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路上的民謠

2022-04-04 23:44:25李新勇
飛天 2022年4期

李新勇,生于四川大涼山,現居江蘇啟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當代》《上海文學》《花城》《北京文學》等刊物發表小說散文400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轉載。出版小說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歸來仍少年》,散文集《馬蹄上的歌謠》《穿草鞋的風》,長篇小說《風樂桃花》《黑瓦寨的孩子》等。

下午四點的風,在江邊的垂柳上晃蕩。要在往常,這條瀕水的街上,酒吧一家接一家蘇醒過來,開始張羅生意,有人擺凳擦桌,有人整理酒瓶和酒器,還有人將足以覆蓋整條街道的音響調到慵懶繾綣的初醒狀態,虛虛實實,似有若無。酒吧街的早晨是從下午四點鐘開始的。而今天,微風照舊在柳枝和各色的旗幡上晃蕩,街道上空無一人,家家店門緊閉,連聊以點綴寂寞的流浪狗,都不見一條。

賈成書翻了個身,從魏蓮月松軟的雕花紅木大床上滑下來,用四個腳趾夾著一雙拖鞋到衛生間小便。屋里反正只有他倆,上個廁所穿不穿衣服無所謂——他認為。魏蓮月家的衛生間裝了空調,恒溫恒濕,四季如春,不像別的地兒,這季節上個廁所像蒸桑拿。

回到床前,見褲頭擱在自己剛靠過的枕頭上,賈成書心想,通常不是塞在魏蓮月枕頭底下的嗎,怎么跑到這上邊來了。他還記得第一次外面下著好大的雪,慌亂中他把褲頭塞到魏蓮月的枕頭底下。魏蓮月一邊喊一邊嗔怪,上下都要封印??!賈成書又緊張又激動,瑞雪兆豐年,天天枕著褲頭睡。聲音像賽道上跑了五千米的選手。魏蓮月咯咯咯地笑罵他“壞人”,粉拳在他背上亂捶。從那以后,他便習慣性地把褲頭塞到魏蓮月的枕頭底下。

套上果皮綠的T恤衫和黑色的七分褲,右手五指張開插進蓬勃的頭發里梳了兩下,就算披掛結束,可以出門了。如果今天能開門營業,他穿上大頭皮鞋下樓,穿過三間酒吧的門面,鉆進掛著“金色緹香”牌匾的酒吧,便可以開啟一天的駐唱事業。他喜歡用“事業”兩個字來修飾自己的職業,他從來都把在酒吧唱歌當事業看待。

九年前,他走出松林寨,走出大山溝,第一次走進這東臨大海北靠長江的大都會,震驚他的不是在逼仄擁擠的摩天大樓森林中的大學校園如此遼闊舒展,也不是魔都的繁華,而是江邊這條酒吧街,中式的歐式的,流行的民族的,搖滾的民謠的,每個酒吧都有一個樂隊擔任駐唱,人不多,一般三五個。樂隊的慣號五花八門,常規的不說,不常規的就有三個跳蚤、問題三斤半、噴嚏打哈欠等等,聽上去,隔年的雞皮疙瘩直往地上掉。賈成書入學不久,有人發現他嗓音不錯,試唱了幾嗓子便傳開了,幾個校園樂隊陸續找上門來,他選擇了本院系的樂隊。隊長對他說,你一個電子科技學院的哥們兒,不選擇本院系樂隊難不成還去選外國語學院的?他倒無所謂哪個院系,只要給機會唱歌就樂意。喝山泉水長大的人,喉嚨里藏著清澈的山泉,隨便吼幾嗓子,他就成了電子科技學院樂隊的臺柱子。全靠他,電子科技學院的樂隊只用一個月時間就兼并了音樂學院的兩支樂隊。

賈成書最大的優勢,除了嗓音好,還能自彈自唱,詞兒都是現編的。入校第二個月的一個周末,他們樂隊接了金色緹香酒吧的活兒。咖啡啤酒、男女雜沓,只要節奏合適,無論男女老少、高矮肥瘦都能扭動腰肢尖叫勁舞的場面,賈成書從沒見過。不過他適應得很快,演唱是演唱者的宣泄,尖叫和勁舞是紅男綠女的特權。兩種宣泄的出發點不一樣,但方向一致,目標也相同,那就是卸下過往,享受當下,徹底清空;或者說是推倒過去的一切,讓一切從頭開始。那種新生的美好感覺,也許開始于一首動聽的歌曲結束之后,也許開始于爽快地喝干一杯酒之后,也許開始于跟某個異性對上眼之后……樂隊隊長讓賈成書出場,主持人對滿屋的男女說,下面我們隆重推出一位來自大山的實力派唱將,讓我們一起伴隨他嘴里吹出的山風盡情舞蹈吧。主持人的聲音磁性而撩人,撩起了眾人的期待。這也是賈成書的期待。第一次上場有些緊張,一緊張顯得準備不充分。樂隊領班替他選了一首《迷路的左手》,伴奏帶里的器樂盡管節奏熱烈,卻刻板而程式化,以強聲對抗強聲,絲毫撼動不了雜亂的場面。賈成書希望自己的演唱如同潮水,而現場的男女如同水草或水藻,他朝哪邊涌動,他們便朝哪邊涌動,他朝哪方退卻,他們便朝哪方退卻。他們是同頻共振的。唱完,他喝了一點熱水潤潤喉嚨,讓火苗呼啦啦直往上躥的心暫時沒爆炸。他向酒吧要了一把吉他,試音,調弦,“嘣”,一個深山月出的清亮樂音過后,他以清風拂過山林的嗓音輕輕切入,把控了全場。眾人被這種陌生而安靜的切入方式震驚,為了聽清他的演唱,紛紛安靜下來,而他卻逐漸提高聲量,直到把全場的氣息完全統一到他氣息上來。他自彈自唱兩個月前在離開松林寨時寫的一首歌。

下面我為大家演唱我自創自彈自唱的歌曲《迷惘的云朵》:

松林寨的蕎麥讓我領悟花開的味道,我的故鄉要求我必須在魔都把美麗性感的姑娘尋找,我重任在肩卻在這城市無依無靠,有了美女的尖叫我便肆無忌憚地在陌生的大街上奔跑,無論天上下的是火,還是下鋼刀……

第一句出口,整個場面都是他的了。唱到一半,抽著細支金陵十三釵的老板娘,也就是現在仰面躺在床上的魏蓮月,扭著好看的腰身,穿過群魔亂舞的人群,跳上舞臺,猝不及防吻了他一口,把一口香煙一絲不漏吐進他嘴里。第一次跟異性的嘴唇接觸,沒有幻想中的美妙,嘴唇寬窄不對等而牙齒又太多,尤其是對方的氣息,書上不是說吹氣如蘭嗎,現實卻是強詞奪理的霸道,強壓過來的煙氣竄進氣管,嗆得他只差把肺咳出來。隨著音樂節奏扭動身軀的男男女女打著口哨,不知是在喝倒彩還是在喝正彩,不管是哪一樣,都是見怪不怪。自此以后,他們的樂隊便成為這家酒吧的周末駐唱。賈成書喜歡這酒吧,多少青春的躁動不安和憤憤不平,都能在這里找到發泄的出口和通道。大學畢業時,別人遵照慣常找一份跟電子有關的工作,賈成書卻留在金色緹香做了職業駐唱。促使他留下來的原因只有一個,他每一首新創作的民謠,都能在這里找到足夠多的知音,都能獲得足夠多的喝彩。如今在金色緹香,他與貝斯手小松樹、鍵盤手巖羊、助唱紅蜻蜓合作時間超過兩年,他們組建了自己的樂隊:松林寨樂隊。這支樂隊以不斷推出原創民謠而在酒吧街贏得顧客的信任和同行的尊敬。gzslib202204051052

第一次上金色緹香那天晚上他們的演出持續到很晚,第二天凌晨兩點酒吧打烊,魏蓮月派助手來說要單獨召見賈成書。樂隊隊長神秘一笑對他說,明天上午的課我替你請假。賈成書說明天星期六,不花成本的恩德你收回去自己享受。他心想,不就是留下來多說幾句話嗎?他說你們等我一會兒,一起回學校。隊長說你算入行了,等不了你,我們幾個以后全靠你啦。賈成書說,你不能把我丟在這里,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隊長說從明天開始這塊地就是你的。離開的時候,隊長帶著漸漸遠去的背影對跟在他身邊的伙伴說,這小子撞上大運了!助手帶賈成書出門,穿過三間酒吧的門面,上了一幢位于后街的小樓,進了一套裝修雅致的房屋。助手在他身后關上門。魏蓮月的聲音從最里面一間傳出來,進來吧,小伙子。穿過一段小小的走廊,賈成書走進一個精致的房間。魏蓮月坐在茶幾旁喝茶,屋里到處是奇妙的香氣,竟然沒有一丁點香煙味道。魏蓮月對賈成書說,你是這里第一個原創歌手,你很棒,你唱的每一個字都捶在我心坎上,我被你感動了,想讓你干點體力活兒。燈光暖暖的,呈現迷離微醉的狀態,魏蓮月形同虛設的衣著,把賈成書嚇得像被施了定身法,全身僵硬,舌頭緊張得直往喉嚨深處縮。

此后魏蓮月十天半月召見賈成書一回。賈成書漸漸變得老練了,從越來越不緊張,到問一聲蓮姐有什么吩咐,趁魏蓮月話題還沒有繞到他從第一次就表示不懂的體力活兒上,三言兩語便結束談話,然后果斷走人。俗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以前全都用在男性身上,事實上反過來用在女性為獵手的場合,一樣適用。魏蓮月干脆改為一周召見一回,她對賈成書說,我們身處的大城市憑什么大?大就大在我們每個人都小,小得說你忽略不計都算抬舉你,小得這世界幾乎感覺不到你的存在;只有什么時候才能感覺到自己存在?只有做體力活兒的時候。賈成書說,你那是原始欲望。魏蓮月說越原始,越接近人類本身。

賈成書心理上邁不過那道坎,不等于他身體上不想。直到有一天,賈成書覺得應該讓自己的心理和身體統一起來,他決定跟魏蓮月好,不是一時一地的好,而是好上一輩子。那天,他為魏蓮月帶來一朵火紅的月季花。校園花壇里的月季至少有六種顏色,一年四季都在盛開,多得無法計數,多得讓人熟視無睹,卻從來沒被摘去送人。賈成書本打算上花店買朵玫瑰,如此莊重的一件事情,開端應該正式些才對。他沒有被女孩子追過,也沒有追過女孩子,實在羞于上花店,再說手持一支玫瑰穿過大半個城市,是樁多么招搖而令人難為情的事情,萬一人家不答應,這等于向所有人宣告自己失敗。該不該追魏蓮月,賈成書考慮再三,魏蓮月不是個單純的女子,這一點從當初她吐給他那口煙氣就已表明;賈成書又很自信,畢竟在那種場合謀生,不得不隨行就市。也許魏蓮月跟他在一起后,名花有主,塵埃落定,她便能安守本分。賈成書挑了一朵剛剛綻放的月季花,在潔白的新雪的映襯下,紅得像燃燒的火炬?;üぞ驮诟浇ь^看了他一眼,投來贊許的目光,自己精心呵護的花朵,終于有人掐了一朵去,等于經年累月的辛勞得到了賞識。賈成書把花小心地握在手上。校園里擦肩而過的同學見了,以為這男生多么無聊而心血來潮,掐一朵花捏在手上打發時光。

這朵月季結束了賈成書的懵懂歲月。那一天,外面下著好大的雪,屋子里溫暖如春。賈成書是認真的。一個實力派主唱,一個還算出色的老板娘,強強聯手都是題外話,關鍵的關鍵,是在魏蓮月這里,賈成書能感受到一份特別的溫暖。魏蓮月關心他的吃,關心他的學業,贊許他的原創,為他的原創捧場,有時候還提示他修改一兩句歌詞和唱腔,三言兩語,竟讓他寫的歌越發能掌控全場,經得起反復吟唱,常唱常新。

魏蓮月收下這朵月季花,插到茶桌上一個小口長頸細腰的青花瓷瓶里。她對賈成書的追求未置可否,抬起雙臂,形同虛設的衣服便滑到身后的地板上。原來她披的是一塊紗。等到風平浪靜,魏蓮月說,你的體力活成就了我的存在感,城市太他媽大了,這種存在感是我活下去的理由。賈成書說我真心誠意想做一個男人。魏蓮月說,你是想找個女人成個家。賈成書說完全正確。魏蓮月說,你有沒有想過,當你和你的女人以家庭為單位被捆綁在一起之后,你們就成了擴大版的孤獨的個體,面對大都市的大,你們不僅一樣被忽略不計,而且還笨重得無法逃逸。賈成書說不要那么悲觀。魏蓮月說,蓮姐我只圖快樂。賈成書說有了家一樣能夠快樂。魏蓮月點上一支煙說,成個家就等于組建一種依附關系,你依附我或者我依附你,不管誰依附誰,都是牽絆,有了牽絆就等于失去自由——與其失去自由,還不如一開始就放棄牽絆。賈成書說不過她,也不想再說。他明白魏蓮月,她要的,不過是一場緩解壓力的“體力活兒”,既然這樣,就當跳了一場交誼舞好了。他并沒有打算離開這里,收入可觀,他還處在需要認真攢錢的年齡。

魏蓮月比賈成書大五歲,卻仿佛相差一代人。他們畢業于同一所大學,魏蓮月畢業第二年,賈成書入校。如今魏蓮月是金色緹香的獨立法人,在這條街上十一年沒有挪過窩,店面越開越紅火。那些三兩年就易主的店面,店主無論老嫩,也不管長不長胡子,一溜兒順地尊稱她“蓮姐”。店面與店面發生摩擦,報官不一定好使,她魏蓮月往那兒一站,雙方就知道自己該怎么做。誰要不服,只管放馬過來,她能三下五除二把他收拾得擺出一桌豐盛的酒席向她討饒,還高喊:“感謝蓮姐高抬貴手!”

在決定跟吳夢甜好之前,賈成書再次正式向魏蓮月求婚。他認為一雙腳配一雙鞋,既然那雙鞋子差不多還能合腳,不如趁早買下來,不要等穿舊了穿爛了,不花錢也沒人要。魏蓮月說,性不等于愛,愛也不等于性,青春還長呢,我干嘛早早地找個港口就靠岸?賈成書說,我這港口將來一不留神就可能成為東方大港,遲早要??康?,何不早點停靠。魏蓮月說你又來了,姐姐我什么時候表示過要跟你天長地久?你要知道,有的人就像海盜船,只歡迎海盜,不會接納中規中矩的船長。一旦選了船長,不是海盜入侵,就是船員造反,即使這些都遇不到,好好一條大船,沒有在汪洋大海里被驚濤駭浪打翻,倒是腐朽沉沒在平靜的海港,你說,誰會心甘?

