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日前得到一冊《托爾斯太夫人日記》,李金發譯,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上海華通書局初版。這本不厚的小冊子,是李金發一九四九年前在內地出版的最后一本譯著,流傳卻甚少。《李金發詩全編》(四川文藝出版社2020年12月初版)附有《李金發年譜簡編》,將此書系于一九三一年,但只說“同年,所譯《托爾斯泰夫人日記》亦由華通書局出版”,未如李氏其他著譯那樣注明出版月份,又將“托爾斯太”誤作如今通譯的“托爾斯泰”,想必編者并未見到原書。
在中國新詩史上,李金發(1900-1976)是一個響亮的名字。他留學法國,深受波德萊爾和魏爾侖影響,以三本新詩集,即《微雨》《食客與兇年》和《為幸福而歌》,將象征主義這匹“怪獸”從法蘭西帶入中國,嘗試打通西方現代詩歌與中國古典詩歌的壁壘,開創了中國象征派詩歌,在新詩壇引起極大的“騷動”,而他也收獲了“詩怪”的稱號。《微雨》和《食客與兇年》能夠問世,全得益于周作人的賞識,他將這兩本風格奇異的新詩集列為他所主編的“新潮社文藝叢書”第八種和第十一種出版,才使現代文學史上出現了這位與眾不同的新詩人,其流風遺韻一直延續到中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
李金發除了寫新詩,也搞翻譯。他翻譯的第一本書是《古希臘戀歌》,希臘女詩人碧麗蒂著,李金發據法國貝爾魯易的法譯本轉譯,一九二八年五月由上海開明書店初版。《托爾斯太夫人日記》是他翻譯的第二本書,且錄是書《弁言》如下:
這個難能可貴的日記,乃托爾斯泰(原文“泰”字—筆者注)生平友好H.Kaminsky從俄文譯成法文,我又從法文轉譯的,其中許多注釋,是K氏所寫的,他是家庭朋友,所云當然非常真切。
在此日記中,可以看出他們愛情之變遷,生活之真相,終至兩方形同水火,有托氏八十二歲時拋棄家庭之悲劇,其有不能忍之痛,自不待言。讀此日記,可知其破裂之原委。
按托氏少年淫蕩無度,至三十二歲時,始稍斂鋒芒,卒鐘愛了家庭醫生的女兒,其時她只有十八歲,兩人情愛之熱度,幾非言語所能形容,計一生同居四十八年,為他生了十三個兒女,日常幫助他著作生涯,為力不少—如抄寫《戰爭與和平》至四次之多—然卒至感情日惡,彼此不可一日居。托氏晚年思想變幻奇突,非常人所能揣度,實有以致之,然托爾斯泰夫人,性過專橫,又習于華貴生活,壓迫著托氏透不出氣來,亦是一大原因。故批評家Montherant嘆道:這樣一個托爾斯泰,為一婦人所障礙,已經太過,他的前程上,為一婦人所反對,真是不可忍,他為一婦人而痛苦,更是可惡了!
計此本子中有追憶,有日記,有傳記的一部,但為便利起見,統名之曰日記,請讀者注意。
《弁言》簡明扼要,而且文字清通,與李金發的詩形成鮮明對照。由此應可推斷,李金發詩的“晦澀難懂”,或許正是他的刻意為之。
《托爾斯太夫人日記》書末附“本書譯者其他著述”,從中得知李金發還有《肉的囹圄》《地獄》《靈的囹圄》《北京的末日》《金發藝術論集》在“印刷中”,但除了《北京的末日》(法國羅蒂著)曾連載于一九三○年十一月至次年三月《前鋒月刊》第二至六期,其他均未出書,很可惜。
張競生譯《盧騷懺悔錄》“三書”,“第一書”一九二八年五月上海美的書店初版,印數一千五百冊;“第二書”同年七月初版,印數減為一千冊;“第三書”同年十二月初版,印數不明,且改為旅歐譯述社發行。“三書”均列為“爛熳叢書之一”。當然,《懺悔錄》這部大書,張競生還沒有譯完。
盧騷(現通譯盧梭)是法國大文豪,不必贅言,張競生是五四時期有名的性學家,也不必贅言。但張譯《盧騷懺悔錄》流傳不多,“三書”齊全尤為難得,“第一書”還是毛邊本,是值得一說的。“第一書”前譯者《序》就寫得很好,限于篇幅,略去第一部分后迻錄如下:
盧騷的文字極為醇厚,而且在醇厚中,覺得他的尖銳。我個人則愛他的“雙扣句法”,即一句中常含有二個相成或相反的意義在內。可惜此種句法在中文極難譯出。不善用筆者,反而變成為俗套的“仗句”,或成為拖沓的繁文。我曾請友人譯此書,及文成,覺得其拖沓不可用。但我不知自己的文又已經流入于俗套未曾?
