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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門前一段秋

2022-03-31 23:47:37盧文麗
野草 2022年2期

古村落是臉譜,是唱腔,是氣韻,是精華,是血脈之河上,一個個古色古香的渡口。讓你思考:你是誰?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盧文麗

正是梅子泛黃時。城市的傍晚是曖昧的,水霧透過橫逸的梧桐,將白晝的喧鬧發酵成斑駁,斜檐落玉和浮塵凝成氤氳,潮兮兮地黏在身上。高架橋堅硬的曲線柔美,顫動著,懸在空中。潮汐般的燈光漠然流淌又幻滅,像城市血管里奔涌的腳步,飛快、肆意、流光飛舞,營造無處躲藏的暈眩。

水泥柱下,紅綠燈縫隙間片刻的緩沖,在“生活著的千年古鎮”“心自馳,與誰同”褪色燈箱廣告下,你又見著了那位賣白蘭花的老人。她彎曲的脊背,在短暫停頓的車流中引人注目。她向你走來,臂彎的小竹筐里,搭一條雪白的濕毛巾,上面躺著一串串精巧得宛如白玉雕成的白蘭花。你買了兩串,拴在車窗前,新鮮的花朵,仿佛一個隔了許久的擁抱,消釋心頭的倦與濕,城市的語境因為這個細節而溫馨。

對白蘭花的喜歡是一種情結,一種依戀和懷舊。她是江南初夏里的白,風過后留在心中的香,清朗夜里淡淡的月。印象中,它還與一座叫作明月灣的村莊相似。

去明月灣的路,總是伴著太湖走。逶迤的湖濱,縱橫的阡陌,田間有老農鋤地,湖畔有蘆葦臨風,水鳥穿行于菖蒲和蘆葦之間,秋風蕭瑟時,那滄桑的白便會落雪般覆上頭頂。明代蘇州才子唐伯虎的《煙波釣叟歌》,勾勒了太湖的靈秀,隱隱能望見山的輪廓,近看水色偏綠,隨著風錦緞一般搖擺。過太湖大橋,空氣變得清新,目力所及處均是成片果園。

明末文人張岱《西湖夢尋》中描述:“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幾百年前西湖上那種白茫茫的寂寥,與眼前的太湖約略是相似的。

隱約間,半山腰出現一片粉墻黛瓦,綠楊拂水,明月灣恬淡地臥在西山腳下,千百年來,太湖人家住在這里,過著似乎一成不變的日子。

一棵陰翳蔽天的明代古樟立于村灣,濃蔭數畝。對明月灣來說,這棵古樟的來歷或許太早了,村莊的興起和變遷,都貯存在它的年輪中。一灣流水縈繞小村,有野鴨嬉水,新建的停車場里,泊著幾輛上海牌照的私家車,看不見導游揮舞小旗的喧嘩。

明月灣位于太湖洞庭西山島上,是西山島最古老的村落。相傳春秋時期,曾是吳王夫差和美女西施消夏賞月的勝地,石排山上留有西施遺跡畫眉池、望越臺等遺址。

自唐以來,西山島便是眾多詩人留作的地方,白居易詩云:“湖山處處好淹留,最愛東灣北塢頭。”皮日休亦有詩為證:“試問最佳處,號為明月灣。”吳越春秋時,西山島曾作為吳國的門戶前哨。至唐代,明月灣形成了棋盤形的村落格局,保存至今的古建筑尚存13處。村落民居,同屬江南民居,有大宅豪戶,都是多進廳堂式布局,前堂后寢,屋宇暢亮,裝修考究,門樓磚雕精致,廳堂門窗深雕花飾細膩逼真。由于受地勢影響,這些宅院大多呈曲尺式、田字形,宅后宅旁有花園園林。著名的有禮和堂、裕耕堂、瞻瑞堂、黃家祠堂、凝德堂、禮耕堂、瞻祿堂、漢三房、薛家廳、金家廳、鄧家祠堂、秦家祠堂等。

東西村口,各有半月形清代建筑:“繼光”門和“灣月”門。一條赫赫有名的砂條街,時光隧道般伸向村落,雨時,人行其上,腳下有潺潺水聲,“花墻頭,百子格,前門后門砂條街,西洞庭山第一家”“明灣石板街,雨后著繡鞋”,這些古老民諺,便是對明月灣砂條街的贊美。

明月灣曾有金、鄧、秦、黃、吳五大望族。乾隆年間,當地居民靠種花果發了財,造起了許多富麗細致的院落和祠堂。幾千歲的明月灣,古祠、古街、古井,比比皆是。一路上,你不時跟它們不期而遇,仿佛與許多德高望重的老人們打著隔世的招呼。古時,太湖邊強盜出沒,房屋因此都有高高的圍墻。

老房子們大都有著斑駁灰墻,高高的無法偷窺的木窗,墻角磚塊長出小草和青苔,即使是白天,仍然幽暗著。有的房子干脆鎖著,仿佛關住了所有的興衰與吶喊。有的老屋,門口的方形浮雕石鼓光滑,大塊的水磨青磚,庭院里的假山、天竺,門窗欄桿上的雕花,似在孤吟一闋長恨歌。路過一幢古宅,黑黑的廊道很是莫測,里面有位老人,淡淡掃了你一眼,卻無言語。鄰居說,這家祖上原有御賜的匾額,“文革”中都被“破四舊”了。

近年來,明月灣的百年老宅,逐漸被開發成旅游景點。深宅大院,不時傳來維修的叮叮當當的敲打聲,院落里堆著磚瓦、木材,檐廊走道上滿是染塵的雜物:石臼、銹了的自行車、破鍋、堆覆柴草的石磨。走入一間古宅,有粗大的梁柱,顯然不久前曾經修繕,前廳四扇雕著花卉的木格門洞開著,散發著淡淡的油漆味。

水抱青山山抱花,花木深處有人家。房前屋后,長滿了參差迷離的花、樹、藤、蔓,更有大片的果樹。閉上眼睛,仔細分辨:枇杷?楊梅?桃子?還是李子?一年四季,來這里的人都可以解饞,收獲季節,累累的果實就懸在頭頂、手旁,只要成熟了,就可以伸手去摘,敞開肚皮吃個夠,主人是不會跟你計較的。初夏時,漫山紅紅的楊梅,鮮艷奪目:“筠籠帶雨摘初殘,粟粟生寒鶴頂殷。眾口但便甜似蜜,寧知奇處是微酸。”

明月灣是一個很有人情味的小村,抬腳隨便踏進一戶農家,土雞、活魚、紅燒肉、竹筍、鮮蔬和口感醇香的米酒,都會讓你大快朵頤。這里的農家客棧收拾得十分干凈,院里的果樹含著花骨朵。房間的窗戶,一扇含著太湖,一扇含著屋后山坡。午飯吃的是太湖里的白蝦、鯽魚,飯鍋里蒸出來的青魚干、自家地里種的青菜,還有久違的柴灶飯。吃飽喝足,美美睡了一個午覺,繼續出門閑逛。

古碼頭宛如一條巨大臂膀,將月亮狀的湖水攏在懷里。斷壁殘垣前,有青藤纏身的古木、翠綠的爬山虎,欄桿上殘留的石獅,護著河水。桅檣林立的繁華,家族曾經的波瀾,唯有腳下的湖水知曉了。遙想當年,院主人趁三五月夜,駕一葉小舟,蕩悠灣中,吟著“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邀知未眠月,相思在漁歌”的詩句,定然十分怡然。

微風起了,漁舟遠了,炊煙斜了,夕陽醉了。夕陽把金色的影子,留在了橋邊、湖中、老屋的院角、古樹的枝丫和老鄉們笑出的眼角皺紋里。白墻青瓦,參差別致,像一幅幅黑白分明的木刻畫,屋頂上,用石灰拌紙筋、黏土做成的仙鶴、白鴿、麒麟、雄獅、梅花鹿栩栩如生。一輪金黃的圓月從湖面升起,一道道光束由金色變成了銀白,月光下的明月灣,像一首詩。

