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之云

莫高窟第275窟 交腳彌勒菩薩 北涼 攝影/吳健
敦煌石窟的巖體是由沙子和礫石沉積而成。這種質地的巖石不適宜用來雕刻,因此,工匠們多采用泥塑妝彩的工藝造像。“彩塑”一詞正是得名于此。
彩塑的制作材料大多就地取材。工匠先預估塑像的大小和姿勢,用本地生長的紅柳、楊柳等制成塑像的中心骨架,在石窟的墻壁上橫向揳入木楔,將木楔和中心骨架捆扎在一起,再敷上蘆葦或芨芨草,制成塑像的形體骨架。也有一些石窟本身較小,塑像無法固定在窟壁上,則是在窟外塑好之后再搬進窟內。
搭好骨架之后,就是塑形了。敦煌彩塑所用的塑泥以河邊的澄泥、細沙為主要原材料。塑造時,先在骨架上敷粗質草泥(混有麥秸的泥)塑出大致形狀,再敷以質地較細、摻入麻或棉花的細泥,便于進一步刻畫彩塑的神態(tài)、肢體細節(jié)和衣紋等。細節(jié)的表現(xiàn)通常要用到捏、塑、貼、壓、削、刻等手法,待干燥后再以色彩裝飾。
上彩的技法包括點、染、刷、涂、描、貼等。敦煌彩塑常用繪塑結合的手法來表現(xiàn)肌膚、須發(fā)、服飾等細節(jié),以繪畫來補充雕塑的不足,使完成后的塑像更富神韻和質感。這類以樹木枝條為骨架,再在木骨上敷以草泥,最后妝彩完成的塑像,被稱為“木骨泥塑”。
敦煌石窟中還有一些塑像形體巨大,無法用常規(guī)的木骨泥塑方法完成,如莫高窟第96窟、第130窟的倚坐彌勒佛像,分別高34.5米和26米,人稱“北大像”“南大像”。這類巨大的塑像通常采用石胎泥塑的方法,開鑿石窟時,在巖壁上直接鑿出塑像的輪廓,再敷泥塑造而成。
在塑造較密集的伎樂天、千佛等形象時,采用模制法可以有效提高工作效率。模制塑像是在一個事先制作好的陰模上填充塑泥,然后干燥脫模而成。通過模制法可以在短時間內復制出大量的造像部件,只要在這些部件上施以不同的色彩,再加以組合,細微整形,就可以達到不同的藝術效果。除了敦煌,在甘肅省的酒泉、張掖等地也發(fā)現(xiàn)過大量的模制塑像。
現(xiàn)存年代較早的敦煌彩塑,為十六國北涼時期(397年—439年)的作品,具有濃厚的外來藝術風格,個中緣由很好理解。敦煌彩塑以佛教為主要題材,而佛教起源于古印度,經(jīng)由西域傳到中國,對剛剛接觸佛教的敦煌工匠來說,彩塑中的人物、服飾等當然要模仿古印度及西域的佛像素材,無意中也模仿了外來的藝術風格。其中,對這一時期敦煌彩塑影響較大的是犍陀羅藝術。

