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荑 陸巳儀
【摘要】本文旨在從蘇軾柳永二人詞作中的遣詞造句、意象使用、鋪排手法、創作風格等具體方面入手,探究蘇軾對柳永詞的認同、繼承和超越。
【關鍵詞】蘇軾;柳永;文學接受
【中圖分類號】G6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2)02-130-03
【本文著錄格式】徐若荑,陸巳儀.蘇軾對柳詞的接受[J].中國民族博覽,2022,01(02):130-132.
長期以來,學界盛行“蘇軾黜柳”論,不少評論家認為蘇軾身為正統文人,鄙棄格調日益卑下的柳永詞,稱其“淺近卑俗之語”。二人作品風格截然相反,創作態度基本對立。舉例如下。
胡寅《斐然集》:“詞曲者……蘇軾一洗(柳詞)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
游國恩《中國文學史》:“蘇軾……反對曾經風靡一時的柳永詞風?!?/p>
鄭振鐸《中國文學史》:“……與他(柳永)對立的是大詞人蘇軾?!?/p>
以上評論家的立論依據,不外有二:一是《唐宋諸賢絕妙詞選》蘇軾抨擊秦觀“學柳七作詞”;二是《避暑錄話》中蘇軾將秦觀與柳永并提,稱柳永為“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
筆者不能以史料考證形式對以上材料的真偽性做出絕對判斷。但,不論這兩則材料真實與否,皆為后人所寫詞話,真不過作者本身的創作。事實上,蘇軾并非完全鄙薄柳永,他不僅對柳詞具有頗深的認識,作品本身對柳作也有一定的借鑒承襲。
本文以蘇軾、柳永二人的具體詞作為例,探討蘇軾對柳詞的接受關系。
一、詞句與意象的借鑒
在遣詞造句方面,蘇軾對柳頗有研究,蘇詞中許多精辟凝練的詞語,都在柳詞中有跡可循。
柳永《雙聲子》:“江山如畫,云濤煙浪,翻輸范蠡扁舟。”
蘇軾《念奴嬌》:“亂石穿云,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p>
此處,蘇軾不僅直接借鑒了柳永“江山如畫”的表述,還創造了與之相似情景:亂石、驚濤、云、岸。此外,蘇柳二人均將歷史真實引入詞中,蒼涼悲壯、以史遣懷,寥寥數語,“抵無數懷古傷高之致”。
柳永《晝夜樂》:“層波細翦明眸,膩玉圓搓素頸?!?/p>
蘇軾《滿庭芳》:“膩玉圓搓素頸,藕絲嫩、新織仙裳?!?/p>
此兩句中“膩玉圓搓素頸”的說法完全一致。差異之處只在柳永詞形容秦樓楚館歌伎頸項潔白、體態嬌美;蘇詞借此句意不變,然場合變為家中、對象變為家伎,較于柳詞,更為含蓄。
柳永《蝶戀花》:“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滿庭芳》:“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蘇軾《蝶戀花》:“夢斷魂銷,一枕相思淚。衣帶漸寬無別意,新書報我填憔悴。”
蘇軾《蝶戀花》詞中“銷魂”“相思淚”“衣帶漸寬”“憔悴”均與柳詞相似,達閨閣思念意。
此外,蘇詞還沿襲借鑒了部分柳詞常用意象。
柳永《臨江仙》:“指帝城歸路,但煙水茫茫。凝情望斷淚眼,盡日獨立斜陽。”
蘇軾《點絳唇》:“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不記來時路。”
此句不僅“煙水茫?!薄靶标柲骸币庀笙嗤?,且創設了相同的情境。二者同是夕陽西下,極寫故人不知何處相聚,尋歸路不見,但見煙水茫茫。
二、行文模式的再現
柳永之前,北宋詞壇多用小令,小令篇幅短小,偏向于文字和思維出奇。柳永將長調慢詞帶入宋朝詞壇,使得詞的表情不拘于篇幅,較小令更為悠長婉轉,為后世詞人開一先河。
