唯物主義國家觀,歷史唯物主義國家觀根源于市民社會和物質生活的生產,這也是馬克思的國家理論不同于以往的契約論和黑格爾理性國家觀的本質之處。因此,揭開國家虛幻共同體的面紗就需要從現實的生產談起。
與契約論設定一個應然的自然狀態以及黑格爾從意識出發建構理性國家觀不同,馬克思認為國家是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產物,是生產力發展的自然結果,具體表現在以分工為基礎的現實歷史演進過程中。分工是馬克思從古典經濟學家那里繼承來的概念,尤其是亞當·斯密對勞動分工中的專業化和交換的精辟分析以及李嘉圖的勞動價值論和貨幣流通理論,這些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的發展和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分工在不同時期具有不同的形式,在古希臘那里就有分工,柏拉圖得出分工的程度決定了市場的范圍,但當時主要是基于小范圍的以交換為主要內容的分工。此外,在前資本主義社會,由于人們與生產資料是統一的,所以勞動分工與所有權是一致的,但隨著生產力的發展,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生產分工開始與所有權發生分離,正是在這種背景下,馬克思論述了分工在國家從產生到滅亡的運行過程中的作用和影響。
馬克思對“分工”的集中論述開始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1844 年手稿》),在此之前,馬克思雖然沒有明確提到分工,但在對黑格爾和資產階級社會中的“階級”“交換”“異化”和“解放”的批判內容中已經包含和假定了分工概念。在《法哲學原理》中,黑格爾提到了分工,并且將現代社會中的財產、交換、分工和異化之間建立了緊密的聯系,也就是市民社會的經濟運動。馬克思充分肯定了黑格爾發現的市民社會,并從中繼承了黑格爾市民社會的運動邏輯。之后馬克思進一步將研究重點放在現實社會的經濟基礎上,發現私有財產是導致社會等級出現的根本原因,社會劃分為有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并找到了人類解放的主體,即無產階級。只有無產階級才能實現人的解放,無產階級屈從于分工。分工與階級和私有財產是分不開的,并且分工只有隨著階級和私有財產的廢除才能消失。可以說馬克思在《1844 年手稿》之前已經為“分工”的出場奠定了理論前提。
“分工”在《1844 年手稿》中正式出場。馬克思從異化勞動出發考慮分工,在筆記本Ⅰ中,馬克思從人道主義立場批判分工給人帶來的消極影響,指出分工導致人的片面化和異化;到了《穆勒評注》,馬克思從社會交往的角度來解釋分工,但總體上《1844 年手稿》時期的分工還限定在人本質的對象化——異化的維度,此時馬克思相信人的解放是通過社會重組實現的,而分工對于人的解放來說是一種阻礙。因此,在馬克思的視域中,廢除分工成為人的解放和去除異化的前提條件,這里面就蘊含著一種意味:“馬克思大大增強了將勞動分工同階級社會現象同化的傾向。”[1](p57)其實這種觀點在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語境中已經形成一種潛在理論,他們往往把階級和分工看作同義語,就像硬幣的一體兩面,互相依存,因此也伴隨著不同影響的產生:分工在促進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同時也在不斷惡化工人階級的生存環境,摧殘工人的身體和頭腦,使階級之間更加分化。
仔細考察馬克思的分工思想,可以發現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分工具有不同的內涵,有學者將此劃分為三個時期:在早期(從《1844 年手稿》到《形態》期間),馬克思從分工角度考慮人的解放問題,并且將分工、階級看作同義語;在過渡時期(《哲學的貧困》),馬克思區分了社會分工和機器制造業分工;在成熟時期(《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及其之后的著作),馬克思發展了剩余價值理論,并將階級和分工區分開來。[1](p63)這種觀點認為,在《1844年手稿》和《形態》中,馬克思將“階級”和“分工”兩個概念看作是具有相同基礎,分工與階級的同化趨勢一直延續到《形態》甚至到《哲學的貧困》時期。對于此種觀點,筆者是不能完全贊同的。