可是,我們介紹此書的目的,不僅在文字已也,又希望盧騷之魂來降臨于此邦,誠以盧騷為自然主義,及浪漫派,與情感文學的首領。他的《民約論》為世界革命的前鋒。他的《歐美兒》為自然教育的先聲。他的具有文學與哲理兩長的《懺悔錄》實集情感派的大成。他的功勛豈是一班胸有成見的古董所能污蔑抹煞?一個天才而又富于奮斗的盧騷,當然不能全璧無瑕,豈能因其些錯誤而遂忘其大德?我人為崇拜其學說而欽仰其人,豈必學其惡而遺其善?故我們不妨為浪漫派,但不必學盧騷的放下五個子女于育嬰院(除非到兒童公育之時)。我們不妨主張自然主義,但不必效他反對文明。我們崇仰情感,但不必去蔑視理智。盧騷有他的偉大,我們有我們的偉大,正不必相模仿,也正不必因盧騷有些錯誤而遂蔑視其偉大。知乎此理,然后可談盧騷。
盧騷之魂來兮,/浪漫又爛熳兮,/爛熳之花已開遍了;/浪漫潮流的襲擊,/尚無已時,/將無窮期!
張競生對盧梭其人其文及其歷史影響的分析和評價,客觀而中肯,至今讀來仍可成立。而“浪漫又爛熳兮”的吟頌,或就是將其所譯此書列為“爛熳叢書之一”的原因?此書不僅是《懺悔錄》的第一部中譯本,也是盧梭進入中國的第二個文學譯本(第一個譯本是魏肇基譯《愛彌兒》,商務印書館1923年6月初版),憑此兩點,張競生推介盧梭之功就不可沒。
差不多與張競生翻譯《盧騷懺悔錄》同時,魯迅與梁實秋就梁所寫的《盧梭論女子教育》展開論戰,郁達夫也寫了《盧騷的思想和他的創作》和《盧騷傳》兩篇長文,這是必須提到的。
還需說明的是,出版《盧騷懺悔錄》“第一書”和“第二書”的美的書店,其實是張競生自辦,“第一書”版權頁前的美的書店“最近出版的新書”廣告中,列出《愛情定則討論集》(張競生編)、《留歐外史》(黎錦暉編)和《擁護革命的情人制》(金滿成著)等書,從中可以看出張競生當時的興趣和努力之所在。
盧梭《懺悔錄》這部“個性解放的宣言書”開始出版至今已經二百四十多年了,就以這部世界名著第一個中譯本的介紹作為一個小小的紀念吧。
現代文學史上同名作品并不少見,題名“故鄉”的作品集就有好幾種,當然最有名的是許欽文的短篇小說集《故鄉》。題為“尋夢者”的也有兩部,一為王西彥著長篇小說《尋夢者》,一九四八年六月上海中原出版社初版,另一就是更早出版的黃肅秋新詩集《尋夢者》。
黃肅秋(1911-1989)是吉林榆樹人,畢業于北平燕京大學國文系,抗戰勝利后曾任臺灣大學國文系副教授。一九四九年回到大陸,參與共和國成立后首套“新文學選集”的編輯。后又從事古典文學名著校注工作,我讀中學時知道他的大名,就是因為讀了他編選的《杜詩百首》(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10月初版)。但他年輕時也寫新詩,卻鮮為人知。
《尋夢者》一九四二年六月北京藝術與生活社發行,深藍漆布精裝,列為“南風叢書第一集”。這是目前所能見到的黃肅秋自《愛與血之歌》(北平人文書店1933年6月初版)之后出版的第二本新詩集。而據《尋夢者》第一輯短序中說,他還寫了一部《流亡者之歌》,卻一直未見。
有意思的是,《尋夢者》編排很特別。書前有《尋夢者題辭》,書分“燼余集”“須生草”和“思維擷”三輯,每輯又各有“短序”,首輯和末輯“短序”均以文言出之,而各輯多首新詩前也有文言小引,詩則有自由體詩和散文詩。這部新詩集成了白話和文言的混合,這在新詩集中又很少見。
