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瓜斷案

于小漁

梆子戲熱鬧、喜慶，在河東很受歡迎。逢年過節，或者是大戶人家有紅白喜事，都會請梆子戲班來演出。

大王村陳二忠的媳婦翠花就是個戲迷，只要聽說哪個村子里要唱戲了，她一準兒會趕過去，看個痛快。

這年七月的一天下晌，翠花正跟廚房里蒸菜團子，忽然聽到街上有人說話。一個婦女問：“嫂子，你這是出門呀？”另一個婦女喜滋滋地回答：“娘家村里唱戲，兄弟來接我了。”

翠花伸長脖子問：“哪個村呀？”外面的婦女答：“徐各莊！”

徐各莊離大王村八九里地，可不近呢。鄉下的戲一般都是天黑就開演。翠花抬頭看看日頭已經偏西了，一陣手忙腳亂，好不容易等到菜團子蒸熟了，忙抱上孩子，又掐了兩個菜團子，邊吃邊往徐各莊趕。

行至半路，天色就黑了，她心里著急，看戲看不到開頭，那就好比嫁男人沒嫁個頭婚，可不要懊悔死個人嘛！她望一眼前面的路，忽然有了主意。原來，鄉路在前面拐了一個大彎，要從地里穿過去則近得多。翠花來不及多想，拔腿就進了地里。

剛走沒幾步，她就被絆了一跤，“哎喲”一聲摔倒在地，連孩子都被摔出去了。她也顧不得疼，摸過孩子，撣了撣褲子上的土，繼續趕路。

緊趕慢趕，翠花終于在戲剛開場的時候趕到了。好地方都被人占了，她只好站在遠處看。只要能看上戲就行，位置遠點兒倒無所謂。

這天演的是《寶蓮燈》，講的是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翠花最愛看這出戲了。這一看就入了戲，跟著歡喜跟著悲，跟著流淚跟著笑。直到戲演完了，鳴鑼收場，人們開始散去，她這才從戲里出來，拍了拍孩子的腦袋瓜說：“兒子，將來等你長大了，也得想著報答母恩吶。”

她這一拍，就覺出不對勁兒了，再一摸，心里更是一驚，腦子“嗡”地一下，不覺嚇出了一身冷汗：懷里抱著的好像不是兒子，倒像是個西瓜！

翠花還不肯信，跑到戲臺下，那里掛著燈籠，戲班子的人正忙著收拾。借著燈光一看，這回看得清楚，她懷里抱著的就是個綠皮大西瓜。她登時沒了主張，失魂落魄地往家趕。

進了家門，看到丈夫陳二忠正躺在炕上呼呼大睡。她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陳二忠被驚醒了，也被哭呆了，急忙問她出了啥事。翠花哭哭啼啼地說：“咱兒子變成了西瓜！”

陳二忠聽了，不覺一蒙。他把翠花懷里抱著的西瓜接過來，放到一旁，先安慰了她一通，待她安定了些，這才問她是怎么回事，翠花就講了她看戲的遭遇。

陳二忠一想，整個過程中，翠花撒手放開兒子，就只有在西瓜地里那一回，莫不是她把兒子丟在西瓜地里而抱著個西瓜去看戲了？陳二忠帶著翠花急急忙忙奔了西瓜地。

到了西瓜地里，找到了翠花摔倒的地方，只見到瓜秧被扯斷了，四下里看，卻沒見到兒子。夫妻倆正翻著瓜秧找著，看瓜的彭小武聽到動靜，跑過來問他們在干啥。陳二忠說他兒子可能丟在了瓜地里，問他看到沒有。彭小武問是怎么回事，陳二忠就把前后經過說了一番。

彭小武一聽就急了，一把揪住了翠花的胳膊：“原來是你從我的地里蹚過去的，踩壞了我那么多西瓜，賠我！”陳二忠一把搡開了他，吼道：“別動我媳婦！”彭小武說：“你賠我錢！”陳二忠沒找到兒子，更是火大，就氣呼呼地說道：“現下沒錢！等我找到兒子再說！”彭小武卻不干：“沒錢你還有理啦？你找不到兒子還不給我瓜錢啦？甭跟我耍橫。走，咱見官去！”

