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兆基
55萬字的“大地五部曲”,是長篇敘事散文詩型的史詩,也是史詩型的長篇敘事散文詩,在散文詩藝術形式上自鑄新體,在思想追求上戛戛獨造,以其開拓與獨創,拓展了史詩的疆宇。
羅長江生身于湘西大地,長期在張家界工作,大自然陶冶了他的品性,楚地巫風沐浴了他的心田,形成了他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綺思和藝術精神。層層疊疊的有形和無形的歷史卷宗既提供了大量有待整理的史料,也向這位后來者提出了許多有待思辨和完成的課題;改革開放的時代,給予了他比起前人更多的思想和藝術營養,開闊了他的視野,激勵他實踐前人沒有過的對詩歌王國大峰林最高的乾坤柱的攀登。
十年磨劍,十年如斯。羅長江在自己的寫作世界中,和他長篇敘事散文詩的種種藝術形象——無生和有生的物象、景象、人物形象共處,塑造、打磨、組合,乃至打散了、搗碎了、糅合了再重來,營建起一個個自足的藝術天地,終于構成了這長長的藝術鏈。這是怎樣的一個過程?我想,也許只有臺灣詩人余光中先生將詩歌寫作比作心爐煉丹的說法可以比擬。將種種爐料熔化,不斷提煉,執著一念,拒絕一切誘惑,打破種種魔障,方得見九轉丹成。
羅長江營建的這部詩章的心血,可以概括為對“大地”的主要方面和可能涉及之處的思忖:諸如各個表現對象的本質,以及彼此之間的聯系;寄身于茲的生靈與非生靈的命運,以及他們的過往、今天與明天;作品敘說序列的構成和展開。
《大地五部曲》,每一部都有自己結構方式,這些結構方式,一
方面,是依據這個部分的特質,如《大地蒼黃》著眼于表現一個村莊的美麗與滄桑,有著更多的鄉土味,于是就選擇了二十四個節氣的“竹枝詞”貫穿全書;《大地氣象》著眼于表現昨天的國殤,于是就選擇了《楚辭·九歌》,用古老而又現代的民間祭祀儀式:招魂——送神,貫穿全書。一方面,又得考慮整個交響曲的內部結構,如《大地涅槃》著眼于書寫城市化進程中的陣痛,揭示老街“拆遷”引發的一場文化遺產拯救活動。事件發生在21世紀,人們通過智能手機以微信跟帖,眾聲喧嘩,互相呼應與推動,同時分置“搶救河街記憶”與“活在文字中的河街”兩個系列交叉進行。從交響曲的整體結構看,前三部是急管繁弦,到第四部,境界應該有所變化了,于是就有了從鳳管鹍弦中展示出的清風霽月的境界,走出城市的女孩葉子與爺爺在砂巖大峰林度過的暑假,于是就有了按周設置的序列。
法國詩人夏爾·波德萊爾(1821—1867)用150多首格律詩——十四行體,或是十二個音節構成的亞歷山大體,寫出《惡之花》,但他覺得這種詩體并不足以暢達地表現自己的情懷。當他讀到路易·貝爾特朗(1807—1841)的《夜之卡斯帕爾》的時候,不禁驚呼:
我們誰不曾,在志愿奢大的期間,夢想過一種詩的散文的奇跡,音樂的卻沒有節奏與韻,敏銳而脆響,正是以跡象性靈的抒情的動蕩,沉思迂回的輪廓,以及天良俄然的激發。
他用貝爾特朗提供的藝術樣式,創作了被如今所有散文詩人視為原典的《巴黎的憂郁》。
羅長江何嘗不是如此。正如他自己所言:
寫作《大地蒼黃》,換言之涉足長篇敘事散文詩,事出偶然。一天,我翻出彭燕郊先生送我的《隱形的城市》。……讀著他為主編這套叢書(指《現代散文詩名著譯叢》)而寫的總序,真有種說不出的親切。
