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杰
1919年前后,吉野作造是日本學界少有的一位密切關注中國的新文化運動并且為五四運動提供公開辯護的著名學者,他和早年的學生李大釗友善互動、反復溝通,極力促成了北大赴日考察團從1920年5月5日至6月5日的考察交流。這是當時中日兩國新文化界僅有的一次規格較高也比較正式的團體外交活動,不僅拓寬了時人的文化視野,增進了兩國新文化界的相互了解,還為相關人員的后續發展提供了契機。
吉野作造1878年出生在日本宮城縣志田郡大柿村,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法科。他1906年初來到天津擔任直隸總督袁世凱長子袁克定的家庭教師,一年后被聘為北洋法政學堂外籍教員,李大釗、白堅武等人是他早年的學生。
吉野作造于1910年留學歐洲攻讀博士學位。1913年回國擔任東京帝國大學法科教授,他根據在歐美各國的見聞分析日本現狀,主張在日本實行民本主義的民眾政治,并且對中國持親善友好之態度。1917年4月8日,白堅武在日記中寫道:“閱《中華新報》,讀日本吉野博士《中國對德之評議》,平允適中,大可為當局之鑒,特錄之以為我資證焉。”
1918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戰臨近結束,日本利用蘇俄自顧不暇之際出兵西伯利亞,執政的寺內正毅內閣嚴厲禁止各報紙發表相關報道。8月25日,大阪朝日新聞社的社長村山龍平主持召開“關西記者大會”,參加會議的有86家報社的166名記者,大家一致呼吁追究寺內內閣的責任。8月26日,《朝日新聞》刊登關于這次大會的新聞報道,其中寫道:“古人囁嚅的‘白虹貫日’不祥之兆,正像電流一樣默默地掠過手操刀叉的人們的腦際……”
“白虹貫日”出自中國古典文獻《戰國策·魏策》之“夫專諸之刺王僚也,慧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意思是國有不祥、天示劇變。寺內內閣抓住這四個字大做文章,以侮辱天皇、變更國體的罪名勒令《朝日新聞》停刊,并以不敬罪起訴發行人和執筆記者。日本右翼社團玄洋社的浪人會聞風而動,把村山龍平綁架到大阪市中之島公園的石燈籠上,旁邊還插上了“代天誅罰國賊村山龍平”的紙旗。吉野作造針對浪人會的暴行挺身而出,在11月份的《中央公論》發文予以譴責。浪人會便把矛頭轉向吉野作造,有一天,酒氣醺醺的四個浪人會成員來到吉野作造的研究室進行挑釁,吉野作造要求與浪人會公開辯論。
11月23日,辯論會在東京神田南明俱樂部舉行,東京帝國大學的大學生廣發傳單呼吁社會關注。當天傍晚,會場內外意外聚集了2000多名吉野作造的支持者,首先從氣勢上壓倒了浪人會。辯論會上,吉野作造嚴詞批評浪人會的惡劣行徑。這場辯論被認為是吉野作造提倡民本主義的勝利,他也因此進入一生當中的高光時期,以他為精神領袖的新人會和黎明會,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應運而生的。
東京帝國大學新人會成立于1918年12月7日,其主要成員赤松克麿、宮崎龍介、石渡春雄等人,都是吉野作造的學生。新人會成立不久,就和已經從東京帝大法科畢業的麻生久、岡上守道、佐野學等人的“木曜會”合并。相對激進的麻生久在新人會內部比吉野作造更具影響力,一年級新生早坂二郎就是聽了麻生久的激進演講加入新人會的。
黎明會成立于1918年12月23日,由擁護吉野作造的教授學者40人組成,其中雖然有相對激進的麻生久一派,其基本態度卻是在維護天皇體制的前提下論政而不參政,明確排斥過激主義,主要致力于舉辦演講會并出版演講會專集。
北京新文化界的李大釗等人和吉野作造以及黎明會、新人會,一直保持著較為密切的雙向聯絡。1919年2月16日,李大釗以“明明”的署名在《每周評論》發表《祝黎明會》,贊許吉野作造、福田德三、今井嘉幸提出的黎明會綱領,呼吁“把東洋民族的精神打成一氣”,使得“東亞的兄弟們偕手同行”,以創造新的世界文明。
1919年5月4日,五四運動在北京爆發,日本輿論界普遍采取否定態度,只有吉野作造等少數人表現出了善意的理解。5月7日,日本東京的中國留學生因商借中國駐日使館作為紀念國恥日會場遭到拒絕,聚集在使館門口表示抗議,被田漢形容為“我們民國八年五月七日,圍攻公使館時,八百健兒長驅突進……”,中國駐日使館請求日本警方加以干預,導致11名留學生在沖突中被捕。由于當天是慶祝日本皇太子裕仁成人儀式的節日,這一事件被日本媒體渲染為一種挑釁及仇日的舉動。2000多名中國留學生為此群情激憤,打算集體回國。關鍵時刻,吉野作造一方面勸勉中國留學生不要輕易放棄學業,一方面發動輿論替中國留學生辯護,有效制止了事態的進一步惡化。
吉野作造隨后在《中央公論》6月號發表《勿謾罵北京學生團的行動》,認為北京爆發的排日運動不是針對日本國民,而是針對日本的統治階層、官僚、軍閥、財閥的。在6月號的《新人》雜志卷首語《關于北京大學學生騷擾事件》中,吉野作造特別指出,北京大學發行的雜志基本上都是“口語體”,“連寄給我們的信也是口語體,而且是橫寫的,還不忘使用,。!等”。因而,不能因為所謂“暴力行為”而忽視“新運動的真正價值”。