莫高窟第257窟 思維菩薩 北魏 攝影/吳健

莫高窟第248窟 菩薩 北魏 攝影/吳健

莫高窟第259窟 禪定佛 北魏 攝影/吳健
犍陀羅地處南亞次大陸西北部,即今阿富汗及巴基斯坦北部一帶。犍陀羅藝術的佛像擁有薄薄的嘴唇和高而挺拔的鼻梁,眼窩深陷,整張臉棱角分明,線條感強,身材孔武有力。如北涼開鑿的第275窟,正壁(西壁)塑一尊高達3米的交腳彌勒菩薩像,頭戴三面寶冠,面相莊嚴,鼻梁較高而直,體魄強健,可以看出犍陀羅藝術的影響。菩薩背后的三角靠背,以浮塑的手法塑造出類似紡織品的紋飾,同樣的裝飾在阿富汗地區(qū)的石窟中也可以見到。菩薩交腳坐于雙獅座上,這類交腳菩薩的源頭也可追溯至今阿富汗地區(qū),學界通常認為這是西域傳來的造像風格,體現(xiàn)了早期敦煌石窟中的西域藝術元素。
北魏后期,由于孝文帝改革的推動,佛教雕塑在吸收外來藝術風格的同時,也出現(xiàn)了本土化的趨勢。中原地區(qū)的佛像逐漸變得身體瘦長,面目清秀,被稱為“秀骨清像”風格。敦煌彩塑也出現(xiàn)了這類清秀的佛像。開鑿于北魏的莫高窟第259窟中,北壁佛像面部表情細膩。雕塑家著意渲染佛像恬靜、淡泊的表情,通過微笑的嘴角、低垂的雙眼表現(xiàn)出內斂含蓄的精神世界,富有感染力,更符合中國傳統(tǒng)的淡雅審美,是北魏彩塑的精品。
北魏晚期至西魏初期,北魏宗室元榮出任瓜州刺史,中原地區(qū)藝術風格對敦煌彩塑的影響漸強,“秀骨清像”式的彩塑繼續(xù)發(fā)展,而彩塑的服飾也發(fā)生了變化。西魏時期的彩塑服飾,常見領子低垂、胸前系有寬大帶子的樣式,被稱為“褒衣博帶”,與漢魏時期士大夫的服飾頗有幾分相似。消瘦的體形,加上寬大而富有動感的服裝,使彩塑顯得十分瀟灑。

莫高窟第285窟 禪僧像 西魏 攝影/吳健
莫高窟第285窟是西魏時期的代表洞窟,開鑿于大統(tǒng)四年和五年間(538年—539年),無論在洞窟形制還是在塑像的樣式、壁畫的題材上,都給我們耳目一新的感覺。
莫高窟第419窟 佛龕內景 隋 供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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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第412窟 菩薩(局部) 隋 攝影/吳健

莫高窟第412窟 釋迦牟尼佛 隋 攝影/吳健
窟內的造像臉型清瘦,眉目疏朗,細眼薄唇,脖頸細長,神情恬淡,褒衣博帶,一副南朝士大夫的翩翩風姿。不僅造像如此,窟內壁畫上的飛天、菩薩等,也都衣袂飄飄,體形修長。不過,或許是因為清癯瘦削的佛像不符合人們對神佛的認知,也或許是因為敦煌處于中原與西域交會的特殊地理位置,多種藝術風格常常在這里碰撞出新的火花,秀骨清像與褒衣博帶雖然一度風靡敦煌,卻很快被新的彩塑樣式取代。進入北周,佛像的面龐重新變得圓潤,身軀由纖瘦向敦厚發(fā)展,體現(xiàn)出質樸寫實的特征。
部分佛像的衣飾仍然繁復,也有較寬的飄帶,卻恢復了上半身裸露、下半身著長裙的特征。彩塑的數(shù)量也增多了,由北魏、西魏的“一佛二菩薩”的三尊像組合加上了阿難、迦葉二弟子,轉變?yōu)椤耙环鸲兴_二弟子”的五尊像組合,也有只塑“一佛二弟子”的。
到了隋代,彩塑的題材變得更加豐富。第412窟主龕內壁塑釋迦牟尼佛坐像和十大弟子及二菩薩像,龕外還塑巨大的菩薩兩身。該窟是莫高窟遺存至今的唯一以塑像形式表現(xiàn)釋迦牟尼和十大弟子形象的洞窟。
在藝術造詣上,隋代彩塑也有新的發(fā)展。以莫高窟第427窟為例,第427窟是隋代中期最為典型的大型洞窟之一,前后室均保存完好,塑像無一缺損,且基本未經(jīng)后代重修,因此在敦煌的彩塑藝術史上具有特殊的意義。該窟建于開皇九年至大業(yè)九年間(589年—613年),塑像規(guī)模宏大,達28身之多。
此窟為中心塔柱窟,正面不開龕,倚壁塑一佛二菩薩三尊立像,南北兩壁也有同樣大小同種樣式的三尊立像。中心塔柱的另外三面則塑一佛二弟子像。造像于端莊中帶有幾分秀麗,不見前代那種兩肩敦厚、極富體量感的造型,身材比例也更為合理。立像的袈裟表現(xiàn)不算輕盈,但是略微隆起的胸部和兩腿輪廓富有肌肉感,為此前的敦煌彩塑所未見。服飾上的菱格獅鳳紋、方格聯(lián)珠紋很明顯地透露出異域風格的影響。