的確,分工在不同時期具有不同的性質和意義,但把分工與階級的同義語性質一直延續到《形態》及其之后則是難以成立的。其難以成立的根據在于隨著馬克思思想的逐步發展,《形態》時期已經與《1844年手稿》時期的思想發生了范式轉化,而分工作為馬克思整體思想的一個環節,在性質和使用上也會隨之變化;此外,如果“分工”與“階級”具有同化性質,那么階級與職業就有直接相關的對等關系,按照此種邏輯,就會得出階級消失的同時也就取消了職業分工。但需要注意的是馬克思并沒有把職業等同于階級,尤其是《形態》中對共產主義的論述就明顯反駁了這一點。階級是根據生產方式的所有權和非所有權來定義的,而職業則與所有權沒有必然的聯系,因此階級與職業也沒有必然性關系。總之,在《1844 年手稿》中,馬克思所使用的“勞動分工”與“所有權”“階級”概念之間沒有明確的分界,三者之間經常在同樣的意義上使用,而到了《形態》,分工則開啟了新的理論視域。
在《形態》中,馬克思的分工已經開始超越哲學的層面,從生產出發分析分工所帶來的客觀變化。馬克思首先論述了分工的起源,財產和分工起源于家庭:“它的萌芽和最初形式在家庭中已經出現,在那里妻子和兒女是丈夫的奴隸。”[2](p536)家庭的發展和擴大引起社會上的分工,分工和私有財產的發展是同時進行的,私有財產(以及事實上的勞動分工)固有地抵消了他人財產所有人的利益,因此就形成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之間的矛盾,這種矛盾因交換的發展而不斷加劇并制度化。分工的進一步發展導致工業、商業同農業的分離,這個過程同城鄉之間的分離是一致的,并導致二者利益的沖突。城鄉之間的分離同時也是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的分離,馬克思說:“分工只是從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分離的時候起才真正成為分工。”[2](p534)這個發展過程也是“從野蠻到文明,從部落到國家”的轉變,并且此階段就有必要進行更集中的管理,于是產生城市剝削農村,城鄉兩極分化的現象。
馬克思將分工看作是一種社會發展的推動力,但這種推動力已經擺脫了《1844 年手稿》時期的貶義性質,立足于客觀中立的立場上來看待,正是以這樣一種視角,馬克思以分工和生產工具為依據來分析社會結構的變化(例如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的分離等)。盡管在《形態》中依然存在“階級”概念,但已經不是在同等意義上使用“階級”與“分工”了。分工是在中立的性質上使用的,從歷史的角度客觀看待分工所產生的各種影響,并且馬克思已經看到分工所帶來的消極影響也是歷史發展的必然,最終會隨著歷史的發展而克服和消失。因此,此時的分工已經祛除了感情色彩,僅僅成為貫穿馬克思分析國家發展始終的現實邏輯。
馬克思幾乎將所有的結構性劃分、機構分離以及社會和個人利益間的沖突都視為“勞動分工”的結果。可以說,分工在《形態》中成為馬克思分析社會歷史的一條主線。馬克思《形態》中的分工、國家的產生都是在生產基礎上實現的,此時的分工內涵了生產力、生產關系、勞動、交往、生產方式等多種活動,具有發生學意義。在《形態》中,馬克思將國家的產生看作是分工發展的結果,分工被視為單個人的利益與共同利益之間矛盾的真正根源,國家被階級所統治,一部分人統治另一部分人,這使得國家只能發揮虛幻的共同體作用。所以,就“分工”而言,《形態》中馬克思已經摒棄了《1844年手稿》中的費爾巴哈人本主義話語,從《1844年手稿》到《形態》不僅實現了話語范式的轉換,而且在本質上進行著思想蛻變,望月清司將這種發展總結為:“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1)‘異化=外化’轉變為‘分工’,并被定式化;(2)‘交往’的內容不斷擴大,與‘生產力’結合在一起;(3)其結果,‘社會’作為馬克思固有的‘市民社會’概念得到了恢復。”[3](p162)在《1844 年手稿》中,由于受赫斯國民經濟學影響,馬克思的分工主要是在交往關系上而言的,而在《形態》中,分工是內涵生產力與交往關系的擴大了的概念。
在《形態》中馬克思已經確立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思維范式,這種思維范式一直貫穿于馬克思晚期著作《資本論》及其手稿中,可以說《資本論》及其手稿是對《形態》時期歷史唯物主義的檢驗和運用。就分工而言,《資本論》時期的分工仍屬于中立性質,但隨著馬克思對社會結構理解的進一步深化,馬克思對分工的理解更加微觀和具體,表現為資本規制下的分工。