喝好柴灶稀飯,出門。清晨的古宅、流水、果園,蒙著薄薄的霧,隨著一聲聲的鳥叫、雞叫和狗吠,天空漸漸露出一抹紅暈,村莊便溫柔起來,仿佛黯淡的女子獲得了愛情的滋潤。

漫步清晨的明月灣是一種奇特體驗,鞋跟伴著心跳叩打青石板,兩旁斑駁的木門緊閉著,偶爾又會“吱扭”一聲開了,一個意態安詳的老婆婆拎著煤爐走出來,升起一縷輕煙,虛虛浮浮又滿目生機。走走停停間,驀然回首,高高的老墻泥灰剝落,犬牙交錯的屋檐只留下了一條細細的縫,仿佛歷史綿延的呼吸,連同石板街底涓涓的水聲,人便漸漸陶醉,全身披覆纏綿回憶。

在光陰的掌紋上,明月灣是玫瑰的灰,是艷粉的紫,是水漾的綠,是大朵大朵芍藥的紅。在你的印象里,明月灣有著白蘭花般素潔的色澤,在寥落的底色之上,各種顏色淡入淺出。

明月灣像一個異夢,穿透人世瑣碎的憂歡,在濃膩的人間煙火里,表達著江南的魂魄。

初夏的雨水像鳥群扇起的微塵,在天地間飄灑得紛紛揚揚,又仿佛自天而降的音樂彌漫、擴散,為靜穆中的萬物蒙上一層氤氳。

這個季節,你沿著太湖尋找生命中的某種暗合,從余杭塘棲的廣濟橋,到依溪傍水的烏鎮,從盛產輯里湖絲的南潯,到煙波浩淼的太湖之濱,你的記憶中保存著運河在太湖入口處那一望無際的蒼茫、飛翔的白鷺、白茫茫的蘆葦柔波中的舞姿以及沿途紅火的茶樓酒肆所彌散的余香。

你的目光最終為江南水鄉這處古村落所逗留,在太湖的東山之濱,它獨有的風姿和氣韻,令每一個到達的人怦然心動。傍著太湖,入山愈深,山路愈靜,有梅林橘樹間雜,有農人剪枝修理,樹下放著干糧和水,有村姑采摘桃子,身手敏捷,腰間小收音機里播著戲曲。沿途,不時有村民熱情地圍上來,遞上一籃籃紅得發紫的楊梅、掐得出水的蜜桃。

西湖之美,美在婉約,卻難展狂放。太湖之美,美在多了一份豪爽。晴天,山青水綠,輪廓分明;陰天,水天朦朧,如霧如夢,“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唐宋時,中原氏族南移,東山文物漸興。明清時,人文日盛,仕宦商賈,遍布海內。東山島上的山民,樂善好施,濟人利世,興義學,辦新學,開典當,活金融,營蠶桑,開繭行,通運輸,頗具大邑之風。

陸巷有一張不施粉黛的臉,走在村里,心像被一雙溫暖的手捧著,暖暖的,淡淡的,飄忽而沒有瑕疵,深沉卻欲言又止。小村很靜,坐在路邊的老人望著你,有一絲驚訝,卻沒有過多在意,扭頭又繼續閑聊。你在村子里漫無目的地閑逛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的外婆家。

作為江南保存完好的明清古村落,陸巷蘊藏著一串鏈接吳文化歷史的神秘符號。主街以花崗條石鋪面,下為泄水道。道旁刻著上下轎馬的標記,條石上雕鑿著“平升三級”等圖案。小巷深深,高墻四起,宅第富麗,氣勢軒昂。主街道兩側的小街,青磚側砌成人字形,上山道還專門筑以車轱轆道。

民宅分布散漫,不像水鄉城鎮中一戶挨著一戶般熱鬧,山里民居,疏朗平和,柴門半掩,矮墻半截,竹樹茂盛,紅杏出墻,透著幾分仙靈氣。大多是一個門樓、一個天井,三間正屋,兩間偏房。老人坐在門樓邊悠閑吸煙,身后是長長過道,幽幽通向天井和閣樓。濃密綠蔭中的人家,有的爬滿枝枝蔓蔓,有的新修過,嶄新的馬賽克蓋住了斑駁青磚,每一座院落都有時光的痕跡。

民宅旁的敞地上,聳立著銀杏樹,樹下橫臥著古老牌坊的條石。村民的客堂門,總是敞開的,陌生客人走進來,說一聲來意,他們便會端凳請坐,煙茶相奉,主婦們說著吳儂軟語,納著鞋底、結著絨線,和不相識的游客也一樣閑話張長李短。

這個沒有滅跡的古村,也曾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白居易任蘇州刺史時,曾到東山采辦貢橘,留下《揀貢橘書情》詩曰:“洞庭貢橘揀宜精,太守勤王請自行。珠顆形容隨日長,瓊漿氣味得霜成。”

陸巷每家每戶都有果園,金秋時,島上萬綠叢中,點點紅橘像無數紅彤彤的小燈籠。有的人家不種橘子、楊梅,只種供觀賞的香泡,有的種纏藤的葫蘆、北瓜,只為聞它的清香,看它玲瓏的果實。

“入山無處不飛翠,碧螺春香百里醉。”陸巷最迷人的是清明、谷雨時節,從黃昏到深夜,農家炒茶的灶間都亮著燈,無數只細嫩的、粗糙的手指,輕快地撥動著碧螺春的嫩尖,新焙茶葉的清香彌漫了全村。相傳一千多年前,山人朱元在洞庭東山碧螺峰石壁上,發現野茶數株,便采而制之,其香撲鼻,名之“嚇煞人”,唐末宋初,充作貢茶,清康熙年間,改名“碧螺春”。

晚三堂、見山堂、遂高堂門樓廳堂上的雕刻,雖年深日久,依然精美。房子都是木結構的,底樓建在街旁,二樓則挑出去,蓋在窄窄的老街頭上,不管刮風下雨,走在石板路上的腳步都可以保持安逸的從容。只是,在你行走的時候,頭上也常常會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和吱吱啞啞的樓板聲,這時候,走在下面的人,會有一種莫名的親切和溫暖。

小巷里,空氣泛著微微濕潤,青石小徑上染著綠苔,墻縫間探出幾莖青澀的綠野草頂著露珠,村民推著堆滿桃子的板車穿巷而過。“賣白蘭花梔子花哎”“又香又甜的甜酒釀要伐”……想象在清風如水的早晨,清越的吆喝蕩起漣漪,而那些門卻并不應聲而開,像一道緊緊抿著的唇。

絲絲小雨中,見到三座著名牌坊:解元,會元,探花,在長達一里的紫石街上高聳。古樸幽深的話翎巷兩旁,保存著三十多處風格各異的明清建筑。臨街的小店頗有情致,柵板店鋪,茶肆酒樓,營業時矮門內翻用吊鉤扣住,四扇扉門可自由開啟,店門口擺著幾張小凳,供客人歇坐。解元牌樓下有個小鋪,賣新鮮出爐的雪白方糕、碧綠的青團子,還有紅棗核桃仁餡的雪餃。一屜屜新蒸好的團子,碧綠的青團子,散發著青青香氣,吃起來香軟糯滑。

農家客棧,臨湖而居,竹籬繞宅,禾苗蔥蘢,種著一畦畦翠綠的雞毛菜。屋里有古舊家具,雕花大床,坐在梳妝臺前,古鏡上有一道細痕,那是時光的裂痕,曾照過怎樣的花容。似有若無的太陽,像一團飽墨滴落在宣紙上,洇開了,溶滿天空。女主人不時進來,商量晚上的菜疏,然后下樓生火煮飯,手腳麻利。

惠和堂是陸巷的精華,周圍原有的十幾個王家園林,已變成菜圃。王鏊辭官返歸故里后,蟄居東山十四年,泛舟太湖仗劍豪歌,徒步巖崖賦詩題銘,伏案窗下著書立說。踏上樓梯,像是踏碎歷史的靜寂,光影里,有衾紗羅帳輕垂,廂房內,有古樸的明清家具,琴棋書畫,窗欞銅燭,蘭香襲人,舊日江南大戶人家的氣息撲面而來。