莫高窟第427窟 中心柱正面的“一佛二菩薩”像 隋 攝影/吳健

莫高窟第305窟內景 隋 攝影/吳健

莫高窟第420窟 菩薩 隋 攝影/吳健

莫高窟第419窟 弟子、菩薩 隋 攝影/吳健

莫高窟第328窟 彩塑一鋪 初唐 攝影/吳健

莫高窟第328窟 菩薩 初唐 攝影/吳健
隋代以前,敦煌石窟中的彩塑多有重頭部而輕身體、重上身而輕下身、不重視造像的骨骼表現(xiàn)等缺陷。而隋代的力士像、天王像,在肩部、胸腹部以及腿部有較為明顯的肌肉表現(xiàn)和身形的起伏變化,無疑是敦煌雕塑史上的一大進步,預示著唐代彩塑的進一步發(fā)展。
在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的初唐寫經(jīng),有不少是從長安傳至敦煌的宮廷寫經(jīng),說明初唐時期,敦煌的佛教活動是在中央王朝的指導下進行的。因此,無論是一般的石窟造像還是巨型雕塑,都顯示出與長安地區(qū)的雕塑同步調、同樣式的時代特征。貞觀年間(627年—649年),來自長安、洛陽的“貞觀樣式”傳入敦煌,使得敦煌彩塑的風格又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在造像上表現(xiàn)為頭上有螺髻,兩腳呈降魔坐式,造型豐腴飽滿,線條舒緩,富有生氣,貼近世俗審美。“貞觀樣式”的典型作品如莫高窟第328窟西壁,開一方口大龕,龕內的一佛二菩薩二弟子四供養(yǎng)菩薩(其中一尊供養(yǎng)菩薩于1924年被美國人華爾納竊取)均為唐代原作。佛像造型豐潤,神情威嚴而端莊,兩眼俯視,親切隨和。隨著佛陀手臂的動態(tài)而改變的衣紋褶皺十分細致,袈裟的橫向褶紋也疏密有致,極富韻律。
莫高窟第328窟 釋迦牟尼佛 初唐 攝影/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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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第328窟 弟子、菩薩 初唐 攝影/吳健

莫高窟328窟 供養(yǎng)菩薩 初唐 美國哈佛大學藝術博物館藏

莫高窟第328窟 供養(yǎng)菩薩 初唐 攝影/吳健

莫高窟第45窟 阿難 盛唐 攝影/吳健

莫高窟第45窟內景 盛唐 攝影/吳健
神龍元年(705年)之后,莫高窟進入盛唐時期。寫實是盛唐彩塑的最大特點。彩塑雖然塑造的是神佛,但“神性”不斷削弱,佛教石窟與凡夫俗子之間的距離感減小了,從某種意義上講,盛唐彩塑是現(xiàn)實社會中“人”的再塑,因而更具感召力。
最能代表盛唐之美的洞窟,當屬第45窟。該窟西壁開龕,塑一佛二弟子二菩薩二天王。主尊呈降魔坐式,面部豐圓,明顯承襲了初唐的貞觀樣式。被袈裟覆蓋的兩腳輪廓清晰,可以透過袈裟清晰地判斷關節(jié)和肌肉。兩旁的阿難、迦葉,阿難年輕聰慧,迦葉老成持重。菩薩目光矜持,面帶微笑,身體呈“S”形,肌肉圓潤豐滿,極富藝術魅力。在菩薩像外側,天王身披甲胄,叉腰握拳,立于藥叉身上。尤其是北側一身,橫眉立目,臉部肌肉緊張。甲胄的塑造細致且有一定厚度,給人以栩栩如生之感。這組塑像有效地利用了覆斗頂窟寬敞的建筑空間,當觀者進入洞窟以后,視線會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主尊上。與此同時,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如佛陀的莊嚴、弟子的謙恭、菩薩的慈和、天王的威嚴都表現(xiàn)得恰如其分。