羅氏通過這套譯叢得以見到其他西方名家的長篇敘事散文詩,諸如紀德的《地上的糧食》、希梅內斯的《小銀和我》、圣·瓊—佩斯的《航標》《阿納巴斯》和《流亡》等。他記得彭燕郊生前有一番如醍醐灌頂的話:
傳統觀念習慣于將其當作無足輕重的“小道”,今天,經過詩人們的努力,它的發展不僅包容了自由詩。而且……有著將在很大程度上,取代自由詩的趨向。詩歌史上從未出現過的一場巨大變化正在悄悄地而不可遏制地進行著。
羅長江從此找到可以師從、可以借鑒的范本,找到自己的思想情感及其所附著的精神碎片,找到可以托身的軀體——長篇敘事散文詩。
彭燕郊先生是“七月詩派”的重要作者,散文詩的創作和研究幾乎貫穿了他的全部文學生涯,其晚年的《混沌初開》更被譽為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史詩”。在彭先生的啟示之下,羅長江開始了以長篇敘事散文詩為話語載體的創作,現代史詩型的。而寫作現代史詩型的長篇敘事散文詩,對羅長江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因為這要把深沉的歷史感與強烈的現實觀照統一起來,用現代的散文詩話語方式予以表述,沒有現成的范型可以借鑒?!洞蟮匚宀壳罚环矫孀⒁獾绞吩姾甏髷⑹隆⒆C解史實,考辨社會風習,還原歷史現場的特點,另一方面又注意到它與歷史敘事的區別點。
《大地五部曲》一方面注意體現傳統史詩厚重的歷史感,另一方面注意到走向現代,賦予其作品以現代精神。作為戰爭史詩的第二部《大地氣象》,既完整劃一,但又不是一部關于中日湘西會戰的戰史;第三部《大地涅槃》著錄了澧水之濱“舊街改造”中的紛爭和化解的全過程,但它并不是一部河街史,或者說有關河街改造的紀實文字、口述實錄。詩的大幅度跳躍、種種事件碎片的連綴以及以象示意的詩的表述,讓其走向史詩。同時注意到人、事、景、物的工細刻鏤,讓意念在這些描寫中得以自然流露。將自己的心力投向精神背景的營建,走向現代的精神史詩,兼具長篇敘事散文詩和現代史詩的文學樣式,給作家提供了運其靈思從容揮灑的藝術空間;反過來,羅長江的藝術創作也為這個文種提供了屬于他開拓的,可供借鑒的藝術經驗。
《大地五部曲》可謂既是元氣淋漓,又不乏蘊藉清綺之致,在酣暢的大筆揮灑之中,有著綿邈工細的刻畫。作者用自己的心力,將雄奇、綿密和柔秀、疏淡結合起來,和諧而自然。
其一,《大地五部曲》在文本樣式和話語方式的雜取和運用上,將散文詩這種介于散文和詩之間,兼具這兩種文體因素的散文詩的疆宇幾乎毫無約束地擴張開來。從散文這一塊來講,它不僅容納了文學散文,還吸納了神話、童話、民間故事、戲劇、小說、紀實文學、口述歷史等敘事文體,還吸納了文學文體以外的非文學的話語樣式,諸如新聞類中傳統媒體的通訊、消息,現代媒體中的博文、跟帖、簡書,應用文類中的日記、書信、短評、電報稿、布告、祭文等;從詩的內容來講,它不僅容納了中國古典詩詞、日本俳句,還吸納了民歌、山歌、田歌、童謠、巫歌儺曲,還有帶著表演說唱意味的套曲——《河街十二拍》《河街十二帖》《河街九張機》,甚至還有宗教和民間信仰中的經咒等。不過所有這些形態各異,美學特性和功能不同的文類,從話語方式這個根本點上,都跳不出廣義的散文與詩(韻文)的范疇。雜取種種文學或非文學的文本因素植入自己的作品,是表述的需要,而不是炫奇。