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月 馬知遙
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制度(以下簡稱“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設計改進是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多處簡稱“非遺”)保護與傳承工作的重要內容。2021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明確指出“完善代表性傳承人制度”。這是非遺保護新形勢下的必然選擇。當前,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與管理均存在亟待解決的問題,它們已對制度的實踐效果造成明顯沖擊。在此背景下,如何剖析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困境,又如何推進制度的設計改進已成為學界探討的熱點問題。
當前,學界已對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困境進行了多層面的研究。總體而言,這些研究主要以“官方-民間”的二元關系為切入點,基于官方制度與民俗傳統的差異,剖析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現存問題與解決路徑。這種分析視角的確抓住了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困境的重要癥結,但這種二元關系的理論前提略顯理想化。正如周雪光、艾云所言,“制度變遷是由占據不同利益的個人和群體之間相互作用而推動和約束的,而不同群體和個人的行為受其所處場域的制度邏輯制約?!痹诖硇詡鞒腥酥贫鹊淖冞w過程中,國家、地方政府、市場和民眾都是重要的行動者,制約它們的制度邏輯要比“官方-民間”更為多元和具體,互動關系也更為復雜。因此,我們需要回到制度變遷的實際過程中觀察多重邏輯的互動關系,在此基礎上剖析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困境的生成原因,這或將給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設計改進提供新的思考。
代表性傳承人制度既是政府主導的一種制度安排,又深刻地嵌入民俗生活實踐。官方制度與民俗傳統在制度安排、行動機制等方面的分異,已成為解讀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困境的重要出發點。一定意義上而言,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研究已經形成“官方-民間”的二元關系視角?;谶@一視角,研究者分別從認定標準、對傳承人群體的關照、地方共同體參與等方面,剖析官方制度與民俗傳統的契合問題,進而探索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改進路徑??陀^而言,這種“二元關系”視角主張官方與民間的理念融合,尋求形成二者的合力來解決問題,為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完善提供了有價值的思考。
然而,這一視角的重點仍在于呈現代表性傳承人制度面臨的困境。困境何以發生?又如何解決?目前研究對這些關鍵問題的剖析仍略顯不足。究其原因,“二元關系”視角注重的是靜態的官方制度與民俗傳統的比較分析,缺乏對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實際運轉過程的關注,因而難以對困境的產生過程有充分認識。因此,回到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實際運轉過程,深入剖析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困境的成因,就顯得尤為必要。
在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實際運轉中,國家、地方政府、市場主體、民眾都扮演著重要角色。在這些行動者背后,國家的邏輯、地方政府的邏輯、市場的邏輯、民俗生活的邏輯均有各自的制度安排與行動指向,它們通過行動者的微觀行動潛移默化地對代表性傳承人制度施加影響。
1.國家的邏輯
國家是制定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最為重要的主體。2005年以來,中央政府各機構的決策部門針對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與管理,制定并發布了多項法律法規和行政意見,有步驟地推進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建設。不過,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只是國家的非遺治理工作之一,是與其他治理工作同步開展的。例如,2020年,國務院扶貧辦與文旅部共同發布通知,建立非遺扶貧就業工坊。在此,非遺的經濟價值便成為脫貧攻堅、促進就業的重要助力。可見,中央政府各機構的決策部門在非遺治理目標上具有多樣的訴求。
