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志
思鄉之情與生命個體對歸屬感的需求密切相關,固然是人類共同具有的情感體驗,但是,對于血脈中至今流淌著源遠流長的農耕文明的中華民族而言,鄉戀、鄉思、鄉愁則尤為重要。對故鄉的精神皈依與深情呼喚是構成不同時代、不同階層、不同生存方式的人們在心靈深處實現無障礙溝通的少數永恒情感之一,是我們民族心理結構、感情傾向、文化精神的重要特征之一。正因如此,鄉戀、鄉思、鄉愁就成為中國古典文學自產生以來就一直在反復詠嘆的重要主題,尤其是在言志抒情的詩詞領域,從先秦的《詩經》《楚辭》到當代詩人們的傾情創作,表達鄉情的作品從未缺席。詩人們用他們細膩善感的心靈,品味著遠離故土時思鄉念親的情感體驗;用他們的生花妙筆,譜寫了一首首感人肺腑的故鄉戀曲。那些注滿了鄉愁的詩詞名作如同閃耀在我們民族心靈成長史上的粒粒明珠,引導著也溫暖著一代代為了追尋理想,固執地離開家鄉的游子的前行之路。讓我們走進悠遠而親切的古人的情感世界,去了解漢代的樂府詩篇在表達鄉愁時形成了哪三種互相映照的抒寫模式,唐詩中的鄉戀主題作品又是如何記載唐人的生命體驗與人生思考,提升中國古典詩歌的情思內涵與藝術價值的,宋代詞體興盛,鄉思鄉戀題材由詩入詞又經歷了怎樣的探索過程,元明清鄉愁詩詞又是如何在前人豐厚的創作實績上呈現出自身的時代特點的。讓我們的心靈經歷一番自漢至清一路綿延而來的故土之情的浸潤滋養,然后再默默地感恩我們生于斯長于斯的這片土地。
——曹麗芳(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中國人自古安土重遷,非不得已不愿意離開故鄉,不愿意與自幼熟悉的自然環境和宗族體系相脫離,流落四方,去異地他鄉謀生,成為游子。先秦時代,《詩經》《楚辭》里就有不少描繪游子懷念故鄉的詩篇語句。《衛風·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困滯在他鄉的宋國人對家鄉系之念之,隔著黃河遙望故鄉,固執地安慰自己:誰說宋國和我距離遙遠,我踮起腳尖來分明看得清清楚楚。《小雅·采薇》述寫久戍邊關的征人的思歸之情,“曰歸曰歸,歲亦莫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回家吧回家吧,年頭拖到年尾,一年一年過去了,有家不能回,徒然哀嘆自憐,莫可奈何。《小雅·小明》中,亂世使于遠方的大夫,經久不歸,滿懷怨憤,“豈不懷歸?畏此罪罟”“曷云其還?歲聿云暮”“曷云其還?政事愈蹙”,對于自己當初入仕的選擇,悔恨交加,內心焦灼不安。《唐風·杕杜》一詩為流浪者感嘆無人相親相助,“獨行踽踽,豈無他人?不如我同父”“獨行睘睘,豈無他人?不如我同姓”,遠離父母兄弟,身處窘迫境遇,求助不得,孤獨落寞,情慟鼻酸。《楚辭》中的鄉愁表現得更為深沉豐富。《離騷》描寫懷有美政理想的詩人在現實中遭受小人的讒毀、君王的離棄,求美人、尋知音處處碰壁,去留之際,一度矛盾彷徨,最后拋棄了“溘死以流亡”的念頭,毅然決然身赴國難,終致舍身殉國。《哀郢》中“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詩人對家鄉日思夜想,希望能夠返回國都,施展個人的抱負,挽救時政危局。《九歌·少司命》中“悲莫悲兮生別離”一語更是不期然揭橥了后世游子鄉愁詩文的一大主題。
