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滿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送別》是李叔同寫于1914年的一首歌曲,是他在杭州教學時寫下的大量學堂樂歌中的一首。
《送別》的曲調節奏柔緩,蒼涼中略帶慷慨,恰到好處地刻畫了離別時刻的惆悵,其原始出處不在中國,它其實是一首地道的英文歌曲。作者是美國人約翰·龐德·奧德威,他畢業于哈佛醫學院,正式職業是一名外科醫生。美國南北戰爭時,他是第一批志愿上前線搶救傷病的外科醫生之一,曾在著名的葛底斯堡戰場服役。奧德威同時也是個作曲家、音樂創作人和政治家,他于美國南北戰爭前期創作了一首歌曲《夢見家和母親》,沒想到這首歌竟“墻里開花墻外香”,在美國傳唱度并不高,卻漂洋過海傳到了日本。
日本明治維新時期大量的音樂作品,多采用直接輸入西洋唱歌集,從中選出旋律的形式。一個叫犬童球溪的作者給這首歌填寫了新詞《旅愁》,刊載于1907年出版的《中等教育唱歌集》。當時,犬童球溪在新瀉女子高等學校任職,深深懷念著遠在九州的故鄉親人。據錢仁康翻譯,《旅愁》的歌詞為:
西風起,秋漸深,秋容動客心。獨自惆悵嘆飄零,寒光照孤影。憶故土,思故人,高堂念雙親。鄉路迢迢何處尋,覺來歸夢新。
填詞后的曲調進行與原曲并不完全相同,填詞者根據詞的需要作了相應變動。歌詞改為二段詞,最后八小節是原原本本地重復開頭段的四句歌詞,這和《夢見家和母親》是有區別的。1907年李叔同留學日本,被《旅愁》深深吸引。李叔同回國后,所作的《送別》初見于裘夢痕和豐子愷編的《中文名歌五十曲》,采用的正是《旅愁》的曲調,歌詞也和《旅愁》的意境有關。
《送別》與《旅愁》情調極似,但主題意境的深淺隱顯不同:前者嘆知交零落,后者抒思鄉思親之情;前者是淡淡的哀愁,后者是深深的傷感。前者含蓄,后者直露。《送別》全篇,幾乎每一句詞都有很強的畫面感,“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這充滿中國古典意象的送別時的情和景,讓人想起李白《菩薩蠻》中的“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和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中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長亭、古道、芳草,都是離人眼中所見,景物依舊,人在別時,看起來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描摹的是中國傳統文人經常傷懷歌詠的山巒夕陽之景,淡淡的笛聲吹出了幽怨,哀而不傷;晚風拂柳蘊含了別意,纏綿真摯——“柳”字暗合“留”意,勾起了多少彼時的情懷。“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從遙渺的意境變成對現實的感嘆;“一瓢濁酒盡余歡”,飲不盡離愁,反倒增添了惆悵,人生際遇,亦真亦幻。
李叔同將中國古典詩詞中的清詞麗句與西方民謠曲調結合,達到了情趣意境出于天然而不見斧鑿之痕的高度,顯示了他對樂曲選擇的敏銳度以及駕馭中國古典詩詞文化的能力。
值得一提的是,《送別》被電影《早春二月》和《城南舊事》分別選作插曲和主題歌。《早春二月》是根據柔石小說《二月》改編的影片。柔石入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時,李叔同已經出家,柔石未能親受其教誨。畢業時,柔石從老師夏丏尊先生那里獲得過一幅李叔同的字,并裝裱題字:“余樂而藏之,此非余之好奇,實余之痼性也。”為彌補缺憾,導演謝鐵驪在電影中特意選擇李叔同的《送別》作為插曲。影片《早春二月》主人公、小學老師蕭澗秋執教的校園里,所喚起人淡淡哀愁的,正是那首低回婉轉的《送別》。