2.地方政府的邏輯
作為國家政策的地方執行機構,地方政府在代表性傳承人制度中發揮著較為關鍵的作用。在目前的激勵和考核機制下,地方政府需要推進國家的各項非遺治理工作,任務較為多樣。以T省為例,T省非遺主管部門主要負責推進名錄建設,保護、傳承并推廣轄區內的非遺項目。T省文化和旅游廳產業發展處則對非遺治理工作另有要求。2020年,該處發布《某省鄉村旅游發展規劃》,明確強調當地非遺資源在旅游產業發展中的重要價值,并將部分非遺項目列入工藝品項目、旅游項目的發展名單。事實上,這是當下地方政府都面臨的境遇。根據中央政府各機構決策部門下達的任務,非遺既要保護和傳承,又要發展并創造經濟與社會價值。如何有效地完成諸多工作,是拋給地方政府的問答題。
面對這一問題,地方政府不得不對各項非遺治理工作進行權衡。以非遺代表性項目的認定為例,某省的省級評審專家曾向筆者反饋,某非遺是下轄某市重點打造的扶貧項目,但僅有四十余年的發展歷史,并不符合評審標準。但是,一位在當地政府工作的朋友仍聯系他,希望讓該項目獲得認定,以進一步促進項目發展。不難發現,非遺代表性項目的認定雖然重在保護與傳承,但卻因其隱含的品牌價值,成為地方政府打造項目、創造政績的重要手段。而正如案例所反映的,地方政府的這種權衡稍有不慎便可能對基層非遺治理工作的公正性造成沖擊。作為地方政府非遺治理工作的組成部分,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與管理當然也可能受到地方政府的權衡的影響,這將在下文做進一步的分析。
3.市場的邏輯
除了國家與地方政府,市場也是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無法回避的重要邏輯。所謂市場的邏輯集中體現在“利益最大化”。對于非遺,市場主體們的目標就是從中獲得最大的經濟利益。當前,非遺與市場的結合已成為重要的發展趨勢,市場的邏輯因而深度地介入到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實踐中。
在市場邏輯的影響下,“代表性傳承人”作為一種符號,成為市場價值的重要表征。它隱喻著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向合作者和消費者展示著正統性與影響力,成為傳承人參與市場競爭的重要品牌保障。這的確吸引越來越多有意于市場化發展的傳承人積極申報代表性傳承人,更有甚者在不具備資格的情況下也要試圖通過非正當手段獲得認定。
4.民俗生活的邏輯
民俗生活是民俗主體把自己的生命投入民俗模式而構成的活動過程。民俗生活是生活文化的基本表現,是社會成員按既定方式對生活文化的參與。相較于國家、地方政府和市場,民俗生活的邏輯處于日常生活世界,為廣大民眾在生活中踐行。它賦予非遺以文化形式、生活意義和傳承規則,是非遺賴以為生的文化根基。
代表性傳承人制度既然旨在促進非遺有效傳承,便無法脫離民俗生活。一定意義上而言,民俗生活正是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落腳點”。因此,代表性傳承人制度深受民俗生活邏輯的影響。對于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與管理工作,民眾往往以約定俗成的傳統為標準,去評價制度設計的合理性。他們也會以民俗生活為觀察場,評價制度實踐的成效。代表性傳承人制度是否符合民間約定俗成的傳統,又是否打破了民俗生活的秩序與權力關系?這些問題均直接關系到制度的實施效果。
可以看到,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在實際運轉過程中涉及多個行動者,而它們背后則是制約它們的多重邏輯。多重邏輯之間的變量關系顯然比“官方-民間”二元關系更加多元而復雜。這提醒我們,有必要將研究視角從“二元關系”轉向“多重邏輯”,通過對制度變遷過程中多重邏輯關系的剖析,深化解讀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困境的成因。
作為非遺治理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代表性傳承人制度深受國家的邏輯、地方政府的邏輯、市場的邏輯、民俗生活的邏輯之間互動關系的影響。這種影響貫穿于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變遷過程,集中體現在制度困境的產生與應對之中。