漢代人繼承了前代的文學傳統,并將之發揚光大,創作了為數眾多的鄉愁佳作。
“游子”一詞的最早出處難以查考,但是在漢代已然流行,成為常用語匯。《史記·高帝本紀》記載劉邦謂沛地父兄之語云:“游子悲故鄉。”《漢書·高帝紀》沿襲不改,唐代顏師古注曰:“悲謂顧念也。”訓解極為精準。東漢班彪《北征賦》曰:“游子悲其故鄉,心愴悢以傷懷。”與高祖語前后一脈相承。劉邦身為亭長,文化水平有限,而班彪則為著名文士,不同階層通用此語,足見漢人對于游子思鄉之情已有明確的認知與把握,鄉愁的抒寫成為詩歌創作的習見題材自然也就順理成章了。
綜觀傳世的漢代詩歌,游子思鄉之作或出于平民之手,或出于貴族之手,還有一些中下層文人之作,除了劉細君《烏孫公主歌》、蔡琰的《胡笳十八拍》外,主要見于漢樂府民歌、《古詩十九首》,作者大多沒有留下姓氏。這些作品述及遠離家鄉的緣由有三,一是服勞役,主要是參軍戍邊,一是和親遠嫁,一是奔走謀生,個中情形不一,難以盡數。
依據核心內容的差異,漢代游子思鄉詩歌可以劃分為不同的種類,其述寫鄉愁大體形成了三種模式, 一是泛言懷念家鄉,渴望歸返;一是將家鄉具象化,代之以親人如妻子、兄弟等,或是拈出故里親情,隱然以為比照;一是集中筆墨描述異國異域之風俗,凸出中外之殊異,比襯詩人思鄉之心切。三種模式,皆有佳構。
《樂府詩集·雜曲歌辭》中收錄《悲歌》,詩云: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郁郁壘壘。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身處異地的游子遠離家鄉,思歸不得,只好以遠望來代替還鄉,但是草木蔥郁,山岡累累,遮住了視線,這么一點卑微的心愿都無法達成,游子內心的沉痛不難想見。
五言古詩《古八變歌》的抒情模式與《悲歌》相似,還是抬頭思故鄉,只不過場景變成了黃昏時分:
北風初秋至,吹我章華臺。浮云多暮色,似從崦嵫來。
枯桑鳴中林,絡緯響空階。翩翩飛蓬征,愴愴游子懷。
故鄉不可見,長望始此回。
章華臺是春秋時期楚靈王建造的一座離宮,作者應該是滯留在楚地有感而發。在向晚的北風中,詩人登臺望鄉,秋意漸濃,入目一派衰颯景象,桑葉凋零,了無生機,莎雞悲鳴,聲聲凄苦,想到當下的自己四處漂泊,有如無根的蓬草,哪里才是自己的歸屬呢?游子的根始終深扎在故土,故鄉才是他魂牽夢繞的地方,但是如今故鄉卻可望而不可見,變換的物候,肅殺的氛圍,使得敏感的詩人倍感凄涼,彷徨且無奈。
與之類似的還有《古歌》:
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誰不懷憂?