在《資本論》行文中,階級概念開始消失并且新的生產方式開始出現,而這種生產方式并不會完全廢除職業分工。馬克思為什么在后期會有這種理論轉變?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馬克思由生產進一步分析資本,資本作為其理論的基本出發點,使馬克思對物質生產過程的重組有了新的認識,即不再完全受限于階級視域內;二是馬克思通過對資本主義經濟結構和運行趨勢的分析,對社會歷史的運動過程和一般規律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這些新的理論使得馬克思對以往廢除分工理論進行了重新審視。馬克思意識到在勞動過程中,尤其在大工業生產中,分工是不可避免的,例如,在共產主義社會中也會有分工,但那里的分工是自愿形成的。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望月清司說:“應該揚棄的是分工和社會交往的異化形式,絕不是分工(勞動的社會分割和結合)體系本身。”[3](p172-173)所以不能單從取消全部分工來論述未來社會,而是要取消分工所帶來的消極方面。在馬克思看來,未來社會將是以大機器為主的生產,而分工所帶來的消極影響是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之間的分工引起的,所以要廢除的是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之間的分工。正如麥克萊倫所認為的,馬克思早期和成熟著作中對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區分是不同的:早期的文本要求廢除勞資分配,但后來的著作中,馬克思更關注社會重組形式,這種重組會擺脫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分工所帶來的弊端。馬克思的這種理論轉變在一定程度上與他試圖打破歷史唯物主義中的階級還原論并且意識到自然限制對社會重組的重要性密切相關。
馬克思對分工的理解以及社會內部結構的重組是通過對資本的研究實現的。馬克思從《形態》時期的一般歷史論述轉向對資本的內部解剖。在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包含一種“維持生計”的工資理論,其依據是在一個以交換為主導的社會中,工人之間的競爭(由于節省勞力和周期性失業的加劇)確保了雇主只需支付較低的工資即可。在《資本論》中,以上內容發生了轉變,馬克思不再僅僅從交換和流通體系來分析資本主義的基本機制。在《資本論》中,市場被認為是深層經濟結構的一種表面現象,在其背后蘊藏著資本主義運作的真正秘密:勞動產生剩余價值,并在生產過程中提取剩余價值形成資本。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資本家利用工資來表示對工人勞動的等價物的交換,從而掩蓋了這種關系中的不對稱和不平等。此時,馬克思再談剝削概念不是從勞動的非人性化角度,而是基于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資本家從工人勞動中提取剩余價值,以一種隱蔽的形式實現剝削。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直接生產者與生產資料的所有權相分離,因此所有者可以在沒有強制機構直接干預的情況下提取剩余勞動及其價值,這好像意味著國家機構從生產關系中分離出來,因此也從這些生產關系中成長出來的階級中分離出來。正是這種雙重分離,為國家相對自治創造了必要的結構性條件,并且允許其向工人階級做出讓步,以國家利益而不是特殊階級利益的形式表現出來。普蘭查斯就是以此出發論述了自己的國家理論,形成了與國家工具理論相對立的國家自治論。普蘭查斯沒有從這種隱蔽的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形式中擺脫出來,沒有看到分離只是經濟組織的形式,其社會結構的內部本質并沒有得到根本改變,所以國家的本質也沒有改變,仍然是統治階級進行統治的工具。
分工在馬克思那里具有三重邏輯,《形態》時期的分工邏輯奠定了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國家觀的基礎。國家是一種歷史產物,在分工的邏輯作用下,馬克思對國家的產生、發展、最終走向進行了歷史唯物主義的論述。
