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 張生珍
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網站公示的第18次全國國民閱讀調查結果顯示:成年國民人均每天互聯網接觸時長為67.82分鐘。可見,數字媒介已經成為我國公民的主要閱讀形式。與此同時,美國等西方國家開始出現了嚴重的閱讀危機,無論是成人還是兒童都對閱讀失去了興趣。根據皮尤研究中心2019年的調查數據顯示,無論是電子書還是紙質書,24%的美國成年人在2018年沒有讀過任何形式的書籍。然而,在閱讀興趣衰退的當下,美國的圖書市場卻發生了一系列截然相反的變化,兒童文學作品吸引了大量成人讀者。根據2012年《出版人周刊》(Publishers Weekly)上的一項研究發現,青少年文學購買者的年齡有55%在18歲以上,其中28%的人在30歲至44歲之間。近年來,這一趨勢有增無減。即使未閱讀過原著,至少,許多成年人都觀看過《哈利·波特》系列電影。
文學閱讀危機出現的原因既關涉文學自身,也與時代環境相關。首先,流行于20世紀末的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作品使文學鏡像功能減弱,普通讀者難以在文學世界中找到解決此在困境的答案。這類文學作品并不能滿足普通讀者的審美閱讀需求,讀者難以理解《萬有引力之虹》《追憶似水年華》等經典作品所要傳達的文學意義,因此,讀者與文本間的對話關系斷裂。盡管文學開始向現實主義傳統回歸,但大量敘事技巧的使用仍使普通讀者頭暈目眩。其次,21世紀以來,人們的娛樂形式多種多樣,閱讀不再是人們生活中的主要休閑形式。網絡游戲、電影等形象生動的畫面更能吸引人們的興趣,文學閱讀似乎就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跨界小說的出現緩解了閱讀危機,增強了人們的閱讀興趣。
“跨界”并不是一個全新的文學現象,自18世紀中期,劃定成人小說和兒童小說間的界線,這種跨界現象便一直存在。許多經典成人文學的受眾便既有成人讀者又有兒童讀者,但自20世紀90年代,J.K.羅琳的《哈利·波特》系列取得巨大成功以來,“跨界小說”成為人們普遍關注的概念,用來指稱成人讀者閱讀兒童文學作品的文學現象。
在當下,跨界小說受到普遍關注的同時,也遭受許多非議。一些研究者認為跨界小說這一現象的出現是兒童成熟化所致?!皟和迸c“成人”這兩個概念發生變化,兩者的邊界越來越模糊。美國兒童文學研究專家邁克爾·卡特認為,青春期已經由12-18歲延長至25歲,他將這一時期的青少年群體稱為新成人(new adult)。數字化時代的到來也加劇了這一現象。另一些研究者則認為,跨界小說的出現是成人幼稚化的表現。在兒童成熟化和成人幼稚化的矛盾認識中,我們認為恰恰反映出跨界小說具有能夠同時滿足兒童和成人讀者內心需求。
許多人認為,成人讀者閱讀兒童文學是一種逃避行為,逃避現實世界的壓力,在兒童文學的想象中尋求一個烏托邦世界。但是不可否認,閱讀兒童文學的確喚起成人讀者對童年時光的渴望,成人讀者能夠借此重新體驗純真的童年時光,或者說是在體驗他們在想象中建構的理想童年?!豆げㄌ亍废盗兄胸S富多彩的校園生活,有趣的課堂內容,與朋友親密、真誠的互動都會使成人讀者回憶起童年的歡樂。《黑暗物質》(His Dark Materials)三部曲中主人公們的冒險經歷,也吸引成人讀者重溫兒時的冒險夢想。在閱讀這些經典兒童文學的過程中,成人讀者看到的是理想童年的縮影,勾起他們的懷舊之情。
但成年讀者閱讀兒童文學的目的并不是要復活已經消逝的“純真”,或者通過兒童文學尋求一種純真的狀態,而是經由已逝的過去來尋求解決此在困境的答案。兒童文學描畫的不全是田園牧歌式的美好時光,以及無憂無慮的幸福童年。許多兒童文學展現的是少年主人公痛苦的成長經歷,如大衛·阿爾蒙德《曠野迷蹤》(Kit’s Wilderness)中的13歲少年在死亡游戲中尋找生的意義?!冻曰鸬娜恕罚═he Fire Eater)用一個戰爭生還者的自毀性表演表現二戰后人們的心理陰霾與對新戰爭的恐懼。馬克·哈登的《深夜小狗神秘事件》(The Curious Incident of the Dog in the Night-Time)更是刻畫了一個自閉癥兒童孤獨、敏感的內心世界。就如《哈利·波特》系列和《黑暗物質》三部曲這樣的奇幻文學也并非描寫的都是快樂的成長經歷,《哈利·波特》系列中的哈利是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而《黑暗物質》三部曲中的萊拉自出生起就遭到父母拋棄,他們都要獨自面對成長中遇到的難題。在這些故事中,兒童主人公們遇到的成長困境同樣困擾著成年人,中年人和老年人也在探尋生活變化和人生轉變中遇到的各種問題的答案,應該如何面對死亡?