賈成書說那我得尋找我的愛情去了。魏蓮月說,說明你還年輕,心中有夢想。賈成書說我就是在夢想的鼓勵下越活越堅強的。魏蓮月笑了一下,這才像蓮姐我一手調教出來的好漢嘛,看著別人的鍋,端好自己的碗。賈成書說別人的鍋是別人的,我以后只管端好自己的碗。魏蓮月不置可否,只說碗里的,你吃不吃都是你的,至于別人鍋里的嘛,不是你想撈上一嘴就能撈上的。gzslib202204051052

2020年2月抗疫防疫開始,金色緹香的生意一落千丈,靠歌唱吶喊打口哨喝酒和尖叫掙錢的行當,戴上口罩怎么營業??腿颂倌顷嚕欢汝P門歇業。天天看電視新聞的魏蓮月豪氣不再,她愁的不是鈔票,而是閑下來渾身不自在,無聊透頂,度日如年。這時候她發現,城市的大雖然讓她感覺自己太小,但還遠沒有無所事事令人恐怖,這簡直讓人感覺瞬間消失不見。她就想,要是有個丈夫或者孩子在這精致寬大的屋子里,她便會多出許多事情來,事情一多,她便活得有滋有味。

那段時間她曾多次問賈成書他跟吳夢甜關系處得怎樣,得到樂觀的回答之后,魏蓮月臉上的情緒很不樂觀。她說,千百年來,棒打鴛鴦和橫刀奪愛,都具有審美價值。賈成書假裝聽不懂,沒答她的話,心想你縱使持刀握棒,在我這里也不好使,平時唱完就走,能不跟她單獨接觸就不跟她單獨接觸。

可這一次他被突然輸入的疫情弄得亂了方寸。夏天本是酒吧生意最好的時候,可還沒到八月,滿大街都是戴口罩的人。酒吧一條街發現一個陽性患者,鑒于上一年的經驗,整條街不僅人人做三遍核酸,隔離了四十多個密切接觸者,還歇業十四天。今天是倒數第一天。居家隔離開始前兩天,他剛剛把出租屋轉租出去。原本打算在金色緹香二層的閣樓里將就幾晚就走,沒想到卻滯留到金色緹香里。幸好二樓有個給值班人員準備的閣樓,賈成書便蜷縮在那里。沒地方洗澡,舍不得換衣服,方寸之地哪兒也不能去,吃了十三天方便面,眼看就要彈盡糧絕,遇上魏蓮月進店發現了他。魏蓮月聲稱賈成書是被她撿回來的,洗了個澡,換上一身干凈衣服,魏蓮月帶著挑釁的微笑說,再抓你個壯丁,干點體力活兒?賈成書嘻嘻笑起來,這些天來憋都把他的原始欲望憋出來了,他深感活著就好,還能自由行動更好。他說,勞工神圣!

結束的時候魏蓮月說,我是想有個人跟我長相廝守了。賈成書仰面躺著,有時候選擇放棄和放棄選擇,都是人生必修的功課。他一點不含糊,我的碗已被我端了好多年了,習慣了,如今你的鍋還是一口新鍋,將來愛煮啥煮啥,我這勞工,頂多算臨時工。魏蓮月便不再言語。他們都是明白人,要不是被居家隔離,賈成書不會滯留金色緹香,也不會上魏蓮月這間屋子。這僅僅算無聊時光中一段小小的插曲,就像是魯迅先生在《藥》的結尾添上的那幾朵花。

這會兒,賈成書打算回到金色緹香二層的小閣樓里,繼續吃一天方便面,等開禁的時間一到,他便拉上自己的行李離開這里。吳夢甜懷上了他的孩子,他正在跟吳夢甜賭氣。關于吳夢甜懷上孩子的事,他不會告訴魏蓮月的。

“多帶些口罩出門。繞開紅碼區?!贝凹喩贤高^來微弱的光芒,照在魏蓮月姣好的瓜子臉上。魏蓮月兩個描了眼線的眼皮睜了一下,很快閉上,僅靠兩片朝向天花板的嘴皮運動,就把要講的話講得滴水不漏。把小松樹和巖羊交代好,紅蜻蜓可以替你頂一陣,歇業期間工資我保障,復工后的新歌由你負責。

嗯。賈成書囫圇地答道,像個事前謀劃了許久、本以為可以瞞天過海,事到臨頭卻被瞬間揭穿老底的人那樣,既震驚又慌亂。她怎么知道我會十天半個月不回來?怎么知道我這一開溜,就可能再也不回來?

酒精濕巾也帶上幾包。魏蓮月閉上眼睛繼續說,良善的人民都居家不出,你倒好,趁機周游世界!

我要回松林寨看我親爺爺,估計他吃不上今年的秋糧了。賈成書說我們快十年沒見面了。自從上了大學,賈成書就沒有回過松林寨,從前缺路費,如今缺時間。

魏蓮月坐起來,在窗戶上透過來的側光中,健美的身材線條抒情而流暢,明暗對比強烈。她又問賈成書,你把你的狗窩轉租出去了?

嗯。賈成書重復剛才的回答,思維有些混亂,感覺這個“嗯”簡直是在抄上一個“嗯”的作業,抄作業竟然還抄得有些走樣。

魏蓮月連這個都知道了。他那四十多個平方的出租屋隔這里兩條街,城市改造的一個死角,徹頭徹尾的破街漏巷,汽車開不進去,摩托車也開不進去。由于行人擁擠,自行車都騎不順暢,酒吧里沒有一個人去過他那個窩,魏蓮月更不可能去。他不知道此去得耽擱多久,正好有兩個看似體面卻年齡懸殊的男女急于找個遮人眼目的小房子,他便每月加價三百,果斷出手。

黃鶴一去不復返??!魏蓮月的聲音從容不迫,不緊不慢。她一條腿彎曲,另一條腿伸直在床上,兩條手臂盤在彎曲的那條腿的膝蓋上。她說,要是你跟我沒這一腿,你想跑路就跑路。俗話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愛咋就咋。可現在不一樣了,確實不一樣了賈成書,你知不知道?凡是跟我有過往的人,我都不會讓他往陰溝里鉆,不會眼睜睜看著他掉進溝里不拉一把。要我說賈成書,你不缺寫歌的才華,不缺唱功,缺的是負責的精神,對自己負責,也對別人負責包括對你眼前的蓮姐負責。

這些,都沒有對吳夢甜負責更要命!

賈成書索性把穿進大頭皮鞋的右腳,重新放回用兩個腳趾頭夾著走路的拖鞋里。吳夢甜是賈成書大學同班同學,大學二年級開始相互有好感,沒有山盟海誓,也沒有家財萬貫,可兩個人都覺得合適。從相互好感到戀愛,過程是漫長而富有書卷氣息的。英語課上,老師讓大家翻譯“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那堂課他倆坐同桌,別人冥思苦想,吳夢甜絞盡腦汁在紙上寫一遍劃掉,再寫一遍又劃掉。賈成書扭頭低聲對吳夢甜說,這個不太好翻譯啦,You滴答滴答me,I嘩啦嘩啦you。吳夢甜噗嗤一笑,就那么一瞬間,她喜歡上了賈成書。相戀的日子里,賈成書隨口現編的小調,讓他們的感情越來越深。賈成書唱過吳夢甜的眼睛、眉毛、鼻子、頭發、臉頰、脖子、雙手、衣服、裙子,唱過吳夢甜的笑臉、汗水、淚珠、說話的聲音,唱過學校的食堂、宿舍、教室、圖書館……眼睛能看到的被他唱過,內心能想到的也被他唱過。看著后海邊的柳樹長大的北京女孩吳夢甜在賈成書的歌聲里,變成了一枚枚溫順的音符。每一次擁抱,賈成書都忍不住喊:“啊,北京!”吳夢甜說后海有條酒吧街,他可以一家挨一家地唱過去。賈成書說,我也可以在那里做駐唱。吳夢甜說你盤家酒吧做老板都可以??伤两駴]有到那條街上唱過歌。畢業后,吳夢甜因為他留在這座城市,在四十公里以外一家電子廠負責產品開發設計。兩人沒法住在一起,見一趟面得轉三次地鐵,單程最快也要兩個半小時。賈成書經常感慨,我們這是在過七夕嗎?gzslib202204051053

兩個月前,吳夢甜悄悄對他說懷孕了,本想給賈成書一個驚喜。我兩個月沒來大姨媽啦!吳夢甜臉上春光蕩漾。賈成書跟吳夢甜開玩笑,說完又覺得不對,正色反問道你是不是懷孕了?吳夢甜幸福地點頭:嗯。賈成書摸著前額不說話,令人提心吊膽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吳夢甜拍了一下他放在額頭上的手,怎么啦,你不舒服?賈成書放下手,望著吳夢甜說,我感覺天塌下來啦。

房子在哪兒?賈成書曾無數遍問過自己。以前只是一種焦慮,而現在吳夢甜懷孕了,這就是擺在他倆面前的現實問題。他原本打算在這城市繼續奮斗十年,攢下足夠的首付款,貸款在兩人工作地點的中間地帶買個小套,好歹孩子出生就能在自家的屋子里蹦跶。沒有想到這孩子來得這么急切,讓他尷尬,手足無措。他建議吳夢甜把這孩子拿掉,熬幾年再說。吳夢甜說什么也不同意,她說這是老天爺給我們的禮物!吳夢甜身邊有個大姐,當年就因為手頭不寬裕,把偶然得到的一個孩子拿掉,之后很多年都沒懷上,到現在快五十了,還是沒有生養。大姐曾對她和其他年輕同事說,上天給的禮物,別輕易說不要就不要,你不要,說不定就永遠沒有了。賈成書和吳夢甜為此杠上了,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不愿讓步。吳夢甜發給他私信說,不管怎么樣,我都要把孩子生下來,就算你不跟我結婚。

那是三周前的事。為等吳夢甜讓步,不至于讓兩個人甚至一家三口的生活陷入尷尬,賈成書決定冷處理,也就是讓吳夢甜涼快一段時間,他不打吳夢甜的電話,也不接她的電話。經過三周時間,就在賈成書覺得他倆可以見面,看看吳夢甜有沒有松勁兒的時候,酒吧街出現疫情,吳夢甜進不來,他也出不去。居家隔離開始之前四個小時,賈成書收到吳夢甜的信息說,她要來看他,再跟他好好談談。直到居家隔離開始,賈成書也沒看到吳夢甜的影子。而昨天有消息說,吳夢甜他們那一片也出現了一個陽性患者,那片同樣開始居家隔離。賈成書算算時間,他從松林寨回來之前,他倆不能見上面。

居家隔離第十天開始,賈成書打吳夢甜的電話,除了忙音,還是忙音;微信視頻也沒人接。賈成書心想,松林寨人民都舉白旗下矮樁了,北京姑娘還在耍脾氣。北京比松林寨大,容許你再堅持幾天。直到昨天上午還是聯系不上,賈成書心頭就有點發毛了,他心想:千萬別出什么意外啊。

會是什么意外呢?賈成書看了一眼床上的魏蓮月想,走一步看一步唄,沒有哪個問題是先知道答案然后才提問的。

我已親口對吳夢甜說你不要她了,我對她說你之所以不要他,不是因為她懷上了你的孩子,而是你選擇了駐唱事業,你還得繼續駐唱十年,才可能在這大都會買個閣樓。我讓她教訓你一下,不跟你打電話,也不發微信,更不視頻,直到孩子上小學才來認你,牽著你的衣襟喊你爸爸。魏蓮月再次平靜地躺在床上,每一個字都帶著電影里上海灘大亨說話的風度,不容辯駁,落地聽聲。

連吳夢甜懷上孩子都知道了。賈成書急切地問,你們見過了?

有幸啊,就在居家隔離前兩個小時。甜姑娘奉子尋夫,沒把你見到,倒把我撞上了。魏蓮月索性坐起來,放心吧,你從前不屬于我,今天不屬于我,未來也不屬于我。我對吳夢甜說,你賈成書要照這么退縮,不敢直面現實,就別跟你聯系。想想,當一個既不接你電話,也不回你微信的女人,突然牽著個孩子走到你面前,讓孩子喊你一聲爸爸,多么詩意,多么浪漫!

我就奇怪這幾天為啥跟她聯系不上呢,原來是您老人家下了藥??!賈成書很生氣。在這條街,只有賈成書在魏蓮月面前生氣是不會造成毀滅性后果的,但這種生氣也只能適可而止。

啥叫下藥?你像個即將做父親的人嗎?賈成書啊賈成書,我替你重新取個名字,都是四個字,“假裝成功”和“輸掉一切”,你選哪一個?魏蓮月把一間粉色的睡衣套到身上,整一個兒老板娘的氣派就出來了。人家不就懷上你的孩子嗎?就把你嚇得要把孩子拿掉,既不接電話,也不見面,現在,還腳底抹油。

前一陣是因為我們都還沒準備好,沒有必要的物質條件,更不想吵架,現在我真是要去看我的爺爺。賈成書搶過話爭辯說,你知道,我娘死得早,我爹不管我,我是我爺爺帶大的,光寄錢不行,我得去看看他,他老人家有可能吃不上今年的……

既然看爺爺,為啥不光明正大地去?在閣樓上待了十三天,我一直在等待你吱一聲。看,直到現在,出發的沖鋒號都吹響了,還是沒見你吱一聲。后天就得開門營業,誰來做我金色緹香的臺柱子?紅蜻蜓只會唱不會寫,你那幾首存貨唱完,難不成要叫我關門歇業?魏蓮月越說越氣。賈成書心想這女人真不簡單,肚子里裝了那么多事,剛才居然還能跟他洪水滔天。魏蓮月接著說,幸好歇業的頭天我遇上了吳夢甜,又幸好姐姐我一貫細致,上午到酒吧儲物間取兩瓶紅酒,不但把你帶過來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還看到了你那兩個裝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連吉他、牙刷和漱口杯都備齊了,你還敢說不是逃跑?

既然魏蓮月什么都知道了,賈成書索性不再遮遮掩掩。他說我賈成書做夢都想好好過日子,娶個女人,也就是吳夢甜,養一兩個聰明乖巧的孩子。

魏蓮月插話說,現在還號召大家生三胎呢。

養一個都困難,除非我能像你那樣穩穩地在這條街上以老板的身份經營十年。賈成書趿著拖鞋,到茶幾邊往魏蓮月的杯子沖上開水,試試冷熱,給魏蓮月送到床邊。他并不急于出門。今天只需要出去做個核酸檢測,明天取了報告,陰性才能出門,時間還充裕得很。他說,當一個我本想十年之后才打算要的孩子突然來臨,擺在我們面前唯一重要的問題是房子。不管是一家兩口還是三口、四口,甚至像你說的那樣五口,總得有個屬于自己的遮風避雨的地方吧。我手頭有多少錢?六十萬。對于七萬塊錢一個平方的房價來說,真是塞牙縫都嫌少了。他沒有說去年秋天銀行卡上突然莫名其妙多出來的五十萬元。就算兩筆錢加到一起,也僅僅夠在這座城市買個衛生間。這些天,他一閉上眼睛,就是松林寨大山溝里紅艷艷的蕎麥花,透明的陽光和空氣,好聽的山泉和鳥鳴,和睦友善的鄉鄰,以及只要有錢,想修多寬就修多寬房子的山寨。寨子里稱呼爺爺不叫爺爺,叫阿公。他想回去看阿公,也想帶著這一百多萬元錢先去打個前站,嘗試在松林寨種地,過寬寬展展的日子。他打算先去把情況搞清楚,回頭對吳夢甜說話才有憑有據,才有說服力。他打阿公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在山寨里做鄉村教師的幺爸。幺爸說阿公將近一個月水米不進,看來吃不上秋天的糧食了。他便決定誰也不告訴,一解封就去看阿公。要是能,吳夢甜也愿意去松林寨,那后面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要是吳夢甜不愿意,他也算送了阿公最后一程。gzslib202204051053

于是你就想拋妻別子,一個人回你的山寨做山大王?