《尋夢者》問世,正值民族危亡之際,作者又身處淪陷的北京,難免傷時憂國,他在《題辭》中就如此表示:“曾經有許多許多年代了。那時我的感受還沒為硝煙所窒息,我的喉嚨還沒為魔手所遏啞,我的青春還沒為時間所掠去。……我仿佛記得,記得我是有過一個好夢境的。”且錄《夢之邊緣》一首,以見其新詩的奇思妙句:
夢在屋角的蛛網上;/夢在梁間的泥巢里;/夢在破舊的門限上;/夢在褪色的紗窗前。
夢在流去的水波上;/飛在蝙蝠的翅梢上;/搖在簷前的鐵馬里;/訴在哽咽的西風中。
低徊著七月的哀歌;/嘶息著九秋的深喟。/流連于松鼠的尾梢;/躑躅于珊珊的林蔚。
撫過你倚遍的闌干;/嗅著你行過的腳步。/聽過你婉轉的歌聲;/息在你發上的星間。
找一個丟失的記憶,/看著你夢幻的來歸。/提緊了生活的全部,/遂憬然于今是昨非。
“尋夢”既為這部新詩集的主題,不妨再錄《柔夢帖》的前兩節:
昨宵有天外的歸鴻,/于是,我的夢被牽遠了。/人說明湖靈泉是圣地,/我卻悵惘著二月的江南。
二月的江南是多雨的,/窗外織起一簾詩。/你許忘卻白發相期的遠人吧?/我卻懷念著夢里的康莊。
這部《尋夢者》的印數一定很少很少。新文學藏書大家姜德明先生在回憶北京琉璃廠雷夢水先生時就感嘆此書久覓不獲:
有一次,我在他座后的書架上,見到四十年代初黃肅秋在北京出版的一本詩文集《尋夢者》,正是寒齋所無,他卻搖搖頭說:“不能賣給你,這是前幾個月作者來找的,我好容易給他找到了。”我當然不敢掠美,只求他以后留意,也替我找一本。可是到底沒有消息。(姜德明《賣書人》)
下次到北京,一定要告訴姜先生一個好消息,我終于得到這本《尋夢者》了。
十年前,杭州西泠印社拍賣公司拍出一冊現代作家樓適夷日記。這冊線裝、八行格書寫的日記封面有“工作·生活·情緒”六個正楷毛筆字,翻開第一頁上又寫著“逸廬日課第一冊,一九四三年六月廿三日—八月十日”,并鈐“逸廬”陰文印一方。由此可知“逸廬”是樓適夷的書齋名。
樓適夷(1905-2001)留學日本,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左翼作家,魯迅曾稱之為“適兄”。他寫小說寫詩,寫散文寫劇本,但文學成就以翻譯為最大,先后譯過俄蘇、英法和日本等國多位作家的作品。共和國成立以后,他長期主持人民文學出版社,稱為出版家,也是名副其實。他與翻譯大師傅雷關系頗為密切,膾炙人口的《傅雷家書》就是請他寫的序。
抗戰爆發后,樓適夷曾協助茅盾主編《文藝陣地》,但一九四三年時,他正滯留淪陷區上海。這冊“逸廬日課”雖然只記了一個多月,卻是他當時生活交游的實錄和真實心態的自然流露。摘引已經公開的日記中的兩則以見一斑:
(7月10日)……據育初的話,他居然最近去當偽商統會的秘書,正式落水了,但這也是必然的路,可嘆而已。
這種可嘆的人物很多,滿濤的祖父也是一個。下午在滿濤家里,和元化會面,談了好幾個鐘頭,非常愉快……
非常想創作,材料很多,只是組織不起來,想用人物志的體裁描寫一下沈二媽的身世和性格,起了許多頭,都不能愜心而擱筆了。也想試一兩篇短文,題材是談吃飯與論商人,頗有一點新意見,也以整不出條理未曾執筆,是文筆太生疏了呢,還是生活不安引起頭腦混亂呢?