在《形態》中,馬克思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國家觀進行了具體分析,馬克思明確提出國家是一種虛假的共同體,其本質是維護有產階級的利益。在《形態》中,馬克思以施蒂納為例,分析了國家的本質。就施蒂納而言,他也認識到了國家的虛假性,于是猛烈抨擊所有形式的國家。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中,施蒂納對政治自由主義、社會自由主義、人道自由主義分別進行了批判,認為它們本質上都是政治壓迫,是虛假的共同體,致使個人自由得不到真正實現。在施蒂納看來,任何政治制度都存在壓迫性,都是一種政治異化,于是施蒂納進行了最徹底的政治祛魅,不要國家,僅僅保留“唯一者”。日本學者巖佐茂等認為馬克思的國家是虛幻的共同體這一思想是受施蒂納的啟發:“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國家=虛幻的共同體’論是在對施蒂納意識形態的批判的脈絡中被提出來的,而并不是馬克思與恩格斯給出的屬于他們本人的國家認識。‘國家=虛幻的共同體’論被看作是基于小市民意識形態的國家認識邏輯,是他們的批判對象。”[4](p210-211)至于馬克思是否受到施蒂納的啟發還有待進一步考察,但可以看出施蒂納反對國家,施蒂納看到國家普遍利益的虛假性體現了他對政治的深刻洞察力,但同時他又走向極端,要求去除一切限制,去除一切社會關系,只剩下“唯一者”。這里體現了施蒂納的小資產階級的狹隘眼光,他只看到了國家的束縛,卻沒有認識到國家的產生和消亡是有具體的歷史發展條件的。國家是依附于社會關系的,顯然施蒂納不理解市民社會,“使他能隨心所欲地把它一會兒解釋為citoyen〔公民〕,一會兒解釋為bourgeois〔資產者〕,一會兒解釋為德國的‘善良市民’……”[5](p220)施蒂納不理解國家的基礎在于市民社會,在于私有財產,所以他看不到國家的消亡是一個歷史過程。只有當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單個人“占有現有的生產力總和”的時候,通過無產階級革命,各個人的自主活動才能實現。這個時候才是“自主活動才同物質生活一致起來,而這又是同各個人向完全的個人的發展以及一切自發性的消除相適應的”。[2](p582)到了這個時候施蒂納所說的“唯一者”才能真正實現。
市民社會是國家的基礎,要想探究國家的本質就必須到市民社會中去尋找。市民社會是政治與經濟相分離的產物,它集中于物質生活的生產。在《形態》中,馬克思從生產力與交往形式間的矛盾運動來說明市民社會:“真正的市民社會只是隨同資產階級發展起來的;但是市民社會這一名稱始終標志著直接從生產和交往中發展起來的社會組織,這種社會組織在一切時代都構成國家的基礎以及任何其他的觀念的上層建筑的基礎。”[2](p582-583)從市民社會到國家也就是建基于物質基礎的社會存在到物質上層建筑的過程。馬克思將市民社會概括為資本主義社會經濟運行的總體,以此用市民社會來解釋社會的各種意識和政治形態。市民社會與共同體是相對的,當中世紀的共同體解體之后,私有制就成為市民社會發展的主導力量,而“現代國家是與這種現代私有制相適應的”。[2](p583)私有制進一步劃分有產者和無產者,有產者通過繳納稅收、購買國債等加強對國家的掌控和影響力,使國家成為他們的代言人和為他們服務的工具。當私有者發展到一定程度,跨越等級而成為階級的時候,私有者搖身一變就成為資產階級,這時候它就要利用自己的財產制造有利于自身發展的社會環境,從而使自己的意志具有普遍性。此時就需要一種和市民社會的特殊利益相對立的普遍利益的形式——國家,于是國家獨立于市民社會而產生,但國家這種獨立性和普遍利益的形式也只是“形式”,其內容根源于市民社會的私有財產。國家建立于市民社會的基礎上,這種基礎性表明在私有制條件下國家沒有自己的獨立性,它必然是有產階級維護特殊利益而進行階級統治的工具。