不,我想回松林寨修一幢寬大到可以用遼闊來形容的大房子,把吳夢甜和孩子接過去。說這話的時候,賈成書似乎已看到一幢正房和偏廈齊全的四合院,院墻上爬滿了藤蘿和鮮花,他的孩子在院墻邊追著彩蝶嬉戲玩耍。那么寬敞的松林寨,只要吳夢甜的土地足夠肥沃,想養幾個,就養幾個。

回了你的山旮旯,交通靠走,聯絡靠吼,你拿什么來養活他們?魏蓮月不屑,她已不想再跟他饒舌,畢竟賈成書的爺爺就快吃不上今年秋天的糧食了。自古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阻攔不住,何況本意也不想阻攔。她只想告訴賈成書,金色緹香還需要他;在她面前,賈成書的心機絲毫派不上用場。

一苗露水一苗草,我就是松林寨養大的,松林寨滿山滿坡的土地,養活幾張嘴,是不成問題的,我跟吳夢甜都不是那種講究物質的人。

我懷疑你是從晚清穿越過來的。你以為養幾張嘴靠幾碗大米飯就行啦?懶得跟你多說了,不讓你去撞一回南墻,你真不知道南墻的存在,祝你旅途愉快!小口啜飲了幾口溫水,魏蓮月把杯子擱到床頭柜上,又躺到床上,繼續閉著眼睛,用賈成書原創的歌招呼他走:我們每向前跨一步,身后那塊地,就是故鄉!你的歌詞比你更了解你自己。魏蓮月說唱罷了不再出聲,仿佛又睡了過去。

大都會潮濕悶熱的夏天,在松林寨變成陽光明媚、四處清涼。山谷中清風吹拂,山頭上白云繚繞,天空藍得像一塊剛剛曬干的蠟染新布,平整、樸實、鮮亮。在松林寨,三伏天都不會超過二十八度。

進出山寨的路口站著七八個巡查員,都是小伙子。他們自我介紹說都曾經做過幺爸的學生,昨天賈老師給他們打過招呼了,如果行李太多,幫忙提一下,別的都按防疫管理規定來。小伙子們登記了他的身份證和電話號碼,查了行程碼和健康碼,還看了核酸報告,一切無異,又把他路上用的口罩換成新口罩。賈成書把登機牌交給他們說,我在天上沒有喝水沒有吃飯,下了飛機剛換了新口罩。領頭的小伙子收了登機牌說,口罩不值錢,人命關天,你阿公還剩一口氣,單單等你回來接氣哦,你趕緊!

快十年沒回來,松林寨變得賈成書快認不出來了。家家的房子都翻修過了,村子里的主干道鋪成了兩米多寬的水泥道,房前屋后的果木樹比從前更多了,從前就有的樹木更加高大,濃密的樹陰把寨子從前的樣子改變了。遠處的山梁被高大茂密的樹木覆蓋,近處的坡坡坎坎竹林遍生。退耕還林讓松林寨成了植物的世界。稍感詫異的是,道路兩邊不時有撂荒的土地,不光長雜草,有的田地中間,野生的桉樹和香樟樹苗都有一米多高了。賈成書想,將來這些地我隨便種幾塊,都夠我們一家三四口吃一年,蓋上一幢房子,喂上幾頭豬、一群雞、一群鴨,再添上幾只充當看家狗用的麻鵝,我就是莊主,莊名是現成的,夢甜莊。

八十九歲的阿公水米不進,安安靜靜地躺在堂屋里的一張松木床上。前一陣他躺在房間里,空氣流通性不太好,最近幾天在鄰居的建議下,幺爸把他搬到堂屋里來。阿公在躺下之前沒生病,躺下之后也不是因為生病,他像一棵足夠年邁的樹,慢慢走向生命的終點,先是枝葉掉落,接著樹干腐朽,如今朽得不能再朽了,就等一股風吹過或者一陣雨淋下來,撞上一個支點或契機,便轟然倒塌。

阿公不能言語不能動,眼睛緊閉,靠鼻子底下一絲似有若無的氣息證明跟這世界依然保持著一點點聯系。兩根露出被子的又枯又瘦的手臂上,薄如紙張的皮膚慘白透明,幾根原本粗壯而現在細如灰線的血管像是用藍色勾線筆描上去的,顏色凝固沉滯,彌漫著疲倦和死亡氣息。

幺爸的嘴巴湊在阿公的耳朵邊像喊山,阿爸,你的寶貝孫子賈成書回來看你啦!從上?;貋淼?!上海!幺爸把“上”和“海”兩個字拖得老長,使得這兩個字像兩條魚,在堂屋上空游了一圈。

賈成書眼淚汪汪,他期待阿公的指頭哪怕輕微地動一下。電影里就是這么演的。幺爸連喊三次,阿公沒有醒來,兩截甘蔗那樣放在身子兩邊的手臂上,一雙手瘦得看得見骨頭,指頭有的彎曲,有的略微伸直,顯得步調不一、雜亂無章,卻始終沒有動一下。

看樣子阿公這一世的句號已算描好,就剩最后幾口氣了。賈成書悲愴地喊了聲“阿公”,兩行淚水便包不住了。

跟看見賈成書回寨子時的熱鬧比起來,坐在堂屋里的鄉鄰對阿公的即將死亡和賈成書的悲傷,反應相當淡定,可以說熟視無睹,甚至算得上視若不存,他們抽著旱煙,各談各的事情。

幺爸把兩根指頭放到阿公鼻子底下試了試,扭頭對眾人說,老家伙還在云游!

眾人的交談稍稍停了幾秒,會意地笑笑,然后繼續各自的談話。有個老者對幺爸說,人家那是給狐貍精纏住了,哪兒顧得上自己的孫子呢。他的話把屋子里的人都逗笑了。另一個老者說,我看狐貍精拽不動他的大腿,他指不定在哪個地方埋頭發大財。旁邊一個抽旱煙的老者幫腔,我看像,他一輩子都在攢錢卻一分也沒攢上。

幾個花眉花眼的小孩對賈成書背回來擱在堂屋木椅子邊上的吉他很是感興趣。幺爸從師范畢業,帶回寨子里第一把吉他。大家雖然想不通他一個既教語文又教數學的小學教師,學這個有什么用,但當他把一首從前靠竹笛演奏的《彩云追月》用吉他彈出來,眾人紛紛說好聽之后,幺爸便在寨子里收了第一批學吉他的學生。賈成書是他的第幾代弟子,誰也沒在意,幺爸自己從來不記這些事情。孩子們見過吉他,但從來想不到還能裝進一個有背帶的盒子里,他們打算打開盒子看個究竟。尚未正式上任的白事執事劉表叔把吉他盒提起來,稍微整理了一下吉他盒背帶,反手掛到堂屋西面墻壁上的掛鉤上,把椅子騰出來給客人坐。

一干人眾吃茶抽煙吹牛,太陽便西斜了,有人起身離去。執事的劉表叔對眾人說,這老家伙還盼著眾鄉親明天過來再陪他坐耍坐耍,舍不得開豆腐席,辛苦大家各自回家喝酒吃肉!剩下的鄉鄰便陸續起身。有人說這老家伙夠精的,我都連續來了八天了,還沒有等上他的豆腐席!有人接過去說,八天算個啥,我都半個月了。眾人說說笑笑,出門去了。gzslib202204051053

劉表叔見眾人走了,向幺爸和賈成書告辭。他對幺爸說,賈老師,我瞧這老家伙也就這兩天的事了,你隨時通知我,要是半夜里走了,用不著打手機,站在你家的屋檐坎上往我那邊吼一嗓子,把我通知了,也把眾鄉鄰都通知了。說罷,劉表叔也出門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幺爸和賈成書。賈成書對幺爸說,鄉鄰陪得辛苦,該留他們吃晚飯。幺爸說這是寨子里千百年傳下來的規矩,人不落氣,白事不起。

賈成書想不起上大學前在寨子里參加的白事情景。他說規矩是規矩,不過都到這個時候了,不留人家吃晚飯,總感覺失禮。

幺爸說習慣成自然,約定俗成,沒人見外。幺爸用銅煙管給自己點上一鍋旱煙,吧嗒吧嗒吸了幾口又說,我們的祖宗立的規矩,替主家考慮,不至于走掉一個,吃垮一家。

幺娘從偏房出來,站在屋檐下喊叔侄二人吃晚飯。幺爸扯開嗓門答道,來啦老趙。應承完帶著賈成書進了灶房。青椒炒老臘肉、青椒獨蒜燜雞樅、水煮嫩南瓜、蘸水粑茄子、老酸菜湯。幾道簡單的家常菜,是在大都會的飯店包括云貴川特色餐館,也永遠吃不到的。一瞬間,賈成書像回到少年時代有親戚登門做客的時光。尤其是老酸菜,全中國只有松林寨有。少年時期,每年秋冬季節,阿公帶上他把圓根、蘿卜、大青菜葉子洗干凈晾蔫,入滾水焯到剛剛熟,撈起來放入大木桶中漚上七八天,到酸氣沖鼻再撈起來,放在通風向陽的地方曬干,收入袋中,待到家里來了客人,用清水把老酸菜發開,跟臘肉一起煮,去油增香,回味無窮。如今毫無過渡,自己倒成了松林寨的客人。

快十年不見,幺爸兩鬢蒼白,面容憔悴,還有幾個月退休。被幺爸呼作“老趙”的幺娘還是那么要好,取下圍裙,衣著講究,頭發仔細收拾過,臉上化過十分自然的淡妝。幺娘說話輕聲細氣,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幺娘是能干的,二十五年前跟村里的姐妹到南方打工,不到十年時間就給幺爸掙下了九間大瓦房,出手也闊綽。人們發現,不再出門打工的幺娘,比起從前沒出過遠門的時候,就有些講究了,不把衣服穿周正不出門,不化妝也不出門。幺爸為此像撿到了一塊寶,喜氣整天掛在臉上。直到幾年前村子里小幺娘二十多歲的黃家姑娘被抓進去,罰款五千元,負責收繳罰款的竟是同村通過公務員考試入職的張家小伙,寨子里開始有不好的傳聞。這些傳聞是真正意義上的傳聞,只能算猜測,畢竟黃家的姑娘跟幺娘相差二十多歲,而且黃家姑娘到南方去討生活的時候,幺娘已經回寨子好多年。寨子里有幾個多嘴的,善于由此及彼,他們從幺娘細致講究的打扮中,倒推一些子虛烏有的細節。這些細節零零碎碎,前后邏輯不通,自相矛盾,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說到底,他們是羨慕幺娘的穿著打扮,大多數人沒有實力跟風,即使有實力,硬生生突然打扮起來,不說怕別人評價,連自己都覺得別扭。這些細節只是流傳了幾天就無疾而終,像風一樣在寨子里吹過。沒有人敢在幺爸前面說什么,寨子里有一半人都算他的學生。幺爸是個聰明人,黃家姑娘那些零零碎碎的所謂細節傳到幺爸耳朵時,他心里也有過一些疑問,他想向幺娘問個明白的,可每次打算問,他就想起寨子里的老話,“流走的山泉再也變不成山雨,吹過去的山風帶不回昨天的云”,便把嘴閉上??梢蝗霜毺幍臅r候,幺爸常常摸著花白的鬢角想,會不會有人在背后說他頭上泛綠?這種念想一旦起了,好幾天揮之不去,人便蒼老得快了。

幺娘給賈成書盛了碗溝田香米飯。溝田是松林寨山谷里的一片梯田,從這片梯田往山上走,爬到最高一座山的山頂上,有一個偌大的休眠火山口,上次爆發不知是在幾萬年前,下次爆發也不知要等幾萬年,如今這口處于睡眠狀態的火山,終年不息地為山下的土地提供四個面盆粗的山泉水。寨子里人畜莊稼草木,都靠這股山泉水。那片被稱為溝田的梯田也受這股山泉的恩惠,不用施肥就長得很好,不用打藥水也看不見蟲子,稻米香糯可口。賈成書挑了一筷子米飯送到嘴里,香糯的感覺瞬間聯通少時的記憶。

幺爸從碗櫥里取出三個竹筒酒杯,擺了一個到賈成書面前,另外兩個分別放到自己和幺娘面前,又從墻邊的一排土陶酒壇中,挑了個南瓜那么大的酒壇說,先整兩杯。酒都是阿公和幺爸前些年攢下的包谷酒,度數高,回味甘甜,清醇爽口。這酒出自寨門口的一座小酒坊,酒坊開了兩百多年,從前旁邊還有一座橫架在溪水上的水碾磨子。碾房于四十多年前被廢棄,無人管理,也無人居住,房屋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兩扇巨大的磨盤和一對石碌碡安靜地躺在溪水邊上,雨水季節沒在溪水里,其他季節露出水面,到了冬春季節便直接擱在河床上曬太陽。酒坊則始終都在,不特別搶眼,也不是特別寂寞,前面是門店,后面是燒鍋作坊。上年紀的人說,這家酒坊的燒鍋師傅一代有一代的特點,靠這個,不換姓氏,這個家族把小作坊開了兩百多年。三年前,寨子里來了一幫城里人,說小酒廠污染環境,必須歇火封爐。小酒廠的第七代繼承人燒鍋師傅賈國安帶著五個徒弟在酒坊前面的空地上痛哭著焚香燒紙、傾倒了兩壇珍藏百年的老酒告慰列祖列宗,然后便跟在徒弟們的屁股后頭進城做了泥瓦匠。那排陶酒壇里的酒,喝一壇少一壇。

幺爸,這些年我阿爸有沒有回來過?三杯酒下肚,賈成書便想起,在阿公的三個孩子中,還有一個被他喊做阿爸的賈鏡成,在他上大學那一年,跟一個貴州女人去了六盤水。在這之前,他阿爸多在山寨外面打工,一年到頭遇不上幾回,更沒有幾句話,他不知道該跟他阿爸說什么,他阿爸也不會主動跟他說話,即使非交流不可,也僅限于“嗯”“啊”之類;去了六盤水之后,賈成書無論打電話還是寫信,他阿爸一概不回。

你出門多少年,你阿爸就出門多少年。你好歹還經常跟你阿公寫個信,給我打電話。你阿爸呢,跟那貴州女人出門之后,除了去年寫過一封只有十一個字的信,便跟我們沒有任何聯系。到現在,是死是活,我們都不清楚。

我與他的聯系,只發生在交學費和生活費的時候,大學畢業后就再也沒聯系了,算起來也快五年了。賈成書從大一第二學期開始,靠在酒吧里打工掙來的錢,開支完日常用度,還有結余。他便發賈鏡成的短信說不要寄錢了。賈鏡成依然堅持每個月給他寄五百元,直到賈成書大學畢業五個月,賈成書連發了五遍“阿爸,兒子已畢業掙錢,請不要寄錢了”,體現在金錢數額上的唯一聯系便戛然而止。自那以后,賈鏡成在賈成書的生活中就成了一個叫“阿爸”的符號。明知道收不到回復,四時八節賈成書還是會發問候的短信過去。賈成書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態。算起來,賈鏡成今年六十二歲,比幺爸大三歲。賈成書打算再過幾年,跟吳夢甜帶上孩子一起到六盤水去,親自告訴阿爸他當阿公了。gzslib202204051054

幺娘從房間里取出兩封信遞給賈成書說,一封是去年你阿爸寫回來的信,一封是今年收到的報紙。收件人都是你阿公。賈鏡成去年秋天寫來的信只有一行字:生病了,一個字,一個人,有錢。都是常用漢字,寫得缺胳膊少腿,但猜得出來,意思大概是說他生了一個字的毛病,現在一個人生活,有足夠的錢應付,勿念。賈成書翻看信封,沒有具體地址。賈成書意識到自己疏忽,這么多年竟沒有發個短信告訴阿爸金色緹香的門牌號碼,這封信本可以寄給他。轉念又覺得,那是他的阿爸不想跟他聯系,要不然把這封信改成一條短信發給他,豈不更方便?如果那樣,賈成書早就到六盤水去看望他了。

另一封是今年春天發出的,同樣沒有留發件地址,從信封上的字跡看,是另一個人寫的。里面只有一張報紙。在社會娛樂版上有一則不到一百字的新聞,讓賈成書立即感覺,那則新聞的主角也許就是他的阿爸。那則新聞說,在一間出租屋內,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死亡多日,在他身上和屋子里找不到手機和銀行卡,也找不到其他任何證明其身份的有價信息,法醫驗定的結論是,死者身患絕癥,排除他殺可能。官方附了聯系電話,請知情的市民踴躍提供線索,以便處理后事。這則新聞說死者身旁有一個樟木盒子,盒子里放著十枚彩色玻璃彈珠,還配了圖。

配圖雖模糊,配文卻明確無誤。賈成書還是一眼認出。那盒子是阿爸從前用來裝要緊物品的,而那彈珠是他小學時代的玩具。他是寨子里打彈珠的高手,曾經一個下午把寨子里的彈珠全部贏了回來,總計七十九個。那段時間,上課沒精力,下課忙打彈珠,急得幺爸沒收了他的彈珠,還狠狠地揍他一頓。幺爸把沒收來的彈珠放到一個破石臼里,后來賈鏡成打工回來又出門,這些彈珠便與一副木彈弓和一個黏土做的輪船一起失蹤了。

賈成書心思完全不在吃飯上,他擱下酒杯,禁不住流淚。誰知道這個像啞巴和木頭一般的阿爸,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幺爸也擱下酒杯問,你怎么確定這人就是你阿爸?