在成人世界中,成人要獨自去面對所處的困境和所遇到的問題。兒童因為“純真”所以需要成人的引導和教誨,成人讀者希望在兒童文學中獲得解決問題的指引。在《黑暗物質》三部曲中,主人公萊拉和威爾對善與惡的存在產生懷疑,這樣的疑問同樣存在于成人世界中。馬隆博士作為作者思想的傳遞者,在小說中給出了肯定回答:
我不再相信我們的身外有一個善的力量和惡的力量,我漸漸相信善惡是人們所作所為的名稱,而不是她們是什么的名稱。
善惡依然存在,但是善惡與上帝所制定的道德準則無關,而是與人類自身行為相關,即愛的能力。因此,萊拉和威爾最終選擇放棄相守,回到自己的世界,建立天堂共和國,完成促進人類意識不斷前進的使命。在《哈利·波特》系列作品中,哈利的每一步成長都有鄧布利多的指引,形成了從天真到成熟的線性成長經歷。在這一過程中,鄧布利多幫助哈利理解如何在善與惡、生與死等之間做出平衡,并體會到愛、友誼和勇氣的重要,由此使哈利能夠做出正確的倫理選擇。成人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跟隨主人公們一起成長。
跨界小說作為一類能夠吸引成人讀者的兒童文學,同其他類型的兒童文學一樣,能夠滿足兒童讀者的內心需求。處于成長階段的兒童,尤其是青少年,在生理、心理和情感等方面都有著獨特的需求,他們對未知的成人世界既感到好奇,又充滿惶惑不安。兒童文學滿足了兒童的成長需求,與兒童讀者的生活緊密相關,為他們提供了一個認識自我的機會,讓他們在書中看到了自己的映像。促使兒童在成長和變化中尋找自我和身份認同。
不斷成長的兒童對歸屬感有著迫切的需求。青春期之所以被認為是危險的、叛逆的,原因就在于處于這一時期的青少年明顯感覺到自己脫離了兒童階段,但又不屬于成人世界,他們感到自己處在一個無法言說的獨特階段。這種獨一無二的與眾不同,使他們喪失歸屬感。因此,他們總是在文學中尋找自己,得到安慰:我不是一個孤獨的人,從屬于他人,更沒有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而是生命群體中的組成部分。
此外,兒童讀者努力在兒童文學中尋找真相,做好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成年現實,承擔起作為公民的責任。無論是奇幻文學還是反烏托邦小說,兒童主人公成為故事發展的主要推動力,他們的自主選擇決定了故事的最終發展。在閱讀過程中,兒童讀者會產生同理心,思考自己面對同樣困境時該做出怎樣的選擇。盡管已經過去一個半世紀,但《愛麗絲夢游奇境記》(Alice in Wonderland)這樣的經典兒童文學仍不斷再版,放在當下的語境中,這則奇幻故事仍然能夠被越來越多的成人和兒童讀者接受。在這個想象世界中有擬人化的動物形象,也有神奇的魔法。兒童讀者被這些神奇事物吸引,體驗世界的和諧與美好,人與周圍的事物和諧相融。但在美好的生活中依然充滿了挫折與挑戰,需要兒童讀者學會面對復雜的倫理關系做出正確選擇,這樣才會實現最后的美好結局。在奧克塔維亞·E.巴特勒的《播種者寓言》(The Parable of the Sower)和蘇珊·柯林斯的《饑餓游戲》(The Hunger Games)等反烏托邦小說中,兒童讀者讀到的是一個幾近毀滅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中,兒童主人公們承擔起拯救世界的責任,重建家園。在現實生活中激發兒童讀者的能動性,學會保護自然,關愛他人。
當今時代,盡管人們的生活被各種娛樂形式占據,文學閱讀被排擠至邊緣地位,但人們仍然肯定閱讀的重要性。因此,跨界小說的媒介改編形式才會激發讀者重讀文本的興趣。如《小婦人》這部經典文學著作,被多次搬上銀幕,被幾代讀者所接受,使文學經典得以延續。在緩解閱讀危機的同時,跨界小說也改變了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兒童文化與主流文化的關系??缃缧≌f的出現模糊了成人文學與兒童文學間的界線。長久以來,兒童文學被主流文學排斥在外,被視為幼稚的、無意義的文學,因此成人讀者羞于承認對兒童文學的喜愛。《哈利·波特》系列和《黑暗物質》三部曲這兩部系列作品不僅獲得了主要的兒童文學獎項,也被主流文學接納,榮獲了成人文學獎項。這一變化不僅提升了兒童文學地位,也使成人讀者閱讀兒童文學的行為合法化??缃缧≌f的出現使得兒童文化與主流文化之間形成對話關系?!皟和北灰暈樾枰艿匠扇藛⒚?、引導和教育的對象,兒童文化成為亞文化,也被主流成人文化所壓制。借助文化研究視角,研究者們將兒童與消費文化、粉絲文化等聯系,挖掘出兒童文化對流行文化的引導作用,形成與主流文化對等、互補的文化形式。除此之外,跨界小說為我國的兒童文學研究和創作提供借鑒。跨界小說為兒童文學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理論視角,關注兒童文學與成人讀者間的關系。就創作而言,高水平兒童文學既要吸引兒童讀者,又要能夠吸引成人讀者的閱讀興趣。這就要求兒童文學不能僅僅停留在說教或娛樂層面,而應以更高的文學審美價值為標準,反映出更為深邃的文學內涵。
(作者簡介:劉江,北京語言大學博士后;張生珍,北京語言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