6月5日,吉野作造在黎明會的定例講演會上發表演講,認為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的失利,只是觸發五四運動的導火索;中國知識分子的覺醒,才是促成五四運動發生的主要原因。他因此發出倡議:“首先從北京邀請一名教授、兩三名學生來東京,作多方面的懇談。結果好的話,我方也將去北京。”這次會議形成的決議是:由吉野作造具名、用黎明會的名義把此項倡議轉告給北京大學的李大釗,請其負責斡旋此事。
李大釗收到吉野作造的來信以及隨信寄來的《黎明講演集》,在6月15日的回信中寫道:“此次敝國的青年運動,實在是反對侵略主義、反對東亞的軍閥,對于貴國公正的國民絕無絲毫的惡意。此點愿貴國識者賜以諒解。惟不幸而因兩國外交紛爭問題表現之,誠為遺憾千萬。尊論正大光明,當酌為發布,示之國人。”
所謂“尊論”,就是吉野作造的來信以及相關文章中的友善言論。北京《晨報》1919年6月18、19日連續以《吉野博士之我國最近風潮觀》為標題,報道吉野作造對于五四運動的相關評論,并且特別介紹說:“茲覓得吉野博士致北京大學某君書摘譯于左。”全國學生聯合會在致黎明會的公開信中,也專門對吉野作造表示感謝:“此次敝國人民之愛國運動,貴邦人士之能諒解者,厥為貴會諸君子。貴會主干吉野博士致敝國某君書曰:‘我知貴國雖盛倡排日,所排之日,必為野心的、侵略的、軍國主義的日本,不獨為貴國青年所排斥,抑亦我儕所反對者也。侵略的日本,行將瓦解;未來平和人道之日本,必可與貴國青年提攜。’博士此語,我國人士實不勝其感佩之情,蓋此皆我國人士心坎中所欲發者。”
上海《東方雜志》刊文稱,“覓得吉野博士致北京大學某君書”,內中有“侵略的日本,行將瓦解,未來平和人道之日本,必可與貴國青年提攜,此仆所確信不疑者也”之類的表述。
關于邀請北大師生訪問日本一事,李大釗在信中回應道:“尊議兩國大學的教授學生間應開一交通的道路,甚善甚善。頃商之敝校教授,均極贊成。惟詳細辦法,須俟蔡校長回校后,始能議定。至時當詳函以告。陳獨秀先生因發布《北京市民宣言》被政府捕拿。乞持公論,遙為聲援。”
7月1日,供職于滿鐵東亞經濟調查局的岡上守道從東京前往中國,吉野作造專門委托他到北京會晤李大釗。據岡上反饋的信息,由于北大校長蔡元培辭職離校,北京學界正處于動蕩之中,李大釗認為北大師生不便訪日。
對于處在明顯劣勢的五四運動及新文化運動來說,像吉野作造這樣來自對方國家的友善表態和道義聲援,尤其顯得難能可貴。正因為如此,李大釗等人特別重視吉野作造以及黎明會和新人會的各種言論表現。7月13日,李大釗用“守常”的署名在《每周評論》第30號同時發表兩篇隨感錄,其中一篇針對福田德三在《解放》創刊號發表反對日本將山東權益歸還中國的文章,提出嚴正批評:“看了福田博士的議論,仿佛他還在迷信侵略主義,簡直找不出半點光明來,很令人失望。”另一篇隨感錄用黑暗與光明大致區分了人員構成上有所交叉重疊的黎明會和新人會:“在日本的黎明會里,也可以分黑暗與光明兩個層級。大概已竟【經】在社會上享有相當地位聲望的一流人的思想,比較的不徹底,議論、態度,比較的曖昧。還是新人會一派的青年,較有朝氣。他們的議論、思想,很有光明磊落的樣子,這也是青年勝過老人的地方,也就是光明與黑暗的分點。”
吉野作造注意到李大釗對于黎明會和福田德三的嚴厲批評,便通過北京《晨報》特派員陳溥賢公開釋疑,說是福田德三在他的勸告下,已經在1919年7月的《新時代》雜志發表《小島國侵略主義的報應》一文糾正錯誤。他還特別說明了中日兩國相對薄弱的新文化界相互交流、相互聲援,以共同推動社會進步的必要性。
1920年2月4日,胡適在晚上六、七、八的日程表中填寫了這樣的文字:“守常、博生請吃飯。會東京帝國大學生(新人會會員):早坂二郎、平貞藏。”
“博生”即時任北京《晨報》總編輯的陳溥賢,字淵泉。他是福建閩縣人,畢業于早稻田大學經濟系,1916年和李大釗一起進入《晨報》的前身《晨鐘報》。1918年底,他作為《晨報》特派員赴日本觀察巴黎和會前的社會動態,以淵泉為筆名采訪報道過吉野作造及黎明會,還翻譯了河上肇關于馬克思主義的系列文章。李大釗受其影響寫作了《我的馬克思主義觀》。1919年7至8月,陳溥賢以特派員身份再次赴日本采訪報道,其間訪談了吉野作造。
早坂二郎、平貞藏是在吉野作造推薦下接受日本基督教青年會的資助,于1919年12月27日抵達上海考察漫游的。李大釗、陳博生請胡適和早坂二郎、平貞藏見面,自然會談到吉野作造倡議北大教授及學生代表赴日本考察訪問的事情。胡適作為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人物,顯然是率團出訪的最佳人選。

1920年4月23日,胡適在下午三時的日程表里填寫了“守常處開會”的記錄。這次開會的主要議題,應該是北大赴日考察團的相關問題。在考察團已經上路的5月2日,正在日本東京研究訪學的高一涵、王文伯,還在鼓勵胡適赴日:“東京學生漸漸有點動機。《新青年》《新潮》等等雜志一到便賣完了。他們很想你來一躺【趟】,(前回文伯寫信給你也說到這事),……有許多人還巔【踮】著腳望你來呢!”