我國對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探索始于2005年。當時,《關于加強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對該制度進行了初步的表述。2008年,文化部發布《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與管理暫行辦法》(以下簡稱“《暫行辦法》”),對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與管理進行了最初的正式的制度構建,闡明了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與管理工作的基本目標、原則與方案。
地方政府對中央政府上述行動的反應是敏銳的。在《暫行辦法》發布前,江蘇等地已經依據2005年的文件表述,初步制定了地方性的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與管理暫行辦法?!稌盒修k法》發布之后,地方政府的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與管理工作進一步加快,湖南、福建等省(市)先后出臺了地方性的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與管理暫行辦法??梢哉f,在早期的制度探索階段,地方政府在努力地推進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與管理工作,積極地落實國家的政策要求。
代表性傳承人制度仍在實施過程中出現了困境,其中較顯著的便是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爭議。以貴州省安順市某傳統工藝類非遺為例,WY為當地文化部門認定的代表性傳承人。但在當地同行看來,這位傳承人只是跟隨當地有名的手工藝人學習過手藝,雖算得上師徒,但技藝水平遠不及其他幾位同行,并不具備代表性。在當時,這種官方與民間在認定標準上的爭議時有發生。劉曉春、劉秀峰和劉朝暉在2012年對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研究中也曾提到過類似案例。
隨著非遺保護工作的開展,市場對非遺治理工作的影響越發深刻。2011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2012年發布的《關于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的指導意見》分別從法律法規和行政意見層面對非遺與市場的結合進行了認可,這進一步推動了非遺的市場化發展。在此背景下,代表性傳承人制度面臨的困境走向復雜化。這集中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有些代表性傳承人將重心轉移到市場盈利活動,疏于代表性傳承人義務的履行。雖然《暫行辦法》已經對代表性傳承人履行義務不力的問題做出了相關規定,但此后的一段時間內,國家和地方政府并未制定較為具體而嚴格的監督措施與考核標準,這便給了代表性傳承人逃避履行義務的空間。筆者曾在2020年天津大學葫蘆雕刻傳承人高級研修班中觀察到這樣一幕。在網絡市場營銷課程上,某省的市級代表性傳承人HZN并未專心聽講,而是長時間低頭撥弄手機,手機在課堂中多次響起支付寶收錢到賬的聲音。后來,她甚至未經組織單位許可,在賓館以非遺研培的名義進行抖音直播,為自己積攢粉絲,后被組織單位禁止。作為代表性傳承人,她本有義務借非遺研培之機提升技藝能力,助力傳承。然而,她顯然未將精力投入于此,商業利益已經讓她忘卻了應盡的義務。
其二,為爭取代表性傳承人稱號所承載的品牌價值,傳承人之間的競爭愈發激烈。在此背景下,民俗傳統被利用起來,成為傳承人之間博弈的重要手段。這導致民俗傳統與官方制度之間原本存在的認定標準差異問題被進一步放大,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爭議因此而加劇。
較為典型的案例是某傳統技藝類非遺的代表性傳承人爭議事件。該項非遺第四代傳承人在延續家族傳承的同時,在國營公司對外收徒。在認定代表性傳承人時,國營公司曾主動聯系該家族第六代傳承人YZ,請其與公司的四位族外傳承人一同申報該項非遺的代表性傳承人。YZ卻以沒有拜師儀式為由,不承認其他人的傳承人身份,要求只認定他一人。文化主管部門為“拜師儀式”問題陷入兩難,難以決斷,最終沒有認定任何傳承人。
那么,YZ為什么這樣做呢?實際上,YZ在執掌家族產業后曾因為該項非遺的品牌唯一性問題,與國營公司發生過多次糾紛,不允許族外傳承人以“某技藝傳承人”的名義盈利。在申報代表性傳承人一事中,YZ的目的也在于此。在此,民俗傳統顯然被YZ策略性的利用,成為他爭取代表性傳承人唯一認定,以此保障品牌價值的手段。在本案例中,民俗傳統作為YZ的博弈手段被置于“聚光燈”之下,它與官方制度的認定標準差異問題因此被進一步放大了。