蘇軾《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p>
柳永《鶴沖天》:“閑窗漏永,月冷霜花墮。悄悄下簾幕,殘燈火。再三追往事,離魂亂、愁腸鎖。無語沉吟坐。好天好景,未省展眉則個。/從前早是多成破。何況經歲月,相拋嚲。假使重相見,還得似、舊時么?;诤逕o計那。迢迢良夜。自家只恁摧挫。”
以上兩首都是悼亡詞,其中柳永《鶴沖天》是《全宋詞》中有跡可查、創作最早的悼亡詞。柳永擅用白描手法,著重寫細節,用語淺俗但情真意切。而蘇詞同樣全篇鋪排白描,語言平淡樸實,韻味悠遠綿長。
在抒發個人感情時,二人都用到了虛實相生的方式。借助幻境之虛抒寫哀痛之實。蘇詞“縱使相逢應不識”與柳詞的點睛之筆“假使重相見,還得似、舊時么”有異曲同工之妙。
從《鶴沖天》能夠隱約看出,柳永在中長調敘事抒情方面使用的方式是“以賦入詞”,大量使用鋪排。其優勢是直露淺近,詞句剖白,形容細膩,畫面感極強。這種手法不僅在蘇軾的《江城子》中得以體現,亦常見于早期蘇詞,如《沁園春》上闕:“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云山摛錦,朝露漙漙?!卑葱蜾佭M,層次分明。
經久以后,蘇軾認為,賦體法作詞雖細節生動、描寫細膩,但缺少興發感動的力量,難以使人產生共鳴。于是,中后期蘇詞創作跳出了“賦”的手法,轉而主張用詩的做法,以便更好地傳達主體性情。
值得一提的是,蘇軾還與柳永寫過同一詞牌《戚氏》。
《戚氏》這個詞牌,從篇幅來看屬于長調,是柳永首創,《全宋詞》中僅此二首。蘇軾《戚氏》的創作背景在李之儀《跋戚氏》中有記載說:“歌者輒于老人之側作《戚氏》,意將索老人之才于倉卒,以驗天下之向慕者。老人笑而頷之。”于歌舞之中即時取興,落筆成句,文不加點。通過二者的整體對比可見,兩首《戚氏》詞在韻腳、層次、描寫手法等方面有頗多相同或近似的地方。
韻腳:蘇、柳兩首詞中,共用到九個相同的韻腳。
層次:蔡嵩云《柯亭詞論》言:“柳永原作用筆極有層次。第一遍,就庭軒所見,寫到征夫前路。第二遍,就流連夜景,寫到追懷昔游。第三遍,接寫昔游經歷,仍落到天涯孤客,竟夜無眠情況,章法一絲不亂。”而蘇軾《戚氏》,第一段寫巡行,第二段敘游樂,第三段寫歌舞,秩序感不在柳詞之下。
描寫手法:鋪排白描,深入刻畫景物,彰宴游之樂。與此同時,二人詞作中都用到了“領”字?!邦I”字為柳永所擅,然而觀《戚氏》可見蘇詞在這方面的造詣不在其下,蘇軾《戚氏》在四言對偶句和排比鋪陳的使用上也與柳詞《戚氏》相仿。
因而,我們可以推斷,蘇軾在創作《戚氏》時,應當對柳詞原作《戚氏》進行過深入研究。
綜上所述,蘇詞實際上沿襲了柳詞的部分內容、思路構造和藝術技巧,并在運用時通過藝術經營,改造加工,內化為含蓄蘊藉、充滿力量的自身風格。
三、詞體的延展與拓寬
柳永和蘇軾在詞體的發展上都功不可沒,以詠物詞為例,柳永以其創設的獨特手法,確定了詠物詞的基本特征,改變了詠物詞的面貌。這里舉其《望遠行》。
長空降瑞,寒風剪、淅淅瑤花初下。亂飄僧舍,密灑歌樓,迤邐漸迷鴛瓦。好是漁人,披得一蓑歸去,江上晚來堪畫。滿長安、高卻旗亭酒價。/幽雅,乘興最宜訪戴,泛小棹、越溪瀟灑。皓鶴奪鮮,白鷴失素,千里廣鋪寒野。須信幽蘭歌斷,彤云收盡,別有瑤臺瓊榭。放一輪明月,交光清夜。
這首詞中,柳永并沒有選擇直接流露自身情感,而是客觀地按照時間順序,做了三次空間轉換,描摹了四個不同的大場景。全詞鋪敘,多方位、多角度地鋪陳事物,從長空、僧舍到瑤臺、明月,全景與細節躍然紙上。極強的畫面感與開創式的詠物技法,將詠物詞提升到一個前人所從未涉及過的高度。
而蘇軾對柳詞的接受,不僅僅體現在簡單的外在繼承上,還拓寬了所詠之物的內容,改變了詠物詞的章法,提升了詞格。這里以《水龍吟》為例:
楚山修竹如云,異材秀出千林表。龍須半翦,鳳膺微漲,玉肌勻繞。木落淮南,雨晴云夢,月明風裊。自中郎不見,桓伊去后,知孤負、秋多少。/聞道嶺南太守,后堂深、綠珠嬌小。綺窗學弄,梁州初遍,霓裳未了。嚼徵含宮,泛商流羽,一聲云杪。為使君洗盡,蠻風瘴雨,作霜天曉。
這首詞同樣是使用鋪陳的手法,輔以角度的轉換。張端義《貴耳集》曾從內容的角度拆解過蘇軾這首詞,說蘇軾用了詠物賦的行文方式,分別從八個角度對笛這一事物進行吟詠,層次分明,秩序井然。
此極似柳永,但在吟詠物象之時,蘇軾跳出了物象本身,將人的品格暗喻其中?!傲侁惥拔镆悦杈?,蘇鋪陳景物以起興”,借描寫樂伎之誤追高溯遠,表達誠摯的祝愿,自抒情懷,清麗超然,別有意趣。
除《水龍吟》詠聞笛外,“東坡詞亦有如《水龍吟》詠楊花、《過秦樓》《洞仙歌》《卜算子》等作”,皆高出人表。蘇軾進一步發揮了詞的抒情功能,歌頌自然不忘剖析自我,蘊含生命之思,充滿靈氣和生機。
詠史懷古詞,蘇軾借鑒改變了柳詞的詠史境界;羈旅行役詞,將主體感情從沉淪演進到超越;歌伎詞,蘇軾更加注重情感內涵的抒寫,從而提升了詞格……
可以說,自柳永而后,詞的體制日臻完善;蘇軾而后,表現手法日益拓寬、詞人主體特征日益彰顯。
詞的發展自中唐伊始,不斷演進,由俗而雅,直至宋初,柳永、張先詞將這一切返璞歸真,盛行之詞呈現出原始的“俚俗之貌”,表現出向民間詞的重新回歸,延緩了北宋文人詞的雅化進程。北宋文人大多不喜柳永,究其原因,不過是因柳永詞作艷俗露骨,不符合中國傳統儒家對詩詞“溫柔敦厚”的創作宗旨的要求。
周憲在其作品《超越文學》中說道:“中國傳統文化中做人觀有兩個問題值得注意,第一,歷來的圣賢哲人都強調完美的君子人格,君子是庶人之楷模,從文者當屬君子,他不得不有意無意地以君子人格規范自己。第二,中國文化有一種強調普遍人格或集體人格的傾向,蔑視那些標榜突出個體差異性的人格?!?/p>
因而,柳永其詞,往往被后世品評者與其人聯系起來,柳詞艷俗,因而柳永本人與作品一樣艷俗。這種聯系其實是片面且缺乏邏輯的,然而在柳永之后,北宋士人詞學批評越來越重視“以詩衡詞”。
事實上,詩與詞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學體裁,并不具有同樣的社會功用。詩被認作傳達情致的工具,是文人雅士的文學。而詞本“艷科”,產生于民間現實,其基礎屬性是俚俗易懂,本質是通俗文學。
蘇軾等同樣是正統文人的典型代表,故對于柳永詞中的“濫俗”成分,給予極大可能的鄙棄。然而這種鄙棄之中,依然蘊含著不可計數的借鑒、繼承與突破,蘇軾以他的一己之作,雅化了柳詞、提升了宋詞的整體格調、改進了“以詩衡詞”的評判標準。
蘇軾以柳永詞的文字使用與鋪排方式為基礎,將詞人的性情和經主題思考而得到的人生哲學引入其中,大大提升了詞的境界,使詞從民間盛行的“娛賓遣興的工具”發展成為文人士大夫借以描繪歷史、刻畫現實、抒寫生活志趣、探討人生哲學的新工具。
“可以說,柳永的意義在于他以士人身份將詞對現實人生的關注發展到某種極致,而這一關注正是宋代世俗社會發展的文本反映。蘇軾則因襲了柳永的外在寫作方式,并轉向內在的精神層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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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徐若荑(2000— ),女,江蘇蘇州人,江蘇師范大學敬文書院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本科生,研究方向古代漢語;陸巳儀(2001— ),女,江蘇蘇州人,江蘇師范大學敬文書院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