樓適夷1943年日記手稿
(7月24日)育初于晚飯前來,仍約在湖社漆君處相敘。我購五茄皮一瓶去,又帶去石章一顆,托刻藏書印,牙章一顆是謝芻青的。由育初購肴,在湖社屋頂上三人共酌。今日空際晴朗,白云愛逮,縱眺較昨暢適。漆君豪飲善談,三人盡五茄皮一樽,聽漆君談浙省退黨游歷桂省等故實。
酒后縱臥屋頂臺上,看空色漸暗,繁星漸明。九時間警報聲,四望真成黑市,偶有漏落燈火者,警戒者執放聲筒嘶聲絕叫,聲至可厭。已而有機火出現高空,照明燈陸續而下,探燈高射,機槍怒吼。不久寂然。遂至樓下大眾劇場看的篤班,坐移時,不知所云,不耐而歸。道路仍漆黑,摸索半途始聞解除,燈火漸明。
樓適夷這冊日記記得認真,都是端正的小楷,所記則似雋永的小品。兩則日記中出現的人物,范育初是他的鄰縣同鄉,弘一法師學生之一。滿濤后成為翻譯家,以翻譯果戈理、別林斯基和契訶夫而著名。元化即王元化,名氣更大,曾在我工作的華東師大中文系擔任博導,是受人敬重的文藝理論家和翻譯家。
有必要補充一句,這冊日記應是樓適夷離滬時存放在好友、作家裘柱常處。裘柱常一九九○年逝世,其夫人、畫家顧飛二○○八年逝世。這冊日記不久即隨裘家舊物一起散出。日記中還有樓與夏丏尊、傅雷等作家交往的諸多記載,期待有朝一日能夠公開。
不久前,一位愛藏書的朋友持來一冊傅雷譯《文明》,一九四七年五月上海南國出版社初版,毛邊本。他要我在此書扉頁題詞,卻之不恭,就寫了如下一段話:
《文明》是法國作家杜哈曼寫戰爭與死亡的小說集,傅雷先生一九四二年翻譯,五年后修訂出版。傅雷歷來重視自己譯著的裝幀,但其早期譯著毛邊本稀見,這冊《文明》是毛邊本,極為難得。
我這樣寫,當然是有理由的。與魯迅一樣,傅雷一直重視自己著譯的裝幀,有自己的追求。我以前介紹過他翻譯的羅曼·羅蘭著《貝多芬傳》,初版本就不僅有平裝和精裝,還有用普通西報紙、重磅毛道林紙和上等加拿大報紙印的多種。他翻譯的另一部羅曼·羅蘭名著《約翰·克利斯多夫》,也有用圣經紙印的特制本。這本《文明》有毛邊本,我也是首次見到,可能是傅雷早期著譯中唯一的一種毛邊本。
杜哈曼(Georges Duhamel,1884-1966)本來是醫科博士,后從事文學創作,以反映一戰的三部戰爭小說而成名。其中第二部即《文明》,收入十六篇從各個不同角度描寫戰爭無比殘酷、死亡隨時降臨的短篇。此書榮獲一九一八年龔古爾獎,暢銷一時。但在傅雷翻譯的眾多法國文學名著中,《文明》并不特別引人注目。不過,傅雷初譯《文明》之時,正值二次大戰方酣之際,他顯然有所寄托。傅雷在《譯者弁言》中強調:
這樣的一部戰爭小說集,簡直是血肉淋漓的死的哲學。……《文明》所描寫的死亡,縱是最丑惡的場面,也有一股圣潔的香味。但這德性并不是死亡的,而是垂死的人類的。就是這圣潔的香味格外激發了生命的意義。《文明》描寫死亡,實在是為駁斥死亡,否定死亡。
《文明》初版以后,不像傅雷其他譯著如《高老頭》《約翰·克利斯朵夫》等曾多次重印。一直到一九五六年十月,才由作家出版社重印,版權頁上印作“重印第1版”,還特地加上一行說明:“這個譯本曾于1947年在上海出版,這次用舊紙型重印。”我所藏這個《文明》重印本還是傅雷的舊藏,扉頁右下角鈐有“傅雷印”的陰文章。
這次重印大概是傅雷好友、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副社長樓適夷促成的。只不過所謂“用舊紙型重印”,還是有兩處重要變動。一是刪去初版扉頁反面的一行致謝詞:“本書封面由龐薰琹先生裝幀,特此致謝。”二是刪去書前《作者略傳》的最后一段話:
他的思想是中庸的人文主義,在現代法國作家中偏于保守的一派。他反對機械文明,反對把人類的感情與感覺滅絕,而成為機械式的千篇一律的動物。為了“美國化”問題,他曾在一九三○年代掀起熱烈的論戰。
尚不知刪去這段話是傅雷本人所為,還是編輯所為,編輯所刪的可能應更大。從此這段話就在《文明》譯本中消失了。以至后來的《傅雷全集》(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12月版)和《傅雷著譯全書》(上海遠東出版社2018年4月版)所收的《文明》譯本中也都沒有這段話,都受了作家出版社版《文明》的誤導。所以有必要在此指出,以期引起研究者注意。
杜哈曼歿于一九六六年,傅雷也于這一年離開了人世。然而,杜哈曼是正常死亡,而傅雷是非正常死亡,這也是必須指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