令我白頭。胡地多飚風,樹木何修修。
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開篇劈頭便是愁云壓頂,突兀而來,之后交代身處的環境——胡地、狂風、高樹,繼而揭明愁苦頭白之緣由——離家思鄉。想來主人公應該是據守邊塞的戍卒,離鄉萬里之遙,久居胡地,家鄉仿佛是暗夜里遠處搖曳的一點燈火,令人歡樂,但更多的是令人憂傷,始終縈繞于心,無法割舍,無法靠近,痛苦懷思,難可名狀。
上述詩篇對于游子心心念念的家鄉并未作具體的描寫,家鄉更像是一個抽象的符號,與此相應,漢代有些詩篇對于鄉愁意涵的界定相對較為明確。
舊題李陵《與蘇武詩》三首,前人多懷疑出于后人偽托,現今學界認定為漢末文士遺作。其中一首云:爍爍三星列,拳拳月初生。寒涼應節至,蟋蟀夜悲鳴。晨風動喬木,枝葉日夜零。游子暮思歸,塞耳不能聽。遠望正蕭條,百里無人聲。豺狼鳴后園,虎豹步前庭。遠處天一隅,苦困獨零丁。親人隨風散,歷歷如流星。三萍離不結,思心獨屏營。愿得萱草枝,以解饑渴情。
在渲染了他鄉深秋荒寒、遠僻陰森的景象之后,主人公觸景傷情,想起離散的親人。詩中的“萍”字,逯欽立先生以為當是“荊”之誤文,“三荊”乃游子故鄉所在之地。曹明綱先生以為三荊與“山荊”同音,也可看作是游子稱呼自己的妻子。兩說比并,則詩句乃是使用雙關手法。詩人天涯流落,或是為公務所羈,或是為功名之計,與摯愛的妻子離居,孑然一身,寒與暖無人關切,苦和樂莫可傾訴,長夜難捱,愁腸百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時空的遙遠隔不斷相思的糾纏,這種鄉愁真可謂是一種幸福的牽絆。
漢代樂府詩篇《艷歌行》也極具典型意義: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來見。
兄弟兩三人,流宕在他縣。
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
賴得賢主人,覽取為吾綻。
夫婿從門來,斜柯西北眄。
語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見。
石見何累累,遠行不如歸。
遠離家鄉謀生的流浪者顛沛流離,孤苦無依,有幸受到熱情、善良的女主人的關愛,為他們縫補破舊衣衫,卻因此受到男主人的猜疑。他們只能以清者自清開慰自己,徒自慨嘆,不由得想起家鄉——那里,以血緣別親疏,父母、兄弟聚族而居,相親相愛,彼此照顧,有求必應,不會被孤立,也不會遭拋棄,時時刻刻感覺到的,是醇厚的溫暖與關懷,沒有夾雜一絲的虛偽與做作,而今無端遭到猜忌,兩相對照,冷暖立見,令人難以自持。“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他鄉生活中的細瑣不如意事觸發了詩人心底的鄉愁意識,胸中漾起的波紋細微而真切,浸透了人生的辛酸。這首詩的主題和內容與《詩經·唐風·杕杜》高度相似,兩者應該存在一定的淵源關系,詩人從三百篇里汲取了營養。
顯而易見,這兩首詩中述及的游子思鄉較之前一類來得更為真切,它們將鄉愁落實到對親人和親情的懷念上,有意回避了時人常用的、陳舊而俗套的家鄉、故鄉等字眼,從而使得原本流于空泛的鄉愁變得生動起來,容易引發讀者的共鳴。
家鄉之外的區域也包括異國,身處異國的人萌動鄉關之思,他的鄉愁是對于遙遠的故國的心心念想與牽掛。漢代鄉愁詩的第三種模式就是述寫身居異國者眷念故國,行文之中描述異國異域之風俗,而和親政策與社會動亂是孕育此類作品的現實土壤。
《漢書·西域傳》載錄劉細君《烏孫公主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旃為墻,
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
愿為黃鵠兮歸故鄉。
劉邦建漢至于漢武帝時代,四五十年時間,北方游牧民族匈奴實力雄厚,兵強馬壯,不時南下侵擾,一直是漢廷的心腹大患。漢武帝時欲聯絡西域烏孫國一起挾制匈奴,于是采用和親政策,兩次以皇親宗室女為公主嫁與烏孫王,江都王劉建的女兒劉細君就是其中的第一位。劉細君先是嫁給烏孫國王昆莫獵驕靡,后來又嫁與昆莫獵驕靡之孫岑陬為妻,遠嫁思鄉,作為此歌,或稱作《悲愁歌》。