賈成書指著盒子說,盒子是我家的,彈珠是我小時候的玩意兒。

幺娘說,今年二三月份收到這張報紙,我顛過來掉過去讀了好多遍,連廣告都沒放過,也就這條信息可能跟我們家扯得上關系。不過你阿爸到過年才六十三,比起你阿公年輕多了,怎么也不敢相信就是他啊!

幺爸說人家光光寄來報紙,那肯定是特有用意。我當時也想這人是不是你阿爸,轉念又覺得不對,如果這人是你阿爸,那么報紙是誰寄的呢?寄報紙這個人是熟悉你阿爸的,他難道不會向官方提供線索?要是提供了線索,官方肯定會來聯系我們,可至今沒有誰跟我們聯系,這是不是太蹊蹺了?

賈成書對著燈光仔仔細細看過郵戳,不錯,六盤水發出的。誰會發這封信呢?這個人不僅知道阿公的姓名地址,還知道賈鏡成的許多秘密。

幺娘說多半是當年把賈成書的阿爸帶走的那個女人寄的。

幺爸搖搖頭說不可能,阿哥的信上說他是一個人過,再說要是那女人是知情人,官方就沒必要在報紙上征集線索。

賈成書覺得幺爸說得有道理,他說報紙上也說,沒有發現任何能夠確定死者身份的信息,要不然也不會配那個樟木盒子。

這頓飯讓賈成書吃得很難受。他確信報紙上那個沒人認領的死者,就是他阿爸。他尤其難過的是阿爸明明有他的電話號碼,卻直到生命最后也沒有給他發個短信或者打個電話。

阿爸難道恨我嗎?賈成書心想,阿爸性格孤僻,他從來不會主動與人說一句話??稍谕旰蜕倌甑挠洃浝?,這個內向的阿爸連罵都沒有罵過他一句。他的恨從何來呢?既然不恨,為什么要選擇這種無人認領的靜悄悄的模式離開這個世界?

賈成書決定在回上海之前,先繞道到六盤水。

后半夜,屋外驚天動地的鞭炮聲把賈成書驚醒。夜晚放鞭炮多半與喪事有關,尤其是后半夜的鞭炮,相當于向天地和諸神、祖先通報:有個人來向你們報到了。也向寨子里的眾多親鄰通告:本家有老人走了,懇請眾鄉鄰看在老人平日積德行善的份兒上,前來幫忙。放鞭炮的,是賈成書的幺爸。

幺娘在房間門外拍著門板喊,成書,趕快起來接你阿公的氣!

賈成書掀開被子翻身下了床,匆忙套上衣服,三步并作兩步竄進堂屋。堂屋的一扇門板被取了下來,阿公躺在那扇平放的門板上,門板兩頭各放了一張條凳,搭成了一張門板鋪。“睡門板”在松林寨有特殊含義,寨子里的老人在人間最后一張床鋪,都是門板。

放鞭炮要搶在老人落氣之前,意味著從這頭一腳跨出去,就到了另一頭,中間沒有停留和折騰,就像從這道門跨進另外一道門,用現代話說,叫無縫對接。

孝子既要放鞭炮,又要接氣,兩樣事情都干是顧不上來的。因此,寨子里最理想的組合是老人的兒子放鞭炮、孫子輩接氣,表明這家人香火在延續。照道理,幺爸放鞭炮,幺爸的兒子接氣更合適,或者說幺爸的兒子跟賈成書兩兄弟一起接氣更合適。幺爸的兒子在曼哈頓留學,這頭白天,那頭黑夜,打個電話都不知道該選什么時候。寨子里的老年人至今想不明白,同樣生活在人間,為啥我們這頭是白天,他那頭是黑夜。

阿公的身下墊著新做的壽褥子,上面蓋著新做的壽被子。他眼睛緊閉。幾個近鄰在堂屋里忙碌。一個年老的叔公把手指頭伸到阿公鼻子底下試了試說,落氣了。又伸手去摸了一下阿公的心口窩說還有一點點熱氣。他說完,又轉身對賈成書說,快,從后背抱起你阿公,把他的氣接過來。賈成書心想,此時此刻,該如何抱起?人愣在那里,半抬起雙臂,不知道如何下手。旁邊有個老女人說,是待在大城市忘了本,還是以前沒見過?叔公對那女人說多嘴。便與近鄰臨時輔導賈成書,讓他伸出右手,攬住阿公的后背,令阿公逐漸變冷的上肢微微抬起,左手掌輕輕放在阿公胸前。那叔公朗聲對阿公說,賈國章,你的孫兒賈成書接到你的氣,接了你的香火,你只管放心走了!說罷,拍拍賈成書的后背,示意他輕輕放下阿公。抽回手臂,賈成書站直身子,沒有想到瘦小的阿公的身子如此沉重。再看看阿公,阿公慘白的臉看上去仿佛比剛才松弛了一些。他便確信,他是真的接上阿公的氣了。gzslib202204051054

叔公在阿公的臉上蓋上一塊黃布。賈成書禁不住抹淚,他這一趟回來跟阿公一句話都沒說上,就成了永別。放完鞭炮回屋的幺爸哭出聲來,沖著他阿爸的身子喊了一聲,阿爸,賈成書也替你的另外一個寶貝孫兒賈成海把你的氣一道接過來的喔!剛才說話那叔公發現自己疏忽了,趕緊對著阿公的身子說,賈國章,你聽見了哈!說罷轉身從身后一位婦人手中接過長明燈,放在門板底下。

幺爸感激地望了老人家一眼,把賈成書往后拉一拉,對他說,莫把眼淚滴到你阿公身上,否則以后你夢不到他。鄰居替他倆頭上戴上白布,腰上系上麻繩,身上再披一塊白布,穿麻戴孝完畢,一個是孝子,一個是孝孫。

在老年婦人的幫助下,叔侄二人為阿公擦洗了周身,趁全身尚未僵硬,替阿公穿上早已備下的衣褲,九層七領,最外一層為青色衣褲,從外到里第二層為紅色的衣褲。青紅相配,莊重嚴肅就出來了。在這過程中,阿公的蓋臉布差點滑下來,從掀開的一角賈成書發現,才一會兒工夫,阿公的眼眶深陷,眉骨和眼眶高高地凸起。

鄰居從屋外搬來一張桌子抹干凈,放到堂屋的電燈底下,再在桌子邊擺上一張條凳。執事劉表叔也來了。幺爸拉上賈成書雙腿跪下對他行禮。幺爸說,老表,全靠你啰!劉表叔上前一步扶起二人,說受不起受不起,都是親鄰,用不著行大禮!執事的劉表叔來后,作為孝子的幺爸、作為孝孫的賈成書白天負責對前來悼唁的親鄰回禮,晚上專事守靈。屋里屋外的一切事情都由劉表叔張羅,采買物資、開支用度上付錢的事,由幺娘負責。

劉表叔接過幺爸敬的香煙點著,坐在方桌邊的凳子上開執事單。明確那些人負責打酒買肉,那些人負責把周圍人家的桌凳和碗筷借來,那些人負責下廚,那些人負責端盤端碗,那些人負責到山上去找柴火,專找枯死的青岡木、橡木、蘇鐵之類的硬木材,還有香樟木必不可少。這些柴火不是用來做飯的,因此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夠燒三天三夜就剛好。

一切準備停當,才聽見雄雞打鳴。分散在各家的雄雞,彼此一生從沒見過面,卻似乎有個頭領,寨子里領頭的雄雞第一個打鳴之后,各家的雄雞就會紛紛呼應,山上山下到處是雄雞打鳴的聲音,遠遠近近,此起彼伏。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房屋周圍樹上的鳥兒才開始鳴叫。有經驗的人能從鳥兒的叫聲里分辨出樹上有哪些鳥兒,畫眉、戴菊、旋木雀、巖鷚、長尾雀、太陽鳥、啄花雀,等等;冬天的早晨,他們還會欣喜地告訴寨子里的人,多年不見的雪雞、雪雀、毛腿沙雞、沙百靈之類稀奇古怪的鳥兒又回來啦。鳥兒的鳴叫有一團一團的,也有星星點點散落在不同方位的,有的待在一個位置不動,有的則在飛翔。跟山間潺潺的流水和時強時弱的山風相互應和。小時候的賈成書從未覺得這一切美好,相隔近十年后,山野里這些最原始的歌唱讓他無限感慨。他慶幸自己出生在這里,他甚至覺得阿公在如此美好的早晨跟他們永遠訣別,也是值得欣慰的。

過去,阿公總是在雄雞打鳴的時候起床干活兒。在干活之前,他要先顧憐兩個孫兒。門口有一棵碩大的紅棗樹,成熟的時候像一樹火紅的星星,寨子里每戶都能分得一小碗。賈成書卻從來不敢吃,他吃上三顆棗子可以三天不吃飯。細心的阿公發現是棗子皮讓賈成書消化不良,便把棗子削了皮,放在早飯桌上。等到鳥兒鬧林的時候,阿公在窗外喊,成書,松鼠在你書本上做早操了。賈成書便知道該起床了,吃了早飯背起書包上學。要是在暑假里,阿公又會喊他和堂弟,成書,成海,林子里的菌子一片一片冒出來了,你們跟野豬比一比哪個的腿腳快。他倆便背上背簍往山林里跑。阿公又在背后喊,上坡下坎多長眼,進出山林莫貪心。阿公就像那片永遠走不到盡頭的山林,饋贈他們許多,教會他們許多。

老同學,十年不見你竟長這么大了!一個好聽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賈成書回頭,見是本寨同學龍寶妹在跟他打招呼,順帶以長輩看見晚輩慣有的口氣跟他開玩笑。他們從小學到高中都在一個班,她手上牽著兩個娃,兒子十來歲,女兒至少七歲。賈成書招呼道,老同學還是那么調皮,你不也長這么大了么。龍寶妹讓兩個孩子喊賈成書表叔,這就是我經常對你們說的賈成書表叔,書讀得好,考上了上海的大學,畢業留在大上海工作。兩個孩子的眼里閃過艷羨的目光,甜甜地喊了兩聲表叔。龍寶妹對兩個孩子說,你們要好好讀書,將來跟賈表叔那樣,到大城市讀書,在大城市工作。說完讓兩個孩子找伙伴玩耍。旁邊守靈的幺爸照老規矩遞上半碗清水,她象征性喝了一口,系上圍裙,到灶間幫廚去了。不一會兒龍寶妹又到堂屋里來問賈成書能不能給她在城里的工廠找個工作,娃娃大了開支大,每個月多少找幾個錢,總比種田強。賈成書問娃娃的阿爸呢。龍寶妹說在成都澡堂子里做搓澡工,一年到頭不落屋,越是節假日越忙,過年根本不回家。

能掙下錢就好,賈成書說。心想我要給你找了工作,你在上海,你老公在成都,你的兩個娃娃在松林寨,這算什么事兒。

靠他那點收入,啥時候才能買上車?龍寶妹說。

你現在最急的不是買汽車,而是把你家的兩個孩子撫養好,考上城里的大學,將來想在哪里工作就在哪里工作。賈成書的回答明確果斷。

龍寶妹便不再提打工的事,也不再提汽車了。她說你說得對,我要是撂下兩個娃娃打工去,將來他們兩個要是把書讀壞了,考不上大學,我們這一輩人賺再多的錢都是虧本。

屋前的空地上,依托幾棵松樹和香樟木做立柱,搭起偌大的青棚。在松林寨,但凡看見青棚,都知道主家在辦喪事。過去搭建青棚的材料是新鮮松枝、柏枝、竹枝,青綠一片,香氣撲鼻。山間的林木禁止砍伐后,改用了老式的作戰迷彩棚。這迷彩棚雖不是“活”的,但遮陽避雨,通風透氣,還干凈,拆裝方便,一經使用,便沒有人懷念松枝柏枝搭建的青棚。款待賓客的酒席、追念亡者的儀式,都在青棚下面舉行。青棚下的地面和桌面上灑滿新鮮的松針,綠綠的,清香怡人。

一大早幫忙的年輕人都甩著兩個胳膊來。太陽出來之后,寨子里的老年人陸續來了,他們或提一些家里的臘肉、香腸、板鴨,或摘一籃自家地里產的蔬菜水果。劉表叔招呼老年人到青棚下坐了喝茶抽煙說話,分派幺娘娘家的兩個侄女,一個負責登記各家送來的食物,另一個則把登記過的食物交到灶房。灶房的主廚接過食物,嘴里大聲念肋條臘肉一塊五斤二兩,板鴨一個三斤七兩,一個幫廚的鄉鄰便在墻上的一塊板上把他念叨的內容寫下來。其他幫廚的年輕女人則在做豆花。鄉鄰帶來的肉食和主家的水豆花,是今天和明天的菜品。gzslib202204051055

太陽升起一丈高,寨子里的人差不多都來了。劉表叔數了一下人頭,加上主家也就十五桌的樣子。以前擺二十五桌不一定坐得下的寨子,人越來越少了,上半年邊家老太去世還在葬禮上露過面的四個小伙子始終沒出現。他問其中一個小伙子的爺爺你家孫子上哪里去了。小伙子的爺爺說,跟他阿爸上內蒙古放馬去了。旁邊有老者說,以前只聽說去南方打工,沒想到內蒙古也可以。小伙子的爺爺說,蝦有蝦道,蟹有蟹道,只要能掙錢,管他南方北方。

又過了一陣,麻經師來了。麻經師問劉表叔派人去“趕親戚”(報喪)沒有。劉表叔答,賈老師一番鞭炮,等于整個寨子都“趕”到了。劉表叔給麻經師遞了支香煙說,跟國章表叔一個輩分的,就他最后走,無人需要通知;其他都是晚輩,聽到鞭炮聲都會來。麻經師說賈國章這人算得上十全十美的大好人,要在過去他就是寨佬,德高望重,其他不說,收養三個孤兒,撫養成人,成家立業,就是一份多大的功德。劉表叔往堂屋里看了一眼,見賈成書跟他的幺爸在靈前對前來吊唁的人回禮,沒有注意他們二人的談話,便放低聲音對麻經師說,如今只怕就那個上海人還不知道了。麻經師一口煙抽到一半,吐出來,兩根指頭把香煙從嘴上取下來說,啥?做孫子的居然還不知道他跟他阿公沒有血緣關系?劉表叔說那上海人的阿爸小時候是多天真快活的孩子?自從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就跟誰都不合群,白天發癡,晚上發懵,過不上正常人的生活,好在后來被一個貴州女人給撿了去。麻經師說,我看上海人不像他阿爸那么鉆牛角尖,何況賈國章死都死了,蓋棺定論,得讓子孫知道老家伙不容易,知道不容易才曉得感恩。劉表叔說,是這個理。麻經師問劉表叔,當喜喪還是當憂喪來辦?劉表叔明白麻經師的意思,我去問問賈老師。

劉表叔進堂屋來問幺爸,賈老師,按喜喪來辦還是按憂喪來辦?幺爸看了賈成書一眼,征求賈成書的意見。賈成書問幺爸,喜喪和憂喪什么區別?劉表叔替幺爸回答,一個貼紅對聯,一個貼白對聯,過了八十就可以辦喜喪,國章表叔虛齡九十,兒女雙全,老資格的喜喪了。賈成書看了一眼幺爸,算作回答。幺爸便對劉表叔說,按寨子的老規矩來。賈成書心想,既然寨子里有老規矩,劉表叔為啥還來問這話。

劉表叔出門對麻經師說,賈老師表態說當喜喪辦。麻經師說我也認為必須這樣,年齡八十九,兒女雖不是親生,但全都撫養成人,其德其義,比親生父母更高,全福全壽,功德圓滿。待會兒交代那些婆娘不要唱悲歌,請嗩吶師只吹喜曲。二人邊說邊忙手中的活兒,不一會兒,火紅的對聯貼到堂屋的門柱上。

打酒買菜的人用一輛拖拉機把喪禮期間的用度拉回來。接近中午,上山砍柴火的人把柴火也運回來了,麻經師懷抱一只公雞指點其他前來幫忙的男鄉鄰,在阿公種過苦蕎的一片土地中間挖了一個半米深的長方形坑。麻經師從懷里抓出一把米,在平整的坑底撒出“榮華富貴”四個字,將公雞放下來,讓它啄米。公雞跟他許多年,是一只聰明的高腳公雞。這樣的事情它不知干過多少回了。公雞在坑里轉了一圈,一拍翅膀跳出坑來,在坑沿上啄了一粒無意間撒下的米。麻經師重新把公雞抱到懷里說,這家人的子孫不會再在這片土地上刨食了。堆柴火的一個小伙子說,表叔公,你在裝什么神弄什么鬼?這只雞莫非是鳳凰變的,你喊它做啥,它就做啥?麻經師不答話,指揮眾人把找來的柴火搭在坑上,每一層都有青岡木、橡木、蘇鐵、香樟木,虛實相間,擺放考究,上下九層。一個中年人對小伙子說死者為大,入土為安,總得搞出點儀式感噻!

