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興無
韓素音被譽為是繼史沫特萊、埃德加·斯諾之后,第三位與中國結下深厚情誼的外籍作家。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韓素音的英文作品為世界了解中國提供了一個窗口。她說:“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我,是由她(龔澎)塑造而定型的。”韓素音與龔澎相識于燕京大學,數十年來關系密切、感情深厚。
韓素音的父親周映彤是鐵路工程師,母親是父親在留學期間娶的比利時姑娘。父親回到中國后從事鐵路本行,一家人輾轉于鐵路沿線生活。1917年9月,韓素音出生在河南信陽,父親給她起名周光瑚。韓素音是她在美國發表處女作《目的地重慶》時開始用的筆名,“韓”為“漢”的諧音——她要在世界上喊出中國之音。
龔澎出身于安徽合肥一個名門望族,其父龔鎮洲是辛亥時期著名的革命黨人,“二次革命”失敗后,龔鎮洲遭到袁世凱通緝,出走日本橫濱。1914年10月,龔澎就在那里出生,初名龔維航。1916年,龔澎隨父親回國,后就讀于上海圣瑪利亞女校。“龔澎”是她參加革命后,因敬仰革命烈士彭湃而改的名字。
1933年,韓素音、龔澎同時進入燕京大學求學。韓素音是燕京醫學預科班的學生,龔澎是歷史系的學生。兩個不同系的女生之所以相識,是因為她們在燕大都很知名。
燕京大學是一所教會大學,各方面的新思潮傳播得很快。龔澎在這里受到進步思想的熏陶,并結識了姚依林、黃華、黃敬等一批追求進步的北平同學,是北平學生運動的積極分子。在學生反抗當局的游行示威中,她總是勇敢地沖在最前列,脖子上那條潔白飄逸的圍巾在人潮里分外醒目。
韓素音出名則因為她獨特的混血血統。在那個年代,混血兒常常被歸于“另類”,備受歧視。而龔澎對韓素音毫無偏見,并像姐姐一樣關心她,使她倍感溫暖,莫逆于心。兩年后,韓素音前往比利時留學學醫,對龔澎一直心心念念。
韓素音與龔澎再次相逢,是在全面抗戰時期的陪都重慶。她們在大街上不期而遇,韓素音邀龔澎到家中一敘。她對龔澎的印象一如既往的好。她在《無鳥的夏天》一書中寫道:“她的聰明才智,她的泰然自若,以及她那內在的美,在我所認識的人當中是最令人神往的一個。可是她對自己的魅力毫無察覺,對她的美貌和睿智所產生的力量毫無所知。”
她們聊起彼此別后的情況。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身在布魯塞爾的韓素音得知消息后,同抗議者一起走上大街,聲援中國抗日。1938年,她放棄學業,登上輪船,返回戰火紛飛的中國。就在這艘船上,她和國民黨軍官唐保黃邂逅,墜入愛河。同年10月,他們在武漢“閃婚”。后來她隨唐保黃來到重慶,參加抗日傷員的護理工作,業余從事寫作。
交談中,龔澎總是微笑著傾聽,簡單介紹自己現在在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的工作。其實,龔澎與韓素音別后,人生發生了重大轉折。經過“一二·九”運動的洗禮,她于193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38年春,她從上海取道香港到了延安,后到太行山區八路軍總部工作。1940年8月結婚,新婚未滿一個月,她就被調往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當周恩來的外事秘書。