一場腥風血雨的大戰即將揭幕的時候,需要一紙檄文,激勵士氣,鼓舞民氣,于是一張被稱為民國版的《出師表》——《57師保衛常德文告》插進去了,文告道出中國軍人的血性精神,“我們要有最大的犧牲決心,和敵寇戰至最后一個人,最后一顆子彈”。它是與作品整體悲壯氛圍一致的。《大地五部曲》給我們在藝術創作的啟示,不僅在于它的博取,更在糅合,即使之進入化境。gzslib202204021252其二,《大地五部曲》在題材的處理、思維方式運用上,將實境、虛境、幻境錯綜組合,原始思維、現代思維,理性和非理性意識層面之下的思維方式交相為用。大湘西田園風光的美麗和骨子里透露出的沉滯、落寞;抗日戰火中顯現出國人的血性精神;走向現代化未來中的文化傳承和鄉土重建的艱難行程;心靈最后家園和樂土的皈依感的釋放;至高至美萬物共生共榮愿景的示現……需要用多樣的筆觸、手法去營建各式各樣的境界,需要運用不同的思維方式,營建除了實境以外的別樣的境界(虛境、幻境),理性思維以外的思維方式(神話思維)。虛境、幻境和神話思維,有時會起著實境描繪難以取代的功效,作用于人們情感的,也許比理性的啟示、昭告更有穿透力。比如懂得報恩用自己利爪尖牙懲治邪惡的狼,富于人情味依戀恩人的燕子、鴻雁,以幻境及其背后未必存在的動物倫理,批判了人性之惡:趨利忘義的自私、在“大義滅親”口號下茍全自我的怯懦,庸眾看客的冷漠和麻木等等,其錐刺之痛,也許勝過人間世各種誨導的運用。具有古今思想者峰會性質的《荒野里的過客》,用絕無可能的幻境——魯迅和他的影子,與但丁、尼采、莊子的思辨性交談,不僅揭示了《野草》中深寓的魯迅哲學思想,而且有如文藝復興時期拉斐爾的名畫《希臘學園》那樣,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F實與歷史再現于實境與虛境、幻境的交相輝映之中,靈鬼仙狐的故事,投射著現實人生的影子,可以從中看出世生眾相的本相?!罢栈ㄇ昂箸R,花面交相映。”用多種思維方式打造多種境界,虛實相間、相生,顯現出宏大的藝術氣魄和綿邈無盡的情思。
其三,《大地五部曲》在結體和話語表述上,既是恣意鋪陳、肆力揮灑,又是著意經營,注意細部的刻鏤和以興象來傳情達意。從作品的整體結構方式和話語流的組合上看,是運用了中國傳統“賦”的結撰方式?!洞蟮匚宀壳繁M管結構方式上變化萬千,或以農歷節氣的交替,或以《九歌》演唱的順序,或以河街記憶保存和搶救的進展,或以女孩葉子和爺爺山間生活的時序,或以交響樂曲式變化,兼以鏈接、畫外音、博文、跟帖、和弦、復調、變奏等方式,可謂儀態萬千,但萬變不離其宗,從本質意義上看,都是鋪,都是賦體在現代敘事散文詩體史詩中的運用。《大地五部曲》的話語使用上,可謂恣肆放縱,著力渲染,無所拘束,而又有著適當的節制和調節變化,予以另樣呈現。作者多用排比、復沓、示現等方式,致力地予以形容,各種材料的羅致、植入以及故實的運用,多有鋪采,顯得典麗風華。如《告別河街演唱會》中《河街謠》《南門口》和《好想再擺一回合攏宴》,歌詞不厭其煩地書寫,演奏場景的描寫工細得近于瑣屑,意在為故事即將出現反轉做出鋪墊。
羅長江身居三楚之地,深濡屈子開辟的楚辭文學傳統,其《大地五部曲》既是踵武前賢,承續了中國南方文學的歷史傳統,又是以觀照世界的廣闊視界,接納西方文明的饋贈,運用自己的心火煉出的金丹,創鑄造出史詩般的鴻篇巨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