臺灣女作家林海音在其1960年出版的自傳體小說集《城南舊事》里,兩次提到李叔同的《送別》。1982 年,導演吳貽弓把《城南舊事》搬上銀幕,選取《送別》作主題歌。他融合了豐子愷《中文名歌五十曲》所收《送別》和林海音所記,組成兩段歌詞,《送別》的旋律貫穿始終,影片大獲成功,享譽海內外。此后,歌曲在中國大地上流傳更廣,歷經幾十年傳唱經久不衰,成為不朽經典,至今影響著國人。
李叔同是在什么樣的時代背景與內心情境下,創作出這部作品的呢?他送別的對象又是誰?或許,我們可以從《送別》里的“知交半零落”找到答案。所謂“知交”,既非“知己”,又非一般交往,大約相當于今天有交情的老朋友;“半零落”說明并非全部斷絕,而是處于遙遠相隔、似有若無的境界——這里的“知交”,乃李叔同出家后仍念念不忘的“天涯五友”之一——許幻園。
“天涯五友”分別是許幻園、袁希濂、張小樓、蔡小香和李叔同,這個五人組合在當時的上海可謂“名震一時”。據說,當時滬上之人,只要提到“天涯五友”,無不交口稱贊,仿佛明星一般。
“天涯五友”第一次聚首,是在李叔同初到上海那年(1898年)。這一年,中國發生的最大的事情就是:慈禧太后發動政變,百日維新失敗,李叔同因為涉嫌“康梁同黨”而被迫自家鄉天津逃至上海。當年,滿腹才學卻并未大施展的李叔同年方19歲。

李叔同素來悲天憫人,他對救國救民格外上心,這點從他后來出家后仍支持抗日便可知。根據相關史料記載,李叔同之所以在百日維新失敗后受到牽連,乃是因為他曾公開說過“老大中華帝國非變法無以圖存”一類的話,他甚至自刻了一方閑章,上書:“南海康君(康有為)是吾師”。
李叔同逃難為何偏偏選擇上海?皆因此地在各方面都與當時他所生活的天津極為相似,更重要的是,李家在上海的申生裕錢莊設有柜房,到了這里,他大可衣食無憂。到上海后,李叔同租住在法租界卜鄰里(今金陵東路一帶),卜鄰里靠近城南,而城南是文人雅士居住的地方。早在李叔同抵達上海的前一年,后來的“天涯五友”之其余四人,即當時的“寶山文人”袁希濂、“江陰名士”張小樓、“江灣儒醫”蔡小香、“華亭詩人”許幻園已建立了“城南文社”,地址是許幻園的住所——城南草堂。作為滬上詩文界領袖人物之一,許幻園每月都會組織文人聚會,偶爾還會組織會客、出資懸賞征文。gzslib202204041223李叔同最初與許幻園等接洽上,就是因為征文。李叔同的幾次投稿,得到了文社內部人的一致好評,很快,他們便正式邀他入社了。
1898年底,李叔同第一次到城南文社參加會課,當日他頭戴絲絨碗帽,正中綴一方白玉,身穿花緞袍子,曲襟背心,后面扎著辮子,底下緞帶扎腳管,腳蹬雙梁頭厚底鞋子。當李叔同站在許幻園等面前時,他們只覺他英氣逼人,器宇軒昂,李叔同談吐間的神色風采,更讓他們欣賞不已。
李叔同第一次會課時,出題者是當時的宋儒性理學大家張蒲友,他出的題目是《朱子之學出于延平,主靜之旨與延平異又與濂溪異,試評其說》。李叔同在天津時便對性理學下過功夫,這等題目自然難不倒他。首次以文會友,李叔同便被張蒲友評為:“寫作俱佳,名列第一。” 此后,李叔同盡情揮灑才情,每次寫出文章必定“技驚四座”,這正是他后來在詩中所說的“二十文章驚海內”的時期。
經過幾番接觸后,許幻園決定將位于上海大南門青龍橋的城南草堂辟出一部分,邀請李叔同一家搬來居住。許、李相識第二年的春夏之交,李叔同帶著家人住進了城南草堂。許幻園還特地在李叔同書房掛上了“李廬”的牌匾,李叔同后來的“李廬主人”別號,便是由此而來。
搬家后的李叔同心情格外舒暢,他曾在《清平樂·贈許幻園》里表露遇見知己后的喜悅之情:“城南小住,情適閑居賦。文采風流合傾慕,閉戶著書自足。陽春常駐山家,金樽酒進胡麻。籬畔菊花未老,嶺頭又放梅花。”