政治制度及其意識形態需要以國家為中介,而國家的階級屬性決定了政治制度及其制定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法”就是這樣的產物。法在本質上應該是理性的產物,是基于人的自由意志產生的具有公共善的事物,可“法”在現實中的體現——“法律”卻成了相反的事物,馬克思說:“由此便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法律是以意志為基礎的,而且是以脫離其現實基礎的意志即自由意志為基礎的。”[2](p584)馬克思用“錯覺”意在表明法律并沒有發揮公共善的職能,法變成了“私法”,變成了資產階級意志的特殊物。馬克思還用土地的例子來說明僅僅“把權利歸結為純粹意志的法律”在現實中并不產生實質作用,真正起實質作用的是“資本”。針對法的本質問題,蘇聯學者帕舒卡尼斯進行了專門研究,論述了法與國家的關系,以及法的歷史唯物主義基礎。法律同國家一樣,是歷史的產物,屬于歷史范疇。而私法便是私有制及其所構成的社會關系下的產物,“法律概念的邏輯對應著商品生產社會的社會關系邏輯。正是在這些關系中——而不是權威的許可——可以尋到私法系統的根源”。[6](p49)帕舒卡尼斯還指出法律本質上是維護統治階級自身利益的,法律同大眾的利益相反,而法律表面上的平等權利只是欺騙大眾的形式。法表現為私法,表現為一種意識形態。針對何時才能消除這種意識形態,恢復法的本質,帕舒卡尼斯說:“廢除法律形式和法的意識形態的真正前提是一個私人利益與社會利益之間的矛盾被消滅的社會。”[6](p56)帕舒卡尼斯繼承了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則,并在對《資本論》中的政治經濟學深入學習之后來考察法和法律,對法理論進行了深入解讀,深化了馬克思的法學理論。
理論是隨時代而不斷發展的,面對新的社會現實和發展狀況,馬克思之后的很多學者對國家理論進行研究,馬克思的國家觀也成為之后國家批判理論的基礎和范本,他們試圖走出歷史唯物主義國家觀的理論范式,脫離物質基礎的國家起源論,但這些理論觀點只能是一種假說和設想,本質上仍然跳不出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國家觀。
馬克思強調市民社會和經濟基礎對國家的基礎性作用,國家的本質是由生產資料所有權的組織形式和生產方式決定的。而在當代國家批判理論中,出現了越來越強調意識形態決定作用的趨向,這與當代社會所出現的一些新形勢和新現象密切相關,理論家們結合這些新的社會現象對意識形態的功能進行了過度的肯定。
意大利馬克思主義者葛蘭西對國家理論進行了研究,他的國家理論是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產物。葛蘭西以國家、市民社會和霸權作為主體來闡釋當今資本主義新的社會組織結構和解決方案,“他對國家、公民社會和霸權主義的分析是以西方資本主義正在發生的‘有機危機’(organic crisis)概念為框架的”。[7](p66)由于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離,市民社會又以資產階級的特殊利益為前提,因此國家和市民社會的凝聚力受到階級利益的限制,長此以往,市民社會就可能與國家“脫節”。葛蘭西認為這種危機正在意大利發生,并將其定義為“有機危機”。面對此種危機,葛蘭西從市民社會的內部結構著手,通過“文化霸權”對“有機危機”加以解決。“文化霸權”是一種意識形態理論,從意識形態層面分析國家理論成為西方社會的一種文化趨勢,而葛蘭西的霸權理論可以說是首開先河,透過葛蘭西的文化霸權,也可以對其他的意識形態國家理論有一個整體的認知。
葛蘭西認為自19 世紀末以來歐洲國家的社會結構就發生了轉變,此時資產階級努力使市民社會的多種組織適應經濟的需要,于是葛蘭西重新定義國家概念,他把國家定義為既是旨在確保特定利益的階級政治統治的代理,又是促進更廣泛的公共利益的場所。這種變化還表現在國家與市民社會兩個領域越來越多地融合在一起,政黨、工會和其他“結社”組織從國家以外的非正式團體轉變為與行使國家權力相伴的場所。市民社會的擴大化組織以及國家與市民社會的互動改變了以往的階級斗爭,這個改變就是由之前的永久革命轉變為“霸權”:“永久革命是指馬克思恩格斯等無產階級革命者將1848 年歐洲國家的危機變成無產階級革命。但是,自那時以后,國家與市民社會間日益增長的互動導致非國家領域對國家的‘保護’。現在,市民社會各方面的納入降低了革命者對國家機構的直接攻擊。”[7](p68)葛蘭西認為傳統的階級政治的改變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工人階級納入政治體系,越來越多的社會經濟組織和民間機構構成國家的內容所引起的,而以往或者早期資本主義國家則以社會團體自治和國家控制的排他性為特點。因此,現代資產階級國家的一個基本特征是它傾向于將以前的自治機構納入其統治,這些客觀變化構成了葛蘭西所謂的“霸權事實”并重新對社會階級和政治權力之間的關系進行重組。