莫高窟第130窟 南大像 盛唐 攝影/吳健
盛唐時期也有巨型塑像,即第130窟的倚坐大佛,又稱南大像。佛像通高26米,為石胎泥塑。除了施無畏印的右手和腹部略有補塑外,其他均為盛唐時的原作。從正常的人體比例而言,大佛頭大身小,有些不合理,但是在狹小的空間里仰視巨大的佛像,極富體量感的造型和高大而威嚴的神情淡化了比例上的不協(xié)調,可以看出唐代工匠有效地利用了人的視覺特征,增強了塑像給觀者的震撼。
中晚唐時期的彩塑精品,當屬第158窟內的釋迦牟尼涅槃像。涅槃像全長15.8米,臉龐圓潤,鼻梁高聳,嘴角深陷,表情平靜而安詳,鎮(zhèn)定自若,仿佛只是小憩片刻,絲毫看不出面對死亡的痛苦和恐懼。塑像的形體舒緩自然,衣紋簡單明快,藝術造詣極高。第158窟開鑿于中唐時期,因為這尊巨大的涅槃像而被當?shù)鼐用穹Q為“睡佛洞”。
晚唐以后的五代乃至北宋時期,彩塑數(shù)量雖多,但常常表情拘謹,形體僵硬。五代、北宋彩塑在精神面貌上努力追摹盛唐風范,卻始終缺少那種鮮活的氣息,莊嚴有余而生動不足。敦煌彩塑的全盛時期,終于隨著大唐的遠去而緩緩落下帷幕。

莫高窟第130窟 南大像 盛唐 攝影/吳健

莫高窟第158窟 釋迦牟尼涅槃像 中唐 攝影/吳健

莫高窟第196窟 菩薩 晚唐 攝影/吳健

莫高窟第46窟 舍利弗 盛唐 攝影/吳健

莫高窟第27窟 供養(yǎng)菩薩 唐 攝影/吳健
敦煌彩塑之美,令無數(shù)專家學者、文人墨客乃至去敦煌參觀的普通觀眾嘆服。然而,每個曾經(jīng)目睹這些驚世之作的人,或許都產(chǎn)生過這樣的疑問:是哪些工匠用自己的巧手造出了這些藝術品?他們在敦煌過著怎樣的生活?從哪里可以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的故事?
敦煌藏經(jīng)洞出土的一些古代寺院的賬簿、文書顯示,當時的工匠分工很細,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打窟人、石匠、木匠、泥匠、塑匠、畫匠等工種。按照技藝水平高低和工作熟練程度,工匠分為都料、博士、師、匠、生等,類似我們今天的職稱體系。其中,“都料”屬于領導級別,負責設計和現(xiàn)場指揮施工;技術嫻熟、可以獨立完成高難度工作的稱“博士”或“師”;“匠”是指有能力獨立完成一般技術性勞動的人,這類工匠人數(shù)較多;工匠中最后一個級別是“生”,與現(xiàn)在的學徒工、幫手類似。
法國國家圖書館收藏了一份著名的《趙僧子典兒契》,為我們了解古代敦煌工匠的生活狀況提供了寶貴的資料。這份典兒契寫于后唐清泰二年(935年),需要“典兒”的人名叫趙僧子,是一名“塑匠都料”,因渠水泛濫導致家中被淹,無工具維修,無奈之下只好將親生兒子賣給別人,典賣期限為6年。6年期滿,才可以贖回。
趙僧子生活的五代時期,敦煌彩塑已經(jīng)由盛唐時期的輝煌璀璨逐漸走向沒落。透過典兒契中的文字,我們似乎可以感受到趙僧子的無奈與心痛。即使已經(jīng)是都料級別的匠師,遇到意外事件,也要靠賣兒鬻女才能過活。古代工匠的貧窮生活與悲慘遭遇,由此可見一斑。不過,生活在公元10世紀的趙僧子大概不會想到,這份典兒契會經(jīng)受住千年風霜的考驗,流傳至今,證明他曾經(jīng)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而他和他的塑匠同行親手造出的彩塑,也被無數(shù)人頂禮膜拜,在現(xiàn)代考古與文物保護工作者的手中得到新生,煥發(fā)出更加迷人的風采。
莫高窟第14窟 金剛母菩薩 晚唐 攝影/吳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