韓素音的丈夫唐保黃封建思想嚴重,不允許妻子過多與人交往,因此,韓素音緘口不提自己與龔澎重逢的事。但后來此事還是被唐保黃發現,他尋根問底,韓素音搪塞說龔澎在基督敎女青年會工作,沒有透露她的真實身份。
1941年1月,發生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根據周恩來的指示,龔澎在記者招待會上用大量事實揭露事變的真相,韓素音聽后非常震驚。在家里,一心效忠蔣介石的唐保黃大肆贊揚國民黨軍對新四軍戰士的血腥殺戮,韓素音則流露出對蔣介石所作所為的不滿,唐保黃因此對她橫加指責甚至拳腳相加。韓素音逃到街上,恰好遇到龔澎,她飛奔過去,邊啜泣、邊抱怨自己的遭遇,龔澎寬慰她:“不要太發愁,干壞事的不會有好結果。”韓素音從龔澎的冷靜和淡定中重獲力量。
同一天晚上,龔澎同鄧穎超談起韓素音,探討把她吸收進革命隊伍中來的可能性。但考慮到唐保黃是戴笠的手下,韓素音或許在“演戲”,企圖打入革命隊伍里來,那就太危險了,最后她們放棄了這個打算。直到1956年,龔澎與韓素音再次見面,提及這樁往事,二人開懷大笑。
后來,唐保黃任中國駐英國大使館武官,韓素音隨之前往。她進入一家醫學院學習,完成中輟的學業。1942年秋,她的處女作《目的地重慶》在美國出版,受到廣泛關注,她還因此獲得了和埃德加·斯諾見面交談的機會,兩人談起共同的朋友龔澎,談起延安和周恩來。
由于唐保黃從中作梗,韓素音沒能再和斯諾見面,但她認真閱讀了斯諾的《西行漫記》,從中知道了關于中國共產黨和中國革命的許多事情。1945年,唐保黃回國參加內戰,韓素音留在英國繼續完成學業。兩年后,唐保黃陣亡于東北戰場,韓素音正在準備畢業考試,沒有回中國參加葬禮。
韓素音雖然加入了英國籍,但魂牽夢繞的依然是中國。1948年末,她放棄了在倫敦從醫的優渥待遇,遷居香港。她說:“在香港我可以聞到從大陸來的塵土,感受到從大陸來的氣息。”她在香港成為了一名醫生兼作家。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成立。韓素音非常想回國看看,但又顧慮重重。1952年,她的自傳體小說《瑰寶》出版,在西方引起轟動,奠定了她在歐美文壇的地位。《瑰寶》后來還被改編成電影《生死戀》,獲得三項奧斯卡金像獎。
1954年的一天,韓素音在香港街頭驚喜地遇到龔澎。韓素音感慨:“命運彷佛總是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刻,把我安置到她所在的那個地方。”當時龔澎已經是新中國外交部新聞司司長、新聞發言人。龔澎誠邀韓素音回國看看,但韓素音內心矛盾,唐保黃雖死,但戴笠親信“眷屬”的身份,仍然給她帶來困擾。她周圍的人經常嚇唬她,說她回國就是自投羅網。龔澎知道她心存顧慮,仍在猶豫,便讓她再等等。這時,臺灣當局向韓素音拋來“橄欖枝”,希望她前往臺灣定居,她斷然拒絕,并舍棄了原國民黨外交官員眷屬的護照。
1955年,周恩來在出席萬隆會議時說:“歡迎不明真相的人到中國來參觀訪問。”韓素音回國訪問的心情一下子迫切起來。然而,她在印度遞交的入境申請一直沒有回音,心里十分著急。
同年,尼泊爾國王登基,中國大使在加德滿都遞交國書,在現場的韓素音見到了他,并通過他給龔澎轉交了一封信,表達了希望回國訪問的迫切愿望。龔澎收到大使館轉來的信后,很快就請示了周恩來,并給韓素音回信:“周總理歡迎你回國看看!”