懷德堂是一座鄉間袖珍園林,長廊、拱門、漏窗、湖石,囊括了江南園林的經典細節。后廳東西兩側各有一花廳,東花廳是女眷們的閨房繡樓,西花廳是主人書房。天井里有鵝卵石鋪就的圖案,園中有太湖假山疊石,南面照墻兩側各鑲有青磚題刻,一塊鐫“采煥尊彝”,另一鏤“花竹怡靜”,落款為“咸豐乙卯桂秋”,或許就是這處老宅竣工的年代。這個意趣盎然的園林,像是一位覽盡湖山秀色,絕意仕途,將一腔孤傲不平之氣寓于山水墨色之中的人刻意打造。

坐在木質的臺階上,已是傍晚時分,空氣浸滿了動人的顏色,連自己也想變為那鮮艷的一抹。在寂寥中尋覓縹緲過去,耳畔回旋起如泣如訴的《二泉映月》,于是滿目的美景便統統迷蒙在二胡的煙雨中了。琴聲是冷冷的,一汪碧水是冷冷的,連松隙竹影里漏下的淡月也是冷冷的,你仿佛目睹了當年阿炳的月色泉影,聽到他手中那把二胡傾訴的另一番滄桑——曾經辜負的青春,日益荒蕪的寶藏,生生不息的渴念,繾綣中的無奈疲憊,追慕中的欲言又止,無盡旋律在黃昏的飛檐上盤旋往復振翅而去。

泡一杯碧螺春,背靠農家層層疊疊的茶園,抿一口淺碧色茶汁,有一縷入骨的清爽。飯后散步,夕陽西下,登上山巔,極目吳天,一只水鳥幾乎是不蕩起半點漣漪地從安靜的河面上滑過,蘆葦搖曳出柔軟的感動。從仙人石旁下山,入橘林深處,有山澗泉水潺潺而下,越樹林,過村莊,往太湖而去。

夜里很靜,小院僅三五個住客,互不干擾,只有月亮悄悄掛著,思想純凈如虛無。窗外偶有捕魚船閃過,白魚躍出水面又倏忽消失,只剩下白茫茫的清涼夜氣,人便被一大片柔情包繞著。因為靜,反而輾轉難眠,過了許久,才似夢非夢般掉進夢鄉。

晨曦在太湖里拖出一條金帶子,輕輕抖動著。一輪紅日,忽地躍出了水面,仿佛只是一瞬間的功夫,天和湖,湖和島,云和水,全攪在了一片燦爛的金色之中。

要離開了,便貪戀起陸巷的一木一瓦。惠和堂巷口有個店,蝦肉餛飩很有名,每天下午三四點鐘就賣光了,早上的拉面也很不錯。坐在古巷的長條凳上,慢慢吃一碗餛飩,碗里飄著紫菜、蝦皮和香菜,熱騰騰的。有婦女在井邊搓衣洗菜,身后的屋宇升起白白的炊煙,對面白墻黑瓦的樓里,虛掩的窗前有淡淡人影,此情此景,好似周作人筆下描繪的意境:江村小屋內,與友人談閑話,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

拎水的老奶奶緩緩走過,肩挑桃筐的農夫緩緩走過,臉上的表情,是無法模仿的安詳。陸巷畢竟是鎮定自若的,即便有過輝煌,有過絢爛,依舊在劇情之外,過著樸素的日子。你撿拾著零落記憶,對過往的愛恨情仇,亦失去了看風景的單純。

陸巷對于你,是一段旅程開始和結束的地方。它告訴你,最深的愛,不是留戀不放手,而是繼續啟程,無論旅途,還是人生。

去外婆家不需要理由,需要的,只是一顆近鄉情怯的思念的心。

詩經《小雅·斯干》曰:“筑室百堵,西南其戶,爰居爰處,爰笑爰語。”意思是:建筑許多所房間,西南向都有門可通,在一大片黑瓦蓋頂的大宅院中,那么多的親人住在一起,闔家而居,同灶而食,說說笑笑,是一件多么閑適、祥和而快樂的事啊。

如此的生活方式,對現代人來說,像癡人說夢。然而,在中國歷史上,在浙江浦江白麟溪畔,卻真的誕生過一個宗族和睦相處、十五世同炊共飲不分家的神話。這個歷經宋、元、明三代的龐大家族,曾創下三千多人齊聚一堂共同吃飯的壯觀場面,被朱元璋賜名“江南第一家”。

如果說盧宅是一位溫婉怡人的大家閨秀,明艷嫵媚是她的底子,繁華纏綿是她的氣質;那么,鄭宅猶如一位修煉千年的白須長者,承載著一個宗族的喜憂,年復一年,坐看云起,笑看落花。

江南梅雨過后,狂熱夏天來臨。“六月六,家家曬紅綠,家家曬龍袍。”鄭宅在驕陽下,一片靜寂,一切仿佛在炫目的陽光下,發出噶嘣噶嘣的脆響。源于玄麓山的白麟溪,穿鎮而過,載著莊嚴流向遠方。溪上橫跨著十座明代石橋,清流蕩漾,柳絲颯然,過橋碑亭上,有元代翰林學士手書:“一門尚義,九世同居。”

一堵雪白粉墻,長長地,一直延伸到巷尾,厚重端莊,孤獨不語,陳跡之上堆著陳跡:“忠孝傳家“的厚拙書法、墨黑色檐瓦勾勒的素淡剪影、蔓延的青苔、被侵蝕的洞眼、磚與磚的縫隙間殘留的記憶。一堵墻,隔出了兩爿時空。墻內,風景曾諳,“裊晴絲,吹來閑庭院”;墻外,歲月正長,小街上,有簡陋的小吃店、縫紉店,年輕的母親拿著飯碗攆孩子,騎車的小販吆喝著收購舊貨。

鄭氏宗祠像一座私家花園,因著鄭宅的名,也成全了鄭宅的名。門口有“鄭氏宗祠”門額、“江南第一家”匾額。壁上有“耕”“讀”“忠信孝悌”“禮義廉恥”的古訓,入門還有一塊元代“白麟溪”殘損石碑。

中國古村落,大多由一個家族繁衍發展而來,這種血緣村落,鄰里和睦,長幼有序,有本家族的建筑群落、宗祠和牌坊,濃縮了本土文化色彩。有序堂是鄭氏宗祠的主建筑,結構寬敞,不尚浮華,據說可容納千余人。引人注目的《鄭氏規范》,曾經族人三次增訂,168條內容都和孝悌善行有關。此外,還有鄭氏歷代先祖林林總總的牌位、畫像和匾額,以及模糊的中進喜報。

當年,鄭氏義門依據儒家倫理,提出公共生活原則,比如“和為貴”“善施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把“有序”“師儉”列為治家兩大支柱,因“序”能解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序則不亂,不亂則安”;“儉”能解決人與欲的關系,“師儉則無欲,無欲則廉”。明代大文學家宋濂,曾因仰慕鄭氏家風,到東明精舍主講廿余年,后又從金華遷來青蘿山下居住,開始“韜光養晦、明德養身、履道親仁”的生涯,鄭氏義門從此有了一位“毓秀培英、陶模鑄范、輔佐同居”的良師。

關于“江南第一家”,還有個小故事。

明朝洪武十三年,丞相胡惟庸謀反,明太祖朱元璋大肆捕殺胡的余黨。有人檢舉鄭家與胡惟庸有聯系,刑部差人抓走了老大鄭濂,另外六個兄弟爭相入京替哥哥頂罪。爭來爭去,最小的弟弟鄭湜力排眾議只身來到南京。他哥哥鄭濂見到他后,說:“我居長,我理當承罪。”鄭湜說:“你是一家之長,家里不能沒你,我最小,應該替你承罪。”兄弟爭相入獄的奇談,傳到朱元璋的耳朵里,不但沒有治罪鄭家,反而讓鄭湜做了福建布政司參事。朱元璋對鄭濂說:“你家九世同居,孝義名冠天下,果然名不虛傳,可謂天下第一家。”說罷,寫下“天下第一家”幾個字,旁邊有人提醒他說:“皇上家才可謂天下第一家呢。”于是,朱元璋改寫為:江南第一家。

每年春節和祭祖日,鄭氏后人都要在宗祠舉行各種儀式。在長達360多年時間里,鄭氏全族,共財聚食,一切生產資料歸全族集體所有,60歲以上者免去勞作,由宗族贍養。這個家族的人群,孝順父母,兄弟團結,妯娌和睦,代代出清官,個個皆良民,被譽為“以德治家的典范”。