麻經師帶著大家來到山腳下一個背風向陽的坡坎下,選了個不會被雨水淋濕的角落,恭恭敬敬站定,對看不見的風和看得見的山野說,山啊,借你一小塊地盤給一個走了八十九年山路的老者兒遮蔽風寒哈,他一生辛勞,積德行善,功德圓滿,讓他來依靠你,你要把他摟著護著,不冷不餓,無憂無愁哈!說罷,麻經師接過鋤頭在山上標出記號。眾人用了一支香煙的工夫,便挖出一個草帽那么大、一米深的山洞。

中午的豆花飯開過一會兒,嗩吶師來了,師徒三人。嗩吶師問是喜,還是憂。劉表叔說喜。嗩吶師答,有數。他轉身對兩個徒弟輕聲交代一番。兩個徒弟便知道要吹哪些曲,各自要用到哪些樂器。他們打開各自背來的背簍,搖晃著背簍口子清點一番,直起身來對嗩吶師說,全了。嗩吶師的兩個徒弟一個右腳有點不好使,走路一瘸一拐;另一個左眼珠僵硬,大概受過傷。青棚下閑聊的人中,有人問,賈成書跟他的幺爸都會彈吉他,賈成書的我沒聽過,他幺爸的倒是聽過的,好聽是挺好聽的,不過他們的吉他能不能在喪事上彈呢?旁邊一個說,莫說喪事上,就是喜事上也沒見彈過。另一個接嘴,我估摸吉他的曲子沒有嗩吶的多,能在喪事和喜事上彈的曲子還沒整出來。為進一步證明自己的發現是正確的,他對嗩吶師說,師傅你說是不是,還沒整出來?嗩吶師傅謙虛地說,我不敢評價呢,就這嗩吶我們也有好多沒學會。俗話說牌子曲十四套,小曲賽牛毛,九代吹喇叭,有曲沒學著。去廁所小便的賈成書經過他們身邊聽見他們的談話,心想,別人沒做過的事情我為啥不嘗試一回,我得用吉他唱支歌來為阿公送行。

半下午,麻經師問嗩吶師,老哥,你傳我秘方如何?我想收徒弟收不到,你竟一下收了兩個。嗩吶師說,他倆要是腿腳利索、眼睛好使,早跑到城里打工去了,甚至到內蒙古放馬,據說放馬的收入比進工廠高。麻經師說,你的意思是我也比著他倆找一個?嗩吶師說那就隨你高興啰,不過你那套儀式太復雜了,要背誦的東西太多,需要現編的詞兒更多,一般人學不會,你要是簡化一下,說不定有人愿意跟你學。麻經師說怎么簡化?難不成用塊草席裹起來往土里一埋就了事?人生幾十年,風風雨雨,坎坎坷坷,尤其像堂屋里躺著的那個,你忍心潦潦草草就把他打發了?我研究過,現代人為啥活得隨心所欲,想怎么來就怎么來,跟葬禮整齊劃一多少有些關系,你看哈,只要兩腳一蹬,躺到城里的殯儀館,好人享受安魂曲,壞人同樣享受安魂曲,好人與壞人沒有區別。做好人總是要多吃些苦、多受些累的,做壞人撿便宜得多了。既然好人壞人待遇一樣,一些人縱使不做壞人,也絕不做好人,平平庸庸,不好不壞。如今不是提倡正能量嗎?好人多正能量才多,好人少正能量就少。嗩吶師說,你說得有道理,好傳統得傳承下去,比如這嗩吶,從我爹開始就研究整理,如今整理出牌子曲、漢吹曲、水吹曲、雜曲、秧歌曲、民間小曲小調等等上千首,有些曲子光吹母曲,或者加點花兒、或者用簡字,變換個指法和調門,就成了新曲兒。去年城里來了一幫人,把我評成市級非遺傳承人,我一個月不出門也餓不死,他們每個月發給我兩千大洋,吹了一輩子,到老了反倒拿起國家工資。麻經師說,上半年城里也來了一幫人,打算讓我也評個非遺傳承人,也發給我一份兒工資,其他條件都符合,就因為底下沒有徒弟,被一票否決。他們對我說,我啥時候收到徒弟,啥時候評我為非遺傳承人。我拜師入門的時候,多少人哭著喊著要做徒弟,輪到我這輩人做師傅的時候,找個徒弟竟這么難。嗩吶師說,如今的年輕人,專挑不需要多動腦筋的事情干,比如在流水線上緊螺絲、給成品包裝套塑膜,閑下來不是看視頻就是打游戲,手機就是他們的命。要是在他們額頭上貼上一張黃裱紙,你都不懷疑他們是死人。麻經師知道嗩吶師是在埋怨自己的孫子,高中畢業到青島做啤酒銷售,年初出門還是標標致致的帥小伙兒,過年回家整一個兒會跑路的啤酒桶,一年時間經他銷售的啤酒不過十一噸,竟有六噸是他自己請客帶頭喝掉的。頭年定親的女朋友一見他這個樣子,尋死覓活鬧著退親,然后跟幾個小姐妹去了福州,到一家老鄉開的泡腳房做了捏腳技師。麻經師岔開話題,你今晚準備哪些曲兒?嗩吶師說,不是說喜喪嗎,喜喪有喜喪的曲子,雙梅調、玉芙蓉、朝天子、水龍吟、霸王臺、滿堂紅——要是你死了,我們就不吹這些,我給你準備幾首現代的,比如《真是樂死人》,或者《咱老百姓今兒真高興》。一貫嚴肅的麻經師笑了,娃娃放屁,大吉大利。gzslib202204051055

劉表叔在不遠處喊,麻經師,請你過來幫個忙。青棚下的兩棵松樹主干中間的三根橫杠上掛上了一個豬頭、四個豬蹄、一副豬心肺和一條尾巴,旁邊還有一頭全羊。賈成書叔侄二人親手掛上去的。麻經師把懷里的公雞放下來,對嗩吶師說,你幫我照看一下哈。嗩吶師說你放心去吧,你這只雞就是宰了,我也不敢吃。麻經師走到橫杠前,朗聲說道,天醒天會亮,地醒地會清朗,國章老表,別光顧起趕路,回轉眼睛看平常,子孫為你整行裝,備下全豬和全羊,伏惟尚饗,伏惟尚饗!麻經師說完扭頭低聲對劉表叔說,你是執事,這幾句話你說我說都一樣。意思是下一趟遇到這類小事情不要麻煩他。劉表叔說,神聽師人口,木聽匠人言,這些話你說出來,國章老表才聽得見。麻經師喝了一口茶缸里的茶水說,這些話國章老表聽不聽得見,連我都不敢打包票,這些話其實是說給我們的內心聽的,說到就等于關照到了,哪怕看不見,都像什么東西擱在那里,問心無愧,不留遺憾。賈成書一激靈,這話是說給他叔侄二人聽的。賈成書把麻經師的禱告記下了,多美的詞兒啊,配上曲兒,就是首民謠。

一切準備停當,太陽就落山了。在松林寨,從太陽落山到天黑,有一段悠長的黃昏,在田野里撒了一天歡的鳥雀,從四方八面飛回,聚集在房前屋后的高樹上,或棲息于樹椏,或棲息于樹枝,嘰嘰喳喳,喧鬧熱烈。賈成書就想起幼年和少年時期,阿公在這時候站在屋檐底下,呼喚他和成海弟弟的名字,該回家吃晚飯了。轉眼十多年沒有聽到過這樣的呼喚,此后更是再也聽不到了。一早一晚的鳥鳴,好似山野鳥類的晨課和晚課。大都市再先進,再繁華,無法復制這樣的鳥鳴。趁沒有新來的賓客,他給吳夢甜發了一條微信:阿公早上走了,里里外外有執事的劉表叔張羅,我跟幺爸負責向前來吊唁的人回禮,也就是別人向我阿公三鞠躬,我們回鞠一個。我一切都好,等待你的回音。這是第二條微信,昨天抵達的時候,他給吳夢甜發了第一條。微信能順利發出,說明吳夢甜沒有把他拉黑,他發的信息不管她回不回復,她都能看到。

吃過晚飯,嗩吶師坐在堂屋左邊,麻經師坐在堂屋的右邊,叔侄二人并幺娘向阿公的遺體行了大禮。廚房里忙碌的年輕人大多已經回家,早早休息了,明天還要過來幫忙;青棚下閑坐的老年人提起凳子走進堂屋,圍坐在嗩吶師和麻經師周圍。嗩吶師和他的兩個徒弟手持嗩吶,左手臂上綁了響板,兩個膝蓋上一邊一塊鐃鈸,右手外側綁上鼓槌,扁鼓放在桌面上,銅鑼掛在桌子邊沿,鼓槌既可敲鑼,又能打鼓。三個人身上的樂器各有區別。賈成書驚訝,這簡直就是一支樂隊啊。麻經師剛才打算跟嗩吶師分一個徒弟,一看這陣仗,就把這個念頭打消了。眾人頭上是一盞電燈。嗩吶師伸出攤開的右手,對麻經師說請。麻經師說,我的肉嗓門兒吼不過你們的銅嗓門,你們先來一曲鬧個臺,我再來喊賈國章升帳。嗩吶師便用只有他們那個行當才聽得懂的語言,簡短地向兩個徒弟交代了曲名,兩個徒弟會意,分別把三把長短不齊的嗩吶塞到嘴里,相互對了一下眼神,嗩吶師眨了一下眼,樂曲就開始了。鼓、鑼、鈸、板、鐘一齊上陣,猶如京劇或川劇的鬧臺,節奏鏗鏘,氣吞山河,整個場面安靜下來,繼而嗩吶聲起。賈成書聽出來了,山野樂師的路子野是野,但每一個音符都是活的,都是有情緒和感情的:或高亢入云,好似旋風暴起;或婉轉低沉,正如書生夜吟;或雷霆萬鈞,像極山中暴雨,避無處避;出世時,恍如云中禪坐;入俗處,恰似悍婦思春;莊嚴端莊,正是天子升帳坐明堂,左右文臣武將齊備,屏吸而立,正經嚴肅,單等良臣上前,手持弧板,上奏經國濟世的良策;平靜祥和,又好似老叟歸隱,于黃菊纏繞的竹籬笆下,跟稚嫩的孫輩捉了青蟲喂螞蟻。

賈成書聽得入迷,不禁感嘆,我沒有生錯地方。

一曲終了,滿屋寂靜,沒有人抽煙,沒有人咳嗽,更沒有人走動。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莊嚴肅穆,都成了升堂辦公的文臣武將。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人,腰板兒挺直,眼中就有了一些他們彼此心照不宣的盤算。嗩吶師向麻經師做了個手勢,說麻經師請。麻經師面前擺著個裝滿細砂的碗,碗里插著三炷香。他雙手抱著懷里的公雞禮畢,敲了一下特制的銅鈴,那銅鈴中銅鐵鉛的比重跟其他銅鈴不一樣,聲音清亮,極具穿透力,余音綿長。三聲銅鈴響后,麻經師朗聲說道,賈國章老表,升帳啰——

隨著長長的“啰”字,賈成書似乎感覺身著九層七領華服的阿公坐起來了,堂屋變成了明堂,兩邊文臣武將垂手肅立,只等他發號施令,或者等待一位賢臣出列稟奏。麻經師唱道,百年樹木千年壽,人生百年難回頭,枯木已朽,枯葉難收,前面先走的眾親在迎候,緊隨的黑白無常引路頭,國章老表呀,你一生為老為小舍身忘我日以繼、夜不休,八十九年含辛茹苦,總算等到歇下來、躺下來。國章老表,井淘三遍出清水,人從三師藝更優,我秉承歷代先師之命,引你爬坡上坎、遇水行舟,度你脫離陽世諸般苦,無病無痛無憂愁;國章老表,轉彎倒拐你記清,順路往前走,莫回頭,莫回頭,莫東張西望心不守,祖靈之地吃穿用度都備齊,但等你前去,論功行賞,英名永存傳千秋。

麻經師一邊唱誦,一邊敲打銅鈴。賈成書聽得入迷,誰說民間音樂隨心所欲?在遙遠的偏僻的松林寨,一個沒有接受過正規音樂教育的經師,靠師承口口相傳,單單用銅鈴伴奏,其唱誦完全符合十二平均律的所有規制,旋宮轉調,自然暢達,起承轉合,旋律悠揚。如若不信,他從墻上取下那把吉他,為這段詞兒配上音樂就能唱。他想起麻經師下午對嗩吶師說的話,這些話阿公多半是聽不見的,這些話其實是說給活著的人聽的,目的是勉勵自己活著的時候說話做事問心無愧,去世后才不會留下遺憾。寫一首歌來為阿公送行,或者說,唱給故鄉的每一個親鄰的念頭,再一次撞入賈成書的腦海。有這樣一次人生經歷,他以后一定會寫出更多入腦入心的歌曲。

麻經師接下來的唱誦,為阿公,尤其是在場的人構筑了一個遙遠的故鄉。那里住著松林寨所有仙逝的人,他們在那里繁衍生息,過著快樂富足的生活,他們在那里等待每一個在松林寨踏踏實實走完人生旅程的人,每一個從松林寨出發回歸祖靈的新人,要越過九十九座高山,蹚過九十九條大河,途經九十九道小橋,遇上九十九只豺狼虎豹,麻經師特別交代阿公,哪里有石刀可以對付豺狼,哪里能取到長矛殺死虎豹,用左手還是右手取,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從所使用的武器看,賈成書恍惚回到了原始社會,即使這樣,每一個回到“祖靈之地”的新人,都會克服種種困難,越阡度陌,跋山涉水,回到那到處鮮花綻放、美酒瓊漿的故鄉。賈成書明白了,寨子里的老年人一生過得辛勞而踏實,不到油盡燈枯不停止勞作,年邁之后,對死亡毫無恐懼,一切順其自然,原來在他們心中,有那么一片無憂無愁的家園,他們相當于從一度空間進入另一度空間,就像從灶房門跨進堂屋門。gzslib202204051055

麻經師唱誦完畢一段,嗩吶師帶著他的兩個徒弟又起樂音。麻經師再唱誦一段,音樂又起,好似提前有約定,分工合作,此起彼伏。不明就里的外鄉人,還以為古老的山寨在開唱誦音樂會呢。