1956年春,韓素音終于踏上闊別了15年之久的故土。她先是回到河南,見到了年邁的父親和一些親朋好友。到北京后,她與龔澎促膝長談,消除了很多疑慮。在龔澎的協調下,她還以海外作家的身份,列席旁聽了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
在龔澎的引薦下,韓素音兩次見到周恩來。她作為英籍人士,應邀出席英國駐華使館臨時代辦為慶祝英國女王生日而舉行的招待會。在招待會開始前,龔澎把韓素音介紹給周恩來。周恩來濃眉一揚,微笑著握著她的手說:“歡迎你回來看看!”她連忙把長長的六頁采訪提綱呈交給周恩來。事后她感到自己很唐突,一國總理那么忙,哪有時間回答那么多問題。
令韓素音意外的是,一周后,她突然接到龔澎的通知,周恩來和鄧穎超要請她去家里做客。龔澎陪她來到中南海西花廳,周恩來和鄧穎超已經站在門口等候她。周恩來拿起她的采訪提綱說:“全部回答你的六大問題至少得一夜,我先回答你的兩三個問題吧。”針對她提的問題多與發揮知識分子的作用有關,周恩來著重談了中共的知識分子政策,還表示很愿意聽聽她的見解。在談及中西方關系時,周恩來說:“西方不了解中國,這要經過很長時間,西方才能接受中國的觀念。我們是有耐心的,我們不會挑起戰爭。”并鼓勵韓素音用作品說話,讓西方看看中國的真實面貌。她表示:“中國和西方需要有一座相互了解的橋梁,兼通中西方文化的我,顯然很適合做這一座橋梁。”
在將近3個小時的會面中,周恩來一言一行中流露出的學識、氣魄、格局讓韓素音心生敬意。她這樣描述這次會晤:“他非常英俊,他的一舉一動都很柔和。”“這次談話改變了我的一生。”
這次回國的所見所聞使韓素音萌生了強烈的寫作沖動。龔澎鼓勵她,將一個真實的、鮮活的、正在進步的新中國介紹給世界。她寫道:“一九五六年,因而成為我的轉折點。從那時起,我認識到中國是在前進,整個國家將發生巨大的變化。我更體會到世界上其他許多國家多么不了解中國,不了解中國的革命。我認為要讓全世界的人更好地了解中國,這一點是很重要的。這樣我就開始從事我自己選擇的這項工作,廣泛地介紹中國的情況和各方面的成就。”
由此,她從早年寫愛情小說的作家轉型為介紹新中國的記者型作家。也有人對她不屑一顧,對此,她回應說:“我覺得有些人可能不理解我的行為,但這沒有關系,如果10億中國人喜歡我,覺得我在做好事,我不在乎有幾個外國人不理解我。”
從1956年到1966年這十年間,韓素音幾乎每年都會回中國訪問,每次回來都得到龔澎的熱情接待和幫助,只要在北京,只要有時間,龔澎都會親自陪同。因此,她們有更多的機會就國際國內問題進行廣泛而坦誠的交流。
韓素音每次訪問的時間都很長,兩到三個月不等,到全國各地跑,龔澎便特地給她調來一位翻譯邢絳全程陪同。韓素音回國訪問初期,由于在西方生活久了,對新中國的許多情況感到不可理解,龔澎耐心地勸慰她:“你需要有更多時間深入了解中國的實際情況,多同老百姓接觸,聽聽他們心里是怎么想的。”

1958年,韓素音在世界各地做演講、發表文章,她所用的資料大多是在龔澎的幫助下取得的。同龔澎的多次暢談,使她對中國的對外政策了然于胸,很多外國人聽了她的演講,知道了中國的實際情況,厘清了一些誤解。
在后來的交往中,韓素音與龔澎的友誼進一步加深,兩人既是賓主,也是朋友,更宛如姐妹。在韓素音的眼里,龔澎“有才華和耐心,有堅強的個性,有不可動搖的信念和為國家、為人民服務的忘我精神”。“她是一個精力旺盛、工作效率高的聰明人,跟她談過的任何事情她都不會忘記。她永遠是那么平靜,慎思而后行,她的一生都是在全心全意地工作。所有的西方記者和新聞通訊員都尊敬她、贊美她”。龔澎也從不掩飾自己對韓素音自強努力的人生態度的欣賞,認為“她以自己醫生和作家的身份,在社會上打開了局面。一個女人在那樣的社會里,能爭取到現在的狀況是很不容易的”。