古柏森森的堂前,有一種肅穆,這里曾是鄭氏族人聽訓受教育之處。師儉廳“孝義家”匾額,系明太祖朱元璋親書。拜廳匾額“孝友堂”,為明建文帝所賜。鄭宅的鐘鼓很有講究,左懸“會膳鐘”,右有“聽訓鼓”:“會膳鐘”每天早晨敲二十四下,全族人員同時起床;接著敲四下,同時梳洗;再敲八下,男女分成兩隊,到師儉廳聽家長訓話。敲“聽訓鼓”則表示家長開始訓話。之后,幾百口人聽鐘下田勞作,暮歸公共食堂集體就餐。進餐時,男人在同心堂,婦女在安貞堂,一個鄉土農村的舊有生活形態躍然眼前。

這么多人共同生活,性情、利益上的沖突在所難免,宗族正是以儒家“禮制”為核心,以經濟、政治和教育的規范約束族人,來對付內憂外患。1460年,一場大火燒毀鄭宅府第,因無力再建,同居只好改為以義字輩分家,世稱小同居。

一下午在深深的庭院走過,尋詩問畫,覓屐痕遺履,時光生生不息的影子,投在偌大墻面上,好像留下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曾留下。院內的植物,年復一年生長、蔥翠、枯黃、凋謝。古梅斜枝微顫,香樟又抽新芽,梧桐樹更是不可遏制地,幾乎蓋住了半邊院子,紫藤花粗大的藤蔓,輕盈的花瓣,一串一串垂下——因為你正好趕上它的花季。

鄭宅在四時天光中,晨昏變幻里,呈現出詞人筆下的小園香徑、夢后樓臺,每一扇雕花窗欞,每一塊瓦楞磚木,都濃縮著故事,任往事如流。環繞天井和房梁的牛腿、垂蓮、窗扇、雀替、橫梁,幾百年來,更似乎絲毫未動。想象當年的主人,在此制定倫理,掌管家族;植竹種花,時臨墨跡;隨興吟詩,優游自在。然而,畢竟是人去樓空,畢竟是花開匆匆,唯有池中游動的紅鯉,撲拉出四濺水花,唯有火紅的石榴花瓣,撩撥些許隔世的靈動。宅門前的水池叫“潔牲池”,門前有照壁,內有兩小池,加上一行古柏,形成“品“字,寓意“一品當朝”。片片石榴花瓣,飄零幽寂池水,渲染出暗綠的基調,像西方印象派畫家莫奈的筆觸,迷蒙凄艷,更像東方詩人李商隱的意境:“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任好風?”

鄭宅當年的界墻,曾延至整個村鎮,如今僅半畝之圍。灰色裸露的高墻,透著久遠訊息,即便粉刷抹去了記憶,平滑的潔白下覆蓋的東西,亦在慢慢消失。然而,它曾代表的執著和堅韌,早已滲入鄭氏人的血脈。倘若鄭宅的墻會說話,它一定會向你傾訴無數次的堆筑、坍塌和修復,以及家族變遷的歷史慨嘆,獨等月落白麟溪頭,猶如一場幻夢。

在鄭宅讀到一段傳奇:111名韓國瑞山鄭氏后代,在隔斷了682年后,終于在中國浦江鄭宅尋到了自己的根。原來,鄭氏后人鄭臣保在宋朝曾任吏部侍郎,宋滅亡后,攜家眷從杭州劃小船遠走他鄉,歷經海上漂泊,到達高麗瑞山看月島定居,先后生了三個孩子,其中一個名叫鄭仁卿的兒子后來當上了高麗國的丞相。由浦江遷徙出去的鄭氏后代,在韓國繁衍、壯大,至今有5萬余人。

參天之樹,必有其根;懷山之水,必有其源。故鄉是親人的所在地,祖先的歸宿地,宗族的起源地。一個人,倘若能夠在老的時候,終于尋到自己真正的根,便算是在佛前,求了一生。

或許,世上萬物,終究不過是彼此世界中的一份惦記罷。

真想在斯宅的村頭種一兩株翠竹,收藏一院落云雨,溪邊看野鴨戲水,山腳望白鷺登枝,有山泉可以滌足,有家蔬可以養身,過一段枕上聽風、窗間讀影的日子。

內心,一直隱約覺得與諸暨是相識的。不僅因為這越國故都出產美女西施,也不僅因為這里有一處叫五泄的景區,更因為諸暨是回老家的必經之處。從小到大,你坐著長途車、火車,搭著便車,開著小車,無數次地經過諸暨;你也曾聽母親說,從杭州商校畢業后,她在諸暨工作過一年,懷你時吃了很多諸暨香榧,所以你的頭發從小烏黑油亮;你也曾從外婆嘴里得知,東陽靠近諸暨,有一個嶺北,早年為養家糊口,外公去那里擔過鹽。

這里要說的,是諸暨一個更為具體之處,一個名叫斯宅的古村。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秋天,稻浪滾滾,流水潺潺,山頭、田野、竹園、院落,仿佛從乳白的云海中脫穎。去斯宅的路,有時一個轉彎,溪水縱橫,又一個轉彎,農舍傍山,移步換景,一派恬然。清人張潮《幽夢影》中說:春者,天之本懷;秋者,天之別調。斯宅的秋天,情調別具。

在斯姓眾多大宅中,千柱屋的名聲最響,它的龐大已超過人們習慣的思維。這座江南巨宅,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村落,從高處俯瞰,呈長方形,雖多有凋敝,但外貌完整,有高墻、烏瓦、臺門、石板,上林溪從屋前流過。作為古跡,千柱屋不過是當地巨富私宅;作為一處名勝,也并不怎么名揚四海。然而,這幢巨型建筑,卻足以跟周莊、同里等一個村的江南明清巨制相媲美,真可謂四兩撥千斤。

千柱屋前,溪水蜿蜒,一大如磐石的巨巖,扁平如鱉,伸頸低頭,猶如臨溪解渴,俗稱“清水吊鱉”,行人無不駐足贊嘆。村口祠堂載,建造千柱屋,“費銀巨萬有奇,越十年而告功成”。坐在門口的老人講,以前有戶人家,家里養的牛從不出千柱屋大門,天天就在屋里頭轉悠,吃吃十個天井里長的青草,竟然也養得膘肥體壯。

或許是因為偏僻,房子造得再好,亦如錦衣夜行,古老的千柱屋才得以留存至今。門楣處的橫書“于斯為盛”,出于《論語》“唐虞之際,于斯為盛”,與湖南長沙岳麓書院門額上的題字相似。門上有“蝙蝠銜錢”磚雕,還有兩只船,小船向外,大船向內行駛,寓意“大船進小船出“,描繪了主人的聚財心理。

“去我家里喝杯茶吧!”一位中年農婦熱情招呼。她叫金春蘭,家在千柱屋大廳邊上,兩層,底下是廳堂,上面是閣樓,老公叫斯惠學,秀氣、靦腆的女兒斯雙映搬出椅子,拿出李子、花生,倒好野花沖泡的涼茶請你們歇腳。她家廳堂的字畫,均出自這位農家女孩之手,亦頗見靈氣。

午后的千柱屋較清冷,間或有狗叫上一兩嗓子,復又歸于平靜。大廳掛著“孝廉方正”“節孝”“彤管重輝”“一枝獨秀之軒”“石澗聽松之館”等斑駁匾額,一條簇新的紅布橫幅上寫著:“熱烈祝賀千柱屋被定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墻根處,有一男子坐于矮竹椅上,轉動著手中的爆米花機,邊上圍著孩子們,以及一長溜的竹籃、臉盆。稍頃,只聽轟的一聲悶響,剛出爐的爆米花香撲鼻而來。

千柱屋既是昔日人們生活的延續,更是今日人們日子的鋪展。壇壇罐罐里的植物,鮮艷旺盛,小貓小狗,隨意走著,行人經過,咻的一聲便竄沒了影。扎頭巾的老太太,在院前生火煮飯;婦人靠在竹椅上戳毛線針;放學的孩子不時闖進鏡頭,身上跳躍的紅色校服,打破了凝重的黑白灰底;坐在門邊發呆的老頭,悠悠地,好像掉進了記憶里;坐在藤椅上的小男孩,津津有味地在看《貓和老鼠》;轟鳴的摩托車,東扭西歪地載著年輕人從古屋門檻上碾過。