5月20日,高一涵在寫給胡適的回信中進一步鼓勵說:“你的長信已收到了。你確定來東京最好,我同文伯已預備租房子,如果房子租不到,可以定一個旅館,比租房子還要方便些。”
由北大學生徐彥之、孟壽椿、康白情、方豪、黃日葵所組成的北大赴日考察團,于1920年5月5日抵達日本東京,開始為期一個月的考察交流活動,這是中日兩國新文化界僅有的一次規格較高也比較正式的團體外交活動。5月17日在神田日本青年會舉辦的“中日學生聯合演說會”,是這次活動的最高點,中日雙方各有二三百人參加。高一涵的演講主題是“中日親善之障礙”,他認為,中日親善的障礙有三個,一為帝國主義,二為狹義的國家主義,三為以中日親善為手段,而企圖達成其他目的。早阪二郎以“國際生活更新之一大暗示”為題,力陳未來外交應當演變為國民之間的關系。方豪講“世界改造與思想之關系”,提出中國的排日是基于世界主義而非國家主義。田漢講“中日文化之結合”,認為中國新文化運動與日本新文化運動有共通點,中日應聯合起來,共同進步。康白情講“中日學生提攜運動”,認為中日學生處于相同的難堪境遇,都受軍閥官僚資本壓迫,因此應互相扶助,推倒貴族、官僚、軍閥、資本家、特殊階級。吉野作造最后發表演說,強調中日不能親善,應完全歸咎于日本的軍閥及財閥。

吉野作造倡議邀請北大師生到日本交流訪問的初衷,是在加強中日兩國親善友好的同時,借助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強大聲勢,為日本的新文化尤其是他身邊的黎明會及新人會造勢,進而倒逼日本社會的各種保守勢力接受進一步的改革。隨著北大赴日考察團的到來,他幾乎已經達成這一目標,不幸的是好景不長、轉瞬即逝。5月20日,東京地方裁判所檢事局出動警員,逮捕居住在神田的《大學評論》編輯兼新人會機關刊物《德謨克拉西》編輯信定瀧太郎;5月21日又搜查位于本鄉的東京帝國大學基督教青年會學生宿舍,帶走二年級學生、新人會骨干成員、《大學評論》編輯早坂二郎。
被以抄寫散發傳單攻擊天皇的“不敬罪”遭受起訴的早坂二郎、信定瀧太郎二人,雖然經過法庭審理獲得釋放,起草宣揚蘇俄思想的傳單《反戰之檄》的早稻田大學教授木村久一等三人卻被判了實刑。日本政府當局利用該案制造出的高壓氣氛,一時間籠罩了東京學界。
來自日本政府的高壓防范中斷了吉野作造所構想的中日新文化界親善交流的藍圖,不僅日方回訪中國的計劃無從實施,就連高一涵的研究訪學也不得不匆匆結束;胡適擬議中的赴日研究訪學的意向就此打消。
北大赴日考察團所換來的日本政府當局的高壓防范,直接導致吉野作造一生當中的高光時期提前結束。黎明會及新人會中的麻生久一派人紛紛轉向提倡直接行動的工團主義及蘇俄式社會主義,佐野學、赤松克麿甚至成為日本共產黨的主要創始人和早期領導者。失去光環的吉野作造堅持著書立說,繼續宣傳他的“內政上徹底貫徹民本主義,外交方面厲行國際平等主義”的日本立國之道;他對于中國的友善態度也一直沒有動搖過。
隨著北大赴日考察團的回國和中日新文化界友善交流活動的終止,李大釗與吉野作造之間一度交流密切的友善合作也日趨淡化。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