此后,幾位文壇才俊常在一起交流學習。結拜后不久,他們還特意到照相館攝影留念,李叔同為感念這幾位好友的相遇之情,以“成蹊”之名在相片上題寫“天涯五友圖”的字樣。許幻園的夫人宋夢仙也常與五人談詩論賦,才華不讓須眉,她作為“天涯五友”的見證者,亦即興在相片上題詩五首,其中詠李叔同的一首尤其傳神:“李也文名大似斗,等身著作膾人口。酒酣詩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

與“天涯五友”結識的一二年間,李叔同在城南草堂相繼撰成《李廬詩鐘》、篆刻《李廬印譜》及編年詩文集《辛丑北征淚墨》等,這些作品出版后,李叔同在滬上的聲名也愈發響亮。“五友”雖成長于不同背景,卻又有很多共同點——同是出身名門世家,都接受過傳統的私塾教育,有良好的舊學功底,但在晚清新思潮不斷涌進的大環境里,都成長為新派紳士,提倡移風易俗,促進社會改革。
“天涯五友”閑來常一起舉杯邀月、品茗論藝,游覽名山大川。李叔同還特地寫過組詩《戲贈蔡小香》給“天涯五友”之一的名醫蔡小香。蔡小香出身中醫世家,他專治婦科,著有《婦科述要》《女科秘箋》《驗方秘錄》等。因為鄉里治病,每獲良效,蔡小香的診所門庭若市,婦孺皆知,李叔同見了不免偶爾拿他開玩笑,說他“艷福者般真羨煞,佳人個個喚先生”,意思是蔡小香整天被女性病患圍著叫“先生”,實在“艷福不淺”。
在《戲贈蔡小香》的其中一首里,李叔同還直言蔡小香“愿將天上長生藥,醫盡人間短命花”,蔡小香是否真如李叔同所言已不得而知,但李叔同與他關系極親近,從詩中可窺一二。像這樣的“唱和”,李叔同與許幻園、袁希濂、張小樓也經常有,只是因為時間太久遠的緣故,這些詩詞均散落各處,不見蹤影了。
除了詩詞唱和外,李叔同與“天涯友人”們最常做的事情,便是討論救國救民之法,談到激動處,他們還會當場吟詩作賦。也是因著這份憂國憂民之心,李叔同等的詩詞才與同時代那些單純抒發情感的詩詞截然不同。后期,隨著李叔同的重心逐漸向佛教傾斜,許幻園等也受到了感染,他們甚至開始在文字上發揮補偏救弊、使人心轉惡向善之功,這也為他們后來與佛結緣打下了基礎。
對于這段時光,李叔同一直極為留戀,他曾言:“我自20歲到26歲之間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此后就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直到出家。”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天涯五友”也有各奔東西的一天。
1901年,張小樓應東文學堂之聘,離開上海前往揚州;不久后,李叔同入南洋公學特班就讀;袁希濂進了廣方言館;許幻園納粟出仕;蔡小香則忙于行醫。就這樣,“天涯五友”各自忙于事業和學業,再也無暇專注于文藝,他們所主持的“城南文社”和“海上書畫公會”也難以為繼,于無形中逐漸解體了。
1912年,“天涯五友”之一的蔡小香因病辭世,享年49歲。蔡小香的英年早逝,給其他人以極大的打擊,李叔同聽聞死訊時,竟接連幾天滴米未進。
翌年,二次革命失敗,使許幻園的家族遭遇了滅頂之災,許家的萬貫家財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許幻園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突然破產,他情緒極度消沉,為了挽救家族,許準備離開上海前往北京,向袁世凱討個公道。
臨走前,許幻園去跟李叔同告別。那天,上海下了很大的雪,把天地妝點成白茫茫一片。李叔同忽聞門外好像有人在呼喚自己的名字,于是他打開門,發現正是自己的好友。許幻園聲音低沉地說了一句話:“叔同兄,我破產了,咱們后會有期。”說完,就轉身消失在了蒼茫大雪之中。
看著昔日好友漸行漸遠的背影,李叔同竟無語凝噎,他獨自在雪地里佇立良久,后返回屋內,伏案寫下了那首我們熟悉的《送別》。