由于身處群山,千柱屋四周高墻,窗小且高,都是從防御角度建造的。九十歲的斯老漢說,他小時,屋外稍有動靜,長輩即關照閉門,族人不得進出。屋內水井數十口,火苗一經冒出來,屋內各個角度都即可看見,所以兩百多年來,古屋從未發生過大火。

千柱屋最初只有巨宅主人斯元儒和他的四個兒子居住,兩個世紀以后,同樣的宅屋,已住了七十余戶人家。前廳后堂原本相通的房子,被分割成若干小塊,寬敞變成擁擠,明亮變成晦暗,大部分房間白天都要開燈,孩子們趴在天井的長凳上做功課。

高高的門檻,精致的照壁,有著另一番洞天:青石的天井,苔痕蒼翠;洗盡鉛華的雕花門窗、梁棹,精雕細刻。高低錯落的房子,有兩個臺階,第一臺階叫“一步登天”,另一臺階叫“步步高升”,院落房屋之間,有走馬樓道相連。一陣悠揚薩克斯,將你引至一戶人家前,瞌睡的貓咪沐浴在艷陽里,陽光落進,一條條光線緊挨著梁枋檐柱形成光束,體內似乎飄散著崩裂的灰燼。

整座千柱屋的建造,沒用一枚鐵釘,均以竹釘或木釘代之。明堂用材碩大,高堂深屋,都是當地上好的香榧木、板栗木。室內地面,是南方鄉居經典考究的三合土,由糯米、石灰、黃泥拌制夯筑而成,牢固程度不亞于如今的水泥地。

循著桂香,透過相機的長焦鏡頭,正廳照墻上,有一個呼之欲出的微觀世界:青磚浮雕拼刻的百來匹馬,或臥或立,或行或奔,或引吭長嘶,或翻滾嬉戲,姿態各異,無一雷同。牧馬人或擁腿閑聊,或揮手刷馬,或伏膝欲睡,惟妙惟肖。磚雕兩邊留有空白青磚,據說是請后人“續雕”,兩百多年過去,依然無人能續。旁邊有兩株老桂,一金,一銀,有一種他處沒有的繁而靜的風姿,幽香襲人。

筆峰書院石道旁,古木參天,羅漢松、龍爪槐虬枝橫出,白玉蘭、紫薇花爭芳斗艷。竹林疏枝斜出,凸顯出清晰輪廓,有山寺月中尋桂子之雅趣。盡頭,有扇典雅的“洪門”,此門原為“垅門”,因忌犯朝廷,險遭株連九族之災,幸得高士相助,改為“洪門”,方避過大難。越過洪門,是筆峰書院,庭院深鎖,池枯井干,這處曾可容納上百人就讀的私塾,風雨飄搖了兩百多年,殘留“中斯畈小學”的字跡。

黃昏,千柱屋的臺階上,坐著三三兩兩捧著飯碗的莊稼人。去了發祥居,又去了華國公別墅,蒲公英小小的花瓣,隨風旋轉。在一處西洋建筑前駐足,黑色門上著鎖,門口有高高的草。曾在《今生今世》中讀到,抗戰勝利后,胡蘭成隱居斯宅,張愛玲亦曾前來探望。想起了那段文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這樣的句子,原先是觸目,此刻,撫摸著深鎖的重門,竟是驚心了。

生命的綠肥紅瘦里,邂逅一個曠古村落,足使你唏噓不已。

新市。寫下這個地名,腦海里便涌起這樣的幻象:一個剔透玲瓏,空靈雋永的水鄉小鎮;煙一般輕柔霧一般朦朧的河巷;懸著燈籠的廊棚,儀態萬方的古橋;蠶花姑娘纖巧靈動的素手,小家碧玉的嬌羞;桑葚般殷紅的相思,潔白含香的絲帛,桑葉如雨落滿河邊人家的窗欞……

黃梅雨季,忽然想起去看看新市,很偶然地,像是無緣無故地想起了一句話,夢見了一個人。新市沒有周莊的喧囂,西塘的熱鬧,沒有烏鎮的濃郁,南潯的繁華,新市只是一座小小的寂寞的城:柔弱、淡然、原汁原味,不屑一顧,自開自落。像一幀淡墨疏筆的小品,以小家碧玉的素面青絲,將日子打發得流水一般平常。

新市最適合一個人靜靜地行走、小坐、眺望和品味。照例是河,照例是橋,照例是江南水鄉的人家和天空,湖水像鏡子的碎片,閃在空氣里。灰白的墻,青色的河,紅的月季,綠的柳枝,交織起寧靜和緩慢,走在檐影錯落的小巷里,有鳥聲啼囀出塵,一棵斜出的梨樹,壓著滿身潔白的花,風姿綽約地沖你淺笑。

新市的浪漫,時而在一槳一槳的水聲里,時而在鞋底的苔痕上,它的亮相總是含蓄而頗具文化底蘊。石板老街古典,兩旁木板墻緘默不語。人家一般是前門沿街,后門臨河,還有過街樓。臺門里長著暗綠的青苔,院子、門口擺著壇壇罐罐,種著美人蕉、牽牛花和一些叫不出名的花草,被主人伺候得生機盎然。墻頭屋瓦上,爬滿了綠藤紅葉,風從上面經過,雨、雪、日光、月光和一千多年的灰塵,都曾在上面落過腳。

風吹在臉上柔柔的,邁著懶洋洋的步子,呆立河埠,看被河水、船舶、藤蔓和歲月交織的古老影像;看河埠頭的婦人用力地敲打著洗衣的木杵;看船老大將船慢慢撐近,又慢慢地撐遠;看滿臉皺紋的老阿婆,左手挎著菜籃,右手牽著放學的孩子,走過石拱橋消失在巷子深處;看吆喝的車夫,踏著裝滿西瓜的三輪車從鏡頭前緩緩駛過;看賣油鹽醬醋的小販搖著小船,沿河人家從窗口用繩索將竹籃緩緩吊下。

新市多小巷,有的極窄,只容一來一往錯肩而過。縱深、淡泊的小巷,讓生活在水鄉中的人,養成溫雅、安詳的性格。小巷仿佛一位老人,邁著一成不變的步伐,默守著一方并不寬敞的天地。小巷中,深夜一般會有夜宵擔子出現,敲著清脆梆聲,擔頭掛一盞煤油風燈,賣湯團、餛飩和豆腐腦,于寒夜聚集起一團溫暖的熱氣。

水鄉有晨昏難辨的暗弄,也不乏通向河渠的明弄。長弄幽深狹長,短弄照得見河邊的楊柳。隨便擇了一條望不到盡頭的小巷走,兜兜轉轉許久,視線豁然開朗,盡頭處竟是車水馬龍的公路,一幅與里面完全不搭界的模樣。

新市多橋。每隔一段路,就橫著一座石拱古橋。橋都不長,造型也沒什么大講究,但放在沿河的翠綠間,卻是剛剛好,偶有小船駛過,像一管巨筆在綠綢布上劃動,留下道道優美的波紋。人在橋上,河水在底下,立在橋頭,照見的是時間與人生的緩慢。靜靜地聽,橋上的人能聽到河水攜帶木船緩緩進入夢鄉的細微聲音。

明清至民國,西河口開設過近百家店鋪。櫓聲槳影里,廊棚滴雨中,多少人間過往已經沉淀,當年朱欄層樓,柳絮笙歌,“綠水眾橫橋眾多,過街樓下游水舟”的場景,已不可追憶。最愜意的,莫過于約二三知己,船前一壺酒,船后一卷書。如遇雨天,“船底江聲篷背雨,旅人聽得最分明”,這般的閑情逸致,定是能洗卻許多塵俗的。

折入橋頭林家鋪子,窗前一株月季正含苞欲放。屋里坐著臨帖的老人,許是長久無人光顧,桌上的蠅頭小楷已積了一疊。不大的屋子里,掛著幾幅寫意山水和扇面,還有梅、蘭、竹、菊的立軸,桌上擺著石頭、根雕、印染、刺繡等工藝品。東西都是老人收集來的,一些已是孤本,聽著老人娓娓講述,輕觸器物,隱約能感覺到時間溫潤的肌膚。