葛蘭西用文化霸權來表征現代資產階級國家統治的鮮明特征,并作為一種革命策略。“霸權”概念在葛蘭西理論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它使以同意為基礎的階級統治得以可能:“國家強制的一面將由于確立起來了被調整了的社會(即倫理社會或市民社會)的越來越多的因素而逐漸結束自己。”[8](p222)葛蘭西反對經典馬克思主義將國家看作階級統治的工具,而是提出資產階級通過文化和政治支持來統治下層階級并保持其經濟優勢。此外,與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經濟基礎決定政治和意識形態等上層建筑相反,葛蘭西認為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對應關系決定了一個階級能夠以“才智和道德領導”的形式促進民眾對其規則的同意。葛蘭西將國家分為政治社會和市民社會,分別代表強力和同意,并意在將國家治理擴展到市民社會——實行霸權政治的領域。在葛蘭西那里,霸權被理解為通過意識形態的手段來對一個群體加以控制的方式。
葛蘭西之后,阿爾都塞吸收了葛蘭西的霸權學說并將其意識形態擴大化,把意識形態看作是一套系統的功能,提出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以此建立一個有別于暴力機器的國家統治機關。作為阿爾都塞的學生,普蘭查斯繼承了結構主義觀點,從結構主義角度對國家進行分析,認為國家是由各階級構成的關系體系,進而得出國家不是資產階級利益統治的工具,而是具有相對自主性,這就否定了馬克思的國家本質。
國家的起源決定了國家只能是服務于統治階級的,不可能有自主性,馬克思、恩格斯在《形態》中論述了國家自主性產生的特殊條件,即社會生產力還比較低下,等級還沒有發展成階級;或者在新舊制度更替,社會革命剛剛結束時(例如法國大革命時期)。在這些情勢下,國家的這種獨立性只是以短暫和偶然的形式出現。國家作為上層建筑根植于經濟基礎,資產階級社會的國家只能是資產階級意志的體現,即使出現有利于被統治階級利益的現象也只是統治階級用來鞏固自己統治的一種手段。葛蘭西、阿爾都塞、普蘭查斯等強調意識形態的政治統治功能,但至少還承認國家作為暴力機關的政治統治的一面。與之相比,一些理論家則走向了極端,直接將國家等同于意識形態統治。例如,福柯用規訓性權利觀來代替暴力統治和經濟統治、列斐伏爾用日常生活批判來超越資產階級革命、哈貝馬斯用話語民主取代物質生產、墨菲用“身份政治”代替階級政治,以此試圖實現國家民主,抹殺階級屬性和生產力的決定作用……究其實質,這些理論都是從特定社會的特有現象或國家的某一方面出發修正馬克思的國家理論,沒有從根基處和用歷史的眼光分析國家的本質和發展,因此完全走向了意識形態功能論,也就背離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國家觀。
馬克思通過對國家本質的分析得出階級社會里國家是維護統治階級利益的,而廣大人民群眾則處于被壓迫的地位,所以隨著階級的消亡最終要廢除國家,取消權力范式,實現人的自由和平等,這是國家的最終發展方向,如何實現自由與平等也成為當今政治哲學中一個廣為關注和討論的話題。
德拉—沃爾佩將自由與平等之間的關系稱為自由與民主的關系,認為資本主義強調自由,而社會主義更強調民主。他從洛克、康德等哲學出發,論證得出資本主義由于其財產關系和社會性質,自由只能是維護有產階級少數人的自由,大多數人沒有自由,所以要對資產階級自由進行更新,過渡到社會主義民主。民主是一種平等主義自由,強調每一個人的意志在政治中的體現,正像盧梭的公意,所以與資本主義自由相比,社會主義民主是一種更大的自由。
國家權力范式下必然涉及自由與平等,同時自由與平等的討論也構成了當今政治哲學的主要內容,當代自由主義者羅爾斯與諾齊克之爭就是圍繞著此問題展開的。羅爾斯主張平等主義下的自由,平等優先,而諾齊克堅持自由優先。羅爾斯看到人由于其自然天賦的不同所造成的社會中的不平等,而社會正義首先就是平等正義:“第一個原則即平等的自由構成了立憲會議的主要標準。”[9](p189)如何解決由自然差異所造成的不平等?羅爾斯主張運用國家的調節手段實現再分配,以差別原則來實現平等,進而達到他所說的正義,“社會、經濟政策的目的是在公正的機會均等和維持平等自由的條件下,最大程度地提高最少獲利者的長遠期望。在此,一般的經濟和社會事實得到了全面的運用”。[9](p189)因此,羅爾斯主張大政府、小社會;與此相反,諾齊克堅決反對國家干預,他認為國家干涉是對人的權利的侵犯,國家的職能只有一個,那就是保護所有人的權利不被侵犯,只要違反這個行動,無論國家出于什么目的,都是不合法、不正當的:“出于對保護權利不受侵犯的巨大關切,他使這種保護成為國家的唯一合法功能;他堅持所有其他的功能都是不合法的,因為它們自身都牽涉到侵犯權利。”[10](p33)在諾齊克看來,人的權利首要的就是“自我所有權”,這是人與生俱來的權利,為了扶持弱者而去侵犯另一個人(即使是強者)的利益就是最大的不正義,因此,諾齊克主張建立“最弱意義的國家”。“最弱意義的國家”相當于烏托邦,在烏托邦中每個人都持有自身的完滿權力,在持有權力的同時也不能夠去侵犯他人的權利,這是一個相互的過程,即在尊重他人權力的同時也是對自身權利的維護。因此,諾齊克非常反對國家對個人權利的干預。