彼時的李叔同,母親已不在人世,經歷繁華極盛,又看過生命至哀,李叔同第一次對塵俗萌生了退意。他在天津的老家已破產,又曾東渡日本回國,經歷失業再就業,暫在杭州安頓下來,于杭州師范學校教授圖畫與音樂。那時的他常與好友于湖心亭吃茶,偶爾記憶過去,總覺躊躇滿志,故人已遠,偶然間,夏丏尊的一句玩笑話點醒了他:“像我們這樣的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好的。”gzslib202204041223李叔同當下動念,先是帶著棉袍棉鞋和一些簡單物品去了虎跑山,實行“斷食計劃”。后又給徒弟劉質平寫信:“擬于數年之內入山為佛弟子……現已陸續結束一切。”

1918年,在“悲欣交集”中,李叔同決定徹底跟自己的前半生告別,他在杭州虎跑寺修心拜佛,后來正式出家,取法號“弘一”。他出家時,許幻園等并不知情。消息傳到許幻園耳中時,他在詫異的同時,也想過要寫信勸李叔同還俗。可思量再三,數次提筆后,他終究還是沒有去信。
此后數年,“天涯五友”中,除李叔同外的三友雖都在俗塵,卻都不約而同地對佛學更感興趣了。
“五友”中年紀最大的袁希濂,曾在東京法政大學攻讀法律學位,1911年回國后曾在天津、杭州、武昌、丹陽等地任職多年。李叔同出家次年,袁希濂由杭州調任武昌,臨行前與李叔同話別,李勸他讀《安士全書》。《安士全書》是清代人周安士所寫,民國高僧印光法師曾大力推薦過此書,李很可能是受印光法師影響而讀到了此書。袁希濂在追悼李叔同的《余與大師之關系》一文中自述:“余 52 歲時,絕對不信佛法。是年秋得《安士全書》而讀之,始知佛法之圓融,佛力之宏大”。
1927年,袁希濂皈依印光大師,專修凈土法門。正如他自己所言,“余學佛之機”全為“弘一法師啟迪之”。
轉眼到了1926年夏,出家已經八年的弘一法師途經上海,他突然想起曾經待過的城南草堂,懷著一種說不出的情愫,再度踏訪舊址。原以為還可以看到昔日的景象,卻發現已經物是人非。
此時的城南草堂早已不屬于許幻園,它被賣給了一個五金店的老板,這位老板又將草堂送給了一群僧人。現在的城南草堂,被更名為“超塵精舍”,與青燈古佛為伴。弘一法師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五味雜陳,可轉念一想,自己已不在俗世,發生這樣的變化,也在情理之中。
四處打聽后,弘一法師在草堂附近馬路邊一個破舊的小房子里,找到了分別多年的許幻園。推開門,此時的許幻園白發蒼蒼,耳已半聾,他靠著給別人抄些書本、上些私課,賺取維持生計的銀錢。好友相見,從前的場景浮現眼前,兩個人敘談了很久,回憶著過往的一切,一切都恍如隔世。
1927年楓葉含丹之秋,弘一法師北上探親途經上海,入住江灣弟子豐子愷的家中。聞訊后,除已過世的“天涯五友”蔡小香之外的其他三友——許幻園、袁希濂、張小樓等前往探訪。四人見面后,感慨萬分,唏噓再三,他們重攝一影,由弘一法師題跋,以作紀念。
在那次會面后,許幻園和張小樓也皈依佛教,成了居士。
兩年后,許幻園在上海大王廟離開了人世。臨終前,他反復叮囑第二任妻子蘇琴:一定要將兒子培養成像李叔同那樣做事認真的人,長大后要讓他們和李叔同一樣學藝。幸運的是,這兩個孩子一直在“天涯五友”的其他成員照顧幫扶下成長,其中出力最大的,便是“五友”里境況最好的袁希濂。按照父親的遺愿,兩個孩子長大后,成為了中國電影界早期的演員和導演。
“天涯五友”中,最晚辭世的是張小樓。張小樓原名張柟,又名張楠,小樓乃其字,他和李叔同一樣精通儒學和書畫。自日本法科大學畢業回國后,他歷任南京江南高等學堂、兩江優級師范學堂教習。民國初期開始從政,曾在北洋政府任國務院翻譯官、外交部編譯員,并被派駐朝鮮,任新義州領事。1926年重返上海,任上海鐵路稅務局局長。