陽光透過廊棚,將斑駁路面照得光亮無比,石板路是空心的,為有意鋪設,可使積水流走。廊棚是水鄉小鎮的靈魂,也是水邊人家生活的延伸。支撐廊棚的一些木柱已斜,稠稠的陽光積了厚厚一層。坐在廊棚里的老漢,指尖煙霧繚繞,背影殘留余暉。放學的孩童,在曬了一天的白被單下嬉戲。回家的人拎著一捆小白菜,匆匆走過小橋。水鄉的人們住在老房子里,繼續著波瀾不驚的生活,繼續著幸福、溫情和磨難。

畫家吳冠中說:喜歡水的寧靜,因為寧靜的水面才有倒影,倒影下去,就把畫面擴大了一半,更具東方的情味。新市安靜地泊在暮色里,水面散著幽幽氣息,像炊煙,像霧氣,更是一種來自民間的暖意。紅燈籠的倒影落在水里,像是扯破了的紅綢緞,晚霞中的老房子,像一朵朵不肯凋謝的花。

步出老街,中心廣場的熱浪包圍了呼吸。連片的商店、飯店、電影院、娛樂廳、證券所,摻雜著燒烤、玉米和瓜果的味道,充滿市井的瑣碎熱鬧,光怪陸離的霓虹夾雜著酒吧網吧的音樂,將水鄉之夜推得搖搖晃晃,半夢半醒,與古鎮老屋微斜的樓梯,墻頭的斑駁恍如隔世,任由著幽靈般閃爍的燈光,挑逗著鬼魅的夜晚。

你試圖用一種想象的顏色,賦予新市絲綢一般的柔軟,用身處其中的印象,呈現出感性的部分,即便是在偶爾的遙念和聽說時,也仿佛身臨其境。歲月中能夠持久的東西,都是含蓄、平凡的。所謂平凡,即是沉下心來,而一旦沉下心來,便是有了歸宿。

新市是水鄉里的一蓑煙草,眺望中的一縷舊夢。告別新市,你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桃渚漫山遍野的橘花開了,草熏風暖,落英繽紛,松軟的泥土上,褐色的枝葉間,匯成一片香雪海。花的浪頭從腳下鋪開,又向天邊涌去,花香之上,是海水和巖石。倘若面朝大海,你可以聞到不遠處傳來的咸咸海水味,那些更高更透徹的聲音,不僅是風發出的,更是曠遠的歷史發出的。

東門是桃渚城的正門,歲月流逝,甕城城墻上繁盛茂密的薜荔藤蘿之間,居然長出了一株虬枝蒼古的老樟樹,映襯著藍天白云。這古樟的樹影顯得特別飄逸,清風徐來,樹葉簌簌作響。自古以來,古城墻便是村莊關于入侵、鄉愁、權勢、家族最為壯觀的布景。石城門前的小販、放羊娃和古樟,有著黑白影片的基調。

高大的城門幽黑、深邃,散發潮濕的氤氳,城墻上,長滿齊膝的草,一桿“戚”字旗頗為招搖。人若站在上頭,城中任何一個角落盡收眼底。春天,有人在城墻下放風箏;夏天,有人在城墻下乘風涼;秋天,有人在城墻下曬稻谷;冬天,有人在城墻下踏雪尋梅。在歷史和現實中,在笑聲和絮語里,城墻前移動著的人群與事件,包容著一個古村的氣息,它是不容侵犯的,更是充滿了濃重的人間煙火味。

陽光由拱形城門洞的另一端折射進來,帶著誘惑的味道。過城門,是小而精致的甕城,有古街、古屋、古井、古碑。有東西走向的明代龍形老街,南北阡陌般的小巷,迂回曲折,呈插齒交叉,可以防敵長驅直入,便于城內軍民隱蔽出擊。

老街濕漉漉的,前一夜剛下過雨。路中有窨井蓋,頭頂有路燈,兩邊有稀疏的電線桿,參差的屋脊和木排門相對無語。一路有擠擠挨挨的理發店、雜貨店、燒餅店、小吃鋪,再往里走,還有街角的老虎灶。雜貨店賣一些生活用品,一個穿著汗衫的老人,面前擺著煙酒、油鹽醬醋等物什,偶爾有人路過,買點東西或聊上幾句,更多的時候只有影子陪著他。

這個當年硝煙彌漫的抗倭之地,充滿寫意的畫面。踩著單車的學生呼嘯而過;坐在門口戴著老花鏡、慢條斯理穿針引線的老太太;躺在藤椅里津津有味打瞌睡的老頭;賣完自留地上蔬菜的一群聲音脆響的婦女;不停制作著五顏六色的芝麻燈的小姑娘;身背旅行包的游客四處張望,四目相交,微微一笑。

桃渚舊了,歷史的氣息也透在這舊里。老屋里的居民似乎比別處長壽,不時可以見到鶴發童顏的嫗叟,或閑步,或挑水,或攜幼,或聊天,怡然自樂。弄堂里的棋牌室,光線并不亮,但被一股人情味烘托,打牌、下棋、搓麻將,加上觀局的,總是有滿滿一屋子人。

鄉村小店,水泥砌的粗糙不平的柜臺,看得出久遠的汗跡以及醬油或菜油的褐黃顏色。靠墻的貨架上,有沾著灰塵的肥皂,鉛筆和練習簿,袋裝米醋,綠瓶子的雪碧,塑料紙包裝的旺旺雪餅和方便面。兩三老人聚集于此,或拄杖閑坐,或談天談地,或沉默地望著來來往往的人。行人是散漫的,挑著籮筐或提著水壺,熟絡地與街邊店里的人打著招呼。

郎家里是座古宅,庭堂的紅木牛腿殘痕剝蝕,美人遲暮。身穿藍色中山裝的郎孫楣,看管著祖上的遺傳。幽香撲鼻,是后院兩株碧綠的孿生石榴,枝繁葉茂。廚房后窗油膩膩的,還晾著沒吃完的臘腸,后面有一處古井,井水依然清澈。郎家的碗櫥、灶頭、古井、石花窗、后花園,都是古老的,閣樓上明式雕花妝臺和矮柜,和一張占了半間屋子的千工床,蚊帳是灰灰的,竹席已被浸成深紅色,風從窗口吹進,鏤著花紋的帳鉤碰著床柱,發出清越聲響。屋主郎孫楣老人從門后抬出一塊清代官員出巡的儀仗牌,上書“內江縣正堂”,這是他做官的祖上的遺物。從糊滿舊報紙的木窗望出去,孩子們正在四方的天井里跳著皮筋,魚鱗瓦層層疊疊,像個閱盡滄桑的老人,時間累積,目光混沌,屋瓦間青青的小草是目光上稀疏的睫毛,在風中瑟縮。郎孫楣執意請你喝口茶,水注入杯中,茶葉片片舒展,由濃至淡,所有的過程大抵如此,貧也好,富也罷,沉默或張揚,最終歸于岑寂,只剩一份余香,久驅不散。

你要在乎桃渚那些鱗次櫛比的民居古建,褪了色的臺門吱嘎作響,幾百年來,依然堅守著自己的內在品質。那黑墻,那蒼苔,會跟你對話,告訴你曾經的金戈鐵馬、烽火連天,曾經的紅塵往事、悠悠情愫。

你要在乎桃渚天空中劃出漂亮弧線的馬頭墻,以及飛檐下普通農家供奉的神靈,那“招財進寶”的大紅對聯、“兌換首飾”的古舊廣告、那“一切為革命”“鞏固無產階級專政”的革命口號,讓你讀懂歷史真是淘不盡的沙。

你要在乎桃渚那些結著蛛網的明清老屋,屋里一般已沒什么家當,四壁晦暗,里面曾住過許多代人,發生過許多代事,愁苦也好,快樂也罷,光陰已逝,風情猶存。

你要在乎桃渚四十多口長滿青苔的古井,它們是當地人的生活源泉。井邊,通常有白色碎瓷拼貼出“桃渚名泉”“德豐井”的字跡,你要留心井欄上的每一道繩痕,它們總是按一個固定的角度深入青石。