兩人互不相讓，拉拉扯扯，就奔了縣城。翠花在一旁相勸，也勸不住。

到了縣城，天已放亮，城門開了。他們來到縣衙，擊鼓鳴冤。

范知縣剛起來，正在吃早飯，一口粥剛喝進嘴里，就聽到鼓響，驚得險些把粥給噴出來。他放下粥碗，穿戴整齊，氣呼呼地升堂了。

三人被帶了上來。各人陳述完畢，范知縣已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沉吟片刻，問彭小武：“你既是看瓜之人，陳氏初入你的瓜地，你怎么沒有發覺？”彭小武說道：“大老爺，聽說徐各莊唱戲，我覺得鄉親們都會去看戲，沒人再來偷瓜，等到天一黑，我也跑去看戲了。”范知縣想了想，說道：“走，去你村里訪訪！”

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小田莊。此時，太陽已升起來了，人們都吃罷了早飯，正準備下田干活，聽到吹吹打打，不知道出了啥事，都趕過來看熱鬧。隊伍在村中的大槐樹下停住了。里正見縣太爺來了，趕緊過來拜見。

鄉親們看彭小武跟在后面，悄悄問他出了什么事。彭小武正要說，范知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彭小武忙合上了嘴巴。范知縣道：“彭小武，你帶幾位官爺，去把蹚壞的西瓜都弄來。”彭小武點頭應了，范知縣又命幾個差役跟著他一道，去了瓜地。

范知縣又問里正，村中的媳婦是否都來了。里正數了數，還差幾個。范知縣就讓他都給找來。里正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也不敢多問，就跑到那幾家，把幾家媳婦都叫了來。女人們聚在一起，小聲議論著、猜測著，不知知縣大人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幾個差役抱著西瓜回來了，有七八個。范知縣對里正說道：“把西瓜切了，分給她們吃。”

里正就把西瓜切好，讓媳婦們圍過來吃。媳婦們不明所以，起初還畏首畏尾，看看這看看那，不敢動手。后來看到紅沙瓤的大西瓜，淌著瓜汁，鮮美水靈，很是可人，真就有些饞了。有膽大的，不管不顧，先拿過來嘗了一口，甘甜可口，說聲“好吃”，遂大口地吃起來。別的媳婦就忍不住了，抓過來，也大口地吃起來。不一會兒，幾個西瓜就全吃完了。

范知縣對彭小武說道：“這幾個西瓜太少了，她們都沒吃痛快，再去摘幾個。”彭小武望了望范知縣，沒動，小聲說：“就蹚壞了這么幾個。”范知縣問：“你沒聽清本官的話嗎？”彭小武不敢多說，和幾個差役又去了瓜地。

過了一會兒，差役又抱著七八個大西瓜回來了。范知縣對里正示意了一下。里正又把西瓜切好，分給了媳婦們。媳婦們雖然不知道知縣大人是啥意思，但這西瓜確實好吃，而且平時在家里也輪不到她們這么吃啊，于是不再遲疑，又拿過來，大口地吃起來。過了一會兒，有的媳婦就吃飽了，住了口。

全村四十來個媳婦，剛才已吃了七八個大西瓜，那就多半飽了，飯量大的也不過多吃兩三塊。還剩了些，擺在那里，沒人動了。倒是邊上看著的孩子們，饞得直吞口水，可誰也不敢動。

范知縣看沒人吃了，勃然變色，大聲問道：“本官請你們吃西瓜，你們竟這么不給面子！哼，吃不完，一個都不許走！”

媳婦們沒辦法，只好拿起西瓜，再裝出吃的樣子來，但吃西瓜的動作，卻是非常緩慢。

剩下的幾塊西瓜，直吃了三炷香的工夫。

西瓜吃完了，媳婦們看著范知縣，不知道他接下來要干什么。范知縣看了看那些西瓜皮，對里正說道：“你去問問她們，每個人都吃了幾塊西瓜。你再想想，又把西瓜切成了多少塊。看她們報上來的數，和你切出來的是否合得來。”

里正挨個詢問著。這時，就聽有人喊道：“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鄉親們紛紛轉過頭，循聲望去，只見兩個差役正押著一個男人走來，是村里的田春來。一個差役的胳膊上還抱著個七八月大的孩子。那孩子一仰腦袋，哭了起來。翠花一聽到孩子的哭聲，馬上撲過來：“我家娃，我家娃———”