詩中描述了烏孫居住、飲食方面的習俗,“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吃的、住的、用的都不是女主人公在中原時所習慣的、所熟悉的那些,更不要說其地通行的祖孫共妻習俗,尤其大悖于漢人的倫理觀念,但為了達成故國的政治用心,身居舉目無親的絕域異地,劉細君只能適應,她心中的苦悶與哀愁,難以排遣,郁結在胸,回家啊,回家啊,恨不得肋生雙翅飛返父母身邊。歷史的真實情況是,她最后終老于烏孫,未曾歸漢。
有劉細君類似遭遇的還有王昭君,她作有四言詩《怨曠思惟歌》,講述她入宮、去國、遠嫁的經歷,情感也是一例的凄惻哀婉,但字里行間沒有提到異域風俗。
東漢末年,桓靈亂政,朝局崩頹,董卓進京,禍國殃民,為禍彌久,中原復為逐鹿之地,生靈涂炭,雖大族名士亦難幸免。著名文士蔡邕的女兒蔡琰在戰亂之中為胡騎所擄掠,被南匈奴左賢王納為妃子,陷身夷狄十二年,后來曹操將其贖回。蔡琰撰有自傳體的長篇敘事詩《悲憤詩》(五言、騷體各一首)和《胡笳十八拍》,記述她在亂世中的悲慘遭遇,可謂字字血淚。
學界歷來懷疑《胡笳十八拍》出于后人偽造,爭訟紛紜,據許云和、石雅梅《丁廙〈蔡伯喈女賦〉與蔡琰〈悲憤詩〉二首的真偽——兼論〈后漢書·董祀妻傳〉的史料來源》(《清華大學學報》2021年第1期)結合與蔡琰同時期的丁廙所作《蔡伯喈女賦》內容,考論以為《胡笳十八拍》信為蔡琰所作,創作時間與丁廙賦相同,都應該是在建安十八年至二十五年之間。
蔡琰在詩篇中多次描述匈奴風俗,五言《悲憤詩》云:
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
騷體《悲憤詩》曰:
陰氣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塵冥冥。
有草木兮春不榮。人似獸兮食臭腥。
這其中涉及風俗和氣候兩個方面。《胡笳十八拍》中更是不止一次提及,所述頗為充分,“對殊俗兮非我宜,遭惡辱兮當告誰?”“氈裘為裳兮骨肉震驚,羯膻為味兮枉遏我情。鼙鼓喧兮從夜達明,胡風浩浩兮暗塞營。”“殊俗心異兮身難處,嗜欲不同兮誰可與語!”“原野蕭條兮烽戍萬里,俗賤老弱兮少壯為美。遂有水草兮安家葺壘,牛羊滿野兮聚如蜂蟻。草盡水竭兮羊馬皆徙”,言及匈奴部族毛皮服飾、肉奶飲食、牛羊糞壘鑄窩棚、逐水草而居、崇尚武力與壯美等習俗,確實非親歷者所能言。
異國思鄉詩作,因為作者先驗預設的讀者就是生活在文化較為發達地區主要是中原一帶的同鄉人士,因此對于內地習俗一般不予贅述,而是集中筆墨刻畫異國殊俗,詩人認定讀者會自行作出比較和考量,從而生發出對詩人淪落的深刻理解與同情。如此行文,構思巧妙,筆墨經濟,入人也深。
漢代的鄉愁詩篇,或是泛言懷念家鄉,或是指明懷想的是親人或是那份濃濃的親情,異國游子思鄉則經常涉筆異族習俗,三種模式,相互映照。值得注意的是,漢人身處異地抒發思鄉之情時,尚未涉及對于家鄉風物的回憶與描述,劉細君與蔡琰詩作語涉胡地習尚,盡管作者心存對比之意,但畢竟是隱含的,尚未有只言片語鋪寫中外風景、習俗之差異。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中批評《詩經》有物色而無景色,只是對一草、一木、一水、一石的簡單描寫,到了屈原時代,才開始注意結構、位置布局,由狀物而進入寫景。的確,《詩經》中的景象描寫太過粗略,太過零散,景物只是感情觸發的媒介,至于《楚辭》作品,寫景功力乃有長足進步,風格也趨于多樣。漢代游子在他鄉有所感懷,繪景寓情,由此及彼,應該是自然之事,但傳世詩作尚未見有懸想語涉家山風物者,是史闕有間,還是漢人另有思考,這的確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
(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