一群年輕游客在鼓樓下駐足凝望,這座三間二層的建筑,原本的飛檐翹角,因久經風雨,已雄姿不再。古時,鼓樓是預報敵情的場所,發現敵人就擂起戰鼓,鼓聲就是命令,軍民必須迅速奔上城頭;鼓聲密集,軍民就必須奮勇殺敵。鼓樓下貼著簡介:“東翼樓下有支石筍,為地脈造化,上削下豐,玉質嶙峋,約二米高。石筍下清泉泛涌,汩汩注入化龍渠。西翼樓下也有一支,為人工造作。二支石筍風韻相印。”

小小的孩子,立在黃泥徑上與你對視,像初夏里一朵小小的橘花。爬滿矮墻的青色藤蔓,葉子微微搖晃,像小孩的手掌拍打著,發出愉快而天真的聲音,檐角清脆的銅鈴,使寂靜生動。夕陽留下一抹淡淡緋紅,大片羊絨般的浮云,飄過村莊褐色的屋瓦、莊嚴的城墻、潮濕的小巷、混沌的廊柱和屋檐下大蓬大蓬的鳳仙花,油畫一般鮮亮。

你仿佛聽到雄渾的鼓樂炮聲,在桃渚的空氣里炸響,吹角連營,狼煙滾滾,驚心動魄的抗倭場面在眼前展開。你仿佛看到五顏六色背著行囊的游客在走動,汲水的老農在走動,牽著小孫女的老奶奶在走動,從眼睛走進去,從心里面走出來,井然有序,充滿節奏。

等太陽下山,太陽下山了就準備回去,整個人像是灌滿了風。鄉愁似一個潛伏心中的人,悠悠飄出,用一種憂郁而渴望的眼神看著你,徐徐走近。你有心抗拒,卻無力反抗,只有魚一般無助而赤裸地甩動著尾巴,閉著眼,顫抖著,任它風一般深入體內:“那最后的已將你包圍。這間屋子/是你度過遲緩又短暫的夜的地方。/這條街,你每天把它凝望。”(博爾赫斯《致一位不再年輕的人》)

關于桃渚,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懷。多年以后,你或許還會向人說起桃渚,如同記憶中所保存的,橘花的香氣。因為,你只能如此,也只有如此了。

對于一座村莊的牽掛,有時并不是因為它的新,而是因為它的舊。

黃坦這個地方,概括地形容,一個小鎮,不具規模,很舊,很小,沒有響亮的名聲,卻是一個讓人心中溫暖的小村。

黃坦和陶淵明的詩詞,真是一般地相像,仿佛兩個不辨你我的孿生兄弟,某一天在鄉間小道上相遇了,老大穿著寬寬的舊衣衫,老二套著露趾的舊布鞋,他們相互拳著手,親熱地拱著肩,說著話。

從前童折返,無意中遇上黃坦。

先是看到一大片綠意盎然的田野,一壟壟燦爛的油菜花。接著看到一大片矮而質樸的老宅,一扇扇煙熏火烤過般的石花窗。然后看到清澈溝渠中嬉戲的野鴨,這邊扎下去,又從那邊冒了出來,肩扛鋤頭的農人緩緩地將牛趕進田里。

拐進一條小路,出現一個鄉間常見的曬谷場,場上晾曬著收割下的豆禾。曬谷場邊上,是一座座與周邊的紅磚建筑明顯不和諧的老建筑:門前雜草叢生,顯出鄉間特有的無序和凌亂,破瓦碎石還有枯禾,踏上去,發出干脆的折斷聲。唯有封火墻在藍色天幕下,依然勾勒出簡潔的弧線,洗盡鉛華,更顯從容淡雅。

黃坦有著一種古時候的平靜,這并不是克制與約束的結果,而是一種長期的修煉。黃坦當年的繁華,也是以財富聚斂為基礎,厚詒堂、益善堂、克紹堂、居易堂,是四大“元老”,也是黃壇嚴氏家族“金、石、絲、竹”四房分建的宅院。黃坦的全部魅力,都滲透在這些精雕細刻的明清建筑里了。

黃坦適宜慢慢地走,慢慢地欣賞雖經風雨浸淋、蟻蟲蛀蝕,卻依然風韻猶存的照墻、屋檐上的磚雕,門窗、柱礎上的石雕,梁坊、窗欞門戶上的木雕。初一看,這些古舊房子似垂暮老人毫無生氣,其實卻是一座歷史資料庫,如果你能把它們讀懂,就可稱為博士了。

眼前是一組組形制優美、古樸典雅的建筑群,“青磚小瓦馬頭墻,回廊掛落花格窗”,面臨著新老夾雜的窘迫。房主蓋了新房,老房子便空了下來,眼看著要拆了,因沒有人住,那些門窗和屏風、梁架和雀替、牛腿和額枋,疲憊而陳舊。這種舊,像一種尖銳的疼,被白日的強光覆蓋,只有在很深的夜里,才會露出頭,彌漫成滿園白霜。

柔和的光線中,村莊泛著微微的老黃色。黃坦的黃,沒有陽光那么明亮刺眼,沒有麥浪那般蠢蠢欲動,沒有金子那樣世俗沉甸,而是透著淡淡的稻草香,從薄薄的云霧中彌漫開來,在歷史的窄巷深處柔軟而堅硬著,帶來了一切有關記憶的溫情片段。

黃坦稍好一些的住宅,經修繕、改造,變化較大。新翻修的廳堂里擺著舊家具,了無人跡,墻上字畫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作。印著檐雨痕跡的青石板上,有幾盆小花,廊柱下坐著做針線活的老婆婆。一只蹲在屋瓦上的花貓,警惕注視著你,圓圓的眼睛透著詭秘。

你不會忘記那棵誰家門前的桃樹,抖著滿身花朵,像是泛黃的宣紙上潑灑的斑斕。那位貓著腰、躲在人家門縫中小心窺探的有趣老太。挽起的褲腿上青筋縱橫的老漢。系著紅領巾、胳膊下夾著書本匆匆走過的學童。木質古涼亭下那塊幽幽發光的大青石上,圈著毛線的婦女、曬著太陽的老人、嚼著棒冰的花臉孩子。腰系圍裙俏立門邊的女孩,甜美的笑容有著“人面桃花相映紅”的韻味。

走在黃坦,迷人的魔力也會從尋常巷陌中滲透出來,縈繞殘缺的石花窗,鉆入農家小屋。黃坦的建筑黛瓦白墻,幾無任何多余色彩,只有墻上的石花窗均是粉紅色,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溪石鋪就的小路,呈花瓣狀搭配,略微傾斜的路面悠然伸向轉角,兩邊長著低低的草,聯想起童年光著腳丫奔跑著放風箏的輕盈。

溪石鋪砌的圖案,中間的石頭大,兩邊的石頭小,有半花瓣狀、同心圓和散花狀。臨水的路面,一般用大蠻石作邊緣,配上散碎的樹葉與花瓣,如溪水般活潑精致。幽致的天井院落里,以黑白兩色卵石鋪設雙魚圖、獅子滾繡球、梅花鹿等。路面打底的材料由桐油、石灰與糯米澆鑄,十分堅固。古時候,大戶人家選擇卵石極苛刻,還要用柴刀的刀架作驗收工具,以石子能塞過刀架孔為標準。卵石路面走久了,也會感覺硌腳,歪歪斜斜的腳步總想找一處平整的石板路或沙土路走走,但是,真要找到了土路,又會覺得不僅雜草叢生,還殘留雨后的水跡,看來只有這天然的卵石鋪就的路面最適合古村了。

徘徊在一座剛剛焚于大火的古宅里,孤獨的馬頭墻昂立,開裂的墻體、水缸、石花窗,滿地的碎磚、門板歷歷在目,仿佛尸首遍地的古戰場,僅剩的門樓搖搖欲墜。村民說,兩天前剛剛被燒掉了,村里巷窄,消防車開不進來,等到撲滅,房子已燒得差不多了,真是可惜。讓你觸目驚心的,更包括那些被大火炙烤后已成焦炭卻悲壯挺立的房梁和支架,這些錯綜復雜的百年古木,仿佛龐大的恐龍骨架,即便化作了焦炭,依然固執地支撐著整個家族的尊嚴。