中途歇氣的時候,麻經師對嗩吶師說,賈國章一輩子吃過的苦,堆起來比對面的山還高,不過算起來福氣不差,一輩子沒有參加過對歌,沒唱過一支歌,活著的時候兩兒一女,死掉了還聽你一首接一首給他演奏。

對歌是松林寨的傳統,過去年滿十六歲的未婚男女必須參加,后來按照婚姻法的規定往后延了幾歲,每年三月三的晚上,或在小溪邊,或在松林里,或在山梁上,男孩站一方,女孩站一方,這頭唱那頭和,那頭唱這頭和,不管接什么,一定要接上,比如男孩唱“人才又好又相當,細妹頭上桂花香,牙齒好比葵花籽,模樣正如觀音娘”。姑娘要是看不上,立即回“牛不吃水不按頭,妹不跟哥不強求,三月桃花到處有,四月雨水無憂愁”;要是看得上,不必客氣,無需害羞,接上去便是“哥是天上一條龍,妹是地上花一叢,龍要翻身才下雨,雨要澆花花才紅”。要是男孩子一上來就開黃腔“喜只喜你的紅羅帳,愛只愛你的松木床,兩只腿腳肩上扛,繡花鞋子底朝上”。女孩子也不含糊“此山望見那山高,你變甑子我篾條,愿將篾條來箍甑,朝朝日日抱你腰”。一旦你情我愿把歌對上,二人便可離去,一樁美滿姻緣,便從此開始。對歌考驗一個人的智商和反應力,寨子里的人認為,連歌都對不上的人,腦子一定不靈光,將來后輩人不強,不跟他結親。阿公就是不會唱歌的人中的一個,都以為他要孤獨終老的,卻是二十七歲那年收養了父母雙亡的賈成書的阿爸,第二年又收養了賈成書的娘,一個是寨子里張家的孩子,一個是李家的孩子。又過了兩年,有人在路上撿到一個棄嬰,直接送來給阿公,阿公說我打發三張嘴巴都很艱難,再添一張嘴,我是真養不起了。來人說,倒不是因為你收養了兩個孤兒有撫養孤兒的經驗,而是我剛才吹了幾聲口哨,這孩子竟然曉得舞手臂,說明將來能唱歌。阿公聽了,就把這孩子收下,這個人就是幺爸。

嗩吶師說,賈國章這輩子就是一支歌。說罷,看了看他叔侄二人。

幺爸點點頭。賈成書像在聽故事,從讀初中開始,他就到遠離山寨的市鎮讀書,家中的一切過往,過去沒人談及過,如今已經沒有必要遮掩隱瞞,件件都是第一次聽聞。

后半夜,寨子里的老年人陸續回家,麻經師抱著公雞和嗩吶師在劉表叔的安排下去睡了,然后劉表叔也回家了。幺娘白天負責支付開支用度,糊涂不得,再說守靈是孝子孝孫的事情,也去睡了。

堂屋里只剩下躺在門板上的阿公,幺爸和賈成書守在一旁。照規矩,他們兩叔侄也可輪流去睡,但他們誰都睡不著。賈成書對幺爸說,我們還能再陪阿公一天,后天一大早阿公就真的走了,你能不能跟我講講阿公,我的阿爸、阿媽和你?

幺爸似乎等待這一天等得太久,他說,你想問什么你就問吧,但凡我知道的,你問什么,我就答什么。

你的阿公生于壬申年六月初三,公歷1932年7月6號。跟寨口原來開燒鍋那家人同宗,他阿爸、你的太公是個石匠,石碾盤石碌碡石水缸石桌石凳一個一個敲成,鐵錘和鉆子把他老人家的心肝肺一點一點震碎,才過四十歲就吐血走了。你阿公的娘,也就是你太婆,哭瞎了眼睛。幺爸說,那一年你阿公正好十六歲,正是對歌的年紀,他老早就做好準備,就等時機到了張嘴,可時機到了,他一張嘴就想起他瞎眼的娘。他不想讓你太婆受氣,也不想讓一個好端端的姑娘掉進窮窩,跟他一起吃苦受累不說,還要贍養一個瞎眼的親娘,他就假裝自己不會唱歌。如今寨子里不大興對歌了,尤其是這幾年,年輕人越來越少,六七年沒有對過歌了。那個年代不一樣,跟結婚證一樣,不會對歌就拿不到結婚證。那時候寨子里小伙子多,姑娘也多,彼此選擇的機會也多,正因為多,人家姑娘絕不會選一個不會對歌的小伙,哪怕他長得像明星,人是靠腦子吃飯的,又不是靠臉。

如今靠臉也能吃上飯。

所以說現在流行無腦。幺爸說,這些都是寨子里的老一輩在我們小時候對我們講的。你的太婆眼雖瞎,手上能干活。你阿公每天出工的時候,冬天把她牽到太陽底下,夏天把她牽到屋檐底下,她就能剝黃豆、篩芝麻,還能納布鞋、漿洗補連,見天手不歇。要不是一次走路踏空,摔到火里燒傷了后背,她能沒病沒災多活些時候。你太婆燒傷后背之前,寨子里的人終于看出你阿公是會唱歌的,撮合他跟一個死了丈夫的寡婦,就在你阿公打算把她娶進門的時候,你太婆被燒傷了,你阿公就不跟人家來往了。那個寡婦后來嫁到李家,生了個女娃。寨子里的人生了病,要么靠山上挖的草藥治療,要么硬扛,拖一拖,能痊愈就痊愈,如果治不好或扛不住,就認為陽壽盡了。你太婆后背上的燒傷據說有小面盆那么大,你阿公到山上采草藥,聽說主要用刺菜根和九死還魂草,刺菜根到處都是,九死還魂草長在雷公巖的懸崖峭壁上。那雷公巖你是見過的,齊刷刷地像刀切出來的豆腐。你阿公以為從山巖的上面拋下一根繩子,自己腰上再系一根就可以上下,等到人吊到懸崖上才發現自己想得太簡單,巖面上風大,山風吹得他直晃蕩,懸崖的立面上四處光滑,抓沒地方抓,拿無處拿,沒辦法只好往山巖頂上爬,爬到山巖上,冷汗直冒,系在腰上那根繩子在他晃來晃去的時候被巖石磨損,再多晃蕩幾下繩子就要斷裂了,下面是幾百米的深淵。傷口化了膿,你阿公就用竹管替你太婆吸膿。費盡千辛萬苦,傷疤好不容易縮小成碗口那么大,一場秋雨卻要了你太婆的命。那一天,你阿公在山上伐木,出門的時候天氣好好的,他把你太婆牽到屋檐下剝花生。秋雨突然落下來,一只貓從她裝花生的籃子上跳過去,籃子打翻了,花生撒了一地,等她冒雨把地上的花生仁一粒一粒摸起來,人就被淋病了,全身發燒,燒到燙手,水米不進,就死了。

應該及時送醫院救治啊。

這是你今天的思維,那時候醫院這個概念還沒有傳進山寨,整個寨子連個赤腳醫生都沒有。

那一年你阿公二十五歲。一人吃了全家不餓,人勤勞,肯做事,混個溫飽沒問題。他起早貪黑,就想多攢點錢,早點砌一幢像樣的房子。他又想通過對歌找個女人回來過日子。當他再去對歌的時候,發現自己是年齡最大的,對面的女孩至少比他小十來歲。你阿公是個要面子的人,回來之后他再也不提結婚這事了,繼續早出晚歸,就希望早日砌一幢房子。gzslib202204051056

到二十六歲的時候,房子砌起來了,也就是現在的灶房。那時候,灶房就是正屋,一頭擺一張床,另一頭擺上鍋灶。接下來一年遇上天災,吃不上飯,野菜挖光,樹葉摘完,吃糠,吃土。你阿爸本姓張,一家人就剩下他一個,一歲的光景,有人撿來送給你阿公。你阿公說連我也吃不上飯,哪顧得上他來。別人說,你沒娶媳婦并不是說你就無后,你把這張家的孩子養大,你就有后人了。你阿公便把你阿爸收養了下來,寨子里能吃的草都被挖光了,哪兒還能找東西來養活你阿爸呢?你阿公沒有絕望,他幾年前下雷公巖發現,雷公巖上有兩個巖蜂巢。蜂巢、蜂蠟、蜂蛹都能養活人。你阿公用了三根繩子做上下的梯子,再次冒險下雷公巖,下去后發現,哪是兩個蜂巢啊,幾年不見,又多了一個,三個蜂巢互為犄角。人在懸崖上晃蕩,稍不留神就會驚動它們,那時候不像現在有面罩、手套保護,那時候啥工具也沒有,赤手空拳。第一次取下一塊蜂巢就十多斤,你阿公被巖蜂蜇到臉腫得眼睛睜不開,雙手腫到握不住繩子。好在巖蜂毒性小,不至于讓他喪命。你阿公就這樣每半個月下一次雷公巖,直到第二年開春,大地復蘇,能夠挖上野菜。

又過了幾個月,你的阿媽也來了。她本姓李,你的外婆就是那個差點成為你阿婆(奶奶)的寡婦。一家人就剩你阿媽一個沒死。寨子里的人都說,賈國章你養一個張家的小子都艱難,再添一個李家的姑娘,你是打算自己不吃不喝了?你阿公說,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活生生的孩子死在眼前。人家背地里都說你阿公仗義,就因為你外婆差點成為你的阿婆,你阿公便覺得應該替你外婆把你的阿媽拉扯大。你阿公后來對我們講,他跟你外婆曾經講過的話,加起來沒有超過十句。

兩年后我也來到這個家,我本姓邊。就因為人家說我可能是個情歌王子,你阿公就收下了我。他是因為一輩子沒輪到對歌,希望我成為寨子里最能唱的人。那時候你阿公白天在生產隊干活,晚上下河溝摸魚,天不亮就鉆進林子里采蘑菇、摘野果。有人說他在搞副業。他把我們仨領到生產隊長家里說,這就是你們說的副業,你們要是看不慣我搞副業,你們把這三個副業都接手過去。從此以后,再也沒人敢說什么。沒日沒夜地辛勞,讓你阿公站著都能睡著。有一次在樹林里采蘑菇,他站著又睡著了,等他醒來,腳上一圈冰涼,低頭一看,一雙腳四周盤著兩條五步蛇,兩條蛇正在交尾,驚動不得,只要他稍微動一下,立即會被憤怒的毒蛇咬傷。五步蛇毒性大,被咬傷后最多能活走五步路的時間。你阿公既心焦三個沒有吃上飯的娃,又心焦生產隊派給他的農活兒,還怕被毒蛇咬死。你阿公知道,這時候只能選擇做木頭或者石頭,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從早上站到太陽落山,直到氣溫下降,兩條蛇滑進草叢。他因耽擱一天的農活兒,被罰去掃了一個星期牛圈。

賈成書不禁想起吳夢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跟阿公比起來,我們面臨的困難算什么事兒。他決定天亮后再給吳夢甜發一條微信。他想告訴北京女孩兒,不,北京媳婦兒,她是對的。哪個人的成人生活不是從養孩子才真正開始的?而他在阿公的故事中,突然就變成了成人。

你阿爸長到六七歲,就開始不合群了。你阿公給你阿爸取名賈鏡成,給你阿媽取名賈錦云,我呢,賈近山,讀書時的綽號叫夾金山。從進學校的第一天開始,你阿爸就號稱自己姓張,老師和同學都喊他張鏡成。直到有一天你阿公到學校找他,校長和老師都說這里沒有叫賈鏡成的學生,你阿公指著在三年級教室里上課的你阿爸說,那個就是我兒子。老師和同學都笑你阿公認錯人了,有人說你騙小孩走錯了地方。你阿爸叫張鏡成已經三年。當著那么多同學和老師的面,你阿公那個氣啊,放學回家抄起棍子就打你阿爸。你阿公淚流滿面說,兒吶,這么多年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從此,你阿爸就不跟別的孩子玩,成績一直不理想。他特別喜歡城市,有一次學校組織進城春游,回學校的時候,全班就差他一個。校長組織幾十個人滿城尋找,五天后在一個垃圾堆旁邊把他找到,他還不肯回來。年紀雖小,理由倒充足,他說在城里撿垃圾都比鄉下好。你阿爸小學畢業便回家務農,長到十六七那會兒還時興對歌,你阿爸整死不去,誰勸都沒用,寨子里一起長大的小伙兒和姑娘都有了對象,你阿爸還是出門一個人,進門一個人。

那我阿媽呢?賈成書的意思是他阿爸為什么要等到三十三歲才跟三十二歲的阿媽結婚,早干什么去了呢?

你阿媽讀書的時候喜歡上一個小伙子,從初中到高中他們都是同學。你阿媽連續考了兩年大學,沒有考上,就回家來種地了。那小伙子讀完大學讀研究生,讀完研究生出國留學,留學回國不僅帶回了畢業證,還帶回了一個美國姑娘。那時候你阿媽已經是二十八九歲的人了。要知道,在寨子里,男孩超過二十四,女孩超過二十二,找對象就難了,放眼望去全是比自己小八九歲十來歲的年輕人,尤其是女孩,絕對算是老姑娘。你阿公說,你們兄妹倆本就不是來自同一人家,一個沒有娶,一個沒有嫁,促成一家,也未必是件壞事。你阿媽倒好,沒有多說什么就同意了。你阿爸的犟脾氣又上來了,他說三十年兄妹相稱,不是親生勝似親生,怎么下得了手?可是沒法,日子要過,沒有別的選擇,你阿爸犟了兩三年才勉強同意結婚。你阿爸開初還是很努力的,他努力改變自己,想做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想做一個像你阿公那樣頂天立地的人。他承包了魚塘養魚,開了桑田養蠶,寨子里蘋果成熟的時候,他還販過蘋果。可他文化水平太低了,只要你阿媽不在邊上,他跟人家簽的都是吃虧合同。別人把要點都寫在紙上,他只能靠嘴巴交流,遇到糾紛的時候,口說無憑,吃虧的總是他。婚后第三年有了你,你阿媽是大齡產婦,產后得了奇怪的病,一病不起,寨子里缺醫少藥,也沒有醫生,至今不知道你阿媽得的是什么病。你阿公氣得昏迷了兩天兩夜。當他醒來,看見你餓了兩天兩夜,正在哇哇大哭。你阿公就說我不能倒下,還有孫子要撫養。你是你阿公用米粥一勺一勺喂大的。你阿媽走后,你阿爸里里外外過得更加糊涂,欠了一屁股債,夜里睡不著,白天不到吃中午飯不起床,整天打不起精神,后來進城打工多多少少掙下一些錢,還清欠債,衣服也穿得光鮮了。他平日不回山寨,連過年過節也不回,一干幾年,直到工地完工,工程隊解散,才回來住上兩三天。日子依然過得亂七八糟,直到遇到那個貴州六盤水的女人。她比你阿爸大十多歲,也可能二十歲,關于她的年齡,誰都沒問過,聽說無兒無女。她是到山寨買蘋果的,你阿爸開初被她雇去幫忙。只要有人做主分派他干活,你阿爸倒也還算能干。這個女人出現以后,你阿爸又像換了個人。后來你阿爸就跟這個女人去了六盤水。后來的后來,就沒有消息了。我們學校有人分析說,你阿爸從來沒有母親,他找這女人,就像找到一個母親。gzslib202204051056

幺爸這話讓賈成書突然想起魏蓮月,這個酒吧街的大姐大,這個金色緹香的法定代表人,跟那六盤水的女人是不是都在生活中扮演著母親形象?賈成書打了個冷噤,好像明白點什么,明白了一點什么呢?好像又說不清楚,只是覺得,我得有我自己的新生活。

阿公對這樁姻緣有沒有什么說法?