她從差役手里搶過孩子一看，正是自己的兒子，撩開衣裳就喂起了孩子。兒子吮到奶水，就不再哭了。陳二忠也跑過來，哆哆嗦嗦地摸了摸兒子的頭，轉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磕了倆頭：“謝謝大老爺，謝謝大老爺！”

范知縣冷眼看著田春來，問道：“你還想狡辯嗎？”

田春來低著頭說：“沒啥說的，我認。”

昨天傍晚，田春來收工回來，看到彭小武往東走了，想著這個戲迷準是到徐各莊去看戲了，瓜地就沒人看了，正好可以偷個瓜吃。但這會兒天還沒太黑，偷瓜容易遇到人，傳出去名聲不好啊。他回到家，簡單吃了口飯，見天都黑透了，就出了門，摸到瓜地里，正要摘瓜，卻聽到有個娃娃在哭。他循著哭聲找到了娃，見還是個男娃，興奮異常。他結婚幾年了還沒個孩子，現下撿了一個，可不就是送子觀音送給他的嘛。他也顧不得偷瓜了，抱著娃就回了家。他媳婦看到男娃，也是歡天喜地。娃餓得直哭，他媳婦就熬了面糊，娃吃下又香甜地睡了。

夫妻二人見這男娃沒病沒災的，很是歡喜，也想不出他爹娘為啥丟了他。但他們想到的是，若是娃的爹娘后悔了，來要回孩子，那可怎么辦？他們就商量著，先把娃送到老丈人家，躲過了這幾天，再把娃接回來。有了這些日子，也好編個充足又恰當的理由。

他們要抱著娃出門，怕鄉親們遇到了問，就想選在街上沒啥人的時候再出門。那個時候，就是日上三竿之時，男人們都下地干活兒了，女人們在家收拾。

時辰到了，他們收拾利落，正準備出門，卻見知縣大人帶著一群差役來了，連忙關了門，心懷忐忑地等著。過不大會兒，里正過來，說是知縣大人讓各家的媳婦都要去。他媳婦只好跟著出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媳婦也不回來，娃餓得哭起來。他給娃喂面糊，娃不吃，卻只是哭。他哄也哄不住，這時兩個差役沖進來，把他帶走了。

鄉親們這才明白，范知縣讓各家的媳婦來吃瓜，就是要讓男人獨自在家帶娃。男人哪會帶娃呀，哄上一時還行，工夫一長，就扛不住了。

差役們在村里轉悠，聽著誰家會傳來娃的哭聲。范知縣讓彭小武帶著差役摘了兩次瓜，就是要拖延工夫。終于，田春來露出了馬腳。

鄉親們紛紛豎起大拇指，贊頌范知縣計謀高。范知縣擺擺手，示意眾鄉親安靜下來。他問翠花：“你只顧看戲，連兒子丟了都不知道，這個當娘的，是不是失職？”翠花點頭如雞啄米：“大老爺幫我找回了兒子，怎么罰我都行。”范知縣點點頭，說道：“有些西瓜原本就是你蹚壞的，就該你賠。余下的這些，也是為了幫你找回兒子才用掉的，你就掏錢賠給彭小武吧。”

陳二忠忙著說道：“我這就回家拿錢。”

范知縣又轉臉問彭小武：“你還有啥話說？”

彭小武忙著搖頭：“沒話說，沒話說。”毀壞的西瓜賠了，知縣大人又幫他賣出了七八個大西瓜，他自然沒話說了。

范知縣又轉向田春來：“你想偷瓜在前，撿到他人孩子又想據為己有在后，怎么處罰你都不為過吧？”田春來連連磕頭：“請大老爺明斷。”他媳婦在一旁，已哭成了淚人。范知縣于心不忍，說道：“你就請個戲班子，來給鄉親們唱場梆子戲吧。”

田春來可沒想到是這樣的處罰，頓時喜出望外，連連磕頭：“小民請，小民請。多謝大老爺！”

范知縣斷完案，打道回府。有人悄悄問他，怎么不給田春來治罪呀。范知縣含笑道：“他想偷西瓜，卻沒偷成；想藏孩子，也沒藏成。若不是他把孩子撿回來，孩子躺在瓜地里，工夫長了，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呢。更何況，他若進了大牢，他媳婦又該怎么辦呢？讓他掏點兒銀子，請場戲，對他也是個懲罰了。”

范知縣的愛民之心，已溢于言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