1900年時,“天涯五友”曾在上海福州路楊柳樓臺舊址,聯合發起成立“海上書畫公會”,當時任會長的,就是組織、管理能力均一流的張小樓。此事被上海文化界視為盛舉,上海及江浙書畫名家高邕之、胡郯卿等紛紛入會,該會以“提倡風雅振興文藝”為宗旨,定期組織會員品茗讀畫,相互交流。李叔同還主持編輯《書畫公會報》,每周三、日出版。一、二期隨《中外日報》附送,旋即自行銷售發行,前后出版40余期,揭開了中國近代書畫社團的新篇章。
1930年代初,張小樓曾在南京國民政府外交部任職過一段時間。然而,與許幻園一樣,這位不諳為官之道的書生,不久便丟了官。長于書畫的張小樓曾一度靠出賣書畫或向親友借貸度日,后輾轉在劉海粟主持的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謀得教職。
張小樓一生子嗣稀薄,僅有一個女兒名叫張曼筠。1928年,張曼筠嫁給了即將赴美留學的革命者李公樸。李公樸和張小樓一樣一心救國,對有這樣的女婿,張小樓自然十分滿意。李公樸回國后,翁婿倆還一起合作創辦了申報流通圖書館、業余補習學校以及《讀書生活》半月刊。有了女婿的幫襯后,張小樓的生活才逐漸穩定,他專心致力于書畫,并舉辦了一些畫展。
可惜,張小樓的閑適生活終在抗戰爆發后被打破。面對日本侵略者的暴行,他拿起畫筆,畫了一只張著四肢的螃蟹,并在上方畫了一枝鮮艷的紅梅。他在畫紙上寫下兩句話:“螃蟹腿短,看你橫行到幾時?我之行世,唯學紅梅高潔。”借此諷刺日本侵略者在華的猖獗不會持久。張小樓晚年信佛,自號“塵定居士”。目睹戰爭給中國人民造成的深重災難,他全身心地投入抗日救亡的大業,一面做慈善救濟難民,一面寫文痛斥日本人的罪行。
在張小樓積極抗日的同時,他的好友弘一法師也以出家人的身份加入了抗日隊伍。弘一法師冒著被日本人暗殺的危險,在炮火中開壇講經,高喊出“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他甚至還凜然寫下了“殉教”兩字橫幅,以明其志。這個橫幅左側的題記這樣寫道:“為護佛門而舍身命,大義所在,何可辭耶?”
在抗戰最激烈的時候,弘一法師甚至組織僧眾創辦了“晉江縣佛教徒戰時救護隊”。這支由僧人組成的救死扶傷隊,將戰時的救護工作開展得轟轟烈烈。弘一法師的所為自然極大地鼓舞了張小樓,而另一邊,身在上海的袁希濂也積極加入了抗日隊伍。自此,“天涯五友”中的三人又再次站到了一起。
1938年6月,為阻止日軍的進攻,國民黨軍炸開了黃河花園口大堤,數百萬民眾背井離鄉,淪為難民。張小樓聞訊后,立即趕往鄭州,襄助全國賑濟委員會副委員長屈文六居士,賑撫受災的同胞。不久,他又為安置河南災民,奔赴災民避難點陜西黃龍山,組織他們種地養豬,渡過難關。而他的妻子,卻在日軍飛機對重慶的大轟炸中驚悸而亡。
即時,李公樸夫婦不放心年逾花甲的老人獨自在外辛勞,便將他接到了重慶。不久,張小樓又隨他們轉移到昆明。在昆明,張小樓又重新專注于他所酷愛的書畫藝術,與書法家胡小石、攝影家楊春洲成立了“三藝社”。1942年,為支持李公樸創辦“北門書屋”,張小樓、張曼筠父女和“三藝社”成員一起,聯合舉辦書法、繪畫、攝影展,作品公開拍賣,為北門書屋開辦籌集到了部分資金。
就在這年10月13日,弘一法師在福建泉州圓寂,享年62歲。消息傳到張小樓耳邊,他于悲痛中寫下了不少悼亡詩句。讓張小樓沒想到的是,弘一法師去世不到四年,他的女婿、愛國民主人士李公樸在昆明遭國民黨特務暗殺。好友、愛婿相繼離世的打擊,讓他從此一蹶不振。
李公樸去世后,張小樓的生活也變得愈發艱難。回到上海后,他只能靠三聯書店給烈士家屬的一點撫恤金勉強維持生活。新中國成立后,某日,張小樓給女婿和弘一法師上完香、報完喜后,一個人呆坐了良久,他喃喃道:“我們也該匯合了……”
清末民初之時,社會與文化的劇烈變革,對于一眾飽讀詩書的士人來說,引起的不僅僅是生活經歷和身份語境的轉變,更多的是在家國理想和社會現實之間的掙扎徘徊。天涯五友中的四友,在各自領悟生命真諦后,均不約而同地步入佛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