那時候你阿爸已是快五十歲的人了。在我們寨子,孩子長到十六歲,父母一般就放手不管了。你阿爸要走,你阿公也不好說什么,但你阿公確實表過態,他對我們說,與其讓你阿爸在寨子里半死不活,還不如遠遠地離開這片傷心之地。

你三歲的時候,你的弟弟也出生了。你阿公說,只要不至于討口要飯,哪怕砸鍋賣鐵也要讓你們兄弟倆讀大學。在你阿公意識里,你阿爸之所以孤僻固執,就是因為書讀得太少。你阿公怎么也沒有料到,你倆太能讀書了,一個去了上海,一個去了曼哈頓,名分上是他的孫子,可這些年你們有沒有像真正的孫子那樣逢年過節、寒假暑假回來看看他老人家?你倒還好,再怎么說,在他走之前跟他待了半天工夫,而你的弟弟……

幺爸哽咽得說不下去,你阿公與我跟你幺娘一起,培養了一個國際友人!

賈成書禁不住悲傷,忠孝不能兩全,他和弟弟就是實例??墒强偛荒芤驗樾⑿?、親情,就把我們的腳捆在這片土地上吧。賈成書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山寨千般好萬般好,都不及城市方便。

幺爸說,你說得不錯,你阿公也是這樣說的。我考上師范那一年,我的行李中就有那把我當時根本不會彈的吉他。人家都以為那把吉他是我買的,其實不是,是你阿公賣血為我買的。他把吉他遞給我,右手食指指著左手手腕說,這是我賣血買來的,你必須學好,學精。我當時感動得下跪的心都有。多年以后,我問他為什么不買簫、笛子或者二胡。他說那些東西山寨里隨處可見,只有吉他是山寨里的人見都沒見過的,山寨里的人也需要見見新鮮玩意兒。后來當我的吉他在山寨第一次彈起,隨著我的彈撥,他老人家唱了我此生唯一聽到的一支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吹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不清楚他是什么時候學會的。你的阿公不僅嗓音好,還唱得非常感人,他唱出的每一個字都有他一輩子的酸甜苦辣,他就是晚風中的柳、山外的山。這首曲子我從此不敢再彈,每次回想起,我都會控制不住情緒。

我年輕的時候在學校教語文和數學,這些年只教語文,回到寨子我是音樂老師。我剛才掰起手指頭數了一下,先后教了包括你在內的十六個學生,其中十四個考上了大學,另外兩個在廣東打工。

賈成書說,不管到了哪所學?;蚰膫€城市,都因為我們能彈一手非常棒的吉他,而沒人會把我們看作土老帽,他們根本想不到我們來自偏遠閉塞的松林寨。幺爸,您為我們的人生貼上了第一塊金。

那不是我有意而為的,有意而為的是你的阿公,幺爸說,你阿公是有遠見的。

黎明在他們的交談中悄悄來臨。還是那只領頭的雄雞首先打鳴,接著整個山寨的雄雞便在或遠或近的地方鳴叫起來。雄雞打鳴的聲音稍稍歇了一會兒,鳥兒的晨唱開始了。這在山寨,日復一日地重復,簡單樸素卻生機勃勃。人跟大自然如此親近,面對一片落葉不敢隨便踐踏,面對一棵承載雨水、陽光和露水的小草,你會善意地希望它長得更高。

太陽從大山背后慢慢地露出來,一絲一縷太陽的光束從高樹的樹葉和枝柯間飛瀉而下。在透明慈祥的晨光中,執事的劉表叔開始分派鄉鄰為大家準備早飯。

賈成書走進灶房之前摸了一下肚子,人一夜不睡,消化系統也一直醒著,這會兒再不吃點東西,腸胃快要造反了。他心想,鄉鄰帶來那么多肉食菜蔬,那么多人下廚,不知道菜肴該多豐盛,蒸煮煎熬汆、鹵醬風熏臘、炒熗爆燒炸、灼焗燜燴燉,組合成一場吃的奧林匹克。進了門,出乎他預料,灶房里的事物簡樸得脧一眼,就能數清:鄉鄰送來的肉食四盆,現做的水豆花六盆,土豆老酸菜湯六盆,豬肉坨坨肉五盆,牛羊肉和雞肉涼拌各兩盆,還有兩筲箕的苦蕎粑粑和燕麥餅子。他想起幺爸說過的話,如此隆重而簡樸的葬禮,既給死者足夠的尊嚴,還為活著的人留下未來的生計。一夜之后,肚子里空氣亂竄,葷菜吃不下,老酸菜土豆湯沒有一絲油,飄著星星點點的蔥花,香氣濃郁,聞上一口,周身的困乏,煙消云散。

掌廚的趙家師傅給賈成書舀了一碗水豆花、一碗酸菜土豆湯,暖暖地吃到胃里,賈成書的眼淚又上來了。前天晚上吃飯,心里念想著阿公和阿爸,傷心阿公沒有感知到他回來,阿爸不聲不響死去了,除了老酸菜湯,其他什么菜的滋味都沒吃出來。如今,這兩碗水豆花和土豆湯讓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跟鄉鄰一起吃過今天的飯,阿公就成了松林寨的傳說,他的人生傳奇永遠無人能夠復制,包括他賈成書,連學都學不會。他取出手機,給吳夢甜發了一條微信:請原諒松林寨的孩子曾經的魯莽,現在他決心做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爸爸。等辦完爺爺的喪事,我就回來,愿天空是干凈的,空氣是干凈的,我們的未來也干凈,四方八面都像松林寨,暢行無阻。發完信息,他等了幾分鐘,沒有等到吳夢甜的回信,他把剩下的湯喝干。趙家師傅問他,還要不要再來點?今天中午不開席哦。他拍拍肚皮說多謝,裝不下了。說罷走出灶房門,走了幾步回頭問,我難得回來,不知者不為怪,我該怎么稱呼您?趙師傅跟他的幾個幫廚對望了一眼笑了,說,我是你幺娘娘家的堂兄弟,你順著你堂弟喊我舅舅就是。趙家師傅又指著幾個徒弟對賈成書說,全都沾親帶故。從門外進來的龍寶妹一雙手在圍裙上搓了搓,我跟你沾的是同學關系。眾人便笑,賈成書也笑了。

青棚底下除了昨天來的鄉鄰,又來了幾撥人,有張家請來的雜耍隊,有李家請來的舞獅班。賈成書算是看明白了,阿公養活的其中兩個孩子就是這兩家的,這兩家的人知道阿公為他們的家族做過事情,心懷感恩卻不說在嘴上,請了兩個鄉村戲班來送阿公最后一程。

雜耍隊的雙石、杠子、石鎖、花磚,一下就把眾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接著是傳帽子、翻筋斗鉆圈、桌上扣碗轉移雞蛋,掌聲陣陣。壓軸的是上刀山下火海,有鄉鄰去摸刀口,有人試油鍋里的油,都迅速縮回指頭,向旁邊的人點頭表示真的。gzslib202204051056

孝獅出場的時候已是中午。獅頭和獅身均為白底黑紋,白眉白須。得知主家辦的是喜喪之后,便在角上掛了紅紗,一陣大鑼大鼓大鈸之后,起勢、抖毛、抓癢、迎賓、施禮、驚躍、審視、酣睡、出洞、發威、過山、上樓臺,時而在長凳跳躍、時而走梅花樁步、時而翻山越嶺,時而越溪過澗,眼睛和嘴巴一閉一合,配合翻滾撲躍,淋漓盡致地展示喜怒衰樂。人群喝彩不斷,沒有掌聲。

人群里有兩個五十來歲的外鄉女人,打扮時髦,拉著幺娘的手不放,說長問短。原來她們都是當年在廣州打工的姐妹,開初都在流水線上打螺絲,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押兩個月的工資,到月底還被工頭扣5%的所謂服務費。一次一個小姐妹受重傷住院,工廠安排幺娘到醫院照顧,那時幺娘剛三十掛零,旁邊病床一個無兒無女的老人每天給她一百塊錢,請她幫忙打飯、翻身、叫醫生、做清潔,那時候還沒有護工的說法,幺娘卻從中看到了商機,在醫院里做十天護工的收入就超過在工廠做一個月,還不受氣,老人還包她一日兩餐。幺娘勤勞肯干、善良心細,小姐妹出院以后,她便辭了工作,押下的工資也不要了。工友們問她找到了什么發財的機會,她不好意思說在醫院做護工,他們理解的醫院護工是替病人端屎端尿。這些話,回到寨子也不能說,連自己的老公都不能說,免得這個光榮的人民教師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枚細菌。她對工友們假托說親戚住院,需要她照顧。也許因為她把病人都當親戚,她的活兒一樁接一樁,到后來實在忙不過來,便請了這兩位出來幫忙。她們用五年時間攢下了工廠里十五年不吃不喝也攢不到的報酬,到第八年,這個行當逐漸紅火,賈成海上了高中,需要幺娘全職關照一天三頓飯,幺娘便離開了廣州。幺娘問兩個女人現在做什么。女人說,你看我們微信朋友圈不是經常曬新衣服嘛,我倆合伙開了家服裝店。幺娘問生意可好。女人答以前沒有網絡倒還好,如今實體店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幺娘笑,你咋不說網絡讓你躺在床上都能接單呢?其中一個像突然醒悟,哎,我說趙小妹,你經常在你的朋友圈曬什么松茸啊、牛肝菌啊、苦蕎茶啊,是不是你就在開網店?幺娘又笑,我這兒每發一個快遞都得跑到三公里外的鎮上去,要是寨子里有快遞店就好了。另一個女的說,趙小妹,你不是總愛干一些別人沒干過的事嗎?既然開了網店,再開一個快遞店也不嫌店面多。幺娘說,我不是沒有這樣想過,不過寨子里的人越來越少,稍微有點本事兒都進城了,店門開了,收件不多,我一把年紀喝西北風喝不動了!說罷,三人咯咯咯地笑起來。

演出接近尾聲,太陽快落山了,夕陽的余暉將山寨涂抹得一片富麗堂皇。在林間鳥雀的晚唱中,宴席開始,青棚之下擺了十五桌,灶房里兩桌,全寨子的人陸續坐定,最后連里里外外幫廚的人也都坐下來。劉表叔帶人抬起一個大酒壇,走到每張桌子前面,叔侄二人用勺為每個人的碗里斟滿酒。濃郁的酒香飄散在向晚的風中。劉表叔端起一碗酒,代表主家說,破碎的鏡子難以重圓,離別的親人不再回來,各位鄉鄰、親朋好友,昨天凌晨賈國章老表跟我們永遠訣別,他一生勤儉,一生和善,獨自一個人,頂天立地,撫兒抱女,黃連苦也不及他的日子苦,菩薩心善他更比菩薩的心還善,他用八十九歲高壽給大家爭取了一場喜喪,為此,今天這桌酒飯也是喜宴,希望大家吃好喝好,照老規矩,還要唱好,我們松林寨的人在歌聲中來,在歌聲中走,眾鄉親不要拘禮,邊吃邊唱,直到太陽落山月亮升起來,直到月亮落下去雄雞叫起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銀子一般潔白的月光落在山寨里被星星點點的燈光照亮的樹木和房屋之上,像流動的清水又不完全像清水,像素潔的紗幔又不完全像紗幔,有風輕輕地翻動著樹葉,潺潺的山泉從寨子邊上的山澗傳來,使山寨顯得超凡脫俗、高格大氣。這個時候要是在酒吧一條街,正是人潮擁擠、喧囂熱鬧的時候。賈成書快十年沒有感受過這樣寧謐祥和的山寨氣息了,心想,我們常說走過千山萬水,不忘來時的路。現實是千山萬水天天走,回首來時的路,一年不一定安排得上一回。如果沒有這一趟,我早已把這里忘掉了。忘了多久?差不多十年,連做夢都不會夢到這里。有了這一趟經歷之后,這里的一切還是離我那么遙遠,遠在三四千公里之外,卻又那么近切,近在夜夜枕邊。

賈成書往堂屋里看了一陣,阿公靜靜地躺在門板上,供桌上三炷繚繞的線香和兩旁跳動的燭火,猶如平靜而富有動感的象形文字,或者一個慈祥老者的表情。賈成書想,如果阿公有知,如此美好的夜晚、那么多熱情的鄉鄰,都因為他的離去聚集在一起,一起感受生與死的大道自然,重溫活著的堅強和奉獻,領會離開后的夸贊和期許,他應了無遺憾。

麻經師輕輕敲響銅鈴,賈國章啊,人世熙攘攘,各人自悲傷,好友四方來吊喪,三親六戚悲傷哭斷腸,陽世短,陰世長,祖靈是歸途,前行莫悲傷……悠揚的鈴聲穿過青棚,穿過明暗相間的古老山寨,飛上了青翠干凈的夜空,飄散在柔和的晚風中。麻經師起個頭,眾鄉鄰接著演唱。有的歌頌阿公的美德,國章啊,你是松林寨的莊稼漢,勤勞又辛苦,春天忙耕種,入秋忙收割,滴滴汗珠流,糧食堆滿倉,一家有吃穿,個個心歡暢。有的描繪阿公要去的地方的美妙景象,此處縱有當頭月,不及祖靈之地一盞燈啊國章表叔,你喝的是往下流的水,燒的是向上長的樹,遠去的人啊,你要去的祖靈,山上有泉水,水中魚兒躍,稻谷黃澄澄,蕎麥金燦燦,滿坡是牧草,叢林好打獵,崖山好采蜜。每一種唱腔都圓潤清甜,干凈得像澄靜了三天三夜的泉水,細膩得如同揮汗如雨的夏日吹過來一陣清涼的山風,山寨里的人個個天生一副好嗓子,這些詞,一部分是老祖宗口口相傳下來的,一部分根據阿公的生前命運臨時添加的。尤其是張姓、李姓和邊姓三家,老年人輪番唱完中年人唱,青年人唱完孩子們接著唱。每個演唱的人都站起身來,唱完向周圍人掃視一圈,賈成書叔侄倆站起來對演唱者鞠躬致謝,然后大家都坐下,沒有掌聲起,也沒有掌聲落,青棚頂上的三盞電燈之下,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真誠和虔誠。陳年的老酒慢慢喝著,夜晚的空氣把酒香擦得像潔白的月光。坨坨肉冷熱均可食用,用不著一口氣吃完,咬一口到嘴里細細咀嚼一陣,再咬一口。老酸菜土豆湯和水豆花端了一碗又一碗,配上蔥蒜辣椒醬油醋合成的蘸料,橫豎都滋味豐富而飽滿。gzslib202204051057

在賈成書看來,每一段演唱都可以配上音樂成為民謠。原來他一生演唱的起點,就在這松林寨。他依稀記得少年時期曾在寨子里參加過三次葬禮,那時候山寨沒有電視,很少有收音機,翻唱現成的歌曲很少,在一幫伙伴中他反應最快,隨口就能現編歌詞。如今已記不得編了些什么,卻讓他從此喜歡臨時起興編唱歌曲。后來學會了吉他,他更是沉湎其中,吉他讓他加持他的能量。他一個窮小子,當年能夠引起北京女孩吳夢甜的關注并走到一起,跟他擅長現編現唱,存在著唯一直接的因果關系。

一個邊姓人家的小姑娘在她阿媽催促下站起來,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面對眾人演唱。小姑娘七八歲,她怯怯地打量四周,一張嘴,流泉一般敞亮干凈的嗓音沉靜穩健地飛瀉而出,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賈成書低頭輕聲問身邊的麻經師,我能不能唱,就一首?麻經師說,照老規矩,你幺爸不能唱,他是孝子,唱悲唱喜都不合適,老規矩對孫子輩沒有限制,他指著堂屋里掛著的吉他說,你要是不唱,把吉他背回來做什么?趕緊哈,雄雞又要打鳴了。

陽光在線裝的松林寨的坡坡坎坎上席地而坐,來自溫暖祖輩的叮嚀和祝福在我們前行的道路橫涂豎抹,別讓回望的目光干涸啊別讓飛翔的翅膀落寞,松林寨的孩子死是一首歌生還是一首歌,一生一世用歌聲書寫無法杜撰的傳說……

懷里的吉普森全單手工吉他擁有世界一流的音質和音色,賈成書忘情彈奏,深情演唱。這時候他想起幺爸那把阿公用鮮血換回來的吉他,他想拿過來摸一摸、彈一彈,他相信那把吉他彈奏出的每一個音符,都帶著跳動的脈搏。

演唱完畢,賈成書望了一眼堂屋里的燭火和身邊安安靜靜看著他的鄉鄰。有那么片刻,他恍惚感到時間就在這一刻停滯了,塵世的所有喧囂都被安靜打敗,與此同時,安靜卻滋生了無窮無盡向上向善的力量。

就在這時候,寨子里新的一天的第一聲雄雞的啼叫從并不遙遠的遠處傳來,接著整個寨子的雄雞打鳴聲交織成一片。即使有那么多雄雞在鳴叫,山寨依然顯得沉穩而安靜。在干凈的松林寨,是不會有“喧囂”的位置的。人們發現,月亮落下去了,除了燈光覆蓋的地方,四下一片漆黑,天上的星星越發明亮。很快人們又發現,東方那一片湛藍,漸漸變成淡青色,越來越明亮。

麻經師說,時辰已到,該上路了!