其三,在市場化發展的背景下,國家的非遺治理目標更加多元化,地方政府面臨的工作因而愈發復雜,這迫使一些地方政府對代表性傳承人制度進行過度干預,以實現各項工作的相互協作與高效推進。作為國家非遺政策的執行者,地方政府既要進行代表性項目和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和管理,也要開展非遺的記錄與傳播,還要為非遺的市場推廣而組織相關的展覽和比賽活動。在此背景下,一些地方政府開始以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為“籌碼”,換得一些傳承人對各項非遺治理工作的積極配合。筆者在調查時便觀察到這種現象。YL是某傳統工藝類非遺項目的市級代表性傳承人。當地傳承人群體認為YL的技藝水平只屬于中等水準,對YL的代表性傳承人認定存在不同意見。那么,當地文化部門為何不選擇技藝水平更高的傳承人,而要選擇YL呢?通過與YL的長期交往,筆者發現主要原因就在于YL非常配合當地文化部門的非遺治理工作。當地若有傳承人培訓活動,YL的公司便主動承接。當地若要舉辦相關的手工大賽和展覽活動,YL便調動公司的各種資源,主動投入到賽事組織之中。YL的行動讓地方政府的很多非遺治理工作得以順利開展。因此,在YL申請成為代表性傳承人時,地方政府便非常支持,幫助其獲得認定。地方政府這樣做,既是對YL之前付出的“回饋”,也為了進一步提升其配合各項工作的積極性。這樣更有利于地方各項非遺治理工作的推進,更容易形成地方政績。但是,這不可避免地引發了代表性傳承人認定的爭議,對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公正性造成損害。
諸多制度困境迫使國家和地方政府進行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改進。2011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強調,“代表性傳承人無正當理由不履行前款規定義務的,文化主管部門可以取消其代表性傳承人資格”。這表明了國家對代表性傳承人義務履行的態度。
一些地方政府為解決這一問題也開始進行地方性的制度改進嘗試。寧波市從2013年起便開始探索代表性傳承人的評分指標和考核依據,在量化考核方面已經取得了初步的進展。在江蘇,蘇州2016年圍繞從事活動、人才培養、資料整理、傳播活動等,對代表性傳承人進行多輪評估,并設置了不合格名單。在地方政府探索傳承人退出機制幾年后,文化和旅游部于2019年發布《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與管理辦法》,在取消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資格的情形中,明確包括了“無正當理由不履行義務,累計兩次評估不合格的”??梢钥吹?,國家和地方政府并未選擇與市場的邏輯進行對抗,沒有過度干預代表性傳承人正當的市場行為,而是以監督與考核的方式推動代表性傳承人的義務履行。
面對“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爭議”,國家和地方政府同樣進行了制度改進。2021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發布了《關于進一步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明確指出,“健全國家、省、市、縣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與管理制度,以傳承為中心審慎開展推薦認定工作。對集體傳承、大眾實踐的項目,探索認定代表性傳承團體(群體)?!薄耙詡鞒袨橹行摹笔菄覟榻鉀Q市場逐利取向加劇的代表性傳承人認定爭議提供的方向性意見,而“代表性傳承團體(群體)的認定”則體現了對民俗傳統的尊重。同時,地方政府為解決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爭議,也做出了一些地方性的制度改進嘗試。例如,2020年公布的《浙江省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管理辦法》在代表性傳承人認定條件中便加入了“在項目所在領域和區域內公認具有代表性和影響力”。很明顯,加入這一條件的目的就是要確保代表性傳承人在民俗生活中的廣泛認同。
可以說,諸多制度設計改進都是國家和地方政府在困境之下的積極探索。未來代表性傳承人制度還將發生怎樣的變化,仍有待持續觀察。
縱觀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變遷過程,我們發現國家、地方政府、市場與民俗生活的邏輯都深度參與其中,它們依托行動者的微觀行動發生緊密互動,形成了一種“耦合”,影響著制度的變遷軌跡。當我們以抽象的視角剖析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三種復雜化困境時,對此問題的理解會更為深刻。
首先是“地方政府的過度干預”困境。(如圖1所示)①線路指的是中央政府各機構的決策部門賦予非遺參與經濟發展、脫貧攻堅的重要任務,相關政策需要地方政府來具體執行和推進。②線路指的是中央政府各機構的決策部門要求非遺在民俗生活中得到有效的保護與傳承,這一任務同樣由地方政府來負責具體執行和推進。地方政府為完成諸多治理工作,偶爾會以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為“籌碼”,回饋并換取一些傳承人對各項工作的積極配合。這便出現了地方政府對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過度干預。