在黃坦,你會思量,自己到底是在時光之中,還是在時光之外。一千年前的月色,是否今夜般明亮;一千年后的月光,是否今夜般攝人。眼前的事物,還能經受幾許時光的消磨。身邊牽著的手,是否能走到地老天荒。

黃坦的月亮出來了,明晃晃的,一樣的月光,一樣地照著村莊。你知道在靜寂的黃坦深處,有一個更加靜寂的花園,那里的野草在默默生長,房梁在嘎吱作響,無數隱秘的白蟻和蠹蟲,正在憂傷而兇狠地咬嚙著村莊的基礎與門梁,一代繼續著一代,白天繼續著黑夜,從絢爛到蒼白。

黃坦的一切,仿佛人生,什么都沒變,唯有人已老。

這樣的古村,已經不多了。

長樂與諸葛村僅一箭之遙,外圍被現代農居點包圍,雖然和諸葛村一起,分享著“諸葛長樂古建筑群”這一全國重點文保單位的殊榮,但是,那種門庭冷落的對比感依然是強烈的。

但是,或許正因為長樂的落落寡合、土里土氣,你才覺得它具備真正的古村本色。長樂泛著一種黃色的調子,如同懷舊影片,一種古老的感覺慢慢洇開,適合胡思亂想,一個聲音、一縷夢緒、一支溫柔的歌,慢慢浮起,仿佛薄霧、青草和炊煙,和將一只小雞雛捧在掌心里的質感,身上的風塵被慢慢過濾。

走在長樂,感覺像是在老家的巷子里轉悠。屋前屋后,溪邊塘里,幽深小巷,斑駁古宅,善良、樸實而坦蕩,像是貯藏著記憶的過往,對你張開了溫暖的雙臂。漫無目的地光顧街邊小店,普通人家,仿佛遇到兒時的伙伴,祖屋的鄰居,泛黃的舊事開始鮮明。孩子們揚起了快樂的笑聲,擔著扁擔的農人,遇見鏡頭,有點羞澀地扭過臉,留下陽光里拉長的影子。

長樂是一個節奏緩慢的地方,不管外界如何變幻,安適和恬靜似乎一直延續。村莊閑閑的、散散的,有舒卷聚散的云,透明高遠的天;那些新翻修的建筑前,時間的塵埃,在陽光里上下翩飛;古宅、宗祠、牌坊、照壁、街亭,在陽光下打著盹,多少舊夢都已不在。墻角的小貓,偶爾瞧你一眼,又回到酣夢中。你想,在長樂,夢或許也是慢動作的吧。

長樂的建造年代與諸葛村相近,保護卻比不上諸葛村。古老的雕刻,在歲月的打磨之下,待在日漸凋敝的古屋里。像賢廳的大門緩緩開啟,厚重的聲音恍如歷經幾個朝代,粗大的月梁、雀替、掛落、垂蓮柱上,布滿了“八仙過海”“桃園結義”的故事,刀工細膩。

長樂的一磚一木一石,都刻著歷史和憧憬,優美的生態環境和富有哲理的規劃布局,是古村不衰的生命之核。當年選址的要義不外乎“柴方水便易于生存,山重水復利于防御”。老房子隱在巷弄深處,外表不顯眼,推門而入,方知別有洞天。屋里的灶臺、水缸、桌椅、大床,大都是一二百年前傳下來的,主人任你在自家院里蕩來蕩去,已像是習以為常。耄耋老人們或聚在門前打牌,或不倦地編織著珠簾,或一遍又一遍地看著戲曲節目,雖然里面的唱詞早已倒背如流。

斑駁老宅后,大多是一棵尚未吐蕾的粗老泡桐,一株早已凋零的臘梅,襯著幾幢不加粉飾、有的還未完工的小磚樓。屋舍因太陳舊,有的已無人居住,除了恪守傳統的老人,守著白色的米粥、黑褐的咸菜,迎來送往著光陰。透過虛掩木門,望見一位頭發斑白、很是秀氣的老太太端坐著,院里石缸盛著雨水,曬衣服的竹三腳架下面趴著貓。老太太說,兒子在省城大報館里做事,村里每年都有三四個孩子考上大學,也算是托了祖宗的福。

鉆出街巷,陽光忽然明亮,你驚訝于塞滿幽暗、記憶的古村,還有這樣一處通透的公共活動中心。池塘像盛著滿滿一池的陽光,潑灑在高大的照壁上,浣衣的婦人攪動著池水,墻上柔和的光線便蕩漾了開去。八月里,這里荷花滿池,一派“翠屏春暖百卷詩,硯峰秋色千古秀”的景致。

午后慵懶的陽光,有無所事事的遐思,有欲訴還休的沖動,“讓我的愛情像陽光一樣包容著你,而又給你充分自由。”泰戈爾的詩提示你,人生是一道風景,快樂是一種心境。于是,你有了一次體驗,陷在諸葛村壽春堂的藤椅上,喝著店里長者端上的苦丁茶,感覺卻像在喝酒。陽光曬瞇了你的眼,曬紅了你的臉,你的表情是可愛的。你發現自己很富裕,富裕得可以花上兩天時間,跑到這里來看山看水,看橋看屋;再花一個下午時間,傻傻地對著回風流雪的村莊想入非非,看鐘池水光瀲滟,看屋外匆匆過客,直到最后一絲光線泊上冬日門檻。

隋煬帝曾造了一座宮殿,叫“迷樓”,但凡“人誤入者,雖終日不能出”。迷失是因為執著,沉溺是因為喜愛。諸葛村又何嘗不是一座迷樓呢,使沉溺其中之人樂而忘返,在萬象中構筑沙礫的幸福。

如果把蘭溪的地形比喻成一把短劍,那么長樂村就處在這把短劍的劍把上緣。這里聚居著2000多位以元代理學大家金履祥后裔為主的村民。金履祥也是一位智慧型學者,這位宋末元初的理學家,文武兼備,知天文,懂地理。南宋末年,元軍南下,他上書朝廷,建議出兵襲擊元軍大后方,以解中原之急,無奈朝廷昏聵,沒采納他的建議。宋滅亡后,金履祥歸隱故里,著書講學,成為浙東學派的中堅。

想起另一位行伍出身、最終成為大詩詞家的辛棄疾,喜歡他的《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南歸后,辛棄疾失卻鋼刀利劍,手里只剩一支羊毫軟筆,再無機會奔走沙場,血染戰袍。想必同時代的金履祥,當年也定然和辛棄疾一樣登危樓,拍欄桿,筆走龍蛇,淚灑宣紙,徒留一番壯志難酬的慨嘆吧。

鄉下的天黑得早,被金氏族人行踏的街石,依然深邃幽暝。孩子稚嫩的哭聲烘托出幾分生機,湮沒在隆隆筑路機聲里。倚門在矮竹椅上凝坐不動的老婦,飄拂的頭發似雪的絲縷,呈現出滄桑過后的透明。老了的長樂,像老了的人,不曾入睡卻也步入朦朧;老了的人,在長樂的夜色中,琢磨著世事與輪回。

在長樂,你不由地思量,在村莊中生活過的你,為什么像忘卻夢魘一般淡漠了鄉村?

在長樂,你發現,知足常樂才是人生境界。多一分真實,少一分虛假;多一分快樂,少一分悲苦,生命更高層次的追求,應該是簡單的快樂。

走到天光發暗,走到屋舍隱約的燈光漸熄,走到終于聽見樹葉發出呼吸,鳥兒的夢囈從冬青和槐樹枝丫間滴落,碎成熨帖心靈的鄉韻,一點一滴彌散。村莊的燈火,像一只只寂寞的眼,輕輕張開,又閉攏。

告別的時候,心已經亂了,那種眷戀,仿佛與一個人的離別:

“你多保重,我會記住你的賜予。”

霧靄彌漫,一種離愁別緒,人生中離過家的人,才能體會到的心疼:

“還會再來嗎?”

“會的,你一直在我心中。”

有雨絲飄落下,不知是你,還是村莊的淚。

終于,你聽見一個沙啞熟悉的聲音,親切而清晰:

“走吧,孩子!即使分離,也會在思念中團聚。有一天我們會再見,我依然穿著那件淡藍色衣裳。”

終于,長樂消失在都市夜歸人朦朧的眼中。

【責任編輯黃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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