又一個新鮮的早晨來臨,寨子里房前屋后和樹林間鳥兒的晨唱匯成一條流動的河,從寨子周圍流向山野。麻經師抱著雄雞在前面引路,賈成書叔侄緊隨,后面是八個壯漢抬著阿公,再后面是寨子里的眾多鄉鄰。過橋的時候,麻經師說尊敬的橋啊,這里有一個干凈的老人借你的肩膀走一走,他一生清白如同橋下的流水,他一輩子和善如同你橋上的石頭,他就麻煩你這一次,走了就不回來啰!經過一條一抬腿就可跨過的小水溝,幺爸先站到溝底彎下腰讓抬著阿公的八個壯漢從上面跨過。麻經師又說,溝啊,這里有一個和善的老人借你的手臂走一走,他一生和善如同你永不相及的兩岸,他的兒子臨時用身體聯通手臂間的空隙,他就麻煩你這一次,走了就不回來啰!在麻經師嘴里,上一道坡,坡有腰背,下一道坎,坎有胸膛,在這條通向田野的道路上,一切都有生命。如果將眼前的一切視為大自然,松林寨的人在大自然面前,一輩子謙卑友好,直到去世,還心懷感恩。

走到田野中間,天已大亮,太陽還沒有升起。眾人把阿公的遺體移到九層柴火之上。麻經師對柴火上的阿公說,該說的話都已說干凈,該唱的歌都已唱干凈,該走的路你都全認得,該去的地方都是歡迎你的眾親,塵緣已盡,就此別過啰,用一把火照亮你的歸途,用一把火換來走向祖靈的步伐一身輕。

柴火不多不少,正好燒了三天三夜。第一天是大火,第二天是中火,第三天是炭火。到第四天早晨,麻經師從冷卻的灰燼中撿出骨殖,裝入帶著牡丹花紋的陶罐中。當麻經師把彩陶罐放入山腳處預先挖好的小山洞,用一頂阿公曾經用過的舊草帽蓋住洞口,一切辦理完成。他對著大山說,山啊,借你一塊小小的地盤給一個走了八十九年山路的老者遮蔽風寒哈,他積德行善,功德圓滿,讓他來依靠你,投靠你,你要把他摟著護著,讓他不冷不餓,無憂無愁哈!麻經師曾經說過,他的這些話,阿公聽不聽得見他不敢打包票,眼前的山野聽不聽得見,他應該也不敢打包票。這些話其實是說給活著的人聽的,有了這一番禱告,內心便安寧。

言畢,麻經師扭頭對賈成書叔侄說,你們的老人已經交代給山了,風吹不到,雨打不到,不受寒涼,沒有饑餓,我們轉身回家,這一路千萬不要回頭哈!轉身那一瞬間,賈成書覺得,麻經師嘴里遙遠的祖靈,也許就是這個小小的山洞,就是身邊的大自然。我們從自然中來,最終回到自然中去,人類不可更改的規律,竟被松林寨的人裝點得像一個個神話故事,懸念叢生,跌宕起伏。

賈成書給吳夢甜發了一條微信,爺爺的喪事處理完畢,我明天出發到六盤水辦事,然后從那里直飛上海。微信一發出去,他便開始等吳夢甜的回復,從山上走回家,還是沒有等到。

幺爸和幺娘主張要在賈成書離開之前對房產作個分割。賈成書想起當初回來之前,打算在故鄉修一幢房子,種上一片地,養活吳夢甜和幾個孩子。經歷這么幾天之后,賈成書改變主意了。城市文明和松林寨的文明是格格不入的,這兩種文明說不上哪一個更好,但要在松林寨生活下去,必須把城市文明全部格式化清空,另外裝上一套原始的、以自然為核心的文明系統。這對曾有山寨經歷的人不難,對于沒有山寨生活經歷的人多半難于登天。

賈成書說房屋我就不要了,帶不走,我以后回來,莫非你們還會不讓我住嗎?

幺爸說,你這一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回來,你的成海弟弟更是遙遙無期,中途即使回來住上一兩天,也是來去匆匆,一定是因為什么事情,不定哪天等你們想起回來看一下的時候,竟把我跟你幺娘遇不上了。

說得賈成書戚然。幺爸您說怎么分吧。幺爸說,正房以堂屋為中界線一分為二,灶房也從中界線一分為二,你跟成海各占其一。賈成書說,灶房是阿公蓋的,我可以繼承,正房是你跟幺娘砌的,我哪能繼承呢?幺爸說,這是我跟你幺娘的意思,你跟成海一人繼承一半,你們長期不在家,我們活著的時候由我們經管。我們歸山之后,你兄弟二人任何一方要出售屬于自己的那份房屋,必須征得對方同意。幺爸從抽屜里取出早已擬好的文書,說,一式三份,稍后請劉表叔和幾個外姓鄰居做見證人。gzslib202204051057

賈成書突然明白了,幺爸和幺娘擔心他們的房屋被其中一方賣出去。他沉默片刻后問幺爸,你們為啥要這樣做呢?

保住這幾間房子,將來你阿公、你阿媽和我們哪怕領受不到你們的香火,至少還能在熟悉的房前屋后轉轉,要是賣出去了,我們便是翹起腳都沒個地方走了。

賈成書含淚點頭,幺爸,幺娘,我跟你們簽!

出門的時候,幺爸和幺娘包了一包拳頭大的泥土交給賈成書,成書,這是灶心土,也就是灶膛里經過千百次火燒的泥土,你帶在身上,出門在外要是水土不服,掰下一點化到涼開水里,澄清之后喝下去,能治拉肚子。幺叔嘆了口氣,成海前幾年出國的時候,就沒有想到他會那么長時間不回來,沒有給他包一包灶心土帶上,如今碰上疫情,不知啥時候才能回來看看我們。賈成書一激靈,這不就是歌曲和戲文里演唱的故鄉的泥土嗎?簡單樸素的一塊土,凝聚著多少一輩子講不完的故事和情感。他把灶心土仔仔細細包裹起來,裝入拉桿行李箱。

按照那張報紙上留下的電話,賈成書在六盤水找到了那個部門,窗口工作人員是個比他還年輕的小伙子。小伙子看了賈成書遞過去的報紙。賈成書告訴小伙子,這盒子里裝的是我幼年的玩具,這一堆玻璃珠是我玩過的,里面可能還有木彈弓和黏土捏的輪船。小伙子起身從身旁的一排文件柜中取出一個卷宗,核對了照片和文字,報紙上的圖片只說盒子里有玻璃珠,卷宗里的文字除了提到玻璃珠,還對附帶的照片作了詳細記載,文字顯示確實有木彈弓和泥輪船??磥碣Z成書的話不是憑空杜撰。他將卷宗攤在辦公桌上坐下來,取出紙和筆對賈成書說,你們算是有良心的啦,你看那一個檔案柜的上半層,全是無人認領的,不過,你得先去做個親子鑒定,然后補繳收尸費、火化費、骨灰保管費,大好幾萬,如果要選擇墓地,前有照后有靠的上等墓地七萬塊一平,四平起售,加上七七八八的費用,三十來萬,二十年使用期。那些不來認領的,多半就是為不花這一堆錢,我給你辦手續,你按照程序一步一步往下辦就是,人死而不能復生,望節哀!

賈成書打的到阿爸曾經住過的房子,一幢老式福利房的底樓,五十來個平方,狹小逼仄,光線不好。已經租給了新住戶。新住戶對過去的事情一無所知。賈成書找到房主,房主一看賈成書的面相,馬上拉住他不放,你是那個人的兒子對不對?你看你跟你爸爸當初來租房的時候長得多像!房主告訴他,你爸爸來租房的時候,沒有提供身份證,自愿每個月多繳兩百元租金,他說他無兒無女,是個孤寡老人。我看他也就六十多,還算年輕,誰知道住了不到一年就死掉了,其實我早該發現他身上有病,不到一年時間整個人都變形了。他平時不跟外人往來,死掉好幾天才被發現,都開始腐爛了,當時我們這里的報紙電視都作了報道。我因不看證件就把房子租出去,被罰款兩千元,房屋沖洗加重新粉刷又花掉兩千多,被電視曝光的精神損失費就算啦。你既然是他兒子,看樣子又不是潑皮耍賴的人,請賠償我四千塊錢的損失費。

賈成書說,我既然來了就不會賴賬,您是否還能告訴我一些別的線索?

房主說,這事兒過去兩個多月,來了個老太太,看上去恐怕有八十歲,本地口音。我以為她是你爸爸的家人,人家說不是,只是對報紙上的新聞感興趣,前來看一看,然后就走了,此后再也沒有遇到過。

賈成書突然發現,阿爸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預謀的。不妨這樣推演:當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無可挽回,他跟足可以做他母親的女人離了婚,做好了財產分割后,發現攢一輩子的積蓄做什么都不夠,于是他留一部分錢租房等待死亡,另一部分打到兒子賈成書讀大學時留給他的銀行卡上。他把所有的聯系方式都斷絕了,把手機和銀行卡全部銷毀。因為是惡疾,他大概模樣也變了,等到尸身腐爛,無法人臉識別。他一定琢磨過,有關部門會替他收尸并火化,不會再有人來替他多花一分錢,更不需要花三十多萬元買墓地,他的骨灰會被安置到一個地方統一管理,直到法定的存放時間為零。

賈成書不知道該悲還是喜,阿爸在生命的最后還惦記著他。他賈成書也許是一輩子都走背字的阿爸唯一的惦記。那個女人因跟賈鏡成已解除關系,不存逃避責任的嫌疑。那張報紙應該就是那老太太寄的。那老太太多半沒有大富大貴,甚至生活還比較艱難,要不然念及賈鏡成跟她生活那么多年的情誼,即使拿不出辦理后事的費用,也會主動向有關方面提供線索。賈成書不知道這件事他倆有沒有商量過。他想不出那個女人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不管她生活怎么樣,如果讓他遇上,他一定會像對待自己的親人那樣,給她一份物質保障,不會太多,在身體健康的情況下,足夠她凍不著餓不著。憑借房東的描述,賈成書怎么也想不出那個老太太的樣子。就在他動腦筋想的時候,魏蓮月的影子先后三次出現在他腦海里。他心想,是不是每個孤獨老去的老人,都有一些無可奈何的選擇?

賈成書覺得自己不僅能唱歌,也能客串警察了。在臨街的小食店吃了一碗大大的特色羊肉米粉,他又想起金色緹香的魏蓮月。想起魏蓮月的時候,賈成書反問自己,我想到她作甚呢?她有足夠的錢,絕不會成為那個老太太。他又想起在大都會里尚無著落的房子,心想房子算個啥,要是租房,我手頭的錢至少夠我們一家人對付三十年,三十年以后是什么樣子,今天沒必要樂觀,更沒必要焦慮。

賈成書在網上為阿公、阿媽和阿爸建了三個祭臺,打算以后每隔一段時間上去敬獻一支黃菊花或黃玫瑰。親子鑒定結果還需要等一段時間才能出來,確認了身份才可以去領阿爸的骨灰盒。賈成書心想,阿爸既然那么喜歡城市,就讓他在城市里繼續漂游浪蕩一陣。他看看祭臺上的阿爸,照片是從阿爸的一張早些年的打工證明上摳下來翻拍的,表情憂郁而年輕,看上去像一輩子沒見過幾面的親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他用《九月》的調子哼唱了幾句,算是一個兒子對父親的祭奠:蹚過滾滾紅塵的阿爸你寂寞無言,遠在遠方的靈魂比遠方更遠,你的眼睛無神,你的步伐慌亂,你將恩愛情仇多半過反……

在前往六盤水月照機場的路上,滴滴快車上的收音機傳出一個女歌手的歌聲:細雨濡濕石階上,多少往事曾回想,經年相思梨花淚,煙云過處琴聲長……剛過安檢,手機“咕嘟”一聲,賈成書抬起手低頭看屏幕,是吳夢甜的微信:我回北京了,我想我以后都會生活在北京。那么長時間不跟他說話,一句話都不回復他,所有情緒就熬制出這么兩句話,賈成書掂量不出這兩句話的分量。

金色緹香我還有必要去嗎?賈成書手捏登機牌奔向服務臺,他想他現在需要最近一趟飛往北京的航班。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专干老肥熟女视频网站| 国产成人无码久久久久毛片| 国产对白刺激真实精品91| 国产偷倩视频| www.99在线观看| 午夜影院a级片| 国产精品成| 在线观看国产精品第一区免费| 国产成人综合亚洲欧美在| 亚洲无码高清一区二区| 伊人色天堂| 亚洲国产一区在线观看| 日韩国产欧美精品在线| 色婷婷啪啪| 欧美国产日产一区二区| 精品99在线观看| 在线播放国产一区| 国产性生大片免费观看性欧美| 欧美中文字幕在线二区| 国产精品第页| 国产91色在线| 美女啪啪无遮挡| 色综合激情网| 99ri精品视频在线观看播放| 欧美一道本| 欧美一级视频免费| 91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蜜桃| 一区二区三区国产精品视频| 亚洲无码不卡网| 国产主播喷水| 人妻免费无码不卡视频| 高清色本在线www| 亚洲天堂2014| 亚洲欧美日韩综合二区三区| 国产高清又黄又嫩的免费视频网站| 亚洲无码精品在线播放| 亚洲二区视频| 久久精品人人做人人综合试看| 色综合久久无码网| 国产高清无码麻豆精品| 色偷偷综合网| 国产免费黄| 最新国产成人剧情在线播放| 免费一级成人毛片| 99久久精品国产麻豆婷婷| 亚洲色图在线观看| 首页亚洲国产丝袜长腿综合| 一本大道东京热无码av| 色综合婷婷| 国产精品hd在线播放| 91系列在线观看| 亚洲成人黄色在线| 亚洲视屏在线观看| 亚洲91在线精品| 国产欧美成人不卡视频| 国产屁屁影院| 国产一区二区精品福利| 一本久道热中字伊人| 中文无码精品A∨在线观看不卡| 毛片视频网址| 亚洲永久视频| 日韩精品中文字幕一区三区| 国产精品综合色区在线观看| 四虎免费视频网站| 日本三级精品| 伊人久久青草青青综合| 国产精品久久久精品三级| 国产91精品最新在线播放| 久久综合一个色综合网| 高清色本在线www|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精品| 夜夜拍夜夜爽| 伊人蕉久影院| 亚洲国产中文精品va在线播放| 久久久久久尹人网香蕉 | 狠狠色香婷婷久久亚洲精品| 一级毛片在线播放免费观看| 国产成人亚洲无码淙合青草| 国产黄网永久免费| 99偷拍视频精品一区二区| 在线视频亚洲色图| 午夜福利免费视频|