圖1 “地方政府的過度干預”的抽象邏輯圖
其次是“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爭議”困境。(如圖2所示)①線路指的是代表性傳承人制度落實于民俗生活,引發民俗傳統與官方制度在認定標準上的一些爭議。②線路指的是國家認可非遺與市場的結合后,代表性傳承人的品牌符號價值凸顯,加劇了代表性傳承人的稱號爭奪。競爭者將民俗傳統作為博弈手段,進行策略性的利用,給代表性傳承人的官方認定帶來更多的疑問,從而加劇了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爭議。

圖2 “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爭議”的抽象邏輯圖
再次是“代表性傳承人義務履行不力”困境。(如圖3所示)①指的是國家在認可并推進非遺與市場結合之后,代表性傳承人逐漸深度地參與市場,將更多精力投入到市場盈利活動中。②指的是國家給地方政府下達了代表性傳承人管理的任務,不過二者此前并未制定具體而嚴格的代表性傳承人考核與監督方案。這給了代表性傳承人規避責任的空間,一些人便在市場利益的誘惑下有意不履行或少履行代表性傳承人的義務。

圖3 “代表性傳承人義務履行不力”的抽象邏輯圖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國家非遺治理目標的多樣性、地方政府對各項非遺治理工作的權衡、市場對代表性傳承人稱號的價值利用、民俗生活對傳承人約定俗成的傳統,四者相互作用共同導致了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邏輯困境。
通過上文分析可見,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變遷就是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困境產生與持續應對的過程。推動變遷的核心動力正是國家、地方政府、市場和民俗生活邏輯之間錯綜復雜的互動關系。本質而言,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困境產生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多重邏輯的欠協調。各行動者在各自領域邏輯的影響下采取了不同、有時甚至是相互矛盾的行動,消解了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實踐效果。因此,促進多重邏輯的協同或應成為代表性傳承人制度設計改進的核心理念?;诖耍磥泶硇詡鞒腥酥贫鹊脑O計改進需把握以下三個基本原則。
1.方向性原則
所謂方向性原則,指的是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必須要把握好設計改進的總體方向。錨定代表性傳承人制度設計改進的總體目標,就像是確立軸心一樣,能夠為各種邏輯之間關系的協同指明方向。而代表性傳承人制度設計改進的方向便是“以傳承為中心”。這一點已經在《關于進一步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中得到明確強調。
2.系統性原則
所謂系統性原則,指的是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設計改進要綜合考慮國家、地方政府、市場和民俗生活的邏輯,不可忽視任何一方。長期以來,我們集中精力協調官方制度與民俗傳統的關系,也注意協調非遺傳承與市場逐利活動的關系,但卻或多或少忽視了地方政府在基層非遺治理工作中的關鍵性角色。正如上文所看到的,面對多重的非遺治理目標,一些地方政府的權衡與博弈正給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實踐植入公正性的風險,這急需引起警惕。
3.包容性原則
所謂包容性原則,指的是多重邏輯在各自領域均具有合理性,需對各種邏輯及其行動指向予以包容,在此基礎上尋求多重邏輯的協同。中央政府各機構的決策部門由于職責不同,對非遺有不同的治理訴求。地方政府作為對國家負責的政策執行機構,就是要貫徹執行中央各機構決策部門下達的各項非遺治理工作。市場本身就以逐利為重要特征,尋求非遺的利益最大化無可厚非。民俗生活對傳承人當然也有其約定俗成的傳統。這些都是在長期的實踐之中逐漸形成的制度邏輯,有它們存在的合理性。我們不能簡單粗暴地對它們予以拒絕和抵制,而是需要在承認它們的合理性的基礎上探尋多重邏輯協同的可能路徑,保證各種邏輯的運行及彼此的互動能夠最大限度地保證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實踐效果。
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設計改進是一個持續的過程,目前正在進行的設計改進僅是一個開始。根據方向性、系統性和包容性原則,代表性傳承人制度仍需在以下三個方面深化設計改進。