從羅爾斯與諾齊克爭論中可以看出,二者對人的基本權利或者對正義的理解是不同的,“在羅爾斯那里,只有確定的社會資源才能確保一個人受到平等的對待;在諾齊克這邊,必須強調完全的自我所有權方是正確地對待了一個人的自由”。[11](p251)實質上,羅爾斯理論實行的是程序正義,主張用第三方來調控由外在條件所引起的不平等,實現一種差別原則下的平等,進而才可能談人的自由;諾齊克則強調機會平等,人對財產的占有、獲得是絕對自由的,在這一方面每一個人面臨同等的機會,是一種持有正義。盡管羅爾斯和諾齊克對自己的正義理論設計了種種實現的條件,例如羅爾斯的“無知之墓”、諾齊克的“矯正正義”“烏托邦”等,但最終都無法實現他們的理想社會,究其原因就在于他們仍舊用權力來規范權力,只要社會還存在階級分化,國家就會存在,這個時候無論是羅爾斯的從分配領域解決還是諾齊克的從持有領域解決都會帶有階級屬性,自由和平等就是有限的和屬于特定群體的。即使是社會民主,同樣也是有限的,因為它還是一種國家形式,國家的階級屬性決定了民主也是一種“暴力”。
馬克思認為只有在權力消除的前提下才能談真正的自由和平等,所以要廢除國家。廢除國家是分階段的,首先要通過無產階級革命奪取資產階級的政權,列寧指出只要不是生產力的發展達到很大程度致使國家自行消亡外,其他時候都要通過暴力革命。無產階級奪取政權后仍然有國家,即馬克思所說的“無產階級的革命專政”,也就是共產主義第一階段,在這個階段還沒有實現完全的公平和平等,只是消除了階級壓迫的現象,而在具體的分配領域仍然存在不公平現象。只有到了共產主義的高級階段,這種不平等才能消除。在這個階段國家就會自行消亡,進而國家的政治職能就會轉化為“維護社會利益的簡單的管理職能”,此時國家的權力范式就會消失,資產階級的平等權利原則也就隨之失效,勞動分配由生產發展所代替,人們的分配和需求之間的關系也相應地變為各取所需:“在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隨著個人的全面發展生產力也增長起來,……社會才能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上:各盡所能,按需分配!”[12](p23)高度發達的生產力是共產主義高級階段實現的基礎,生產力的發展是化解一切矛盾和溶解一切社會問題的坩堝,此時人能夠按照自己的潛能自由發展,實現了形式和事實上的自由與平等。
權力范式的消除是實現自由與平等的基礎。反觀當今自由主義的種種爭論,都是在權力范式下尋求緩和階級矛盾的方式,但階級本質和被統治階級的根本處境是不會改變的,而只有超越國家之上、消滅權力范式才能從根本上解決自由與平等的問題,馬克思早已對此做了根本的解答。
“國家”是馬克思理論的一個核心議題,在早期到晚期著作中,馬克思都有對國家理論的論述和思考,歷史唯物主義國家觀可以看作是馬克思國家理論的基本觀點,分工理論構成了歷史唯物主義國家觀的著力點和突破口,這一研究路徑在《形態》中已經完整形成。之后,馬克思恩格斯也多次提到國家問題,但都沒有跳出《形態》中國家理論的思考范式。歷史唯物主義國家觀不僅構成了馬克思國家理論的基本觀點,而且也為當代國家理論提供了審視和反思的基點,尤其是當代國家發展正面臨著新的特點,經濟危機呈現出向政治危機轉化的趨勢,政治危機的有效處理和化解成為一個國家和社會發展中的關鍵問題。因此,面對當代國家批判理論,一方面我們要善于吸取其中的合理因素,即關注國家發展過程中的新形勢、新問題,分析它們在國家發展中所發揮的影響;另一方面,我們要立足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國家的理論基礎辯證看待當代國家理論,不能將國家發展中的某一因素無限擴大甚至上升為決定作用,這樣就容易產生本末倒置、倒果為因的錯誤,從而無法看清國家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