韓素音每次到北京,龔澎只要有空,都會請她到家里吃飯。在韓素音到訪前,龔澎都要精心準備,安排保姆打掃衛生,還會親自檢查,反復消毒。當韓素音如約而至,龔澎親切地迎上前去,稱呼她學生時代的名字“光瑚”,餐桌上擺上客人喜歡的菜肴。閑暇之余,龔澎邀請韓素音一起游頤和園,同去的還有邢絳和龔澎的女兒。她們租一條游船,在碧波萬頃的湖面上,閑話家常,然后又迫不及待地約好下次活動的時間。
作為一位作家和社會活動家,韓素音在國外發表過許多介紹新中國的文章,并經常召開中國情況報告會。她寫的關于中國的《亞洲的風雷》《2001年的中國》《早晨的洪流》《風滿樓》等著作,成為西方研究中國的必讀物。韓素音感慨地說:“如果沒有龔澎,我就不可能做到過去我所做的工作,不論是講學、參加會議或專題討論,廣播和電視采訪以及著述。”
在龔澎的引薦下,韓素音先后八次與周恩來長談,她說:“周恩來的接見,使我更加深入地了解中國情況和世界形勢。我可以毫不遲疑地說,我所有的知識,不論是什么,全都歸功于已故的周恩來總理的殷切教誨;而且通過龔澎,才使這一切成為可能。”
1970年7月,韓素音再訪中國,邢絳到機場迎接她,神情憂傷地說:“我必須告訴你,龔澎病得很厲害。”龔澎丈夫喬冠華當晚和韓素音見面,說到龔澎的病情,兩人默默垂淚。喬冠華講述龔澎發生意外的經過,原來,5月的一天晚上,龔澎上衛生間時突然跌倒,失去知覺,送醫救治后的會診結論是:腦動脈血管破裂,失去思維能力。
從那以后,龔澎一直處于昏迷狀態。韓素音趕去醫院探視她,龔澎躺在病床上的情狀使她黯然神傷:臉色蠟黃,身上多處插管……多年老朋友不能相認,韓素音失聲痛哭。身為醫生,她深知龔澎只是靠機器維持著呼吸,人雖然活著,但那充滿智慧的頭腦已經一片空白。
韓素音久久地佇在龔澎病床前,她知道自己將要失去最好的、最高尚的朋友。她說:“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我,是由她塑造而定型的。這許多年來,她對我始終如一的幫助和忠告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因為悲傷過度,韓素音腸疾復發,肚子疼得厲害,暈倒在地,胳膊受傷。周恩來會見韓素音,韓素音說自己的胳膊已疼得不能寫字了,周恩來語氣溫和地說:“我們必須保持冷靜,要盡最大的力量為龔澎治療。”其實他也知道,縱有回天之力,龔澎也無法蘇醒了。
離開中國后,韓素音應邀赴日講學。1970年9月20日,東京的新聞記者告訴她:“龔澎剛剛去世。”韓素音默默點頭,欲哭無淚。幾個星期以前,她就已經絕望了。自此,韓素音只要回北京,都會去八寶山,探望安葬在那里的龔澎。她想:“如果她還健在,我們會在一起散步,就像過去那樣常常在北海公園、頤和園一起散步,談談我們一同經歷過的似水年華和風風雨雨。我一直在思念她。”
20世紀80年代初,韓素音再次來到北京,也在外交部工作的龔澎的姐姐龔普生同她一起回憶起龔澎的許多往事。龔普生建議韓素音為龔澎寫點什么,她欣然應允。不顧旅途勞頓,她通宵寫成《懷念我最好的朋友龔澎》,發表在《今日中國》1985年第10期上,她在文章末尾寫道:
我寫了這篇短文來紀念我最好的朋友。我還有許多話,更多的話可以寫。我記得很多事。即使有那么一天我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仍會記得龔澎對我說過的許多話,做過的許多事情。
2012年11月2日,韓素音于瑞士洛桑的家中去世,享年96歲。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