1.地方政府行為的有效限制
地方政府的邏輯是目前急需關注的邏輯維度,有效制約地方政府對代表性傳承人認定和管理的過度干預是必然的選擇。為此,我們或許可以采取以下舉措:(1)嘗試建立代表性傳承人的“匿名評審制度”。由省(市)級主管部門牽頭,以民俗學者、非遺學者為評審專家主體,進行匿名編號,構建非遺評審專家數據庫。評審時,回避與參評項目有利益關系的評審專家,在此基礎上從數據庫中隨機抽取專家進行評審,以最大限度地保證評審工作的公正性。(2)切實建立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與管理工作的復審制度。以民俗學者、非遺學者為主體,構建第三方性質的監督機構,定期對認定與管理工作進行匿名復審,對違規行為制定相應的懲罰措施。這或將對地方政府形成有力監督,有效地規范它們在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與管理中的行為。
2.代表性傳承人認定的實地調查程序
目前,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大多以文字和影像資料作為主要依據。本質而言,這些文字與影像資料是一種社會建構,均可由申報人和相關輔助人員編寫出來,向評審專家展現他們希望展現出來的內容。在這些資料的掩蓋下,傳承人的實際水平和在民眾中的認同度及影響力都容易被忽視。天津市河東區非遺保護中心主任閆帥便曾為此問題困擾。他講“下次再評審,我就想把傳承人都叫來,讓他們現場表演,不會的或者手藝不精的都沒有評審資格。”語句中可以感受到他對認定工作的擔憂和期盼。對此,我們有必要引入代表性傳承人認定的實地調查程序。雖然一些地區在認定文件中標明“根據評審需要,可以安排現場答辯、實地考察等環節?!钡珜嶋H上,除少數地區(如天津市河東區)外,對申報人的實地調查很少進行。我們可以由省級主管部門牽頭,以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聘請具有扎實田野調查經驗的專家、學者,構建常態化的調查團隊,對傳承人的實際水平、師承關系、地方民眾的認同度等進行實地考察并形成調查報告,將其作為評審的核心依據。這樣既更加符合民俗生活的邏輯,也將有效地減輕市場逐利取向加劇的代表性傳承人認定爭議,更能以詳實的調查報告為依據限制地方政府的過度干預。
3.代表性傳承人的義務監督與考核
目前,國家層面已經明確強調對代表性傳承人進行考核與評估,地方政府層面也已經做出了一些地方性的制度設計嘗試,這些都是非常有價值的探索。地方性的經驗如何經過論證和調適,獲得更多區域的推廣可行性,仍然有待學界繼續探討。與此同時,代表性傳承人的考核與監督還有另一問題值得關注。根據實地調查的資料反饋,代表性傳承人面對考核指標往往具有非常靈活的應對策略。筆者在調查中便發現過類似現象,地方政府組織代表性傳承人開展非遺相關的宣傳活動,他們便請來朋友,故作姿態,留影作為考核證據,但并未有實質的宣傳活動。這一定程度上弱化了考核與評估的實際監督作用。面對這一問題,我們或許可以探索不定期的實地監督制度,由民俗學者和非遺學者構成的第三方團隊,不定期地到現場跟蹤代表性傳承人的義務履行情況,使其更嚴格地履行應盡的義務。需要指出的是,代表性傳承人任何合法的市場行為都有權進行,監督的目的僅在于保證他們確實履行應盡的義務。這樣既充分地尊重了市場的邏輯,也將有效地保障代表性傳承人的義務履行效率。
十余年來,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在我國非遺保護工作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但也顯露出一些亟待解決的問題。本質而言,代表性傳承人制度是嵌入于社會生活的制度安排。社會生活主體及其行動指向的多元性決定了對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困境的分析需要一種復雜性的分析框架。“多重邏輯”視角的引入正是這種復雜性分析框架的初步嘗試。
如果說“二元關系”視角強調的是一種“關系式”的破解之道,旨在對官方與民間的靜態比較中尋求制度改進方向,那么“多重邏輯”視角則強調的是一種“過程性”的破解之道,旨在將代表性傳承人制度放置在社會文化過程之中,動態地觀察多重邏輯間的互動過程及其整體性影響,進而尋找一種系統性的設計改進道路。相較之下,“多重邏輯”視角表現出與制度實際運轉過程更強的貼合性,這正是這一視角的優勢之處。
需要指出的是,多重邏輯強調的是國家、地方政府、市場與民俗生活四重邏輯的緊密互動,是一個極為復雜的運轉體系。在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實際運轉中,各種邏輯之間的互動關系及其具體表現仍然有待系統梳理。若能如此,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設計改進將獲得更堅實而全面的學術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